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100)
盡管《大清律例》“刑律·受贓”之“官吏受財”明文規(guī)定:“凡官吏(因枉法、不枉法事)受財者,計贓科斷,無祿人,各減一等;官追奪除名,吏罷役(贓止一兩),俱不敘用?!倍姨幜P相當(dāng)嚴(yán)厲,受賄一兩以下就要杖七十,十兩杖九十,五十兩杖一百、流二千五百里,八十兩即為死罪。但是,許多官員無視法律規(guī)定,貪贓枉法屢見不鮮?!读凝S志異》的許多篇目抨擊了官吏在訴訟過程中的貪贓枉法和昏庸辦案。
凡謀(或謀諸心或謀諸人)殺人造意者,斬(監(jiān)候);從而加功者,絞(監(jiān)候);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殺訖乃坐(若未曾殺訖而邂逅身死,止依同謀共毆人科斷)。
“刑律·人命之二”“斗毆及故殺人”條明確規(guī)定:
壹.凡斗毆殺人者,不問手足、他物、金刃,并絞(監(jiān)候);貳.故殺者,斬(監(jiān)候);叁.若同謀共毆人因而致死者,以致命傷為重,下手(致命傷重)者,絞(監(jiān)候),原謀者(不問共毆與否),杖一百流三千里,余人(不曾下手致命又非原謀),各杖一百(各兼人數(shù)多寡及傷之輕重言)。
若依照上述法律規(guī)定,主謀莊公子及其家人均可判為死罪。但由于莊公子廣行賄賂,這樣一起命案,官府受賄后竟然置之不理,可見吏治的腐敗黑暗是多么嚴(yán)重。
《田七郎》中獵戶田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被逮入獄。其友人武承休“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余無事,釋七郎歸”。雖然田七郎值得同情,但邑宰公然收受賄賂的行徑仍然令人不齒。后來武承休的僮仆林兒調(diào)戲其兒媳,畏罪投身于某御史家。武承休致書索要林兒,御史之弟不予理睬。武承休訴訟于邑宰,“勾牒雖出,而隸不捕,官亦不問”。武承休安排仆人伺機(jī)捉住了林兒,并送至官府。邑宰收到御史的書信后,居然將林兒又交給了御史家。“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之何,忿塞欲死”。田七郎為了替朋友解恨,將林兒殺死,拋尸野外。很快御史家將武承休叔侄告到官府,邑宰不容置辨,就要對武承休的叔叔武恒動刑。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至辱詈縉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然“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隸皆紳家走狗,恒又老耄,簽數(shù)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恒斃,亦不復(fù)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也者”。可見邑宰辦案一看錢財,二看權(quán)勢,毫無執(zhí)法公正可言。田七郎假扮樵人,趁某御史之弟與邑宰秘密商討時,將某御史弟殺死,自己亦自刎而死。邑宰方審視之際,田七郎的尸體忽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fù)踣”。蒲松齡深感吏治的昏庸黑暗,希望世間多有田七郎這樣的俠士,以補(bǔ)“天網(wǎng)之漏”。故于篇末慨嘆道:“茍有其人,亦可以補(bǔ)天網(wǎng)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細(xì)侯》中昌化滿生欲為所愛慕的妓女細(xì)侯贖身,但囊中羞澀,只好前往湖南請朋友相助。不料朋友因故已被免職,滿生“落拓難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歸。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東翁痛子而訟其師,因被逮囹圄。幸有其門人,憐師無過,時致饋遺,以是得無苦”。富賈某欲娶細(xì)侯,細(xì)侯一心等待滿生歸來,堅決不從。富賈某“以負(fù)販詣湖南,敬偵生耗。時獄已將解,賈以金賂當(dāng)事吏,使久錮之”。當(dāng)事吏收了賄賂,果然將滿生繼續(xù)羈押獄中?!洞笄迓衫贰靶搪伞嗒z上”“囚應(yīng)禁而不禁”規(guī)定:“若(鞫獄司獄提牢官典獄卒)受財(而故為操縱輕重)者,并計贓以枉法從重論?!碑?dāng)事吏顯然觸犯了此條法律規(guī)定,卻未受到任何處罰。
