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雨欣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
內容提要:唐宋狂草在抒“情”上是一脈相承的,但是表現形式不一。本文通過分析唐宋政治、文化,以及道家思想的地位和其社會影響力,解析唐宋道家思想對狂草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
唐 張旭 古詩四帖(局部)
唐朝狂草的產生,突破了之前書法的表現形式。這種任情恣性的書法形式深深地影響了宋人,使他們逐漸形成了尚“意”的書風。這可以看作是宋人對唐狂草書學理念的繼承。有繼承就有創(chuàng)新,唐宋狂草在表現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本文著重于探究道家思想對唐宋狂草創(chuàng)作的影響。
隋朝初建,國家復歸統一。隋朝統治者出于政治需要,采取了儒、釋、道三教并行的政策,使三教逐漸融合發(fā)展。到了唐朝,統治者以儒學作為治國的基本思想,設立弘文館、書學博士,宣傳普及書法,以王羲之具有中和之美的書風作為典范,從審美角度規(guī)定了書家的創(chuàng)作取向。從賀知章的書法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其法乳“二王”,還帶有一些漢簡、章草的寫法,頗有魏晉風味,字形豐富生動,各具意態(tài),是對王羲之一派今草的繼承。從書家褚遂良、歐陽詢到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張懷瓘,他們逐漸將書法總結出了一套追求實用性的“法”—結體和用筆的規(guī)范化,為盛唐時期草書的變革創(chuàng)新奠定了基礎。
盛唐,政治昌盛,經濟繁榮,在文化上體現出包容、自信的特點。儒道并存,逐漸形成開放的多元文化氛圍。文人書家在信仰上是相當自由的,他們既有儒家入世的崇高理想,也有道家寄情于山水的出世情懷。這使得他們擁有更廣闊的視野,不再囿于書屋,而遍訪名山大川,發(fā)出“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物殷俗阜”的贊嘆。他們向社會上各階層不同職業(yè)的人學習。據《新唐書》載,張旭“始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又見公孫大娘舞劍器,乃盡其神”。
由于唐玄宗以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治國,所以道家一度被推為三教之首,這對當時的社會產生了很重要的影響,也使“顛張醉素”在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上突破前朝,用新的形式和語言表現唐帝國的雄渾氣象以及唐人怏然自足的世情。道教的空前發(fā)展使書家更親近自然,書家們擺脫于法的束縛,純粹地抒發(fā)感情。所以,縱觀唐朝的狂草,講究隨性而發(fā),每一根線條都意到筆到,而不是故意的安排,“因任自然之性”,“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做到生命自我的超越,即物與我的融合,方得精神上的自在。寫字時,筆到情到,人心與道合二為一,真正做到“達其性情,形其哀樂”。這不僅是對書家創(chuàng)作的要求,也是整個社會的審美要求。唐玄宗倡導八分和章草,對隸書實行“變法”,使隸書的筆畫更趨于豐腴圓潤,有著雄偉、壯麗之感。這種明皇新體的出現既反映了泱泱大國之氣象,也扭轉了初唐委婉含蓄、飄逸遒美的審美,提倡“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于草書方面,王獻之篆籀絞轉、外拓而開廓的用筆更符合當時的審美。書法也不再是孤芳自賞的藝術,而是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是絕佳的屏風裝飾,也是豪放不羈的題壁形式。已融入民眾的日常生活,成為多元包容的抒情形式。
宋 黃庭堅 廉頗藺相如列傳(局部)
為避免唐藩鎮(zhèn)割據的悲劇,整個宋朝守內虛外,導致對抗外族侵略時,屢屢受挫。這種民族屈辱感,使文武百官漸漸喪失了大唐自信的精神面貌,以及對外來文化兼容并蓄、完全開放的勇氣和信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新理學應運而生。它將原來儒家的“內圣外王”中“內圣”過度強化,格外注重人的主體性,追求精神的浪漫、自由,擺脫現實世界束縛。這與道家享受逍遙人生的思想不謀而合。但是唐人對抒情達意的狂草藝術的追求并不被宋人接受。在宋朝,狂草作為一個載體,成為書家追求“意”的媒介。
宋初,人們渴望建立正統的書風,掃除五代恣意尚怪的習氣。在此背景下,抒情表意的狂草得不到社會主流書家的認可。歐陽修更是評價懷素:“后人乃棄百事,而以學書為事業(yè),至終老而窮年,疲敝精神,而不以為苦者,是真可笑也。懷素之徒是已?!彼J為書法應作為儒家修德進業(yè)的工具,而不是一生的藝術追求。
宋代書家尚“意”,格外注重“意”的表達。隨著朱熹的理學興起,無論大眾還是創(chuàng)作者,情感的抒發(fā)都趨向內斂了。相較于唐代書法與社會生活緊密相連,極度講究實用性,宋朝則將書法剝離于世俗,當作純粹的藝術。在朝廷開設的書學教育課程中,唐代比宋朝多了《國語》和“時務策”,《國語》是史書,“時務策”是討論國事時務的對策。可見唐偏重于實用性,選拔的是與時政密切相關的官吏。北宋則增加了經學課程,要求學生兼通儒家經典《論語》和《孟子》。可見宋朝更歡迎書法技藝高超又博學的藝術人才。文人層面,唐朝的文人還停留在俗世中講究實用的書寫,崇尚“法”;宋朝更注重藝術的表達,擯棄功利,將學問與書法融為一體。黃庭堅曾給予蘇軾這樣的贊美:“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矣,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彼纬⒅貙⑽娘L、書風和為人處世三者結合起來。書卷氣體現在書法藝術中,就是要不偏不倚、不激不厲。而“呼叫狂走,乃下筆?;蛞灶^濡墨而書”這種強烈的書法表現形式在宋代是不被允許的。
宋初的草書家在學習旭、素的狂草時,看到了一種擺脫現世束縛的反叛精神。這種精神滿足宋人的現實需求,并使宋人找到了通往“意”的道路。由于對道家思想的吸收不同,宋人只是將狂草作為自己追求精神自由、崇尚意趣的媒介,而不是極致的物與我融合的藝術形式。因此,癲狂易學,守法難成。一部分宋人只是一味地發(fā)展“狂”,破壞了“法度”的平衡;另一部分以黃庭堅為例,一改唐朝狂草的寫法,速度放慢,將線條的連續(xù)性置于空間結構之下,將狂草書法進行了規(guī)范化的總結,著重進行空間的安排布局?!白髡咚坪踉谶厡戇吽伎紝臻g的處理,思考成熟時則來幾下快動作,接著又在沉思中緩緩前行?!鼻楦须[藏在“法”之下。張旭的字則是隨心而書,線條和結構意到而筆到。明豐坊評張旭《古詩四帖》:“竊詳是帖,行筆如從空擲下,俊逸流暢,煥乎天光,若非人力所為,剩有庾稚恭、王子敬之遺趣。”可見“法”已蘊含在情之中。
唐朝的狂草是書法從實用性轉向藝術性的典范,這種藝術性體現在書家的無意識而書;而宋代書家則是有意識而書,并且將“意”做了一定的規(guī)范。所以,講“意”抒情是一脈相承的。但對道家思想理解的不同,使唐朝的狂草創(chuàng)作者在遵守法度的情況下,高度表達自我,更偏重于將道家思想的“超越”融入藝術創(chuàng)作。宋朝書家則以狂草作為表達自我、擺脫現世束縛的尚“意”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