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偉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當歲月遠去,南京城逐漸褪去六朝古都的帝王之氣,少了往昔虎踞龍盤的景象,文化風俗也有異于近在咫尺的吳語區(qū)。
這種不同,最直觀的除了方言和“大蘿卜”性格之外,還有兼容并蓄的菜肴風味。太平天國運動過后,蘇北和安徽大量人口涌入南京,家鄉(xiāng)的廚師跟著進城討生活,起早摸黑在街邊擺起露天飯攤。他們選料比較粗放,以肉禽、魚蝦、豆制品和時令蔬菜之類大路貨色為主,葷菜尤以下水料居多,刀功、火功也是粗枝大葉,一般以紅燒、清燉為主,紅燒大腸、蚌肉豆腐、清炒草頭(金花菜)、腌豬頭、炒三鮮等家常菜是必不可少的。菜肴滋味說不上鮮美,但好在價廉物美,解決了販夫走卒的吃飯問題。
然而,南京畢竟是首善之區(qū),光憑鄉(xiāng)下幾道土菜是走不遠的,還得滿足城里人的胃口??恐淮鷱N師動腦筋、想辦法,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對不同原料、不同部位施以不同的烹制方法,慢慢地自成體系,成就了現(xiàn)在的南京菜。
南京菜以“燉燜煨焐”技法見長,有七滋七味之說,七滋指鮮、爛、酥、嫩、脆、濃、肥,七味指酸、甜、苦、辣、咸、香、臭。南京菜既精細又有質樸的一面,而且南京菜講究的是原汁原味,不時不食。在口味上以咸為主,咸甜適宜,酸而不澀,苦而清香,辣而不烈,脆而不生,濃而香醇,肥而不膩,淡而不薄。
如雷貫耳的南京菜,既有鹽水鴨、鴨血粉絲湯這樣的市井美味,也有清燉雞孚、美人肝之類的傳統(tǒng)名菜。凡事總有例外,少不了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珍饈,燉生敲便是一例。
見過不吃鴨子的南京人,卻沒見過不把黃鱔當寶的,燉生敲就是從初代的紅燒鱔筒演化而來。初聞菜名,不大容易猜得出所用食材,但明白無誤地祭出了烹飪關鍵詞—鍋燉、鮮活、敲擊,完美地詮釋了刀功、火功、勺功最佳結合點。經(jīng)過一番出神入化的料理,尋常的黃鱔展現(xiàn)出別樣意境,將精致與草根完美地結合到一處。
食材好,食才好,治鱔之大者宜活殺,方不失其原味。正宗的燉生敲,在選材上來不得半點馬虎,品質上乘的大黃鱔才能入得大廚法眼。
將宰殺后的黃鱔去頭去尾去骨,洗滌干凈后,背朝上置于案板上攤平,用粗鈍的刀背反復均勻敲打,筋膜肌肉迅速收縮,肉質更加緊致有彈性。敲打過的黃鱔改刀斜切成6 公分長的鱔段,敷上干淀粉入鍋油炸。
油炸鱔段要分三次:第一次用六成熱的油溫,炸至定型撈出;而后升高油溫復炸一次,使鱔段表面起殼;最后再用九成熱的油溫,炸至鱔段呈銀炭色,表皮出現(xiàn)“芝麻花”時撈出。此時的鱔段,因經(jīng)歷三次油炸脫水而變得酥脆,烹煮后更易入味且汁水豐盈。下腳料也不能浪費,將黃鱔頭、尾、骨煸炒出香味,倒入清水燉出一鍋奶白色的鮮湯備用。
炸好的鱔段蜷曲成筒狀,將調過味的五花肉餡塞入鱔段中空處,有了豬肉油脂的滋潤,口感更加豐富飽滿。在油鍋中先下蔥姜煸出香味,再放入大蒜頭、筍片、香菇、火腿丁繼續(xù)煸炒,待大蒜頭發(fā)黃時,倒入鱔段和鱔骨湯燒上10分鐘。鱔段回軟后,連湯水倒入砂鍋,加白糖、醬油和黃酒,用文火燉上3小時。
剛出鍋的燉生敲,看一看,皮黃肉紅;聞一聞,香氣濃郁。夾一塊入口,經(jīng)過生敲的黃鱔多了份Q 彈而略帶咬勁的質感,帶著油煎的酥香,透著紅燒的醇厚,兼具香、鮮、嫩之大成,讓人迷醉不已。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燉生敲是一道考究的功夫菜,光看烹飪方法并不難學,但要做出好滋味,食材和火候只是一半功勞,炊具和爐火也值得好好琢磨。首當其沖的就是砂鍋,上面密布毛細氣孔,有利于水汽排出,而且傳熱性能慢,保溫性能強,隆冬季節(jié)盛菜不容易變涼。但是,燉生敲不宜用新砂鍋,會吸油使得黃鱔肉質變柴;也不宜用老砂鍋,有雜味滲入會影響口感。只有用過才幾次的砂鍋,不枉不過恰是剛剛好。爐火同樣不可小覷,在沒有天然氣、煤氣的年代,燉生敲全是用煤爐、柴爐烹飪的,由于爐火溫度比較低,往往需要耗時幾個小時,正是這種“溫水煮青蛙”的鍥而不舍,方能牢牢鎖住黃鱔的至嫩美味。據(jù)說,使用松木柴火烹制的燉生敲味道最佳,有散發(fā)出淡淡的松脂香氣。
1934 年,少帥張學良在金陵春菜館擺了4 桌雁翅雙烤席,宴請林森、邵力子、于右任等社會名流,頭牌大廚胡長齡親自掌勺,一道燉生敲博得滿堂彩,就算是縱橫四海的饕餮,也必定難以忘懷其中滋味。戲劇學家吳白陶教授品嘗過燉生敲后賦詩云:“若論香酥醇厚味,金陵獨擅燉生敲?!?/p>
恍然間,那已纏綿了千年的六朝雅韻風流,似乎都融入燉生敲氤氳升騰的蒸汽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