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渡
臧棣最近出版了他的新作《詩歌植物學》。這是一本規(guī)模宏大的詩集,是詩人關于植物的詩歌全集,收入詩作291首,寫作時間長達35年,涉及植物的數目與詩篇數目約略相當。書分三卷,第一卷詠花,第二卷詠樹,第三卷則分詠入食、入藥各類植物。書腰上說詩集“涵蓋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見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詩歌史上罕見的集中書寫植物的詩集”。前半句語涉夸張,后半句卻是實情。即使在農耕時代,中外詩史上似乎也找不到規(guī)模相當的同類個人詩集。與傳統(tǒng)的植物詩相比,本書在主題、方法、風格、語言上都有令人矚目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發(fā)明了一種具有鮮明的臧棣特色的植物詩學,或許應該說是臧棣詩學,因為其原理是普遍的,并不限于植物詩。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從詩學意義的發(fā)明上看,這本詩集不但在臧棣個人創(chuàng)作史上,而且在當代詩史上兼有標程和標高的意義。本文擬對臧棣植物詩在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加以分析,探討其對當代詩歌的啟示。
與其說它是為你而生的,
不如說它是為你而來的:
為報答你,在這晦暗的塵世中
并未錯過它奇異的卑微
——《金蓮花簡史》
在高高堆起的臟兮兮的回收物中,
她養(yǎng)護的雛菊美麗惹眼,
像一首首無聲的圣歌;看上去
與她的身份嚴重不符,卻構成了
卑微的生活中最深奧的秘密
——《雛菊簡史》
它們的死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微。
——《穿心蓮協會》
比溫柔還玲瓏,將每一朵白花
都開得那么細小,
假如我仍不習慣低下頭,
如何才能抓住那無暇的重點?
——《滿天星簡史》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彎下身,
都意味著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誰
——《人在科爾沁草原,或胡
枝子入門》
使用好你的渺小,利用好你的孤獨
——《香樟樹下》
安靜的顏色中,唯有杏黃
比影子的真理還頑固。
——《銀杏入門》
就好像有些草木
生來就屬于真理
——《韭菜簡史》
凡樂觀主義者能想到的真理,
它們都會給出一種形狀。
——《蘑菇簡史》
它把自己能把握的真理
都獻給了單純的事物。
——《藍靛果叢書》
和它們有關的真理
始終是樸素的,就像一道籬笆
最終能否成立取決于附近
永遠也不會有大象出沒。
——《紫葉小檗簡史》
將它們混入枸杞后,又把宇宙的影子
慢慢加熱了十分鐘
——《山茱萸協會》
它們的傾斜,沿凜冽的坡度
造就的集體之美,在我們中間
加深了宇宙的挽留。
——《岳樺樹叢書》
我擔心宇宙會給我穿小鞋。
——《暗香學叢書》
沿內心的花紋
重現宇宙的萼片
——《鐵線蓮學會》
有時,我仿佛面對過整個宇宙。
有時,即使面對整個宇宙
也不如面對一株安靜的海棠。
——《垂絲海棠》
臧棣的這些植物詩在構思上并不遵循統(tǒng)一的模式,其寫法也不能以“以小見大”一言以蔽之。其中的出色之作,都有其進入題材和主題的獨特角度,構思迥異,想象力的姿態(tài)也各不相同,令人有繁花滿目之感。要說這些詩在寫法上的共同之處,那就是其詩思的推進絕不單一依賴敘述、抒情或沉思,而體現了一種綜合的特點,觀察、想象、沉思、經驗、情感、知識、語言都參與其中,在這些元素的對話、共舞中營造出色的文本效果,編織出一種復雜的語言織體。如果我們把想象力看作推進詩思的基本機制,也可以說,臧棣的想象力具有這樣的特點,它能夠把觀察、沉思、經驗、情感、語感、節(jié)奏感凝聚成一種復合的燃料,并借此極大地提高它們作為單一成分時的燃燒效率,從而發(fā)明迄今為止最高效的詩歌推進器。在新詩史上,郭沫若的想象主要依賴情感,卞之琳在想象中引進了感覺、沉思和微妙的語感,艾青在想象中引進了觀察,穆旦則在想象中引進了智性和經驗。當代詩人中,海子的想象偏于情感,駱一禾的想象兼有情感和理智的成分,同時引入了獨特的時間和歷史意識,戈麥也兼有情感和智性的特點。顯然,臧棣的想象綜合了最豐富的元素,同時具有極好的平衡能力,可以說配備了最齊全的詩歌工具箱。這種能力既體現在寫作的持續(xù)和豐富,也體現在其海量文本的良好平衡性上。
地球就沒夢見過它自身
是一顆碩大的深藍色栗子?
