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洪 峰
離山頂越近,草木越矮小
大片伏倒的黃色中
我已嗅出
深秋的味道
山頂?shù)木奘?,巋然不動
但夸張的擺姿
足以讓人一眼斷定——
它們的前世,生活在海的波瀾里
跳上巨石,我又一次張開雙手
云霧從指間快速散開
四周的山脈,越來越清晰
天地如此遼闊,每一次洗禮
都讓登頂者的胸懷更加寬廣
凌厲的山風(fēng),將體內(nèi)多余的雜質(zhì)
一一吹走
被掏空身子,依然將手臂
舉向天空,活出塵世的掙扎
或者頑強
這群苦櫧,與匍匐的青苔和落葉
達成歲月的默契
相互靜守,相互斑駁
向上,征服石階、白云和酸痛
這是登山者最大的熱愛——
而我,不是
一個心存敬畏之人,這些年
早已羞于承認——
內(nèi)心之籬,在時光深處密不透風(fēng)
沿古道而下,將籬一步步拆除
讓步伐變得足夠輕盈
睡了一夜的天池,開始漫溢出
一層薄而透明的暗香
幾只晨鳥,在天池邊的植物叢里
大聲鳴叫,天空漸漸泛藍
一夜的蟄伏
足夠讓澄清更加澄清
讓敞開更加敞開
沿山道走動
讓身子和內(nèi)心同時寧靜
與大自然渾然一體
是的,我會純粹地活
像遍布山崗的這些植物
這些水霧
這群可以滑翔天空的鳥
積攢多年的福祉,簡單易行
“一個人只要
把握很簡單的一點東西,就能夠
像神一樣過一種寧靜的生活”
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
說這話之后
仍然只有少數(shù)人,才可以過
這樣清醒的生活
五月的畬娘,將揉搓好的衣物
放入宣平溪里,來回輕蕩
陽光被蕩碎,在水里一晃一晃
身后的古埠頭,臺階上長滿春草
風(fēng)聲穿過柔軟的柳枝
與溪水一起淺吟
鳥鳴,不時從空中跌落
馬村廟的紅木門,依舊緊閉
庭院的門縫內(nèi)擠滿荒草
這些姓馬的草,和廟宇一樣寂寞
自顧自滋生和枯萎
在低處舉起馬村的旗幟
廟宇之外,村民們將生活
搬上村口的高墻
這些彩繪,同樣寂靜在光陰之外
貞溪和鏡溪,一左一右
左右成村莊的護法
龍骨橋的雙孔橋洞,被水接住
像一雙睜開的眼
水邊的苦櫧,布滿蒼桑
作為村莊的見證者
他們和村民一起從苦難中走過
洞開的大窟窿
靜坐成一片頑強的空間
探入,像先輩盤坐片刻
時光深處,一條暗溪潛涌而來
仿佛回到革命歲月
而洞外,陽光依舊明媚
與洞內(nèi)的寧靜達成某種默契
向遠方眺望,一朵心怡的白云
從藍天上悠悠飄過
榆木、樸樹、香樟、算盤子、苦櫧
楓香、烏桕、苦楝……
這些久違的老友
群居在濕地之中
我能快速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
枝丫遒勁
一邊接近天空
一邊努力掩蓋整個濕地
挨著古樹的民房
外墻玻璃,仿佛一面巨大的鏡子
讓一株古樹,輕易在屋內(nèi)舒展
在溪西,喬木守護的態(tài)勢
以及這方潮濕的凈土
給村莊足夠的安寧
我對古樹更深刻的認識
就源于這樣的一份滄桑和靜美
宣平溪的水
在蓮花壩圍攏之后
形成巨大的琴,讓水的走勢
開始跌宕
初春暖陽,伸手輕撥
水跳躍,蕩漾,充滿歌唱的技巧
閉眼傾聽,作虔誠的聽眾
從嘩嘩的水聲里
聽出其中的隱藏
聽出幾百年前的顏氏祖訓(xùn)
聽出人間的悲歡起伏
在港口,適合一個人
沿宣平溪行走
將凡塵一一撣盡
無數(shù)過往拋入流水
遠去,直至消逝
匐匍在云臺山下的村莊
像個老人,彎曲而狹窄的老街
像柔軟在時空深處的經(jīng)脈
風(fēng),是敘事者,也是歌者
一邊是南港溪的水在嘩嘩東流
一邊響起老街的悠長回音
在兆岸,流泉兄帶我穿行老街
穿行在一個村莊的美學(xué)中
銹跡斑斑的寂靜中
一個個進士
與我們親切交談
內(nèi)心的燥戾,正一點點被濾去
我仿佛又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