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秋 賀紅強
(1 西北政法大學法律語言研究所 陜西 西安 710122;2 西北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22)
我國刑事審判長期以來奉行案卷中心主義,出具“情況說明”替代偵查人員出庭是司法實踐常態(tài),這嚴重忽視了被告人的對質權,損害了刑事訴訟的公平與效率。隨著審判中心主義理念的貫徹及刑事庭審實質化的推進,學界逐漸就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必要性達成一致,并對其具體操作進行了廣泛探討,尤其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了警察出庭作證的情形后,諸多學者將研究重心聚焦于偵查人員出庭作證規(guī)則。2018年《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guī)程(試行)》(以下簡稱《刑事案件法庭調查規(guī)程》)對偵查人員出庭制度著墨頗多,一些地方基于規(guī)程的規(guī)定也相繼出臺了細則。該規(guī)程實施至今已有4年,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實踐回望和制度反思正當其時。本研究力圖克服現有實證研究在樣本代表性方面的缺陷,以廣泛的、典型的樣本為依據,以被告人對質權為視角,考察當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實踐樣態(tài),并為提升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規(guī)范化和實效性貢獻些許智識。
被告人對質權指刑事被告人享有的向提供對己不利證言的證人進行面對面詰問的權利[1]448。該權利可細分為兩種:一是證人陳述證言時被告人有目視證人,與其“面對面”的權利,即“對”的權利[1]366; 二是證人陳述證言后,被告人享有就其證言所涉內容進行質問的權利,即“質”的權利。被告人對質權是公正審判權的基本要素,是刑事審判中對被告人最低限度的保障[2]?;诖耍疚囊员桓嫒藢|權為切入點開展研究。
筆者以“偵查人員”或“警察”并含“出庭說明情況”為關鍵詞,在無訟網檢索2018-2020年的案件,進行人工識別后獲得了涉及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判決書共197份,并在庭審公開網上搜索到與其中41份判決書對應的庭審錄像,錄像涉及56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在觀摩庭審錄像后,借鑒美國會話分析學派[3]常用的轉寫系統(tǒng)對偵查人員出庭錄像進行完整的轉寫和標注,轉寫材料68,134字。基于上述研究語料,筆者擬運用法學和語言學的跨學科研究方法,考察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制度的實踐運行現狀。
偵查人員出庭是實現被告人對質權的前提。諸多研究表明,偵查人員出庭率低的問題一直非常突出[4]。在搜集的197起案件中,2018年有104起,2019年有64起,2020年有29起。2018年數量略多的主因是“三項規(guī)程”剛剛實施,各地踐行新規(guī)定的熱情較高,但隨后兩年數量銳減,回歸常態(tài)。雖然裁判文書并非全部上網,但依然能夠反映偵查人員出庭率整體偏低的現實。無論是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87條亦或《刑事案件法庭調查規(guī)程》第13條,偵查人員出庭必要性都由法官把控,法院擁有絕對控制權,這與偵查人員出庭率低的現狀直接相關。此種規(guī)定一方面是為了規(guī)制濫用偵查人員出庭制度,降低司法成本;另一方面是法院對貫徹直接言辭原則帶來的挑戰(zhàn)存有疑慮,慣于依照書面卷宗來認定實體事實的法官對于出庭作證必要性的判斷趨于保守,因而對偵查人員出庭的把控通常較為嚴格。在被告人對質權權利屬性異常薄弱的背景下,要求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意愿最強烈的辯方僅有提出偵查人員出庭的申請權,如果法院不批準,辯方亦缺乏救濟權。