——《栗子簡史》
花頭即佛頭,才不管大小
合不合窸窣的比例呢;
如此,潔白的小花瓣就層疊在
一個緊密的依偎中,向你示范
精靈們是如何巧妙隱身
在我們周圍的
——《雛菊叢書》
香菜和百合
擺放得如此挨近,就好像我身體里
有一只你愛撫過的兔子
正溫柔地注視這一切。
——《香菜簡史》
我想到一個詞,蜜蜂就吃掉一個詞
它們像是剛打敗了精靈,
甚至有辦法吃掉我僅僅想到
但還沒說出口的詞。
——《源于瓊花的煙花學叢書》
暴風雨的考驗對我們而言
有時僅僅是比喻;對它們來說,
必須是頎直的竹竿像一把鋼刀插進去,
穩(wěn)住大地的搖晃
——《佘山竹影簡史》
渾身疲憊,看上去像是剛從銀河深處
潛泳歸來
——《野豌豆簡史》
整個世界安靜得猶如
一個侍者,捧著從花心
直接遞過來的果品,請求你
暫時離開你自己一小會兒。
——《秋紅入門》
它放任成對的山雀在它的陰影里
將熱帶的聲音折疊成
一把透明的小椅子。解決了
那些該死問題后,你也不是
絕對沒有機會坐在上面。
——《木瓜燈協會》
美麗高大的楸樹安靜得
就像黃昏時的一座馬廄。
它們發(fā)散出的植物的氣息
也恰似一群馬顛跑著,在我的腦海里
按摩你的影子。
——《楸樹入門》
敘述視角的多樣化,也是臧棣的植物詩在方法上的一個創(chuàng)新。在臧棣的部分植物詩中,植物是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出現的,例如《薰衣草叢書》《柴胡簡史》《桑葉簡史》,這樣的敘述角度完全顛倒了傳統(tǒng)的物我關系,讓我們從植物的角度去觀察它們,同時也從植物的角度反觀我們自身,從而對植物、人(自我)及其關系產生新的領悟。另一部分詩中,植物或自然作為第二人稱的對話者出現,例如《雪蓮簡史》《芒果入門》《百香果》《紅柳叢書》《瓊花的邏輯入門》《駱駝草協會》《銀杏入門》。在《藍玫瑰》中,人稱在第二、第一和第三之間持續(xù)轉換,帶來了另一種令人著迷的敘述效果。人和植物的關系在這些詩里處于“你和我之間”。對話使植物和人之間發(fā)生神秘的交換,坐實“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在《駱駝草協會》中,表面上毫無共同之處的駱駝草和詩人在對話中互相發(fā)現,駱駝草召喚出了詩人“身上的駱駝”,而詩人變成了“一匹詩歌的駱駝正走向一個假球(駱駝草)”;在《銀杏入門》中,“你”受益于秋天的邀請,經歷了“無名的喪失”,到最后身上有了樹的味道,變成了“比我們更接近純粹的人”;在《藍盆花協會》中,“你”一開始對藍盆花的習性是無知的,到后來藍盆花“將你的頭顱綻放成驕傲的花心”“你身上所有的彎曲……都會被它用堅挺的草莖重新弄得直直的”;在《黑眼菊,或雌雄同體協會》中,自然的啟示令“你”開始懷疑“我不可能是你”的教條。這類詩中,植物與人的“互為主體性”表現得最為充分,在其營造的情境中,植物的植物性和人的人性都發(fā)生了溢出,在詩的試管中化合為某種既不同于物性,也不同于人性的東西,也可以說,通過擴展彼此的“間性”,雙方都開闊了存在的領域,“這相遇本身,就已構成一種命運的修剪”(《瓊花的邏輯入門》)。當然,在大部分的詩作中,植物仍然以第三人稱的他者身份出場。不過,這種出場并不取消植物的主體性,可以說詩人在每一首詩中都充分尊重了植物自身的物性,人和植物那種互相讓渡的情形也沒有消散。