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雪/文
自漢代以來,儒家學術(shù)一直占據(jù)著中國學術(shù)的主流地位。這種溫和、居中,與現(xiàn)實社會緊密聯(lián)系的務(wù)實的學問不斷地發(fā)展起來,形成了華夏民族特有的價值取向、意識形態(tài)和審美習慣。儒家所追求的禮樂制度,追溯根源,始于周公,兩者互為表里,用音樂維持社會的和樂與美好。此時,音樂藝術(shù)已有了一定的自發(fā)審美意識。對樂器演奏,尤其是“琴瑟”也有了相應的要求。魏晉時期,名士風流,對音樂的審美由自發(fā)轉(zhuǎn)為自覺,進一步促進了琴音之美的生發(fā)。
本文想要說明的是,琴音在古代禮樂之中的地位與作用,以及所受文化教育水平及其社會層次、地位都比較高的知識分子對中國審美意識的理論形態(tài)之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所作出的突出貢獻。
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而有明確記載的制禮作樂,始于周公,《左傳·文公十八年》有“先君周公制周禮?!薄渡袝ご髠鳌份d:“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p>
《禮記·樂記》中云:“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薄皹氛?,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薄巴跽吖Τ勺鳂?,治定制禮?!倍Y樂代表著天地的秩序與和諧。所謂禮樂,是讓人聽到樂聲便沒有怨尤,懂得禮節(jié)便不爭斗,互相謙讓使得天下安定。所以每個功成的君王都要制定禮樂制度,而圣人作的樂制的禮都是與天地相應相合的。
但究其本質(zhì),人道與天道相合,每個人都不逾越自己的地位所以沒有爭斗、相互禮讓——這些都不過是周公為了維護自身利益、鞏固統(tǒng)治而希望禮樂達到的社會功效。因為無論披著多么華麗的文字外衣,禮制仍是西周春秋時期一種森嚴的社會等級制度,樂的輔助與調(diào)和作用正在于此。
樂是什么?《禮記·樂記》曰:“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薄胺惨粽?,生人心者也?!?/p>
樂書要錄五引五經(jīng)通義亦曰:“何謂聲?何謂音?曰:聲也,人之本性也,情生于心,而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宮、商、角、征、羽,五聲也。八音者,謂金、石、革、木、匏、土、絲、竹。五聲之散為文章,謂之音也?!?/p>
綜上所述,聲、音、樂都是由心而生的。人對世間的事物有了感觸,將這種心中的情感發(fā)出來的單音,只是“聲”;將抱有真情實感的“聲”進行藝術(shù)加工、雜以五聲八音來表達,便可以稱為“音”了。而聲音想要變成“樂”,還需要舞蹈的配飾。所謂“不設(shè)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禮記·樂記》)
《國語·周語下》載:“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薄吨芏Y·春官·大司樂》有“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笨梢姸Y樂的“樂”其實是政、律、音、舞龐大而嚴密的一系列組合,絕不是簡簡單單的音樂演奏。
中國古代對于懂樂的要求也非常高,非君子不能達到:“凡音者,生於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保ā抖Y記·樂記》)音,是由人心產(chǎn)生的。樂,是與事物倫理相通的。樂是由聲音生成的,它產(chǎn)生的本源在于人心受到外物的感動。所以只懂得聲音不懂的音樂的是禽獸,只懂得音樂而不懂的樂理的是普通百姓。綜上所述,只有君子才是能夠懂得樂理的人。
古代君子對琴的禮儀非常多。首先,既然琴是一種樂器,便要學習如何彈奏;學琴是修身的一種,所以,學琴也是個循序漸進的教化過程,不可一蹴而就。若是不能按照這些步驟,懂得這些道理,彈出的便只能是琴聲而不是琴音了。《禮記·學記》:“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操縵,雜弄?!闭x曰:“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者,此以下并正業(yè)積漸之事也。