與偵查人員出庭率整體偏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相當比例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必要性令人質疑。在41個庭審視頻中,每位偵查人員在庭問答平均時長為5.8分鐘。其中5位偵查人員的問答時長僅1.5分鐘,有11位偵查人員的問答時長為1.6~3分鐘;而且,其作證內容也并非爭議點,控辯雙方均無異議,法官僅僅簡單詢問偵查人員一、兩個問題后遂讓偵查人員退庭。從案件類型來看,相當比例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也有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從適用條件來看,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本身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控辯雙方并無爭議,通常不具有偵查人員出庭的必要性。實證數據顯示,197起案件中就有30起依照簡易程序審理。比如,被告人詹某危險駕駛罪 一案依照簡易程序審理,法院依職權通知偵查人員出庭查明被告人是否具有自首情節(jié)。但偵查人員作證時間非常簡短,控辯雙方在開庭審理過程中均無異議,其出庭必要性不得而知。導致上述現象的原因可能是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試點法院(如金華婺城區(qū)法院、重慶璧山法院)存在擴大適用的情況。
此外,還存在一種特殊現象,部分出庭偵查人員實際上并非偵查活動的真正實施者。比如,在陳某故意傷害罪 一案中,公訴人詢問出庭偵查人員訊問筆錄簽字時是偵查人員宣讀還是被告人閱讀,但該案件實際由協(xié)警辦理,偵查人員并不完全了解案情,無法做出問答。此類案件中雖然名義上有偵查人員出庭作證,但被告人“對”的權利根本無從實現。
具有必要性的偵查人員出庭率不僅受到出庭條件的限制,還受到出庭啟動程序的影響?!缎淌掳讣ㄍフ{查規(guī)程》第13條第3款、第4款規(guī)定了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程序,偵查人員作證可以經由三類主體啟動。在197個案件中,法院依職權啟動偵查人員出庭程序的有6起,占總數的3%;檢察院申請后法院同意偵查人員出庭的有65起,占總數的33%;辯方申請后法院同意偵查人員出庭的僅有2起,占總數的1%;其他未說明的有124起,占總數的63%。鑒于裁判文書上網具有選擇性,這組數據雖不能完全說明問題,但依然可以窺視其規(guī)律和特征:其一,檢察機關在啟動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程序中的主導性較強,動力更足,這主要與刑事訴訟的證明責任分配緊密相關;其二,辯方僅具有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申請權,法院擁有最終決定權,辯方申請偵查人員出庭的比例明顯偏少,既與辯方的申請率不高有關,也與辯方申請但法院的批準率偏低有關。
偵查人員出庭作證規(guī)則直接影響被告人“質”的權利。我國沒有專門規(guī)定偵查人員出庭作證規(guī)則,準用一般證人出庭作證規(guī)則。實證顯示當前實踐運行存在如下問題:
第一,被告人的質證權行使極不充分。根據《刑事案件法庭調查規(guī)程》第19條,被告人詢問證人前須經法官許可,這既有基于法庭秩序方面的考量,又折射出被告人質證權利式微的一面。允許被告人質證主要服務于查明案件真相的目標,具有一定的工具性色彩。在實證案件中,與上述公訴人、辯護人的發(fā)言數量相比,被告人向偵查人員提問的數量極少,僅9名被告人向偵查人員提出了16個問題,這既是因為被告人受制于專業(yè)知識或者對偵查人員身份心存敬畏,擔心發(fā)問引發(fā)不利后果,也是因為法官并未給予被告人充分發(fā)問的機會。在部分案件中,法官表現不夠中立,壓制被告人發(fā)問。實際上,被告人提出的問題大多圍繞爭議焦點,正是核心所在。比如,在王某、馬某尋釁滋事罪一案中,被告人詢問偵查人員能否提供抓捕被告人當晚的監(jiān)控錄像,并指出法庭上播放的監(jiān)控錄像不是當天晚上的,而是第二天的。然而,法官認為該問題不合理,進行了打斷制止,并指示偵查人員可以不予作答。
就問話反饋來看,偵查人員通常不會拒絕回答公訴人和審判人員的提問,但有時會拒絕被告人的詢問,這主要是偵查人員角色轉換帶來的心理沖突所致,偵查人員從偵查時訊問人的角色轉變?yōu)橥徶斜辉儐柸说慕巧?,可能認為有損其職業(yè)尊嚴;也有可能是偵查人員不敢正面作答,以免暴露偵查過程的違法行為。在搜集的7場庭審視頻中,有10名偵查人員拒絕回答被告人的部分問題,但法官并未建議或指示偵查人員作答,未能及時保障被告人的質證權。
