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若塵
“來橋上!”
“來橋上!”
“來橋上!”
召喚聲重復三次后,他沉默地將目光投向頭頂高高的橋。橋絕美而明艷,橋美而自知,用其美蠱惑他去橋上。
以前他從沒有過攀高的念頭。他恐高,置身高處,周圍皆深淵。
“墻,推倒了便是橋?!彼X海中浮現(xiàn)出一句話。橋是溝通的底線,只是橋是冰冷的,他是恒溫的;橋是堅硬的,他是柔軟的;橋無傷無痛,他是血肉之軀。他看到橋側護欄邊,懸掛著褪色的橫幅,細細分辨,隱約顯出“維護施工”四個大字。橫幅證明,橋有眾人長久的抬舉,他呢?只余一腔孤勇。橋讓他仰望,仰望讓他渾身不自在,他的眼睛看不到地面的路,他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感覺邁出的每一步都會踏空。
“算了!到橋上去!”只要他愿意上橋,橋終究會臣服,會乖乖匍匐在他的腳下。
“到橋上去!”意念越來越強烈。
上橋的臺階一層層鋪展在他眼前。他嘆了口氣,又重重吸了口氣,把嘆出去的那口氣收回,新舊氣體在他身體內(nèi)沖撞,讓他生出新的擔憂,擔憂呼吸不成比例,加速身心的軟弱,不能與低處的路與高處的橋匹配。
好在他已被橋引領到了入口。
上橋下橋的人整齊地排列在右邊左邊,秩序井然,沒有誰察覺到他的恐懼。他小心翼翼地提腳,生怕失足跌倒,每抬高一步,恐懼增加一層,他離地面越來越遠了。
“回頭嗎?”他自問。但橋的美,隨著他的不斷向上攀升,橋誘惑他的不再是高不可攀不可觸碰的美,變成了鄰家親近式的美。而仰望橋時看不見的地面此刻橫臥在他的視野內(nèi),安詳而甜蜜。地面上的人或物都小了一圈,他想,如果把心事留在地面,現(xiàn)在去看,多么龐大的體積也會縮水,會變得小而微不足道。
橋的左邊處于高光區(qū),上層藍天白云,下層萬物萬人被太陽鍍了層金,橋的右邊本也該陽光普照,但由于逆光,呈現(xiàn)柔暗的濾鏡效果,在濾鏡的籠罩中,物體忽明忽暗,每一寸表層,密布著細碎的鱗片狀反射點。
橋身開始慢慢抖動了,這條橫跨南北的橋,鋼筋水泥鑄成的橋,抖動賦予它活物般的狀態(tài),賦予它細微的錯位。低風速下,橋中心隔離帶上的植物群葉眾花亂舞。風致橋振,風致物斜,風致橋和,他的心亂了。
也許他的立場一貫堅定,是風,是空氣,是液體動力,是慣性力,是彈性力,是橋,把他和他們,膠著在一起。橋又在召喚了,橋叫他去橋中間,到它的心上去。召喚聲溫柔而執(zhí)著,他屬于慢性子,橋催促他快點兒。前路茫茫,后路蒙蒙,他唯有寄希望于上下或左右。
“來呀!”催促聲由緩至急,聲音高高低低的迭加,形成巨大的風暴,他們在等待他的耦合。似乎他再不來,橋的抖動就會生出腳,身子就會長出觸須,來抓他,嚙他。他們盼他已久,已經(jīng)顧不上維持冷靜,顧不上去保留完整的影像。恍惚間,他聽到一個老人慌亂的叫聲:“橋要垮了!”他猜想前幾天的地震,可能導致一些人心有余悸,有了妄想癥。他聽到一個青年輕描淡寫地說:“渦振,懂嗎?再正常不過了!”
他不想轉(zhuǎn)頭,不想向下,不想為了熟知的路,去顛倒橋的左右。回頭路會傾覆他的方向,會讓他置身低處,這是他不愿意的。他繼續(xù)往前往橋的中間走。
橋開始唱歌了,歌聲增強了牽引的力量。除了他,所有行人都被橋驅(qū)逐出了中心圈。他想象剛才驚叫的老人,一定會三步并做兩步,快速地奔下橋。老人不會回頭。青年更不會回頭,青年會繼續(xù)維持優(yōu)雅的儀態(tài),在橋的顫抖中從容行進。持冷箭的人把手揣在褲兜里,普通而可親。咬咬牙,他也拒絕回頭。漸漸地,橋的歌聲被澆注飽滿的質(zhì)感,他陷入路與路交織的無色旋渦中,大霧彌漫,橋統(tǒng)一了自己的前邊后邊,左邊右邊,上邊下邊。
老人不見了,青年不見了。
橋中間的行車道上,響起尖利的剎車聲。
意識消散前,他終于明白,橋在他上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