其次,彈琴要時時刻刻與自己的身份相當?!抖Y記·少儀》云“侍坐,弗使,不執(zhí)琴瑟,不畫地,手無容,不翣也。端愨所以為敬也。尊長或使彈琴瑟,則為之可?!闭x曰:“侍坐,弗使,不執(zhí)琴瑟”者,卑侍尊者之法也。侍坐於尊,尊者若不使已,已則不得執(zhí)琴瑟而鼓之。若使己,則得執(zhí)之也?;蛘?,彈琴鼓瑟本來就不是什么莊重的舉止,所以在長輩面前、未經(jīng)允許不能做出,否則會顯得沒有教養(yǎng)。此外,《禮記·曲禮上》還提到“先生書策琴瑟在前,坐而遷之,戒勿越?!?/p>
再次,對于士人來說,無故罷琴是不可以的。《禮記·曲禮下》有“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縣。士無故不徹琴瑟?!比缤硬荒軟]有原因就摘去隨身的玉器一樣,大夫不能隨便撤除鐘磬樂器,士人不能無緣無故不彈琴瑟。句中這個“故”指的是一種特定的情況,比如“父母有疾,冠者不櫛,行不翔,言不惰,琴瑟不御?!保ā抖Y記·曲禮上》),父母生病了,子女守在床邊、連打理自己儀容的時間都沒有,自然沒有空彈琴(亦或彈琴是因為心情愉悅,父母有病自然也不能彈奏);又或者是國家災難一類的大型事件,“歲兇,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谷,馳道不除,祭事不縣大夫不食梁,士飲酒不樂。”(《禮記·曲禮下》)“不樂”的意思,就是“去琴瑟”。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自衛(wèi)如晉,將宿于戚,聞鐘聲焉,曰:‘異哉!吾聞之也:辯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何樂?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於幕上。君又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边@便是個人選擇“去琴”的一種了。而在其他方面,漢代《淮南子卷三·天文訓》認為在節(jié)氣上:“涼風至四十五日,閶闔風至……閶闔風至,則收懸垂,琴瑟不張?!?/p>
可見,琴不僅融入在君子的日常生活之中,還與國家大事息息相關(guān);琴的演奏也不止是個人的行為舉止,同樣為國家典禮祭祀中樂隊的組成部分?!盾髯印氛摗酚小奥晿分螅汗拇篼悾娊y(tǒng)實,磬廉制,竽、笙、簫和,筦籥發(fā)猛,塤箎翁博,瑟易良,琴婦好,歌清盡,舞意天道兼。”在場面盛大的祭典上,由琴、鼓等樂器奏響的聲音與人的吟歌、大型舞蹈配合在一起,便組成了上古的樂。
由于中國自古以來便是個以農(nóng)耕為主的國家,對雨水的依賴程度極高,所以祈雨祭祀是個非常重要典禮儀式?!秴问洗呵铩す艠贰贰对娊?jīng)·小雅·甫田》引文中已提到了祭祀求雨中有琴的作用?!抖Y記·月令》一篇還有關(guān)于求雨典禮的大規(guī)模祭祀隊伍“雩”的記載:“是月也,命樂師脩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zhí)干戚戈羽,調(diào)竽笙竾簧,飭鍾磬柷敔。為將大雩帝習樂也?!?/p>
《說文》云:士,事也??梢姟笆俊边@一稱呼從上古開始,就代指具有某種能力、善于做事的人。于是《白虎通·爵》有“通古今,辯然不,謂之士。”《漢書·食貨志》有“學以居位曰士?!薄逗鬂h書·仲長統(tǒng)傳》有“以才智用者謂之士?!薄吨軙酚小疤訒x,胄成人,能治上官,謂之士?!薄稌つ潦摹酚小笆切攀鞘?,是以為大夫卿士?!薄抖Y記·曲禮》有“列國之大夫,入天子之國,曰某士?!?/p>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保ā稌x書·阮籍傳》)“名士”何來?鄭玄注《禮記·月令》時曰:“名士,不仕者。[1]”孔穎達亦疏:“名士者,謂其德行貞絕,道術(shù)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隱居不在位者也?!薄逗鬂h書·方術(shù)傳論》又有:“漢世這所謂名士者,其風流可知矣?!焙笫绖t多以“名士風流”來形容魏晉文人瀟灑放達的風貌。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琴更成了名士風流的一種標志。當時著名的士人都會彈琴,其中最為代表的是“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嵇康之死于《晉書·嵇康傳》記載為:“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拂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這份“顧視日影”的淡然風姿,“索琴彈之”的高貴氣度,一代絕世琴者的神采委實令無數(shù)后人為之神醉心碎。
