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劉楊俊墊了三塊磚,才夠到窗臺上。食堂師傅正在炒菜,沒發(fā)現(xiàn)我們倆。味兒特濃,沒到飯點,我們倆的肚子就都咕嚕嚕地叫了。菜是蓮花白,切得大塊大塊的。炒菜的鏟子跟我爸鏟灰漿的一樣大。我說,劉楊俊,你看到?jīng)]?那鏟子可真夠大的。劉楊俊說,這還用你說,我早就知道了。我不高興地乜了他一眼。劉楊俊說,你猜我昨天看見啥了。我說,啥?劉楊俊說,我看見張三頭家院子里有個盆,里面能摸出東西來。我說,你講的啥,我沒明白。劉楊俊說,就是他家雞圈上有個膠盆,盆上蓋著個黑色塑料袋,我看見他手伸進(jìn)盆里摸出一瓶酒來,是白燒。我說,他藏盆里的?劉楊俊故作認(rèn)真,說不曉得呢,他拿了一瓶白燒后還拿了一瓶醋。
我說,人家藏盆里的吧。劉楊俊說,這用得著藏嘛,咋不直接放屋里,非要擱院子里?我琢磨著也是。我說,那你給我說這個干啥?劉楊俊說,你沒發(fā)現(xiàn)那老頭很怪嗎?
張三頭的怪,不用劉楊俊說我也知道。平時上下工,他都是一個人,不咋跟工友們說話。下了工,別家歡聲笑語,要么是看電視,要么是打牌,要么是下棋,就他院門鎖得緊緊的,沒人曉得他在里頭干啥。
見我沒說話,劉楊俊又說,我感覺那盆不簡單。我說,你啥時候看到的?他說,昨天晌午,我路過他家門口時,從門縫里瞧見他在院子里生火煮面。我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他說,你不相信?我說,我沒不信。他說,那要不要我?guī)闳タ纯??我有些遲疑,說,看看那只盆嗎?劉楊俊說,是啊。
我們倆從磚頭上下來,離飯點還有一會兒,大人們還沒收工,我們直接去的張三頭家。他家院墻修得高,還插了玻璃碴子。我說,劉楊俊,我們倆怕是爬不進(jìn)去哦。劉楊俊說,爬不進(jìn)去沒關(guān)系,我撐著你唄,你試試能不能瞧見那只盆。說著,劉楊俊弓著腰,趴在張三頭家圍墻上,示意我站到他肩上。我站在他肩上,果然瞧見院子里有個雞圈,木頭搭的,不過沒雞。雞圈上有只盆,具體樣子跟劉楊俊說的一樣。劉楊俊說,你看到?jīng)]?我說,看到了。他說,能看到里面嗎?我說,你再等下。我試著換換角度,但盆讓黑色塑料袋蓋著,看不出里面是啥。劉楊俊說,我快撐不住了,你快下來吧。我就慢慢下來了。劉楊俊的臉憋得通紅。他說,我沒騙你吧?我說,沒騙我。他說,這老頭肯定不簡單。我沒說話。
那是1996 年春天,工三團(tuán)在火電廠旁邊又修了好幾幢宿舍樓。不上課的時候,大人們干活,我跟劉楊俊沒人管,就成天瞎轉(zhuǎn)悠。到了飯點,就跟在大人身后去食堂打飯,有時候是白菜炒肉,有時候是青椒炒蓮花白,還有些時候是土豆絲。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肚子餓,除了餓還是餓。不知道啥原因,那會兒工人們活沒少干,賬卻不好結(jié)。好些時候吃飯都成問題,所以張三頭家里的盆能藏酒,還能摸出醋瓶子,那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在我們看來,跟變戲法似的。
晚上,我爸坐在屋里跟王伯伯下象棋。我媽吃完飯,碗筷也不洗,撂下一句話,老夏,記得洗碗,別等下忘記了,《香帥傳奇》馬上要播了,我先看電視去。說著,我媽興高采烈地溜了。王伯伯瞅我爸一眼,像是有啥話要說卻又沒說。我爸說,下棋下棋,我要飛象了啊,你看好。王伯伯說,飛啊,只要你不怕我的馬踏你,你就飛吧。
我對象棋沒興趣,也沒到我有興趣的年紀(jì)。我喜歡的,是有事沒事掛著個彈弓在小河邊走,見鳥射鳥,見瓶子射瓶子。我靶子不準(zhǔn),沒射中過鳥。劉楊俊射中過一次,不過他力氣也不大,那鳥掉了幾撮毛后,騰地一下子飛出樹冠,活得好好的。