官員收受賄賂后,便可以隨意處置犯罪嫌疑人?!蛾愬a九》中,富室周某仰慕陳子言乃邑名士,為女兒與其子陳錫九訂為婚姻。后來陳子言“累舉不第,家業(yè)蕭索,游學(xué)于秦,數(shù)年無耗”,周某便想退婚,將女兒接回家中,準(zhǔn)備另嫁他人。但其女堅決不從,絕食抗議,以至于身體虛弱,奄奄一息。周某以為女兒將不久于人世,便答應(yīng)陳錫九,將女兒送回陳家,一旦女兒去世,便可嫁禍于陳家。周女果然氣絕,周家眾人持械將陳家門窗盡毀,陳錫九的本家兄弟率十余人奮起反抗,將周家兄弟打傷。周家將陳錫九告到官府,官府派人抓捕陳錫九等人。就在此時,周女忽然蘇醒過來,陳錫九大喜,向官府報告?!霸着茉A誣。周懼,啖以重賂,始得免”。周某有誣告嫌疑,但賄賂官員后,便可無罪。
《盜戶》篇講述了順治年間發(fā)生在山東滕縣嶧城一帶人們爭為“盜戶”的怪現(xiàn)象:
順治間,滕、嶧之區(qū),十人而七盜,官不敢捕。后受撫,邑宰別之為“盜戶”。凡值與良民爭,則曲意左袒之,蓋恐其復(fù)叛也。后訟者輒冒稱盜戶,而怨家則力攻其偽;每兩造具陳,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盜之真?zhèn)?,反?fù)相苦,煩有司稽籍焉。適官署多狐,宰有女為所惑,聘術(shù)士來,符捉入瓶,將熾以火。狐在瓶內(nèi)大呼曰:“我盜戶也!”聞?wù)邿o不匿笑。
官府懼怕盜賊復(fù)叛,凡有訴訟,則曲意偏袒之,以至于訴訟者皆冒稱自己為盜賊。蒲松齡對如此昏庸的官員感到既氣憤又好笑,在篇末議論道:“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為盜而以為奸;逾墻行淫者,每不自認(rèn)奸而自認(rèn)盜:世局又一變矣。設(shè)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盜’無疑也?!毙晾钡爻爸S了官吏辦案的愚蠢可笑。
《大清律例》“刑律·斷獄上”規(guī)定:“內(nèi)而法司,外而督撫、按察使,正印官許酌用夾棍、拶指外,其余大小衙門概不準(zhǔn)擅用。若堂官發(fā)司審理事件,呈請批準(zhǔn)方許用夾棍、拶指。若不呈請而擅用,及佐貳并武弁衙門,擅設(shè)夾棍、拶指等刑具者,該堂官及督撫題參交部議處,正印官亦照失察例處分?!碑?dāng)時的法律雖然對各種刑罰有著明確規(guī)定,但許多官員卻置之不理,濫施酷刑成為普遍現(xiàn)象。
《聊齋志異》許多篇目揭露了官府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劣行,如《潞令》篇:
宋國英,東平人,以教習(xí)授潞城令。貪暴不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藉于庭。余鄉(xiāng)徐白山適過之,見其橫,諷曰:“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揚(yáng)揚(yáng)作得意之詞曰:“喏!不敢!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焙蟀肽?,方據(jù)案視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撓亂,似與人撐拒狀。自言曰“我罪當(dāng)死!我罪當(dāng)死!”扶入署中,逾時尋卒。嗚呼!幸有陰曹兼攝陽政;不然,顛越貨多,則“卓異”聲起矣,流毒安窮哉!