嵇康的詩文之中有大量與琴相關(guān)的作品,“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酒會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2]。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保ā端难再浶中悴湃胲娫娛耸字摹罚ⅰ俺l(fā)太華,夕宿神州。彈琴詠詩,聊以忘憂。”(《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十八首》之十六),其《琴賦》一文不但從制琴材料的生長環(huán)境說起、描繪了無比清麗脫俗的琴音與彈琴時優(yōu)雅的姿態(tài),起首還提出了“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
可以說,歷經(jīng)亂世磨礪、又經(jīng)過魏晉名士的進一步拔高,琴的曲目技法愈加成熟。大約到了唐朝,琴已與棋、書、畫并列成為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概念,并排在了“琴棋書畫”之首。初唐時期的何延之在其文《蘭亭記》中夸贊辯才和尚“琴棋書畫皆得其妙”,不知道是否為首創(chuàng)。
但是在史籍目錄中可見的是,直到《明史·藝文志》,琴書才由以往歸屬的經(jīng)部樂類轉(zhuǎn)移至子部雜藝類。后來便一分為二,講琴旨琴律的書籍與儒家經(jīng)典同歸于經(jīng)部樂類,其他收錄琴曲、研究琴技琴趣的則與棋書畫書一起收錄在子部藝術(shù)類[3]。
當然,中國傳統(tǒng)樂的觀念有特定的內(nèi)涵和深刻的哲理,其實并不指單純的音樂,儒家認為樂可以教化人心、引導人產(chǎn)生美好的心性,對于君子來說,樂的大節(jié)是“德”。但是到了風流自賞的名士這里,樂卻直接創(chuàng)造了“美”[4]。
匏巴彈琴,能使鳥兒飛舞、魚兒跳躍。而師文的琴聲可以使人感受到四時之景,可知其琴聲之美、動人異常,難怪得到了老師的極大贊揚。
陳望衡先生在其《中國美學史》一書中,把中國美學體系分為四個階段:奠基與萌發(fā)期的先秦,覺醒與突破期的漢魏南北朝,展開與鼎盛期的唐宋以及轉(zhuǎn)型與總結(jié)期的元明清。而我們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創(chuàng)造這些時期美學思想、文學作品和音樂藝術(shù)的人正是一代代儒生和名士。他們有意無意,直接間接地推進了中國審美意識的理論形態(tài)之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
藝術(shù)可以塑造人格。身為一個現(xiàn)代文人,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依據(jù),找美感,同時繼承、傳播并下力量去研究、總結(jié)和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美學是非常必要的。同時,我們也應注意把握時代脈搏,努力站在21世紀的高度,打造一個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新的美學體系,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增磚添瓦。■
引用
[1] 陳四海,劉健婷.“孝”與“樂”的二元同構(gòu):論儒家思想與《禮記》中的禮樂文化生成[J].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5(1):14-21.
[2] 康石佳.嵇康與《廣陵散》意象研究[D].沈陽:遼寧大學,2014:25.
[3] 項陽.始自山西 面向全國:從樂籍制度、禮樂文化和俗樂文化到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J].中國音樂學,2019(3):5-22.
[4] 傅暮蓉.傳統(tǒng)琴樂在禮樂中的地位[J].中國音樂,2011(4):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