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霞 彭再新
“所謂俗字,是區(qū)別于正字而言的一種通俗字體”。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漢字形體的正與俗的區(qū)分,而對俗字研究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朝,《史籀篇》應(yīng)該就是對當時各種形體的古文的整理,辨別文字的正俗也是整理的一部分?!墩f文廣義》是明清之際王夫之研究《說文解字》的著作,其目的在于批評當時俗字運用訛誤現(xiàn)象,倡導(dǎo)文字的書寫得體,批判古人和時人的書法缺陷,對文字書寫起著一定的規(guī)范作用。本文就《說文廣義》中俗字的探究,舉例分析其中無理據(jù)的俗字,借此分析王夫之的俗字觀。
《說文廣義》:“公厶之厶,字止如此?!薄凹雍套魉秸?,禾也。背公之厶,何取于禾!后人以厶字文不茂美,遂相承以私為公私字?!卑础墩f文解字》:“厶,奸衺也。韓非曰:‘蒼頡作字,自營為厶?!臂套謱嶋H上是會意字,《韓非子》中認為其象自我環(huán)繞之形,即以自我為中心。本義表示自私,是與公相對的一種存在?!墩f文解字》:“私,禾也。從禾厶聲。北道名禾主人曰私主人?!彼绞切温曌?,私的本義是表示私人或個人擁有的“禾”,又引申出“自己”“私人”的含義。后人因為厶字形不茂美,逐漸用私代替厶字。但據(jù)《說文解字》可知,厶字原本就可用表示私有的意義,后人另加“禾”作私字來代替厶,是給不需要意符的字加上了不必要的意符。
《說文廣義》:“匪,本筐匪之匪??鹂杉又瘢瞬豢杉?。加竹作篚者,車笭也,與匪義殊。”按《說文解字》:“器,似竹筐。從匚非聲?!北玖x是筐匪,是筐類竹器名。按《說文解字》:“車笭也。從竹匪聲。”本義是車笭。二者意義相去甚遠。《說文解字》中匪字本來就表示筐類的竹器,俗字在筐匪一詞中將匪字加“竹”作篚字,是給本不需要意符的匪字加上了意符,反而造成意義的改變。
《說文廣義》:“涵,本訓(xùn)水澤多也?!薄叭艉B(yǎng)、函蓄,旦當作函,如舌藏腭中不露也,不當加水?!卑础墩f文解字》:“舌也。象形?!焙职丛S慎所說是舌頭的意義?!蹲衷础分嗅屃x該字,表示在所考釋的殷墟甲骨文中曾有:“馬口兩,車二輛,櫓八十三,函五十,矢……” (《合集》36481正)所用之義正為本義。《詩·周頌·載殳》 :“實函斯活。”鄭玄箋:“函,含也?!焙髞碛忠瓿觥昂w”“包含”等諸多含義。許慎所說雖然有錯誤,但是依據(jù)《字源》的相關(guān)闡釋我們大致可以了解函的本義是矢函(俗稱箭壺或箭囊)之形,又假借為“含”的意義,從而引申出包含、涵蓋的意思?!昂B(yǎng)”“函蓄”二詞中“函”就是“含”的意義,所以字形本就是如此。按《說文解字》:“水澤多也?!焙谋玖x是水澤多。《漢字源流字典》:“是函的加旁分化字?!彼鬃旨印八弊骱?,用于函蓄、函養(yǎng),這完全是給不需要意符的字加上了多余的意符。
《說文廣義》釋義“何”和“荷”字時認為,前者“何,本負何之何。從人,人所負也;從可,量人之所可任而負之也”;后者是“俗加‘艸’作荷,尤謬。荷,蓮葉也,無負何意”。按《說文解字》:“何,儋也。從人可聲?!焙巫直旧砭褪牵摀x。按《說文解字》:“荷,芙蕖葉。從艸何聲。”荷的本義實則是指荷葉?!蹲衷础罚汉伞跋袢擞眉鐡镏危瑸閾芍傻谋咀?。假作疑問代詞“何”用字,使用頻率高,遂借“荷”表示本義,以“何”專表假借義?!睋?jù)此可知,俗字在“何”的基礎(chǔ)上另加“艸”作“荷”,用于表示負荷的意義,反而是給不需要意符的“何”加上不必要的意符“艸”。