這位宋國英不僅貪財,而且濫施酷刑,上任僅僅百日,便誅殺五十八人。其暴行惹怒了陰曹閻羅,很快便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冤獄》篇講述了一個由昏庸殘暴的官吏一手制造的冤案:
朱生,陽谷人。少年佻達(dá),喜詼謔。因喪偶,往求媒媼。遇其鄰人之妻,睨之美。戲謂媼曰:“適睹尊鄰,雅妙麗,若為我求凰,渠可也?!眿嬕鄳蛟唬骸罢垰⑵淠凶樱覟槿魣D之?!敝煨υ唬骸爸Z?!备掠啵徣顺鲐?zé)負(fù),被殺于野。邑令拘鄰保,血膚取實,究無端緒;惟鄰媼述所戲謔之詞,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鄰婦與私,搒掠之,五毒參至,婦不能堪,誣服。又訊朱。朱曰:“細(xì)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節(jié)之名,縱鬼神無知,予心何忍乎?我實供之可矣:欲殺夫而娶其婦,皆我之為,婦實不之知也?!眴枺骸昂螒{?”答言:“血衣可證?!?/p>
這位邑令僅憑媒婆供述的一句玩笑話,便懷疑朱生與鄰婦有奸情,是他們兩人謀殺了鄰人。朱生與鄰婦堅決不承認(rèn),邑令對鄰婦濫施酷刑,鄰婦無法忍受,屈打成招。邑令又審訊朱生,朱生同情鄰婦,擔(dān)心其再受苦刑,便承認(rèn)是自己想娶鄰婦而殺死了其丈夫,鄰婦并不知情,并告訴邑令有血衣為證,“及使人搜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復(fù)蘇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證據(jù)死我耳,待自取之?!蜓簹w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遲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時,取衣出付之。令審其跡確,擬斬。再駁再審,無異詞。經(jīng)年余,決有日矣”。血衣是重要證據(jù),但卻沒有搜查到。邑令再次動用酷刑,朱生被打得死去活來,無奈之下,朱生只好讓母親拿出一件血衣。邑令自以為人證物證俱全,便將朱生判了死刑。眼看朱生就要蒙冤而死,幸而主持正義的神靈懲罰了這位昏庸殘暴的邑令:“令方慮囚,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視令而大罵曰:‘如此憒憒,何足臨民!’隸役數(shù)十輩,將共執(zhí)之。其人振臂一揮,頹然并仆。令懼,欲逃,其人大言曰:‘我關(guān)帝前周將軍也!昏官若動,即便誅卻!’令戰(zhàn)懼跽聽。其人曰:‘殺人者乃宮標(biāo)也,于朱某何與?’言已倒地,氣若絕。少頃而蘇,面無人色。及問其名,則宮標(biāo)也。搒之,盡服其罪。蓋宮素不逞,知某討負(fù)而歸,意腰橐必富,及殺之,竟無所得。聞朱誣服,竊自幸。是日身入公門,殊不自知。令問朱血衣所自來,朱亦不之知。喚其母鞫之,則割臂所染;驗其左臂,刀痕猶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參揭免官,罰贖羈留而死。年余,鄰母欲嫁其婦;婦感朱義,遂嫁之?!睘E施酷刑的官吏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崔猛》篇中,世家子崔猛性格剛毅,武藝高強(qiáng),抑強(qiáng)扶弱,不避怨嫌。一次外出,“途遇數(shù)人縶一男子,呵罵促步,加以捶撲。觀者塞途,輿不得進(jìn)。崔問之。識崔者競相擁告”。原來是巨紳子某甲者,豪橫一鄉(xiāng),見李申妻有姿色,便欲奪之。他讓家人引誘李申賭博,李申輸了錢,就放高利貸給他,以其妻做抵押。僅僅一夜,李申便負(fù)債數(shù)千。半年后,連本帶利竟達(dá)三十余千。李申無力償還,某甲派人奪取其妻。