我躺在床上,尋思著張三頭家那只盆的事。沒敢跟我爸媽說,覺得這是我跟劉楊俊之間的秘密。我跟劉楊俊商量好了,他家離張三頭家近,改天中午,他再悄悄去一趟,要是還能瞅見張三頭從里面摸出東西,這事就可以斷定真不簡單了。劉楊俊說,他要真能再摸出東西,我就想辦法偷走那只盆。我沒說話,心想這事要是被人家發(fā)現(xiàn)就慘了。劉楊俊笑呵呵地說,我眼尖,個頭小,就算被他發(fā)現(xiàn)了,跑起來賊快,他也抓不到我,周邊小孩多了,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家的。
通過幾天的觀察,劉楊俊有了結(jié)論,他在我面前嘀咕,說不簡單啊不簡單。我說,那盆真有問題?他鄭重其事,嗯,我看到他從里面摸出一把掛面來,嶄新的。我說,那你接下來真要去偷盆?劉楊俊點點頭,說你不想嗎?我說,我怕。劉楊俊說,瞧你那慫樣,用我媽的話說,又不是讓你上刀山下火海,你怕個錘子。他這話不受聽,我有些不爽。他又自言自語,真是個神奇的盆啊,要是是我的多好,就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他這么說,我眼前已經(jīng)浮現(xiàn)起泡泡糖、干脆面、唐僧肉等吃食。我說,他家墻上有玻璃碴子。他說,怕啥?我家有梯子,我們抬梯子過去,再找根竹竿,竹竿上裝個鉤子,不就勾過來了?我真為他的聰明感到驚訝,看來他早有預(yù)謀,同樣大的劉楊俊智商顯然高出我大半截。我說,不過我還是擔(dān)心。你擔(dān)心個啥?你別再說這句話了,聽著就煩。我說,那天我看到他家圍墻是一面磚砌的,梯子那么沉,搭上面會不會垮?我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來由,年前刮過幾次大風(fēng),我家院墻被吹倒了,就是一面磚砌的,我爸氣得火冒三丈,罵罵咧咧地又砌了一遍。劉楊俊說,別想那么多了,想太多啥都干不成,這是我爸的原話,你怕的話,我去爬,我輕。我想了想說,好吧。
從劉楊俊家抬著梯子到張三頭家門口,我們倆不停地環(huán)視周圍,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梯子搭在墻上,我在下面撐著劉楊俊,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墻。他說,遞竿子給我。我把竹竿遞給他。他雙手撐著竿子,不停朝地雞圈方向夠。我說,你夠著沒?他說,差一點,還差一點點。我說,要不要我來?他說,得了吧,還是我來,我再爬一梯試試。他就再爬上一梯。我說,夠著沒?他說,不行,我手有點短。我說,要不我來吧。他正準(zhǔn)備下梯子,我看著頭頂上的磚墻慢慢裂開一道縫隙。然后轟的一聲,整堵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倒下。
我媽問我身上的傷咋回事,我說不小心摔的。我媽就抱怨,一邊給我敷藥,一邊斜視我爸,那意思像是說,都怪你這個沒出息的,找不到好的活干,兩個大人忙碌,錢沒賺著,連帶娃也跟著受罪。我爸不知道,背著身子在生爐膛里的火。
好些天,我都沒敢再去找劉楊俊,我怕他媽,怕他一五一十說出來。他媽是我們工三團(tuán)出了名的潑婦,我見過他媽跟人罵街,那架勢能頂好幾管機(jī)關(guān)槍,只見嘴皮不停翻動,唾沫星子夾帶著各種臟詞污字漫天飛舞。她要是曉得,非得把我家門踏破不可。劉楊俊頭上的包比我的還大,鼻子還流了不少血。墻倒下的那一刻我們倆都嚇壞了,看著灰頭土臉的彼此,他靈光一閃,說去溪邊洗吧。
好在劉楊俊沒計較,他傷還沒好完,就又跟我玩了。我拿著彈弓,在巷子里轉(zhuǎn)悠。他坐在地上,手里握著只滾珠。他說,你的彈弓借我玩玩唄。我說,這是我爸給我新做的,你別弄丟了。說著,我取下脖子上的彈弓。他在地上找了顆石子,包在包皮里,向著遠(yuǎn)處瞄。我說,你別射到我了。他說,不會,我靶子準(zhǔn)得很。他一彈弓朝對面墻上射去,石子飛在墻上,濺起小泥塊。我說,你沒生我氣了?他說,我才沒生氣呢,我爸說的,男子漢大丈夫,要有肚量,再說了,又不是你故意弄的,而且你也受傷了。他能這么說,我還真有點訝異。我說,那你沒給你媽說我們倆爬墻的事吧?他抬起頭看了看我,反問道,你覺得我有那么傻嗎?我說,不傻,不傻。