第二,辯護人的質證權行使尚不充分。在庭審視頻中,就發(fā)問數量而言,公訴人發(fā)問255個,法官發(fā)問170個,而辯方律師發(fā)問163個,其發(fā)問數量與公訴方存在較大差距(數據不包括對同一問題的重述)。從首問問題(即第一順序發(fā)問人)的數量來看,公訴人首問36個,法官首問16個,辯護人首問僅3個,被告人首問僅1個。語言學研究認為,第一個提問的人往往占有自然優(yōu)勢,律師也經常用“收割后的田地”(即已經沒剩下任何可收割的東西了)來形容其提問權[5]。在部分案件中,法官明確要求辯護人不得重復詢問公訴人已經問過的問題,這進一步壓縮了首問機會較少的律師的辯護權空間。
根據支配力的大小來看,問話是一個由開放型問話、選擇問話、正反問話、一般肯定是非問話、一般否定是非問話、陳述式是非問話和附加問話形成的從弱到強的連續(xù)體[6]。在搜集的語料中,辯護人的發(fā)問方式主要為支配力較弱的前三類(開放型問話61個,選擇問話32個,正反問話52個),而控制力較強的問話形式比例則很低,說明辯護人對偵查人員的控制力和威懾力偏弱,這也是偵查人員拒絕作答或者敷衍作答的原因之一。在王某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一案中,偵查人員針對問題僅回答“筆錄材料里有,都符合相關法律法規(guī)”,而辯護人堅持認為筆錄里沒有,并要求其指出具體頁碼,經過多輪詢問,偵查人員最終以“時間間隔太長,記不清楚”而敷衍應付。此外,個別案件中,辯護人在詢問時還出現較頻繁的語言恭維,比如稱呼偵查人員為“警官”“同志”“老師”,在發(fā)問前對偵查人員的工作進行肯定和贊賞,這些都呈現出辯護人在偵查人員面前的低姿態(tài),不敢充分且有力地行使其質證權。
另外,辯方行使發(fā)表質證意見的權利也受到限制。部分案件中根本沒有給予辯方發(fā)表質證意見的機會。在搜集的41場庭審視頻中,有5名辯護人和12名被告人沒有被給予發(fā)表質證意見的機會。即使是在有辯方發(fā)表質證意見的庭審中,有27場都是在偵查人員退庭后發(fā)表的,其中有19場辯方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內容持有異議,但也僅僅是表達觀點,法官基本上是漠然置之,辯方根本無法展開真正的對質,這極大削減了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功能預設。
第三,從訴訟指揮權的角度來看,部分法官對控辯雙方的態(tài)度不對等,有意壓制辯方話語權。在搜集的語料中,所有法官對公訴人的問話均不存在打斷或制止的情形,但對辯護人的發(fā)問卻有多次打斷或制止。在洪某犯涉嫌危險駕駛罪 一案中,辯護人向偵查人員詢問收治被告人的護士姓名,法官認為問題不合理或不重要而進行打斷,這種做法顯示出法官壓抑辯方的行為慣性。此外,有的案件中法官認為辯護人問話存在誘導性而指示偵查人員不作答;有的案件中法官多次主動插入辯護人與偵查人員的問答過程,并對后者的回答進行重述或概括,這些均表現出法官對辯護人的質問權存在限制。
第四,從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次序來看,部分庭審并未完全落實法律規(guī)定?!缎淌掳讣ㄍフ{查規(guī)程》第19條借鑒了交叉詢問的合理因素,將證人出庭順序調整為:“先由舉證方發(fā)問;發(fā)問完畢后,對方可以發(fā)問。根據案件審理需要,也可以先由申請方發(fā)問??剞q雙方向證人發(fā)問完畢后,可以發(fā)表本方對證人證言的質證意見?!钡趯嵺`中,部分法官將證人出庭作證順序僅僅當作程序細節(jié),并未認識到其蘊含的制度價值。視頻材料暴露以下突出問題:其一,部分法官一開始就詢問偵查人員到庭希望說明何種情況,偵查人員不太明了從何說起,庭審一度陷入沉默,直到法官或公訴人主動發(fā)問才化解了尷尬。其二,部分法官沒有嚴格區(qū)分“控方發(fā)問”與“辯方發(fā)問”,導致一方的發(fā)問難以集中,難以形成體系性觀點。比如,在趙某、徐某盜竊罪一案中,在公訴人詢問偵查人員的過程中辯護人也插入話輪進行詢問,法官并未進行制止,作證過程顯得混亂無序。
被告人針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對質”理由及采納情況主要體現在判決書中。如果法庭審理內容與裁判結論之間的聯系被割裂,即使法庭審理的過程看似達到實質化標準,也因為裁判結論對庭審內容的忽略而實質上被虛置,異化為“形式上的實質化,實質上的形式化”。
