劉 猛
宋元以降,中國戲曲不斷向鄉(xiāng)村“下沉”。作為傳統(tǒng)社會典型區(qū)域的徽州,至少在明代時,徽州人就“最喜搭臺觀戲”。至晚清,徽州“家計稍裕者,遇喜慶事,或雇吹手,作樂歌曲,所唱多徽調(diào)、亂彈,間以昆腔,亦有邀清客小唱者,名曰唱燈棚;大半下流社會中人,每遇諸神誕日,好事少年或樂為此,其甚者則選班演戲矣”。學(xué)界對徽州戲曲的研究,過去多是利用典籍文獻而進行的諸如徽班、徽劇源流、徽劇演出風(fēng)俗等宏觀問題的敘述,史料多為邊邊角角的寥寥數(shù)語,缺乏令人信服的“實錘”。這種情況,近年來隨著戲曲文書的發(fā)現(xiàn)而有所改變,出現(xiàn)了一批徽州戲曲實態(tài)的研究成果。新近出版的《三寶會戲清賬》一冊,具體記錄了民國時期休寧三寶會的會戲演出及管理情況。本文試以此為中心,就民國時期徽州會戲演出的實態(tài)進行研究,敬請方家指正。
會戲,又稱“神誕戲”“酬神戲”等,是娛神戲曲的主要形式之一,多與傳統(tǒng)社賽活動合為一體,以酬神禊災(zāi)、祈年慶豐為主旨,是民眾集體性文化娛樂活動。每逢迎神賽會,就會舉辦會戲活動,邀請戲班,演戲酬神。
《三寶會戲清賬》(以下簡稱《清賬》)是發(fā)現(xiàn)于休寧縣二十八都一帶的“三寶會”組織的會戲演出賬簿,載有民國十三年(1924)、民國十六年(1927)等多個年份的會戲關(guān)文、書聯(lián)匾額、收支賬目、點戲劇目等,內(nèi)容豐富,是研究民國時期徽州鄉(xiāng)村會戲組織與演出實態(tài)的第一手資料。
休寧縣二十八都有三寶庵一座,“三寶會”當(dāng)是二十八都民眾為迎送“三寶慈尊”所設(shè)立的民間會社組織。查閱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三寶會”擁有諸多田地等會產(chǎn),涉及多個姓族。據(jù)《休寧嶺南三溪王氏文書》記載,民國十一年(1922),二十八都張上元曾將“承三寶會眾遺下有田壹號,坐落土名百日田,計田五坵,計租額五秤”,立契出賣與汪煥輝名下,當(dāng)價大洋7元;同都六圖的《程氏文書》里,記載有民國二十七年(1938)“三寶會”共收生谷530斤,折干谷425斤,以100斤4元結(jié)價,共計洋17元;同都《嶺南三溪王氏文書》中記載,僅民國十二年(1923)的三寶會田畝租佃谷就達(dá)19宗之多??梢?,三寶會是一個有經(jīng)濟實力的會社組織,基礎(chǔ)穩(wěn)定,由之運行較為正常。
迎神演戲是三寶會的主要職責(zé),每三年舉辦一次,具體時間安排在農(nóng)歷十月中下旬,其組織方式和運作模式是:
第一,司首分派,共同負(fù)責(zé),拈鬮辦事。理論上,三寶會作為一個社會化的組織,原應(yīng)由多個宗族參與組成,日常管理原也應(yīng)由多個宗族共同負(fù)責(zé),但在實際的運行操作上,會社事務(wù)的管理往往還是由某一個大族主事。
民國十三年和民國十六年的兩次會戲演出,都由璜川陳氏負(fù)責(zé)。由于璜川的陳氏分有四大房,即長房、義房、和房、瑞房,則會戲的組織與管理是由四房各派出司首,共同負(fù)責(zé);在涉及到具體事務(wù)的安排上,則是“拈鬮”而定。如民國十三年十月陳氏主持舉辦的迎神演戲,就是“四房司首,拈鬮辦事,不得執(zhí)拗”,此時四房的司首分別為長房吉輝、義房吉誠、和房尚進、瑞房宜洲;至民國十六年的會戲,四房的司首又分別為長房吉勛、義房宜棣、和房明鐘、瑞房宜煜。司首們要負(fù)責(zé)請戲班、定戲金、置辦貨物、催發(fā)戲箱及指定專人負(fù)責(zé)搭建戲臺、神臺等。