劉楊俊說,張三頭把墻修好了。我說,那么快。他說,是啊,你要不要去看看?我遲疑著,說他發(fā)現(xiàn)就完蛋了,這會兒肯定琢磨著怎么逮弄倒墻的人。劉楊俊說,不曉得了,不過我感覺他沒生氣,他那個人看不出生氣和高興。說著,劉楊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遞彈弓給我。他朝著張三頭家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張三頭家的院門沒上鎖,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在家的。我貓著腰蹲在墻根不敢湊近。墻是新砌的,磚縫里的泥也是新的。劉楊俊膽子大,他湊到院門邊,瞇著眼朝門縫里看。我在后頭啥也瞧不見。我說,他那盆還在嗎?他說,在的。我說,他咋還沒端進(jìn)屋?劉楊俊說,我咋知道?劉楊俊看得出奇,我再問他話時他就不回我了。我說,你看到啥了???他什么也不說。我來了興致,往前湊,壓力太大,劉楊俊反手給我一肘,拐得我胸口痛。我抱怨著,你咋回事?他還是不說話。這會兒,他一下子往后退,我才意識到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連忙起身要跑,劉楊俊卻絆到了我,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門開了,是張三頭。我們仨彼此對視著。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張三頭說,你倆進(jìn)來。我跟劉楊俊面面相覷,要跑,他一把逮住我倆。
墻咋回事?張三頭坐在椅子上問。我說,就是剛才劉楊俊說的那樣,不小心給您弄倒的。他沉默地抽著煙。我心里忐忑,不曉得他接下來要干啥。他說,你們好奇那只盆?我跟劉楊俊都點點頭。他說,為什么?劉楊俊說,我們覺得你會變戲法。他指著我說,你也這么覺得?我說,嗯,我也覺得你會變戲法。他說,誰告訴你們的?劉楊俊說,我看見的。我說,你能變給我們看看嗎?他說,你們想看我變戲法?我們又都點點頭。張三頭說,那我先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聽他這么說,像是不怪罪我們倆了,懸著的心就放了下來。劉楊俊說,什么故事?張三頭說,什么故事,你們把我墻弄倒了還好意思問我什么故事。劉楊俊說,你不是說要講故事的嘛。張三頭沉吟片刻,嗯了一聲,說一個叫《張三豐盜寶》的故事。我心想,張三豐是誰啊,是張三頭他哥嗎?張三頭像是看出我們的疑惑,解釋說張三豐是個傳說人物,不過歷史上確實有這么個人,他的故事很多。劉楊俊說,那你講講。張三頭深吸一口煙,說好。
古時候,有個地方叫平越,也就是現(xiàn)在貴州的福泉市,那地方住著個民間奇人,叫張三豐,這人高大魁梧,一年四季都喜歡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對自己的形象全然不顧,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張邋遢。就是這個張邋遢,別看他樣子不咋的,本事卻高得很。劉楊俊說,他本事咋高了?張三頭說,你別插嘴,聽我說。這人有天路過平越街,見到一個小孩披麻戴孝,脖子上掛著個牌子,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字。小孩七八歲,瘦得皮包骨頭,很是凄慘。張三豐見后很是同情,就想幫他葬父,于是問他具體情況。