法院裁判中暗含著這樣一種邏輯:法院對偵查人員有天然的信任感,采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內容不言而喻。絕大多數判決書僅僅載明偵查人員出庭的目的和內容,并進行模糊認證,部分判決書甚至都未載明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內容,更加遑論呈現偵查人員出庭的對質效果。在197份判決書中,采納偵查人員證言的案件為190起,占比為96%,其中僅有6份判決書對此進行了詳細說理,占比僅為3%;有53份判決書針對偵查人員出庭的內容僅有一句話陳述,從中僅能知曉該案有偵查人員出庭作證且法院采納了其作證內容,但無法從只言片語中了解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目的和內容,想要獲知采信的理由更是奢望。其中的131份判決書簡要列明了偵查人員出庭目的及作證內容,并表明法院予以采信,但對采信理由的陳述極為簡略,常見方式是首先闡明查明的事實,然后列舉相關證據,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內容作為眾多證據中的一項混雜其中,最后用簡略的語言闡明證據相互印證就完成了論證,完全沒有展示心證過程。
197份判決書中法官不采信偵查人員作證證言的僅7份,占比為3.6%。7份判決書中進行詳細說理的有5份(參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出,部分案件中辯方就偵查人員出庭作證進行對質取得了較為明顯的效果:部分偵查人員的證言不具有可采性;部分偵查人員的證言雖具可采性但不具有可信性。但對單個證據的評析僅僅是綜合認證的基礎,即便偵查人員的證言既不可采也不可信,法官依然可以依照其他證據定案。因此,展示心證過程尤為重要,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揭示單個證據的證明力。然而,我國的法官普遍側重于外部印證,缺乏對證據的“內省”[7],有學者將此類情況稱為“客觀證明表象化——情理推斷后臺化”[8]。詳細說理展示心證過程是辯方的心理期待,否則,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制度運行與庭審實質化始終存在“最后一公里”的距離。從上表案件說理情況來看,法官側重于被動回應辯方意見,很少主動展示心證過程。法官在展示心證時側重詳細列舉證據并陳述證據間的印證情況,但并不結合經驗和邏輯對證據的證據能力、證明力及如何認定事實的理由進行闡述和論證,當事人無從了解法官的思維過程,無法捕捉法官在運用證據進行事實認定時的思維漏洞。
表1 法院不采信偵查人員證言的案件信息表
影響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原因多種多樣。被告人享有對質權在理論層面雖已達成共識,但我國被告人對質權的權利屬性依然偏弱,且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身份定位較為模糊,加之偵查人員作證規(guī)則粗疏,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實踐與立法預期存在偏差。
被告人對質權承載著防止無辜者遭受錯誤追究、保障審判程序公正和強化裁判正當性的功能。對抗制之下的英美法系國家凸顯被告人對質權的權利屬性,在交叉詢問制度中充分體現了這條主線。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關于被告人對質權的規(guī)定具有示范意義,其表述為:“任何刑事被告人享有與證人對質詰問的權利”。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被告人享有與證人面對面的基本人權。就維持程序公正而言,任何人在面對刑事追訴時,要求與指控者面對面對質是人類的本能反應,也是確保審判公正的要素。強調法官積極行使職權的大陸法系國家也強調,重視被告人的對質權有助于發(fā)現實體真實和彰顯程序正義。保障被告人對質權也得到了國際人權公約的確認?!豆駲嗬驼螜嗬麌H公約》第14條第3項規(guī)定:“任何刑事案件被告人被指控時,皆平等地享有以下保障:在相同條件下,有權要求對他有利的證人或不利的證人出庭作證并接受詢問。” 《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3款第4項規(guī)定:“任何被指控犯罪者均享有下列權利:當存在不利于己方的證人時,有權要求其出庭,并且自行或者讓他人詢問對自己不利的證人。”