《說文廣義》分析“茲”與“滋”認為:前者“茲,從二玄,黑色也”;后者“《春秋傳》:‘三命茲益恭’,字正作茲。俗加水作滋,誤。滋,水名,又潤也?!卑础墩f文解字》:“茲,黑也。從二玄?!逼澴直玖x是黑色?!墩f文解字》:“滋,益也。從水茲聲。一曰滋水,出牛飲山白陘谷,東入呼沱?!薄白獭弊值谋玖x是增益?!蹲衷础分杏涗浟笋R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德經(jīng)》里的相關(guān)語錄:“民多利器,而邦家茲昏。”這里的“茲”字音同“滋”,表示程度,意為更加。根據(jù)《字源》的有關(guān)釋義我們不難得知,茲有更加的意思。《說文廣義》里記載《春秋傳》的“三命茲益恭”,其中“茲”字也有愈發(fā)、更加的意義,“茲”字形本就是如此。俗字另加“水”作滋,是給本不需要意符的“茲”加上不必要的意符“氵”。
《說文廣義》:“要,有于消、于笑二切,皆訓(xùn)身中也。今俗加肉作腰者,非?!卑础墩f文解字》:“身中也?!薄耙弊值谋緛砗x就是指身體的中間部分,即人體的腰部。《字源》認為此意可信的證據(jù)在于,從字形上分析,“要”字下從女、從交叉的兩手,形體上與其意義表達相關(guān),因而其意可信。從《說文解字》和《字源》的論述中可以了解到“要”和腰是古今字的關(guān)系,后人另加“肉”于“要”作“腰”,以此作為要的俗字,實則是給原本不需要意符的字加上多余的意符,多此一舉,造成字形贅余。
《說文廣義》闡釋“須”與“鬚”:“須,面毛也。俗加髟作鬚,非是。彡,毛飾也,須既從彡,何又加髟?”按《說文解字》:“須,面毛也。從頁,從彡。”須字從彡,彡,《說文解字》:“毛飾畫文也?!奔疵l(fā)、繪飾、筆畫、花紋。俗字另加“髟”作鬚字,髟,《說文解字》:“長發(fā)猋猋也?!奔撮L發(fā)猋猋下垂的樣子。須字從彡,彡本就有毛發(fā)的意思,俗字又增加表示長發(fā)下垂的意符“髟”,反而是多此一舉,給本有意符的“須”字加上意符“彡”。
《說文廣義》分析“穎”與“頴”:前者“穎,禾也,借為秀銳之義。‘鋒穎’云者,在刃為鋒,在禾為穎”;后者“俗概作頴,從示,大謬?!卑础墩f文解字》:“穎,禾末也。從禾頃聲?!?“穎”的本義表示禾苗麥穗的末端,借指禾穗之義?!蹲衷础分刑岬剑捎凇胺f”表示尖端、頂端之意,又有“禾芒”的意思,所以人們就把“鋒芒”“尖端”等也稱之為“穎”?!颁h穎”一詞中穎就表示尖端的意思,字形本就如此。俗字另從意符“示”作頴,從示頃聲。但穎、頴二者意符“禾”“示”意義沒有聯(lián)系,把“頴”當作“穎”的俗字不正確。
《說文廣義》分析“酤”與“沽”:“若酤酒之酤,字本從酉;從水者,傳寫訛也。”“沽,漁陽水名”。按《說文解字》:“酤,一宿酒也。一曰買酒也。從酉古聲?!痹凇墩f文解字》中可以查知“酤”字存在兩個意義,一義是指一夜釀成的酒,一義是指購酒。按《說文解字》:“沽,水。出漁陽塞外,東入海。從水古聲?!惫潦潜硎舅拿Q,而“酤酒”一詞的字形本來就應(yīng)如此,俗字另從意符“氵”,用沽字概作酤酒的意義,但二字意符“酉”“氵”意義無聯(lián)系,將“沽”作為“酤”的俗字不合理。
《說文廣義》分析“畬”與“畬”: “畬,三歲治田也,音以諸切”“別作畬,從入、從示、從田,謬舛不成字”。按《說文解字》:“畬,三歲治田也。”是指連續(xù)三年耕治過的土地?!蹲衷础罚骸爱?,形聲字。從田,余聲。”《漢語大字典》中解釋道:畬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对贰分姓J為:“福建之畬軍,則皆不出戍他方者,蓋鄉(xiāng)兵也?!薄稘h字源流字典》:“異體作畬,從佘?!睆囊陨险撌鲋锌芍屌c畬意義上沒有聯(lián)系,只是因為畬、畬聲符字形相近,俗字將二者混為一談。