小孩說他們家鄉(xiāng)遭遇瘟疫了,死的死,逃的逃,全家就剩他父子倆相依為命,跟著流民討飯到的平越,沒想到父親卻又染病死了,丟下他一個人身無分文,只能賣掉自己來安葬父親。聽完小孩的講述,張三豐感慨道,我有個法子幫你。小孩連忙跪謝,說謝謝恩公,愿來世給您當(dāng)牛做馬。張三豐急忙扶他起來。深夜,張三豐燒香點燭,設(shè)了個祭壇,嘴里念著:“奇門老祖,遁甲骨文,日行千里,片刻回程?!蹦钔?,他讓小孩爬進(jìn)他的袖口,說里面全是金銀珠寶,不過只能拿一樣,不能貪心,不能睜眼,哪怕睜一下都不行,爬進(jìn)去碰到什么就拿什么,得手后趕快退回。說著,小孩就爬進(jìn)他的袖口里,還沒爬幾步,手就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你們說他碰到了啥?張三頭看著我們倆。劉楊俊說,是拂塵?張三頭說,不是。我說,是刀?張三頭說,咋可能嘛。劉楊俊說,難不成是銀子?張三頭說,對。劉楊俊說,我瞎猜的,可我覺得不可能,你不是說他是張邋遢嘛,他哪來的銀子?張三頭不想解釋,說你們不懂,故事里就是這么講的,說小孩摸到了元寶,他興奮地伸出兩只手到處摸,全是金銀珠寶。小孩忍不住了,很想看看這些元寶是不是真的,于是他睜開眼睛,眼前金光閃閃,這哪是什么衣袖,明明是在一間很大的金庫里。還有這事?哄小孩的吧?劉楊俊不屑道。張三頭說,跟你們說了等于白說。劉楊俊靈機(jī)一動,他說,我媽說的,眼見為實,天下哪有這種事?要是鉆進(jìn)一個袖口就能摸到金銀,那你們還上什么班?劉楊俊說得理直氣壯,張三頭無可奈何,說你小子嘴還挺貧的,我就讓你倆見識見識啥叫真的隔空取物。張三頭這么一說,我倆既詫異又興奮,心想,這老家伙難不成真要向我們展示他的絕技?張三頭說,你們倆想要什么?每個人只能說一樣。劉楊俊說,我要泡泡糖。我激動著,說我要干脆面。張三頭說,好,那你們等著哈。張三頭起身,朝雞圈走去,他的右手伸進(jìn)盆里,看樣子像是在里面抓什么東西,折騰了小會兒,竟然從里面摸出一顆泡泡糖。哇,劉楊俊驚呼。張三頭把糖遞給他,對我說道,你看清楚了啊。我立在那里,定睛注視他,沒一會兒,他從盆里摸出一包干脆面。我沒敢接。他說,你拿去啊,怕個啥,是真的。劉楊俊一把幫我接了過去。這個時候,劉楊俊就問道,那個小孩呢,他鉆進(jìn)寶庫后怎么回來呢?張三頭說,你猜猜,我看你不是挺機(jī)敏的嘛。
突然,劉楊俊他媽喊他,再熟悉不過的四川口音,劉楊俊,劉楊俊,你個爛娃仔又跑哪去了?叫你莫亂跑,你硬是一天跑騷氣很,又跑哪去了嘛。劉楊俊和我聽到他媽的聲音,嚇得連忙跑出張三頭家院子。
劉楊俊他媽下的早班,灰漿桶里除了磚刀、勾縫刀,還有只黑色塑料袋,像是裝的啥吃食。我跟在她身后,偷偷瞧了瞧,是兩包方便面。他媽打開院門,放下桶,讓劉楊俊打洗手水。劉楊俊很聽話地找來洗手盆,在鐵桶里舀了瓢水。
他媽邊洗手邊說他,哪個娃兒像你浪個野?叫你莫亂跑莫亂跑,就在這個巷子頭好好箍(待)起,你硬是不聽話,叫壞人抱起走了你才心落,你再亂跑我就把你鎖在家里頭。說著,一把扭在劉楊俊的耳朵根上,那樣子像是有多少氣出不完似的。我嚇得在后面一動不動。說到鎖在家,我媽就鎖過我,在家太無聊了,我擰開所有磁帶,放在盆里用水洗,洗后發(fā)現(xiàn)裝不回去了。我爸媽回來,看到盆里一盤亂麻,磁帶千纏萬攪。我媽氣得拎起掃把往我身上抽,我爸只敢看,啥也不敢說。
他媽擰他耳朵時,劉楊俊站著一動不動。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的小拳頭握得老緊了。他媽說,小楠,你媽也回來了,估計這會兒正找你呢。我聽她這話,曉得是在趕我走。我說,好的,阿姨,那我先回了。走出劉楊俊家,我知道這家伙今晚上完蛋了,少不了挨揍。上次他落下的傷,他媽肯定沒少擔(dān)心。