李申哭諸其門,某甲大怒,將李申捆在樹上,橫加摧殘,逼立“無悔狀”。崔猛聽完后,“氣涌如山,鞭馬前向,意將用武”。其母及時制止了他?;丶液螅安徽Z亦不食,兀坐直視,若有所嗔。妻詰之,不答。至夜,和衣臥榻上,輾轉(zhuǎn)達(dá)旦,次夜復(fù)然。忽啟戶出,輒又還臥。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懾息以聽之。既而遲久乃返,掩扉熟寢矣。是夜,有人殺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腸;李妻亦裸尸床下。官疑李,捕治之。橫被殘梏,踝骨皆見,卒無詞。積年余不能堪,誣服論辟”。某甲被人殺死,因某甲奪取了李申的妻子,官員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形下,就懷疑李申是兇手。將其逮捕,施以酷刑。李申不承認(rèn),竟關(guān)押一年之久。李申實在忍受不住,只好承認(rèn),于是判了李申死罪。幸而崔猛挺身而出,向官府自首,才免除了李申的無妄之災(zāi)。
《詩讞》篇講述了另一個因刑訊逼供而造成的冤案?!扒嘀菥用穹缎∩?,販筆為業(yè),行賈未歸。四月間,妻賀氏獨宿,為人所殺”。案發(fā)當(dāng)晚,下著小雨,“泥中遺詩扇一握,乃王晟之贈吳蜚卿者”。贈扇題詩的人叫王晟,但不知是何處人士。受贈者名吳蜚卿,是益都的一位鄉(xiāng)紳,與范小山同里,平日行為輕佻,所以眾鄰人都認(rèn)為他就是兇手?!翱たh拘質(zhì),堅不服,而慘被械梏,遂以成案。駁解往復(fù),歷十余官,更無異議”。審案官員僅憑一把扇子上的題名,便認(rèn)定吳為兇手。然后施以重刑,逼其承認(rèn)。其實,此案疑點十分明顯,正如蒲松齡推崇的周元亮先生所分析:“賀被殺在四月上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攜此以增累者,其嫁害可知。”然而,審案官員只看表面現(xiàn)象,借助刑訊逼供,不知造成了多少冤假錯案。
《大清律例》“刑律·斷獄下”之“辨明冤枉”規(guī)定:“凡內(nèi)外問刑衙門辨明冤枉,須要開具(本囚)所枉事跡,實封奏聞,委官追問(其冤情),得實被誣之人依律改正(所枉之)罪,坐原告(誣告),原問官吏(以故失入罪論)?!薄胺ㄋ痉灿鲆粦?yīng)稱冤調(diào)問,及各衙門奏送人犯如有冤枉及情罪有可矜疑者,即與辯理具奏發(fā)落,毋拘成案。若明知冤枉不與辯理者,以故入人罪論?!?/p>
按照上述規(guī)定,當(dāng)事人提出訴訟后,官府必須立案。但正是在立案這一關(guān)鍵節(jié)點上,各級官員各取所需,不恤民情,從而使當(dāng)事人哭訴無門,有理難伸?!都t玉》中,劣紳宋御史光天化日之下?lián)寠Z秀才馮相如之妻,“竟遣數(shù)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于床,披發(fā)號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傷殘,呻吟在地”,“生大哭,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馮相如作為受害人,首先想到的是訴諸法律?!洞笄迓衫贰岸窔酄帪槎废啻驗闅币?guī)定:
凡斗毆(與人相爭)以手足毆人不成傷者,笞二十(但毆即坐),成傷及以他物毆人不成傷者,笞三十,(他物毆人)成傷者笞四十,(所毆之皮膚)青赤(而)腫者為傷非手足者,其余(所執(zhí))皆為他物即(持)兵不用刃(持其背柄以毆人)亦是,(他物)拔發(fā)方寸以上笞五十,若(毆人)血從耳目中出及內(nèi)損(其臟腑而)吐血者,杖八十(若止皮破血流及鼻孔出血者仍以成傷論),以穢物污人頭面者(情固有重于傷所以)罪亦如之(杖八十)。