雖然這兩次會戲的舉辦都是由陳氏主事,但會戲畢竟還不是純宗族性的,如戲臺和神臺上聯(lián)匾額句的撰寫就不是陳姓人,而皆是由“胡秀巖先生撰書”;《清賬》里所涉及到的姓族有陳、俞、胡、黃、程、朱、汪、季、洪等。據(jù)劉伯山研究員根據(jù)田野調(diào)查的介紹:在休寧嶺南與璜茅一帶,依然廣布有這些姓族的后裔,其中璜茅本村就是以陳姓為主。會戲由陳氏主事,而聯(lián)匾由他姓人寫,其所體現(xiàn)的就是三寶會活動的社會性,更何況在民國十六年的會戲演出中,還出現(xiàn)“四甲程宅借本臺敬演保長平安戲”的情況。
第二,訂立關(guān)文,約定權(quán)責(zé)與事項。璜川陳氏陳汝興戶司首是會戲活動的主要組織者和管理者,因此每次會戲的演出,在戲班確定后,均由陳氏司首代表三寶會與戲班商議,訂立“關(guān)文”,以確定雙方的職責(zé)與義務(wù)。這其中,由三寶會司首們主立的是“議戲關(guān)”,如民國十六年議戲關(guān)文是:
立議戲關(guān)人璜川陳汝興眾司首等,今議到新陽春貴班名下十月十六日期敬演三寶神會戲,計日夜戲,七本逐夜,均選大開臺,兩夜旂馬走臺,一切新戲照關(guān)聽點,以及內(nèi)外牽、官牙外費等項盡行一并在內(nèi)。承關(guān)之日憑官牙三面議定,計戲金洋二百三十元正,臨期風(fēng)雨無阻。訂定十五日至青山接箱,是日人箱齊到,以備期日開演無誤。倘遇官差事費、軍隊過境一切外用等項,均該貴班自理,不涉本東之事。(后略)
而由戲班班主主立的是“攬戲關(guān)”?!肚鍍浴防镎迟N有民國十年(1921)王有財立攬關(guān)文,照錄如下:
立攬戲關(guān)人,璜川今承到云春名下敬演神戲八本,作夜唱,憑中言定戲價英洋一百八十元正,所有胭脂花粉、大小中臺內(nèi)臺油火、加官拜東、點戲大鑼、茶擔(dān)、揩面油紙、焰火彩,一切外說,均照老賬開銷。期戲準(zhǔn)十月十五日開演,接箱至龍灣里為則,如多十里班內(nèi)認(rèn),無得異言。(后略)
在這里,“云春”班共需唱神戲八本,均為夜戲,其余規(guī)定則與上文提到的戲關(guān)具有極強的相似性。而民國十六年由新陽春班所立的攬關(guān)文,原件藏在黃山學(xué)院圖書館,趙懿梅女士對此已有引用和研究,茲不再贅錄。
第三,戲班不一,以本地班社為主。從《清賬》記載來看,三寶會至少是從光緒十一年開始就邀請戲班進行演出,之后是每三年一次,持續(xù)到民國二十二年;每次演出的戲本,正本多為8本或7本,另有官、東的加點。所邀請的戲班較為廣泛,眾多不一,但以徽州本地的徽劇班社為主,且有些戲班是歷次受請。從光緒十一年至民國二十二年的48年間,三寶會共開展會戲活動17次,邀請有9個班社,以屬于陽春班的演出次數(shù)最多,達(dá)到了8次。陽春班是休寧縣城的職業(yè)徽班,建于乾隆年間,初期為一個班社,后分為興陽春、新陽春、新興陽春等三家,活動于徽州六縣以及浙江衢州、淳安,江西樂平一帶,被譽為“京外四大徽班”之一,擅演昆曲、高腔、徽調(diào)等,尤以演小生、小旦戲馳名,后期偏重武打劇目,如《八蠟廟》《八達(dá)嶺》《惡虎村》《白水灘》等。據(jù)文獻記載:“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大徽班’進京,促進了徽劇的發(fā)展。此后,徽劇逐漸形成各個流派。境內(nèi)活動的戲班達(dá)40多個。民國初,縣內(nèi)較有影響的戲班有慶青松班、新彩慶班、老陽春班、新陽春班、二陽春班等。”