例如,在《橄欖樹協會》中,少年的成長歷程始終伴隨植物的教育,“我的本能肯定被它粗糙的樹皮惹毛過,/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齡的彈簧:/輕輕一按,我的飛翔/就會在它的枝條間找回全部的翅骨”。面對他的對象,詩人的姿態(tài)絕不高于它們——實際上,詩人往往處于比物更低的地位,面對植物的時候,他采用俯身、蹲下、跪下的方式:“你必須蹲下,才能看清/它的小花球像一個信念”(《馬櫻丹協會》),“我單膝跪地,但愿藏在你背后的精靈們/能看見我”(《百日紅叢書》)。這種人稱和姿態(tài)的調整,實際上是人與物的“距離的組織”,體現了一種臧棣式的距離詩學。這種距離詩學是臧棣的“小詩學”的內涵之一,也是其方法論的內在要求:它把目光從遠方收回到身體周圍,從龐然大物轉向細小的事物,從仰望轉為俯視,從眺望轉為端詳。在臧棣看來,端詳的目光同樣能夠發(fā)現宇宙的深邃奧秘:“從眺望到端詳,距離的組織/甚至能沿內心的花紋/重現宇宙的萼片。”
行文至此,有必要回應一下對臧棣的一個老生常談的批評,即臧棣被認為寫作太過風格化,以致陷于自我重復。如果著眼于單個的文本,這樣的結論也許有幾分道理,但是如果從宏觀的視野來考察,這種重復其實是其詩歌方法的內在要求。實際上,惠特曼的《草葉集》和聶魯達的《詩歌總集》也不斷受到同樣的批評,但是如果硬要把所謂的重復從這兩部偉大的詩集中抽去,那么“詩歌總集”就不可能存在。換句話說,方法、風格、主題,乃至修辭的某種程度的重復,正是“總集”的內在要求,也是其總體格局下的必要的修辭手段。這與一首詩以詞句重復為修辭手段沒有什么不同。在我看來,與其喋喋不休地議論詩人的重復,不如靜下心來反思一下我們對重復的恐懼可能存在的偏見。也許,對重復的恐懼正源自缺乏總體性,以一首一首的、單獨的好詩博選家眼球的小詩人心理,而針對重復的這類批評往往摻雜了小詩人的小心眼。對此,詩人曾做過自我辯護:“某種意義上,在已知的詩歌情境中,我們或許確實沒法回答:詩和重復的關系,以及詩人的自我重復的問題。但我們也確實知道,魔鬼從不會重復自己,這也意味著,在我們面前,惡永遠是新的知識。而天使只能重復天使。這差不多同樣意味著,善是原始的知識。所以,詩的重復根源于一種原始的沖動。”這是智慧的辯護,但我認為,詩人的辯護不如植物的辯護更直接,更強有力。這個植物的辯護來自《狗尾草簡史》:
世界上沒有兩片樹葉是相同的;
尤其是,貓頭鷹從茂密的枝葉中飛出
撲向思想的黃昏之時;而它們
則另取捷徑,只熱衷于彼此的混同。
至于能否算例外,隨意到隨你挑:
它們中間的每一株都很像相鄰的另一株,
而另一株則將這碧綠的相似性
迅速傳遞到它的周圍。
早期的無知中,它們仿佛也曾
靠數量取勝。這似乎有點原始,
以至于即便你是圣徒,也很難正確看待
這些阿羅漢草對同一性的熱愛。
事實上,對同一性的熱衷是植物的智慧之一。許多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像二月藍、薰衣草、馬鞭草等,都是依靠同一性的積累而演變成壯麗的景觀。這可以說是植物的“積分”精神。這也是有著總體性目標的大詩人所具有的精神,聶魯達是如此,惠特曼是如此,臧棣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