反觀我國,職權主義的深重影響和對被告人主體性的認識不足導致對被告人對質權的忽視。刑事庭審中鮮有證人出庭,公訴人摘錄式地宣讀書面證言一直是庭審常態(tài)。1979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審判方式帶有濃重的強職權主義色彩,法官積極主導和控制法庭調查程序,并不存在現代意義的質證規(guī)則。其突出弊端是庭審形式化,被告人的質證權依附于法官調查證據,缺乏獨立的權利屬性。盡管1996年刑事訴訟法吸收了當事人主義的合理因素,對被告人權利的保障提升到了新高度,2012年刑事訴訟法、2018年《刑事案件法庭調查規(guī)程》也都在繼續(xù)推進直接言詞原則的落實,但這依然掩蓋不了一個事實,即落實被告人對質權實質上主要還是服務查明案件事實的目標,其權利屬性依然不足,現存的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問題的源頭正在于此。
質證中的亂象與立法上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定位模糊密不可分。我國目前尚未明確出庭偵查人員的訴訟地位,在立法條文中并行使用“偵查人員出庭說明情況”與“證人出庭作證”的表述。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57條第2款提出“偵查人員出庭說明情況”;第187條第2款規(guī)定“人民警察就其執(zhí)行職務時目擊的犯罪情況作為證人出庭作證”?!缎淌掳讣ㄍフ{查規(guī)程》表述的是“偵查人員出庭”,但又在第14條、第27條等多個條文中表明偵查人員出庭的某些具體操作參照證人的有關規(guī)定。對出庭偵查人員的定位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出庭偵查人員的身份是證人[9];二是出庭偵查人員的身份不是證人[10];三是認為出庭偵查人員屬于“特殊證人”[11]。實踐中突出的問題是,如果偵查人員不是證人,其出庭說明情況的規(guī)則與出庭作證的規(guī)則有何種差異?如果出庭僅是說明情況,偵查人員可能以此為由拒絕回答提問,此種說明情況與提交書面的情況說明又有何種本質差異?這種定位的模糊性直接導致司法實踐中出庭偵查人員的“身份困惑”,詢問偵查人員時是否完全使用證人出庭作證規(guī)則也并不明確,從而引發(fā)實踐中的多重亂象。
從理論上講,執(zhí)行職務時目擊犯罪情況的警察出庭作證類似于傳統(tǒng)證人出庭作證,但偵查人員就證據收集合法性出庭在性質上是否屬于證人出庭的范疇則見仁見智。筆者認同將出庭偵查人員定位為“特殊證人”。擔任偵查職能的警察出庭的主要任務是向法庭講述自己在偵查活動目擊或者經歷的事實,這與證人協(xié)助法庭查明事實的功能定位一致,唯有如此才能在適用詢問證人規(guī)則的基礎上保障被告人的對質權。另外,也應正視偵查人員的特殊性,在為偵查行為合法性提供證言方面,偵查人員既是“程序證人”,又是“程序被告”。也就是說,此類證人與案件結果有一定利害關系,其出庭陳述的內容真?zhèn)尾⒋?,強調被告人的對質權意義重大。
在司法實踐中,偵查人員對追捕經過、到案經過、偵查過程合法性等問題往往以書面的“情況說明”呈現。被告人的對質權在實踐中也常常遭到控辯審三方的集體漠視??胤骄碜谠诜ü傩淖C過程中暢行無阻,即便是辯護人也往往以控方卷宗為突破口,并不糾纏于包括偵查人員在內的證人是否出庭[12]。
在庭審實質化及審判中心主義的推進之下,伴隨著對證人出庭作證意義的認識更新及作證規(guī)則的逐漸細化,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問題也逐漸引起重視。2010年,“兩高三部”聯合頒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首次提出了“訊問人員出庭作證”,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87條明確將警察出庭作證的范圍擴大到警察目擊的犯罪情況。2016年“兩高三部”聯合發(fā)布的《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勾勒出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基本脈絡,2018年“三項規(guī)程”之一的《刑事案件法庭調查規(guī)程》對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認定標準、發(fā)問程序和保障性措施等方面做出了較詳細的規(guī)定。然而,在準用證人出庭規(guī)則的背景下,鑒于我國尚無英美法系國家交叉詢問式的詳細規(guī)則,偵查人員出庭作證規(guī)則整體上依然不夠細致,比如法官如何進行偵查人員作證引導,是否存在禁止誘導性詢問的例外情況。另外,也缺乏針對偵查人員特殊性的專門規(guī)定,因此難以消除警察對出庭作證的抵觸情緒,無法解決警察出庭作證中的實際問題。