宗族主導(dǎo),是徽州會戲的重要特征。從上述可知,休寧縣二十八都“三寶會”組織的會戲演出就是由璜川陳氏宗族來主導(dǎo)的,至少是從清代后期開始直至民國中期都是這樣。
戲曲演出活動的組織與開展,必然涉及到經(jīng)費的籌集與使用。對此,《清冊》上有諸多詳細(xì)的記載。
首先看經(jīng)費籌集情況。三寶會擁有自己的會產(chǎn),召佃出租就能獲得租金租谷,這是一份比較穩(wěn)定的收入,其中一部分用到會戲上。此外,會戲的舉辦還會有其他經(jīng)費來源。據(jù)《清賬》的記載,至少有以下渠道:
其一,收取“谷銀”。這屬于會產(chǎn)收入,也是會戲經(jīng)費最主要的來源。民國十三年的會戲,收取“壬癸甲三年谷銀”,共洋251元、錢9650文。其中,數(shù)量較多的有:宜琳洋43元、錢2940文;吉詵洋71元、錢2590文;宜棣洋23元、錢730文;宜橋洋9元、錢1730文;明銓錢洋37元(找錢950文);尚進洋32元、錢1130文。
其二,收取“人丁婦人米”。這是攤派到會眾的籌款方式,陳氏四房“人丁婦人米”標(biāo)準(zhǔn)是“某丁錢廿一、某婦米一升”。例如,民國十三年的會戲,是“收人丁婦人米計洋三元、錢二千六百十”;民國十六年的會戲,是“收人丁婦人米計洋兩元六角八分、錢四千七百十”。
其三,庵會組織及地方村落的“向例貼”。每當(dāng)會戲舉辦時,璜川一帶的一些庵堂、會社以及某些特別的村落,還會或貼錢米,或貼人力等支持舉辦,且是相沿成習(xí),構(gòu)成“向例”。如:“一霖濟庵向例貼本會米計八斗一升,向住廟人該出;一申扶柱向例貼本會厘錢十三千,頭首里所帖迎神夫兩名、接送廂兩名;一東正門、嶺下向例貼本會厘錢六千四百文,頭首嶺下貼迎神夫一名、接送箱一扛。”這也屬于會戲經(jīng)費的一個固定來源。
其四,宗族與客姓的捐助。每次會戲的舉辦,會收到璜川一帶宗族和客姓人的捐助。民國十三年的會戲,“敦倫堂祭會”中的有多人參與捐助,即“收挑叟3元、收吉詞3元、收尚進2元”,共洋8元;再就是“客居助臺:桶匠好收錢二百,杜義源收錢四百,余社仁收錢三百,灶富收錢一百”,共錢一千。民國十六年的會戲,除有“客姓助臺”外,“本年神臺上燈聯(lián)匾燭,山斗程金奎敬助一元,又還愿《六國封贈》兩出,十七日行香神前敬演”。
此外,對族人的罰款也用于演出活動。民國十六年的會戲,“是年新加黑漆粉牌兩塊,點戲備用,仰華、五林、理加、錫芝四人斗雀扣頭所辦”。
根據(jù)《清冊》的記載,筆者制作民國十三年和十六年兩次會戲演出經(jīng)費籌措情況分類表(見表1)。
表1 三寶會戲經(jīng)費籌集分類表
從表1可見,三寶會的會戲演出經(jīng)費盡管是多渠道的眾籌,但谷銀的收取卻是大宗,占經(jīng)費總額的95%以上,向例貼、人丁婦人米和捐助等所占的比重都很小,而恰是谷銀和人丁婦人米則主要在璜川陳氏宗族內(nèi)收取。會戲由陳氏宗族主導(dǎo),經(jīng)費也多為陳氏宗族所出。民國十三年和民國十六年的兩次會戲演出,璜川陳氏宗族所出的經(jīng)費分別占總額的96%以上和99%左右。
再看經(jīng)費支出。三寶會所籌集的經(jīng)費主要用于請戲班、迎神和支付錢糧、戲捐等上。
首先是請戲班的費用,包括正本戲金的支出、補貼戲碼和給彩錢等。戲金的支付數(shù)額最大。民國十年支付戲金180元,民國十三年支付戲金187元,至民國十六年則支付戲金230元。民國十六年會戲期間,“四甲程宅借臺敬演保長戲,亦舞臺箱按本臺不送,計戲金正價洋四十元”。如此的戲金價格在徽州是有一定共同性的,歙縣瞻淇村舉辦祭王祖的會戲,戲金為大洋130元;祁門縣歷溪的會戲價格也與之相當(dāng)。