以微信公眾號為微平臺將方言文化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進(jìn)行點對點的傳播,同時利用社群分享進(jìn)行多級傳播,用微信公眾號進(jìn)行大眾傳播,三者形成合力共同增強(qiáng)方言傳播的厚度。
《大清律例》“戶律·婚姻之二”之“強(qiáng)占良家妻女”規(guī)定:“凡豪(強(qiáng))勢(力)之人,強(qiáng)奪良家妻女奸占為妻妾者,絞(監(jiān)候)?!薄懊上轮币灿邢嗤?guī)定。
若依照上述法律規(guī)定,馮相如理應(yīng)勝訴,宋御史及其家人罪過極大。但是各級官員竟然置之不理,不予立案。馮相如被逼無奈,試圖憑一己之力復(fù)仇,又擔(dān)心幼兒無人撫養(yǎng)。這時一位俠士突然出現(xiàn),愿為其報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爸烈梗渭乙婚T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大駭。宋執(zhí)謂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諸處冥搜”。因為宋家有權(quán)有勢,邑令不經(jīng)審理,僅憑猜測,便認(rèn)定馮相如為兇手。捉住馮相如后,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踰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這就是邑令審理案件的邏輯。為了使馮相如不再鳴冤,又屢施酷刑,逼迫馮相如承認(rèn)罪名。
邑令的這種昏庸行為惹怒了那位俠士,“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跡。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代生解免,竟釋生”。俠士對邑令的警告起到了震懾作用,馮相如得以獲釋,但邑令的胡作非為并未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與馮相如遭遇相同的還有《商三官》中的商家兄妹,士人商士禹“以醉謔忤邑豪,豪嗾家奴亂捶之。舁歸而斃”。若依前所引法律規(guī)定,邑豪乃命案主謀,理應(yīng)判處死罪,其參與斗毆的眾家奴亦應(yīng)定為死罪。然而商士禹的兩個兒子訟于官府,卻“經(jīng)歲不得結(jié)”,“兄弟謀留父尸,張再訟之本”。其妹三官曰:“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鄙倘匐m不過一及笄女子,卻一言道出了司法的不公,只能憑自己之力,以個人生命為代價,達(dá)到為父復(fù)仇的目的。
蒲松齡在揭露批判清代官員訴訟過程種種劣行的同時,也實事求是地肯定了某些正直的官員能夠及時糾正錯誤、平反冤假錯案的行為,《胭脂》篇即是其中的代表作。
該篇所述案情十分復(fù)雜,卞氏女兒胭脂在鄰婦王氏的巧言說合下,對秀才鄂秋隼產(chǎn)生了好感,王氏隨口答應(yīng)為其說媒。胭脂信以為真,天天盼著王氏的消息,以至于漸廢飲食,染病在身。王氏前來探視,出主意讓胭脂與鄂生幽會,胭脂嘆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賤,即遣冰來,病當(dāng)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氏乃一蕩婦,將此事告訴了其情夫宿介。宿介遂起奸淫之心,趁夜間假冒鄂生翻墻來找胭脂,胭脂堅拒不從。宿介請求胭脂給他一個信物,胭脂又不同意,宿介遂強(qiáng)奪胭脂繡鞋而去。宿介忙亂中將繡鞋丟失,被無賴毛大撿到。毛大偷聽到了宿介與王氏的對話,頓生歹念。幾天后,毛大越墻進(jìn)入胭脂家企圖不軌,被胭脂父親發(fā)現(xiàn),爭執(zhí)中毛大將胭脂父親殺死,同時繡鞋也掉在了現(xiàn)場。胭脂自始至終以為來者是鄂生,又不忍心牽連王氏,于是“邑宰拘鄂。鄂為人謹(jǐn)訥,年十九歲,見客羞澀如童子。被執(zhí),駭絕。上堂,不知置詞,惟有戰(zhàn)栗。宰益信其情真,橫加梏械。書生不堪痛楚,以是誣服。既解郡,敲撲如邑”。由于各級官員只看表面現(xiàn)象,再加上濫用酷刑,遂造成了鄂生的冤案。
