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高升
抗倭摩崖題記
《抗倭摩崖題記》位于普陀山東南岬角一處崖面之上,與洛迦山隔洋相望。碑文主要記錄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抗倭名將俞大猷等人率軍在普陀山抗擊倭寇,并殲敵于普陀山洋面的場景。這次普陀山之捷,彰顯了抗倭將士一往無前、英勇抗敵的精神。
普陀山位于杭州灣以東蓮花洋、錢塘江口,舟山群島東南部海域,自明初以來,就是浙東地區(qū)重要的海上交通要道。明中葉以后,隨著私人海上貿易的發(fā)達以及海禁政策的越加嚴厲,尤其是明嘉靖年間(1522—1566)嚴厲的海禁政策,導致各種海盜團體不斷危害東南沿海,最終爆發(fā)了有明一代最大的倭患。與此同時,明朝廷也開始了長期的御倭戰(zhàn)爭。普陀山《抗倭摩崖題記》記載了嘉靖朝抗倭戰(zhàn)爭前期的一次勝利。然而石刻上所記錄的普陀山之捷僅聊聊數(shù)語,《明史》《明世宗實錄》《明史紀事本末》等對此事也均無記載。
抗倭摩崖石刻全文
《抗倭摩崖題記》刻于普陀山紫竹林禪院山門東北處一崖石立面之上,其三面臨海,與洛迦山隔洋相望。題刻鐫面朝南偏西,高約1.1米,寬近1.2 米。鐫文直書,4 行共28 字,楷體,字徑9 厘米,內容如下:“明嘉靖癸丑季秋,副使李文進,參將俞大猷,都司劉恩至,督兵滅倭于此。”其西側下方有小字若干應為落款,可惜風化嚴重,字跡難辨。題刻主要記錄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九月,俞大猷、李文進、劉恩至等將領在普陀山殲滅來犯倭寇的場景。
俞大猷,字志輔,號虛江,福建晉江人。嘉靖二十八年(1549)任備倭都指揮,三十一年逐倭于舟山,三十二年八月率部滅直隸遁倭于普陀山洋面。其長期于浙、直、福建等地區(qū)抗擊倭寇,與戚繼光齊名。曾多次率軍與倭寇戰(zhàn)于舟山群島,其中就包括普陀山之戰(zhàn)以及之后的岑港之戰(zhàn)。為表達感懷和敬仰之情,定海軍民還特意為俞建立生祠。
李文進,四川巴縣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任浙江海道副使,負責倭寇事宜。因前期抗倭不利,先后多次被罷,后與俞大猷合作,接連取得勝利,得到朝廷重用。翌年,與俞大猷等滅倭于普陀山潮音洞近海。嘉靖三十七年至四十一年間先后升任大同巡撫和宣撫總督。
劉恩至,字承甫,號草堂、東掖,臺州臨海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武進士,嘉靖二十七年隨盧鏜與倭寇戰(zhàn)于雙嶼港,擒倭寇頭目李光頭,立功海上。嘉靖三十二年四月,先敗倭于岑港,后升任定海把總與俞大猷一起大敗舟山臨山所倭寇,俘斬三百多人。同年八月,帶兵伏擊從上海逃至舟山的賊首蕭顯,并與其戰(zhàn)于普陀山洋,最終取得普陀山之戰(zhàn)的勝利。
《抗倭摩崖題記》所記錄的普陀山之戰(zhàn),在《明史》《明世宗實錄》《明史紀事本末》等書中均無記載,概因此次普陀山之戰(zhàn)僅是整個明代抗倭歷史中較為平常的一次勝利,然而對于舟山、寧紹等地的居民和抗倭將領來說,這已是抗倭初期難得的一次勝利。因此在對一些官員編撰的書籍和方志查詢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確有一些資料記錄了此次戰(zhàn)爭,如鄭若曾撰寫、胡宗憲刻印的《籌海圖編》,謝杰撰寫的《虔臺倭纂》以及《康熙定??h志》等。其中以《籌海圖編》卷五《浙江倭變記》所載內容最為翔實,內容如下:
“(嘉靖)三十二年八月都指揮劉恩至等迎擊直隸遁賊于普陀山洋,敗之。先是,賊首蕭顯屯直隸之崇明、南沙,修船為遁歸計,都御史王公忬計其勢必流入浙境,預令都指揮使劉恩至、指揮張四維、百戶鄧城等分為二哨,一自觀海、臨山趨乍浦遏賊來路,一自長途沈家門設伏邀擊。賊果南遁,官軍與遇于普陀、洛迦山、臨江海洋,連與戰(zhàn)皆勝之。零賊敗登普陀,依險為巢,據(jù)塹自衛(wèi),參將俞大猷督兵進攻之。二十二日夜自石牛港進,張疑整眾而不與交戰(zhàn),潛遣奇兵由西北巡檢嶴直入,百戶鄧城、武舉火斌、黎俊民陷陣先登,賊遂敗走茶山絕頂。翼日,鄧城由東北淺步沙進,火斌由鸚哥巖進,黎俊民由中路進,劉恩至等統(tǒng)大兵居其后,四面齊進,伏賊無遺。”
上述材料所提到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戰(zhàn)爭與石刻內容基本相合,但亦有矛盾和欠缺之處,二者可以相互印證和補充,以補史料。
一是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間。摩崖題記所記時間為“季秋”即九月,而《籌海圖編》記載的時間是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一般而言,古代文獻資料所載時間,往往不夠準確,《籌海圖編》等文獻可能把八、九月兩月之事概乎言之。但是如果仔細查閱相關文獻,關于具體戰(zhàn)爭時間仍有跡可循。摩崖題記所記是在九月,但無具體日期,《康熙定??h志》和《康熙臺州縣志》均載“八月,遇之于普陀、洛迦之臨江海洋”,《虔臺倭纂》亦載“是年八月把總鄧城有普陀山之捷”?!睹魇雷趯嶄洝芳尉溉晔鲁跗撸d“巡撫浙江都御史王忬言官兵追逐倭夷焚毀五十余艘”,這次捷報應為普陀山之捷,其于十月初上報至朝廷,因此推測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間應為八月或九月。關于此次戰(zhàn)爭,參與者俞大猷在《論收兵下船之故》中寫“賊二十三日夜乘雨遁走”,為防止敵軍趁亂埋伏,因此未能全殲。最后結合《籌海圖編》中所記“二十二日夜自石牛港進”,不難推測此次戰(zhàn)爭的開始時間應為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普陀山之戰(zhàn)結束,這也正好符合上述文章所提及的“八月”。而摩崖題記所記,“季秋”(九月),根據(jù)《康熙定??h志》和《臺州縣志》中記載“大勝,仍環(huán)守之”,應為戰(zhàn)爭結束后,俞大猷等將領短暫駐守普陀山期間,在紫竹林禪院崖石立面乘興而題,時間應稍晚幾天,可能已至九月,因此才會出現(xiàn)“季秋”。
抗倭摩崖石刻遠景
二是戰(zhàn)爭的參與者。摩崖題記中所刻參與者,分別為副使李文進、參將俞大猷以及都司劉恩至三人,然而《籌海圖編》等文獻在這次戰(zhàn)爭中只字未提李文進。從當時的抗倭戰(zhàn)事可知,李文進是和俞大猷在一起共事,據(jù)《籌海圖編》記載同年五月,“副使李文進、副總兵俞大猷兵勝于蓮花洋”,可見二人是在一起抗倭。此外,《明世宗實錄》三十二年十月庚辰,巡撫浙江都御史王忬在給嘉靖帝的奏折中亦提到“官兵追逐倭夷焚毀五十余艘,擒斬七百余人,海警暫息。乞復參將俞大猷、副使李文進、谷嶠、參議顧問、僉事李延松所停俸,許之”??梢娎钗倪M確實參加了此次普陀山之戰(zhàn),但是卻被《籌海圖編》《虔臺倭纂》等文獻漏掉,依靠抗倭摩崖題記才得以證實。