徽州的戲曲演出,“各戲班皆有以打彩、討苦彩、插花彩等方式討取賞錢的習(xí)俗”。補貼戲碼、點戲給彩錢是演出中的一項重要支出。民國十三年的會戲演出,共點戲64出,其中注明給了彩錢的就有14出(見表2)。
表2 民國十三年三寶會戲彩錢表
從表2來看,在本次會戲中,東家(即陳氏四房)補貼戲碼和彩錢、紙包錢等方面的支出共洋3元、錢6050文。民國十六年的會戲,東家“支洋七元貼彩十二出”“支錢一千四百補貼彩十二出內(nèi)”,其中數(shù)額較大的點戲彩金有《哪吒鬧?!?.5元、《鐵公雞》1.2元、《九更天》1.3元、《蓮花庵》2元等。
其次是迎神的費用,包括購置香燭、炮竹、紙張、食品,搭建戲臺、神臺所需物料,以及支付工費等。
舉辦會戲要置辦的物品很多,花費頗大。民國十三年開支就有“支洋一角二分,賬簿一本、紅紙寫關(guān);支洋二角四分,西釘一斤半;支洋三分六,黃表半刀;支洋五角四分,檀香一斤半;支洋四角五分,欠繩一斤;支洋三角,門放一厶;支洋兩元五角三分,紅燭十一斤;支洋三元四角八分,四雙響爆竹;支洋二角,筍片;支洋八分,紅棗;支洋八分,筒面一斤;支洋一角六分,帶絲……”,種類多達(dá)幾十項。至民國十六年,所購物料種類基本相同,但祭祀果品和工作人員的飯食費用有明顯增加。
搭建神臺、戲臺所需的聯(lián)匾、色布、紙料等開支也不菲。民國十三年會戲的此項開支有12項,“計洋五元”;至民國十六年的會戲,搭臺所需物料的花費是:白干紙錢1000文、洋灰面一斤0.12元、大院紅七張0.364元、色洋箋二十一張0.42元、大縐金十四張0.98元、竹一丈六尺1.76元、毛亞竹六尺五寸0.975元、國旗一面0.5元、眼銀四張0.048元、國旗用粉白一張0.36元、大縐金一張0.07元、補臺上欄桿上才紅一張0.025元、寫禁賭帖水紅洋紙兩張0.028元、寫臺工條幅毛六紙八張0.04元,共計6.206元。
會戲中的工費支出亦屬不少。民國十三年的戲臺、神臺搭建,“言定點工照算,包膳,每工二錢五分”,支付添財搭建戲臺工錢13元;富才經(jīng)手搭建的神臺是“包工照點,計廿四工”,共支洋8元、錢100文。至民國十六年,支付添財搭建戲臺工錢15元;富才搭建神臺“依作六工”,支洋2.4元。
第三是交納錢糧、捐稅及支付官、中之費?;罩萑思{稅完糧意識強烈,各個宗族都十分重視,璜川陳氏也是這樣。民國十三年,陳氏四房“支洋四元七角九分五,下限錢糧”。至民國十六年,九月十三日“支洋五元一角,下限錢糧”;十一月初二日“支洋八角八分五,錢糧派餉”,當(dāng)年還有一筆是“支錢五百八十,九甲鋪司完糧”。
捐稅包括印花捐、戲捐以及教育捐等項。民國十年王有財?shù)攘堦P(guān)文里明確規(guī)定:“一議休寧縣商會言明均要銷印花捐。日期戲照每本英洋二角正;不論日期戲,每本英洋一角正;如有外牽,每本洋二角?!蛔h奉省令抽收教育捐款,每本征銀一元,雙枱加倍,余照類推,悉由戲東自行照繳,與本班絲毫無涉?!敝撩駠?,新陽春班所立的攬戲關(guān)里仍然保留這兩項條款,但數(shù)字有所增加,其中第一項是“不論日期戲每本英洋二角正”,第二項是“每本征銀二元”。民國十三年是“支洋一角稅盒”“支洋一元二角印花”“支洋九元戲捐”;民國十六年是“支洋十四元戲捐七本,支洋一元印花,……支洋一角稅盒”;當(dāng)年另有程姓借演保長戲,又“戲捐四元”。
參與會戲的官、中與內(nèi)、外牽人等,主辦者也要付以費用。民國十三年“支洋六元,官牙、內(nèi)外牽”;民國十六年“支洋八元,官牙、內(nèi)外牽”;同年,程氏借臺演保長戲,又支付“內(nèi)外牽兩元”。
為了便于對比,筆者將三寶會的具體經(jīng)費使用情況,制表如下:
表3 三寶會戲經(jīng)費使用分類表
從表3可見,三寶會戲經(jīng)費以直接用于戲曲演出的開支最大,戲金和彩錢合起來的份額占總支出的70%左右;其次是迎神活動的費用,占總開支的20%左右。此外,官中等費用和戲捐雜稅也是固定的支出。民國十六年,還因時局問題,出現(xiàn)一些其他支出。
眾籌實開是三寶會經(jīng)費管理的基本原則,每一次的會戲演出都收支有一定數(shù)額的經(jīng)費。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些經(jīng)費是高還是低?這就需要我們回到“當(dāng)時”與“當(dāng)?shù)亍边M行評判。
首先看田地等價。嶺南、璜川一帶位于五龍山脈和白際山脈交匯的山區(qū),耕地稀缺,價格相對昂貴。民國十三年,二十八都九圖黃益謙立契斷骨出賣“佃皮田壹坵,計田骨拾秤”,議價英洋15元;民國十四年,同都的張曜文立契出賣實租田四咀,時值洋21元;再看牛價?!芭!睂r(nóng)民來說是很珍貴的,民國十二年,同都三溪的王大六立契出押自己擁有的“牛四股之壹股”,議定大洋6元,由此推斷此牛價格當(dāng)在24元左右。最后看看屋價。房屋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財產(chǎn),民國十七年,二十八都四圖九甲的夏義炳立契斷骨出賣正屋一所,議價150元。
通過比對可以看出,三寶會舉辦會戲的費用是相對較高的,兩次會戲僅付給戲班的戲金分別是187元和230元,價格不菲,甚至在民國十三年還出現(xiàn)透支經(jīng)費搬演會戲的情況:整個會戲共透支錢6200文,由族人吉詵事先墊付,直至民國十六年才補付完成。由之可以顯見休寧縣二十八都一帶的宗族與民眾對“三寶會”演戲的高度熱情與認(rèn)同。
在《三寶會戲清賬》中,保存有民國十三年、民國十六年兩次會戲的劇目清單,由此可以了解民國時期徽州會戲演出的具體情況,亦可為近代徽劇發(fā)展與變遷的研究提供第一手文獻依據(jù)。
三寶會戲演出,民國十三年的安排本是演四日夜,后來加戲,實演五日夜;民國十六年演五日六夜,兩次共點戲百余出,劇目清單皆有記載?,F(xiàn)根據(jù)所記載的場次、劇目安排制表如下:
表4 三寶會戲場次劇目表
無獨有偶,在現(xiàn)存的徽州文書中,其他地方戲曲演出的劇目也有存世。如光緒三十二年(1906)正月,歙縣瞻淇村舉辦王祖會祭祀活動,演出達(dá)七日六夜,現(xiàn)將劇目摘錄如下:
表5 瞻淇村會戲劇目表
從表4可知,三寶會的兩次演出,共有劇目137出,其中重復(fù)演出的劇目有18出;從表5可見,瞻淇王祖會廟祀活動,連演七日六夜,除《白龍巷》和《伐子都》兩處劇目因故未搬演、《青石嶺》一劇因下雨未做完外,完整演出的劇目共90出。比對兩地的會戲劇目,類型多樣,數(shù)目繁多,既有折子戲,也有連臺本戲;所演劇目多為傳統(tǒng)戲,且以武戲為主,間有少量插科打諢和粉戲;劇種是以徽劇為主,唱腔上則以徽昆居多。
既然是會戲,則酬神最為關(guān)鍵。三寶會搬演會戲,原本就是為了迎神酬神,祈求三寶慈神的護佑,祈年慶豐,賜福平安。由此,也體現(xiàn)在劇目的選擇和演出的安排上。從三寶會和王祖會廟祀活動舉辦的情況看,兩地首先開演的戲都是酬神吉祥戲,一般安排在戲曲演出的開場之前進行,像三寶會戲中的《齊天樂》《萬花獻瑞》《富貴長春》《四海升平》,王祖會戲中的《大開臺》《齊天樂》《三星》《大四喜》《大財神》等劇目,均為酬神吉祥戲的典型代表。這些酬神戲多為小戲,有時也被稱作“戲帽子”或“彩戲”,用意酬神納吉、賜福平安。