《說文廣義》分析“忼”與“慷”:“忼慨之忼,字本從亢,心亢而不平也。俗作慷,徐鉉曰:非是。心已康矣,何慨之有!” 按:《說文解字》:“忼,慨也?!北玖x是指情緒激昂?!蹲衷础罚骸皬?,從心,亢聲。”今字大多從“心”“康”聲的“慷”字,俗寫成慷慨,從康聲。心里既然已經(jīng)安康,又怎么會有憤激?《廣韻》:“亢,苦浪切,去宕溪。陽部?!薄稄V韻》:“康,苦岡切,平唐溪。陽部?!甭暦骸⒖惦m然讀音相近,但慷慨于義無取,將“慷”作為“忼”的俗字,不合理。
《說文廣義》分析“息”與“媳”:“息,本訓(xùn)喘也,謂呼吸之氣也,從自?!薄白又^之息,故子婦謂之息婦。婦乃有姑之通稱,必言息婦,乃己之子婦。俗乃加女作媳,因不言婦,而但稱媳,其大謬有如此者?!?按《說文解字》:“息,喘也。從自,從心,自亦聲?!逼湟饬x是氣息?!蹲衷础氛J為該字還能夠引申為子女之意,但多指兒子?!跋D”一詞即指兒子的媳婦。《漢字源流字典》中認為媳字是為后起之字,是在“息”字的基礎(chǔ)上加偏旁而得出的分化字。俗字于“息婦”一詞,加意符女作媳婦?!跋ⅰ弊质艿綃D的影響,俗字從女作媳,來表示兒子的配偶。但“媳”應(yīng)為“息”的后起字,把應(yīng)該用婦的稱謂用媳代替,把“媳”作為“息”的俗字是錯誤的。
《說文廣義》分析“醲”與“濃”:“濃,露多也,潤浥凐透之辭。若醲淡之醲,則從酉。淡從水者,水之本味;水本不醲,醲何從水哉!凡待人厚、行賞豐,皆當作醲。” 按《說文解字》:“厚酒也。從酉農(nóng)聲?!币隇楹?、重?!皾?,露多也?!北玖x是露水多?!搬x”本義是濃烈的酒,引申為厚的意義。醲淡的“醲”從酉,字形本就是如此。人們受“淡”字的影響,從水作“濃”字,于義不通。且水本來是無味的,從水表示濃厚的意思,這與醲的意義自相矛盾。
《說文廣義》解釋“凥”與“居”字:“居,本訓(xùn)蹲也”“雖與凥室之凥音同,而義字自別?!辈⑶易C實,后世隨著字形的發(fā)展,人們逐漸廢除了凥字。再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在該字的原字上進行增益刪減,最后將“尻”寫作“凥”字。 按《說文解字》:“凥,處也,從尸得幾而止?!彼囊饬x則是靠在幾上而止息。《集韻》:“凥,斤于切,魚部,平聲。”按《說文解字》:“居,蹲也。從尸,古者居從古。踞,俗居從足?!彼硎径椎暮x?!稄V韻》:“九魚切,平魚見。魚部?!倍唠m然讀音相同,但意義之間存在區(qū)別。后世把“居”作為“凥”的俗字,把“凥止”寫作“居止”,不合理。
《說文廣義》分析“慘”與“憯”:“慘,七感切,毒也。憯,亦七感切,痛也。愁憯字皆當作憯,慘酷字則作慘,俗互失之。” 按《說文解字》:“慘,毒也。從心參聲。”即狠毒的意思?!稄V韻》:“七感切,上感清。侵部。”《說文解字》:“憯,痛也。從心朁聲。”即痛苦的意思?!皯K酷”一詞是狠毒殘酷的意思,應(yīng)該用“慘”字?!俺顟敗币辉~是憂愁痛苦的意思,應(yīng)該用“憯”字?!皯K”“憯”二者音同,人們將二者混用,將愁憯寫作愁慘,將慘酷寫作憯酷,這是錯誤的。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可知,王夫之的《說文廣義》針對無理據(jù)的俗字,主要分析正字和俗字之間的本義以及引申義的區(qū)別,證明二者混用的錯誤,借此指出當時濫用俗字的現(xiàn)象,這對于文字的正確書寫以及文獻的傳承有重要的意義,對我們現(xiàn)在整理現(xiàn)代漢語使用的俗字也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