三是戰(zhàn)爭的地點。摩崖題記中記載“督兵滅倭于此”,即普陀山。然而根據(jù)《籌海圖編》等文獻內容,“官軍與遇于普陀、洛迦山、臨江海洋,連與戰(zhàn)皆勝之”,可見官軍先于洋面之上進行海戰(zhàn),倭寇逃往普陀山之后才有了普陀山圍剿戰(zhàn)。因此,此次普陀山之戰(zhàn)共有兩處戰(zhàn)場,分別為“普陀山洋”和普陀山。其中“普陀山洋”即蓮花洋,據(jù)《民國定??h志》載:“普陀山西為蓮花洋,宋元豐中倭人入貢之道,距岸六里。”《康熙定??h志》亦提到蓮花洋,“蓮花洋在山(普陀山)之西,倭彝貢道必由之路。凡商帆往來候風于山謂之放洋?!鄙徎ㄑ笞鳛橹匾降溃量苡巴毡颈厝挥纱私涍^,因此都御史王忬提前在此設伏,首戰(zhàn)擊之于海上,最終倭寇連戰(zhàn)皆敗逃往普陀山,才有后來“督兵滅倭于此”之說。
倭寇,一般是指14—16 世紀劫掠中國和朝鮮沿海,由日本浪人和走私商人等組成的海盜海商集團。明初洪武(1368—1398)永樂(1403—1424)兩朝,有載的倭寇劫掠次數(shù)就多達20 多次。朱元璋于洪武四年十二月宣布“禁瀕海民不得私出?!?,之后又宣布“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禁民入海捕魚,以防倭故也”,并將禁令納入大明律。此后至正德年間(1506—1521),由于海禁政策時松時緊,倭寇的劫掠也時有時無,防倭形勢整體較為緩和。
嘉靖年間(1522—1566),世宗又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且較以往更為嚴厲,“凡番夷貢船,官未報視而先迎販私貨者,攬造違式海船私胃番夷者,各論罪”。而這一切的導火索則是嘉靖二年(1523)發(fā)生在寧波的“爭貢”事件。自此之后,朝廷大多數(shù)官員主張嚴厲的海禁政策。與此同時,嚴厲的海禁為海上走私貿易的發(fā)展提供了機會,走私集團更是在寧波和漳州分別建成雙嶼港和月港兩處貿易據(jù)點,自此浙江沿海倭患愈演愈烈。嘉靖二十六年(1547),巡按浙江御史楊九德上疏“浙江寧、紹、臺,時有倭患,建議設置巡視重臣,盡統(tǒng)浙江、福建兩省軍事”。明朝廷同意了這一建議,特派朱紈巡撫浙江,兼任提督福建福、興、漳、泉、建寧五府軍事。二十七年四月,朱紈遣都御史盧鏜、劉恩至、張四維等將領,搗毀雙嶼港,擒獲賊首李光頭。然而朱紈對戰(zhàn)倭寇戰(zhàn)爭的勝利,并沒有獲得朝廷的嘉獎,反而因為嚴厲的海禁法令得罪了地方官員,最后被彈劾乃至自殺。
朱紈死后,“自是海禁復弛,倭患滋甚”,誕生了更大的海上巨寇—王直。其在李光頭被擒后,收攏余黨重整勢力,成為當時最大的倭寇集團。嘉靖三十一年(1552),王直率兵攻占舟山瀝港,據(jù)此為巢,其勢力達到頂峰,“三十一年夏四月,倭寇犯臺州、破黃巖,大掠象山、定海諸邑”。為平定浙東倭患,三十一年七月,朝廷任命都御史王忬提督軍務,巡視浙江海道及興、漳、泉等地,并以“瓊崖俞大猷為參將,分管溫、臺、寧、紹等處抗倭”。萬事皆備,嘉靖三十二年閏三月,王忬在仔細勘察了瀝港地形之后,命令參將俞大猷從列表門正面進攻,湯克寬從西堠門堵住倭寇逃竄道路,赦免熟悉瀝港地形的死囚侯得,派遣他潛入倭寇內部放火燒營,立功贖罪。侯得覓準機會,放火大燒賊營,官兵乘機攻殺,倭寇大敗,只有王直率少量精兵逃脫。之后俞大猷還在瀝港(今舟山金塘鎮(zhèn)瀝港下街)樹立“平倭碑”用以紀念此次勝利。
此次瀝港大捷雖然獲勝,卻也打草驚蛇,使得倭寇由原來的大集團集中侵擾改為分散襲擾。其中《明史紀事本末》就提到“夏四月,汪直、毛海峰既潰散,剽忽往來不可測,溫、臺、寧、紹俱罹其患”?!睹魇雷趯嶄洝芬噍d:“間倭自閏三月中登岸至六月中始旋留內地。凡三月若太倉海鹽、嘉定諸州縣,金山、青山錢倉諸衛(wèi)所皆被焚掠,上??h昌國衛(wèi),南匯、吳淞等皆為攻陷。崇明、華亭、青浦、象山、嘉興等焚蕩略盡。向來所稱江南繁盛安樂之區(qū)騷然多故矣?!弊匀聻r港大捷之后,倭寇瘋狂分散進攻東南沿海等地,給抗倭戰(zhàn)爭帶來了極大困難,同時也造成了江南人民極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以蕭顯為頭目的一部400 多人的倭寇組織為害尤烈。他們攻破南江、川沙兩地后,盡屠當?shù)鼐用?,并在松江城下扎營,氣勢十分囂張。之后,此部倭寇又包圍嘉定、太倉,四處殺人放火,殘虐至極。為徹底消滅蕭顯這伙倭寇,針對其眾的圍剿行動列入了王忬的計劃之中。