吳太守立即將王氏傳訊到案,通過訊問王氏,得知王氏曾將撮合胭脂與鄂生之事告訴了宿介。于是釋放鄂生,傳訊宿介。宿介承認(rèn)了冒充鄂生與胭脂見面之事,但堅決不承認(rèn)自己是兇手。這時,吳太守犯了一般官員的錯誤,使用酷刑逼迫宿介認(rèn)罪?!八薏蝗瘟杞澹煲宰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宿介聽說學(xué)使施愚山憐才恤士,于是向施愚山控訴了自己的冤情。施愚山反復(fù)研究案情,再次認(rèn)定宿介亦為蒙冤者。他先詢問宿介繡鞋的下落,又訊問王氏有幾個奸夫,王氏供出了毛大等四五人。施愚山?jīng)]有依賴刑罰,而是運(yùn)用巧計,終于抓住了真兇毛大。
蒲松齡在篇末議論說:“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fù)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深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綢被放衙,下情民艱,曾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殷切希望官員審案不要濫施刑罰,而應(yīng)當(dāng)審思研察,體恤民情,以避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
《太原獄》也講述了一個平反冤獄的故事。太原一村民家,婆婆和兒媳都守寡,婆婆不檢點,村中無賴經(jīng)常與之通奸。兒媳很不滿意婆婆的做法,想方設(shè)法阻撓無賴進(jìn)屋。婆婆找借口想將兒媳趕出家門,兒媳不從,兩人爭吵不已。婆婆反咬一口,將兒媳告到官府。官員問奸夫姓名,婆婆說自己不知道,兒媳應(yīng)該知道。兒媳不知是計,果然說出了奸夫的姓名,但說與婆婆有奸情。官員訊問無賴,無賴開始狡辯,受刑后反而自認(rèn)與兒媳通奸。官員又對兒媳用刑,兒媳堅決不承認(rèn),案情久拖未決,致使兒媳蒙冤。后來孫柳下用巧計審訊,終于辨明了真相,還兒媳以清白。
《新鄭訟》中的新鄭令石宗玉也是一位廉明的官員。商人張某的錢財被某甲奪走,張某因病十分虛弱,無力反抗,只能尾隨某甲至其村中。某甲倒打一耙,反而抓住張某送到官衙。張某雖然喊冤,但無證據(jù),石縣令命二人各自散去。然后,石縣令讓衙役向某甲追索欠稅,很快某甲就交上了三兩銀子。石縣令問某甲銀子從何而來,某甲謊稱是典賣衣物的錢。石縣令通過訊問某甲鄰居,得知了真相,命某甲將錢還給了張某。石宗玉沒有動用任何刑罰,就將案情審明,蒲松齡對此給予了高度肯定:“石公為諸生時,每一藝出,得者秘以為寶,觀其人,恂恂雅飭,翰苑則優(yōu),似非簿書才也。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噪于河朔。誰謂文章僅華國之具哉!故志之以風(fēng)有位者。”