排除標準:(1)合并先天性心臟病及嚴重肝、腎功能不全者;(2)合并其他部位腫瘤或腫瘤轉移者;(3)合并精神類疾病不能配合治療者。
應當以實證調查中暴露的現實問題為導向,以提高現階段我國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質效為基點,以保障被告人對質權為核心,完善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制度。具體而言,重置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條件與程序,完善被告人“對”的權利;優(yōu)化偵查人員出庭流程,加強法官對辯方質證權的合理關切,完善被告人“質”的權利;要求裁判文書中就是否采納作證內容進行專門回應,注重裁判文書的論證說理,提升被告人“對質”的效果。
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無疑會消耗寶貴的司法資源,無論是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條件設置,還是啟動程序設置,都應當順應保障被告人對質權的趨勢,且立足現實,兼顧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
在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條件的設置方面,應當從正反兩方面細化偵查人員出庭必要性的標準,不能為了完成考核任務指標簡單追求偵查人員出庭率,更應關注偵查人員必要出庭率,保障司法資源的合理利用。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必要性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待證內容具有重要性;二是書面證言尚不具有高度可信性。從正面來說,偵查人員具有出庭必要性的情形主要包括以下幾種:一是對于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如果控辯雙方就罪名認定和量刑情節(jié)存在爭議或者對案件事實與案件證據分歧較大,控辯任何一方申請要求證人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相關偵查人員出庭作證;二是偵查人員制作的多份筆錄存在矛盾或瑕疵,且屬于重要情節(jié)的,偵查人員應當出庭作證[13]。從反面來說,應當明確規(guī)定不適用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情形。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案件,偵查人員一般不必出庭。
在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啟動程序方面,應當突出被告人對質權的權利屬性,刪除“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出庭”等限制性條款,在立法上弱化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強化對控辯雙方異議權的保障,以當事人的異議權代替法院的裁量權,確保當事人提起異議后經過法院的形式審查后就能啟動偵查人員出庭程序。如果因強制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程序繁瑣且易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倘若不強制其出庭接受質證,待造成冤假錯案后再行糾正,往往會承受更大的成本[14]。只有這樣才不至于導致偵查人員出庭陷入形式化危機,也不會使被告人對質權在“對”的環(huán)節(jié)就處于虛置狀態(tài)。當然,隨著2021年8月《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的實施,視聽傳輸技術作證等新型作證方式會日趨成熟,在偵查人員因客觀原因無法出庭的情形下可采用視頻作證合并同步錄音錄像的方式代替?zhèn)刹槿藛T現場出庭作證[15],以此折中的方式獲取更高的偵查人員必要出庭率,這不失為一條現實可行的路徑。