除了酬神之外,會戲演出更突顯的目的還是要“娛人”。徽州人舉辦會戲演出,時間一般是安排在農(nóng)歷十月中下旬,此時正是當(dāng)?shù)厝嗽谇锸?、秋采之后的相對農(nóng)閑時段,請來戲班日夜連演,既為了酬神,更是為充實族人及當(dāng)?shù)孛癖姷奈幕?,給人以娛樂,特別是“逐夜均選大開臺”,開臺演出,場面宏大,氣氛熱鬧,就是為了讓全村的人,無論是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也無論是主人和仆人、富人和窮人,人人都可以同場、同心情、同情緒,給人以輕松、娛樂。民國十三年的璜川陳氏所立的戲關(guān),就是明確要求“三寶神會戲計八本,十五日開演,共做四日四夜唱,逐夜均選大開臺”;在民國十六年的戲關(guān)中,同樣要求“敬演三寶神會戲,計日夜戲七本,逐夜均選大開臺,兩夜旗馬走臺”。民國十三年三寶會戲的大量走臺,與瞻淇村會戲開演之前的大開臺均是此意。在劇目的選擇上,三寶會戲的演出點出了諸如《黑風(fēng)帕》《百忍圖》《百壽圖》《渭水河》《佛門點元》等,皆是劇情熱鬧,寓意美好;點出的《戲迷傳》等,模仿名伶唱腔,花樣別出,場面歡快;特別是如《伐子都》《叭噠嶺》《鬧天宮》《泗州城》《惡虎村》《快活林》《破洪州》等武打戲,更是要凸顯演出場面的歡快和看戲氣氛的熱鬧。
酬神、娛人是徽州會戲演出的兩大功能,它具體就體現(xiàn)在劇目的選擇與安排上。會戲演出不僅是民間社會酬神敬神的工具,還進一步成為普通百姓的娛樂活動。如此狀況,在傳統(tǒng)徽州社會是具有普遍性的,從休寧縣二十八都三寶會的情況上,至少是延續(xù)到了民國中期。
戲曲的本身就具有教化的目的?;罩菔恰俺讨礻I里”,儒家文化在此有厚實沉淀,尤其是朱子之學(xué)在徽州影響至深至徹,各宗族都以儒家倫理來管理宗族。徽州人熱衷于演戲看戲,各宗族毫不吝嗇地定期舉辦會戲活動,表象的目的是酬神與娛人,內(nèi)在真實的目的是要“演戲寓教”,將會戲演出作為宗族和鄉(xiāng)村社會進行道德倫理教化的重要手段,挽頹俗,正人心,維護鄉(xiāng)村社會的穩(wěn)定。
休寧縣二十八都三寶會、歙縣瞻淇村王祖會戲所點的劇目,除少數(shù)是屬于酬神戲外,其他多與倫理教化有關(guān),尤以宣揚傳統(tǒng)“忠孝節(jié)義”的主題為多,幾乎占了搬演劇目的三分之二左右。從表4、表5來看,舉凡主題為“忠”的劇目有《娘子軍》《昭君》《黃金臺》《打嚴(yán)嵩》《斬包勉》《牛頭山》《嘆皇靈》,以及《陰審》《破洪州》《李陵碑》《金沙灘》等“楊家將戲”;突出“義”的主題有《九更天·滾釘板》《八義圖》《義虎報》《英雄義》等;突出“節(jié)”的有《教子》《桑園會》《馬前潑水》《五家坡》等。由于“孝”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根本,“盡孝”是傳統(tǒng)徽州社會常態(tài)維系的基本準(zhǔn)則,是徽州人恪守的道德底線,由此它甚至無需刻意地予以追求與強調(diào),無須點出專門的劇目來進行教化,所涉主題也多內(nèi)在地融入“忠、義、節(jié)”之中,是為“忠孝”“孝義”“節(jié)孝”并舉。