據(jù)《籌海圖編》所記,“賊首蕭顯屯直隸之崇明、南沙,修船為遁歸計”,可知此次普陀山之戰(zhàn)的敵人是屯據(jù)在上海附近的巨寇蕭顯。據(jù)明代張萱《西園聞見錄》記載,“蕭顯者,廣東人,書生也,多謀善戰(zhàn),為王直所憚,江南之事,顯實首?!薄睹魇芳o事本末》亦有載:“蕭顯者,尤桀狡?!庇纱丝梢?,蕭顯多謀善變,而且為人狡詐殘忍。從嘉靖三十二年三月至普陀山之戰(zhàn)開始前,蕭顯等人便一直不斷劫掠浙東沿海,在上海、崇明等地進行燒殺劫掠。在王忬得知賊首蕭顯即將逃往日本的時候,針對蕭顯的一場伏擊之戰(zhàn)即將展開,伏擊地點則選在了舟山沈家門洋面之上。
《籌海圖編》記載:“都御史王公忬計其勢必流入浙境,預令都指揮使劉恩至、指揮張四維、百戶鄧城等分為二哨,一自觀海、臨山趨乍浦遏賊來路,一自長途沈家門設伏邀擊。”王忬已經提前料定蕭顯必將從舟山沈家門經過,因此決定在沈家門設伏。結合舟山及沈家門所處的地理位置來看,不難理解王忬的設伏計劃。首先,舟山作為浙東重要的咽喉要地,是倭寇往來日本和浙東地區(qū)的必經之地。胡宗憲在《籌海圖編》中提到“舟山乃倭寇貢道之所必由,寇至浙洋未有不念此”,《康熙定??h志》亦載“海上有寇必自南來,先犯外洋,而有舟山扼要以阻之”。其次,沈家門歷史上為貢道,是倭寇必經之路。《籌海圖編》有記,“沈家門居定海之東,相去二潮,乃寧紹之外戶也”,明代《嘉靖定??h志》亦記“舟山關、沈家門水寨、小浹港隘最為要害,自昔至今尤致嚴焉”。因此,王忬決定在沈家門這一海上交通要道設伏,而最終結果也正如王忬所料。
抗倭摩崖石刻周圍洋面
嘉靖三十二年(1553)八月,王忬下令劉恩至、俞大猷等將領兵分兩路,一路從觀海(今慈溪東)和臨山(今余姚西北)趕往乍浦(今平湖)阻止倭寇回竄;另一路在沈家門設伏。而王忬之所以在乍浦阻敵回竄,主要是因為其地處崇明和舟山之間的杭州灣北岸,依山傍海,自古就有“江浙門戶”“??谥劓?zhèn)”之稱,因此需提前做好回竄準備。八月二十二日,倭寇果然自舟山沈家門返回日本,并在行駛至普陀山和洛迦山的洋面上時與官軍迎面相遇。由于俞大猷等準備充足且出其不意,在經過數(shù)次激烈的海上廝殺之后,部分倭寇棄船逃往普陀山,并依靠普陀山天險來據(jù)守待援?!镀胀由街尽份d普陀山“三山勢接,巖穴居多,海寇之來,便為巢穴。況皆沃壤,可耕可樵,往經開畝,稱數(shù)十萬,此尤浙東之要害也”。因此,為了防止倭寇依靠普陀山地理優(yōu)勢和物資優(yōu)勢長期據(jù)守,俞大猷準備速戰(zhàn)速決。二十二日夜俞大猷自石牛港進,指揮張四維懷疑倭寇故意收攏兵力意圖埋伏明軍,因此派遣奇兵由普陀山西北的巡檢岙進入,其他將領隨后也登上普陀山。經過一番激烈廝殺,最后倭寇逃往普陀山茶山。“茶山”即今天普陀山茶園,《普陀山志》有載:“茶山在佛頂山后,自北亙西,中多溪澗”,其地勢和海拔均屬普陀山最險和最高的地方。為防止敵人在險要處設伏,眾將決定翌日再戰(zhàn)。次日,俞大猷等分別由淺步沙(千步沙)和鸚哥巖等處四面齊進,一鼓作氣殲滅大部分倭寇,僅賊首蕭顯只身一人遁走。嘉靖三十三年三月,蕭顯為盧鏜、任環(huán)所破,五月就戮于浙江慈溪,謝杰《虔臺倭纂》稱“此戰(zhàn)實其(滅亡)張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