在刪除“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出庭”的條件尚未成熟前,應當先進行一定的制度改良。應當在庭前充分征求控辯雙方意見,突出“對”的意義和質量,從程序角度保障偵查人員出庭的必要性。一方面,對于控辯一方提出的偵查人員出庭的申請,應當征求另一方的意見。比如,辯方可能會指出擬出庭的偵查人員并非爭議訴訟行為的實施者,應當由實施偵查行為的偵查人員出庭才有實質意義。另一方面,法院應當慎用依照職權通知偵查人員出庭,在決定通知偵查人員出庭前應當征求控辯雙方的意見。控辯雙方對待證事實均無異議的情況下應當對其釋明,如果控辯雙方依然認為偵查人員出庭無必要,應當盡量慎用,避免訴訟資源的浪費。
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流程的優(yōu)化依賴于證人出庭作證規(guī)則的完善。英美法系國家的交叉詢問規(guī)則是迄今為止人類所發(fā)明的發(fā)現事實真相的最偉大引擎,是對抗制的靈魂[16]。交叉詢問規(guī)則包括一系列精細的制度裝置和技術規(guī)則,反詢問中允許誘導性詢問是其制度設置中的有效裝置,對于被告人對質權的實現意義尤為重大。
在偵查人員出庭時,法官在行使訴訟指揮權時應特別注重對辯方對質權的保障。然而,法官在行使訴訟許可和制止時通常對控方寬容而對辯方限制較多,基于偵查人員的特殊身份在偵查人員出庭時這種問題更為嚴重。應當正本清源,要求法官在行使訴訟許可權、制止權時更應注意客觀、中立、公正。不論是在發(fā)言時間還是發(fā)言次數方面,對待控辯雙方都要做到一視同仁。尤其當辯方要求對偵查人員進行詢問時,應允許其充分發(fā)問,不能無端打斷和制止,對拒絕作答的偵查人員應積極引導其作答。另外,還應當明確,辯護人并不能完全代表被告人,法官應當主動向被告人釋明其有詢問偵查人員的權利,并充分給予其發(fā)問機會。
鑒于我國當庭認證、當庭宣判的案件數量極少,裁判文書就成了反映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效果的重要載體。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本身就意味著其涉及的待證事實存在爭議,應當將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事由、內容、法院是否采信及其理由呈現于裁判文書中,這是庭審實質化必須堅守的底線。在進行說理的裁判文書中,法官不能僅被動性地回應辯方意見,更應主動展示心證過程。實證材料中采信偵查人員證言的3份判決書說理過程既回應了辯方的意見,又主動展示了法官的心證過程(參見表2)。
表2 法院采信偵查人員證言的案件信息
從上述說理情況來看,法官主要以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為核心,圍繞 “可采”“可信”“可定”三個層次展開說理。具體來說,對于偵查人員作證內容不具有證據能力,應當將說理重點放在是否“可采”上;對于具有證據能力的偵查人員證言,必須闡明是否具有證明力;對于具有已經采信偵查人員證言的案件,還應結合邏輯與經驗就全案證據就認定案件事實情況進行闡明,即是否“可定”。應當通過裁判文書評查、法官考核制度等方式,推進法官書寫裁判文書時的釋法說理,在單個證據進行評析的基礎上,還應把握全案證據,還原案件事實的“原貌”,展示其內心確信的過程。唯有如此,才能使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制度真正產生實效,落實被告人的對質權。
我國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立法與實踐是庭審實質化和審判中心主義落實情況的縮影,也是被告人對質權行使與保障的鏡像映射?!叭椧?guī)程”在偵查人員出庭作證方面已經邁出了堅實的步伐,各地也進行了有益的制度探索,在貫徹直接言辭原則、保障被告人對質權方面穩(wěn)步前進。然而,被告人對質權權利屬性的缺失、依附法官調查職權的本質并未改變?!缎淌掳讣ㄍフ{查規(guī)程》雖然也提及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保護,但仍然以發(fā)現實體真實為中心,僅僅在庭審技術規(guī)范方面小修小補,致使被告人對質權并未獲得質的提升。應當旗幟鮮明地將對質權作為被告人的基本權利在刑事訴訟法中進行明確規(guī)定,在此基礎上,不僅要確保有必要的偵查人員出庭,而且要保障出庭偵查人員進行有效的質證。唯有深化審判制度現代化轉型,被告人對質權才會提升到相應的高度,在貫穿這條主線的前提下積極探索,偵查人員出庭作證規(guī)則也才更兼具“名”與“實”、“量”與“質”的制度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