進一步分析還可發(fā)現(xiàn),在重點教化和弘揚的倫理主題中,“盡忠”和“行義”是歷久不衰的兩大主題,休寧和歙縣兩地搬演的劇目宣揚的就是如何“盡忠”“行義”,兼有兩個主題的劇目亦比比皆是。如兩地皆搬演“三國戲”,有《空城計》《定軍山》《黃鶴樓》《取南郡》《薦諸葛》《八陣圖》《單刀會》《水淹七軍》《祭長江》《罵曹》《群英會》等,皆是注重“忠義”的倫理教化。在《新刻空城計》中,諸葛亮出場的第一句引子就是:“調(diào)將提兵,為國家那得安寧。(詩)先主晏駕白帝城,托孤言詞記心中。赤膽忠心匡國政,扶保幼主坐龍庭?!庇秩纾瑑傻貢騽∧恐械摹堵?落)馬湖》《八蠟廟》《惡虎村》亦屬此類?;罩荨敖橛谌f山之中”,徽州宗族倡導(dǎo)和實施如此的教化,是要生活在深山偏野的鄉(xiāng)民,牢固忠誠觀念,培育家國情懷,深諳義行天下的道理,這既具有普適性也具有區(qū)域針對性。
會戲演出在傳統(tǒng)徽州社會是普遍的,至少是從明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年間而不衰。如休寧十三都三圖設(shè)立的祝圣會,在每年祭祀越國汪公、胡元帥時都要組織演戲,“敬神酬愿”。祝圣會開展的活動,自崇禎十年(1637)始,一直持續(xù)到民國三十年(1941)?;蛟S是出于演戲更具感召力的考慮,徽州宗族借此設(shè)立專門的會社組織,利用其特有的結(jié)構(gòu)和運行方式,實現(xiàn)酬神演戲。光緒三十一年(1905)九月,歙縣三十六都的王協(xié)和堂、姜尚公堂、胡聚慶堂和永安社,共同捐資一百元,入春秋會名下,輪流敬演中秋神戲。根據(jù)晚清調(diào)查,歙縣民眾“好以迎神為事,其逐年一行者有保安會,其間年一行者有懺會,會輒有戲”。婺源酬神之會眾多,“若同年會、戲會、土地會、社會、灶會、胡帥會、李帥會等,則不一而足,其尤著者如城鄉(xiāng)之四月八會、東鄉(xiāng)汪口之三寶仙會、北鄉(xiāng)清華之端陽會、南鄉(xiāng)中云之重陽會,演戲至十余日”?!盎账鬃钕泊钆_觀戲”本是明代人所記,而這種風(fēng)俗至少到民國時期還在延續(xù),在清代后期至民國中期的一段時間里甚至有愈演愈烈之狀況,有的在今天還在傳承,由之顯見傳統(tǒng)力量之強大。
“演戲寓教”,這是徽州人的一個傳統(tǒng)。黟縣西遞人胡朝賀曾有議論道:“竊聞之優(yōu)于天下,所以勸百姓也。與眾樂樂,陳善閉邪則百姓勸,故曰可以觀其善者,君臣父子兄弟修其孝悌忠信,故天因其材而篤焉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以能保子孫,人皆曰吾亦為之。其不善者,邪說诐行淫辭,納諸罟獲陷阱,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其蔽也蕩,其蔽也賊,其蔽也亂,其蔽也狂,無以保妻子,人皆曰吾為此懼,誠如是也。”
“徽州傳統(tǒng)社會自南宋以來,保持了千百年的穩(wěn)定與繁榮,社會文化獲得極大發(fā)展,形成了‘徽州文化’。這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有著諸多內(nèi)在根據(jù)?!睍虻难莩雒x上是為了“酬神”,間而達(dá)到“娛人”,但徽州宗族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總要強化和賦予其務(wù)實的人文與社會關(guān)照因素,是要通過演戲來實現(xiàn)一種道德倫理的教化,構(gòu)成主辦者內(nèi)在深沉的根本目的。休寧縣二十八都在清代后期至民國年間組建的“三寶會”會戲演出就是一個典型的注解,由之可窺見徽州人在鄉(xiāng)村自治、治理上多手段并舉以維系鄉(xiāng)村社會穩(wěn)定之一斑,許多經(jīng)驗與做法在今天有啟迪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