對于家庭內(nèi)部糾紛,蒲松齡力主息訟免爭,化解矛盾?!对延凇菲v述了一大戶人家先后發(fā)生的幾件事情,在曾友于的努力下,一一得到化解,沒有形成訴訟。曾翁嫡配夫人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時,母子被強(qiáng)寇擄去。繼室夫人生了三個兒子:曰孝,曰忠,曰信。妾也生了三子:曰悌,曰仁,曰義。曾悌字友于,是邑名士,但曾孝認(rèn)為曾悌等三個弟弟是庶出,瞧不起他們。曾仁、曾義非常生氣,與友于商量,想報復(fù)曾孝,曾友于善言勸止了兩個弟弟。曾孝的女兒在婆婆周家病死,本來是正常死亡,曾孝卻要糾集曾悌等幾個弟弟前往鬧事。曾友于通情達(dá)理,不愿參與,“孝忿然,令忠、信合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系之,將行申黜。友于懼,見宰自投。友于品行,素為宰所仰重,諸昆弟以是得無苦。友于乃詣周所,親負(fù)荊,周亦器重友于,訟遂息。孝歸,終不德友于”。曾友于從大局出發(fā),拒絕了曾孝的無理取鬧;當(dāng)曾孝被官府處罰時,他去官衙出面自投,又到周家請罪道歉,避免了一場官司糾紛。
曾友于的母親張夫人去世,曾孝等不為服喪,宴飲如故。曾孝的妻子去世,曾友于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不去還飲酒作樂。曾孝糾集諸弟往毆之,曾仁逃脫,曾義被打成重傷。曾仁告到官府,訴其不為庶母服喪?!肮俸炿壕行?、忠、信,而令友于陳狀。友于以面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閣寢,宰遂銷案不行”。第二次避免了官司糾紛。
曾友于為了回避兄弟之間的矛盾,“攜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余里,冀不相聞”。曾孝對曾仁、曾義兩個弟弟欺侮更甚,兩個弟弟忍無可忍,計劃伺機(jī)刺殺曾孝。就在這時,曾成夫婦忽然回到家鄉(xiāng),曾仁、曾義將長兄接回家中,曾友于聞訊后也十分高興,弟兄三人為曾成提供了田地和住宅。曾孝等幾人認(rèn)為曾友于故意討好曾成,“登門窘辱”。曾成大怒,打傷了曾孝,曾仁、曾義捉住曾忠、曾信,痛打一頓。曾成向官府提起訴訟,曾友于請求官府公斷,第三次避免了訴訟糾紛。
曾孝的五個兒子:繼業(yè)、繼德、繼功、繼績、繼祖,也有嫡庶婢之分,父行子效,各結(jié)為黨,天天吵鬧,曾孝也無法制止。曾繼祖是曾孝最小的兒子,又是婢生,地位低下,備受幾個哥哥的欺凌。他看到叔叔曾友于的三個兒子相親相愛,十分羨慕,遂攜妻投奔曾友于。曾友于對待他猶如親生,曾繼祖非常聰明,三年后成為郡庠生。曾孝的另外四個兒子依然爭吵不休,曾繼業(yè)詬辱庶母,曾繼功一怒之下刺殺了曾繼業(yè)。曾繼功被官府逮捕,死于獄中。曾繼業(yè)妻馮氏和曾繼功妻劉氏發(fā)生爭執(zhí),劉氏竟然殺死馮氏,自己也投井而死。馮氏父親帶領(lǐng)幾個子弟,捉住曾孝妻子,“裸撻道上以辱之”。曾成和幾個弟弟、侄子將馮家人打傷,割掉了馮氏父親的兩只耳朵。曾成去官府自首,幾個弟弟和侄子也被逮捕,只有曾忠逃脫,來到曾友于家。曾友于聽說事情原委后,一是寄希望于馮家父子傷重不死,二是希望他和兒子、侄子能有人考中舉人。結(jié)果如愿以償,曾友于又托親友送給馮家金粟醫(yī)藥,第四次免除了官司。
蒲松齡在篇末指出:“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門內(nèi)之行,其漸漬于子孫者,直入骨髓。故古云:其父盜,其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已慘;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若果報,猶迂矣?!睆?qiáng)調(diào)了長輩引導(dǎo)的重要作用,闡明了處理家庭內(nèi)部關(guān)系的途徑。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蒲松齡通過訴訟敘事抨擊了清廷吏治的黑暗昏庸、控訴了刑訊逼供的弊病、揭露了司法程序的不公、肯定了糾正冤假錯案的行為、提出了息訟免爭的理念。應(yīng)當(dāng)說,蒲松齡的上述思想理念對今天之司法領(lǐng)域仍不乏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