我還想再回張三頭那看看,就又來到他家。透過他家院子的門縫,我看到張三頭正蹲在里面削土豆,他身邊的鐵爐子生著火,有火焰往上躥。我心想,他這么快就要做飯了啊,他那盆要是什么東西都能撈出來,那么吃的菜肯定也不需要上街買。張三頭削好土豆,從屋里拎出一小桶清油,跟我媽平常炒菜一樣,洗菜、倒油、炒菜,我沒覺得有啥異樣。不想再看了,我覺得我該回家了。
我媽正在院子里做飯。我肚子有些餓,又咕嚕嚕地叫著。食堂包飯,卻只包中餐,晚餐工人們要回家自己吃。干一天,還得做飯,真是辛苦得很。我把干脆面往懷里塞,和往常一樣推開院門進(jìn)去。我說,媽,我爸呢?我媽說,你爸有點事,晚點回來,你別亂跑。我快步走進(jìn)屋,摸出懷里的干脆面,想吃,又覺得可惜,這么好的干脆面,竟然是張三頭變出來的,真是神奇。我朝門外看了一眼,我媽背過身的。趁她沒注意,我悄悄把干脆面藏床底下了。
吃過晚飯,我爸還沒回來,菜擱在桌子上一直沒收。我說,媽,你今天不去看《香帥傳奇》了?你不是最愛看《香帥傳奇》嘛。我媽說,沒心情,再說了,你沈姨家沒回來,放不了電視。我說,他家人去哪了?我媽說,你一個小孩子,像查戶口一樣,問那么多干嗎?我就沒說話了,我媽好像一直在等我爸。我心里糾結(jié),要不要把張三頭的事說出來。說吧,怕她知道我弄倒人家院墻會揍我,不說吧,我對張三頭盆里能撈出東西這件事迷惑不解。我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吧。我爬到床底下,拿出藏的干脆面。我說,媽,你看這個。我媽說,你從哪來的?我說,你猜。我媽說,買的?我沒給你零花錢啊。我搖搖頭,說你再猜。我媽說,我猜不到,是不是你拿別人的?你從哪拿的?我說,我沒,是別人給我的。我媽說,你撒謊,誰無緣無故會給你這個?我說,真的。我媽說,那你說誰,是不是我們工三團(tuán)的?你別亂吃亂拿別人東西,媽媽給你說過。我說,我知道,這是張三頭給我的。我媽疑惑,他為啥給你這個?我說,他變戲法變出來的。你又在扯謊,我媽一本正經(jīng)。我說,我沒扯謊,你聽我慢慢說。
我媽聽完我的講述,面無表情。我說,媽,你說張三頭是不是真會變戲法?我媽沉默了片刻,說他會不會變戲法我不知道,這東西你不能要,以后別人拿東西給你你也別要,特別是陌生人,你懂不?我說,我懂。我媽說,等你爸回來了,讓他帶著你還給人家。我沒說話,不想還,憑啥要還?我又問我媽,他是不是真的會變戲法?我媽說,不清楚,也許會吧,也許他早就藏好的。我覺得跟我媽再說多少也沒用,所以懶得跟她講了。張三頭是不可能事先藏好東西的,那么個小盆,能藏個啥玩意?他變東西前,也是先問我跟劉楊俊的心愿了的。
外面有蟲鳴,風(fēng)沙沙地吹著,倒是不熱,有些涼爽。我聽到門口有說話聲,知道是我爸回來了,他跟人作別。我爸推開院門,我一下子撲了過去。我說,爸,你吃飯了沒?我爸說,還沒呢。我媽說再給他熱熱。我爸說不了,湊合著吃吧,天熱,再說了,吃冷菜也挺好的。
我爸像是餓壞了,不停地往嘴里扒飯。我媽說,他們咋說?我爸咽了幾口飯,說還是老話。我媽說,你吃慢點,又沒誰跟你搶。我媽的臉色有些沉,她瞥向我,我站在旁邊觀察著他倆。我媽說,小楠,你到旁邊玩去。我站到了一邊,慢慢移動到床跟前,找了個舊玩具車玩。玩歸玩,我還是很安靜的,就是想知道我爸干啥去了。我媽說,都四個月了,再這么下去,買菜錢都沒有。我爸說,回頭我單獨再去問問,今天人多,就算有,估計也管不了那么多人。他們怎么這樣,百來號人干的活不是活了,想賴就賴?我媽有些懊惱。你小聲點吧,實在不行,我給哥打個電話,看看他電廠里有熟人沒,能不能說上話。我媽說,也行,不過你別跟別人說哈。我爸說,我知道。
吃完飯,我爸準(zhǔn)備收碗,我媽搶先收了。我爸說,今天我不洗碗了?我媽瞥了他一眼,我洗,你帶小楠去還人家東西。我爸詫異,說,他拿別人東西?我媽說,沒,張三頭給的,他說人家會變戲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媽這么說,我就大聲接了話,說是真的,我沒騙人。行,你沒騙人,我媽說,那讓爸快帶你去。我拿著干脆面,跑到我爸跟前說,走啊爸。
我哪會變什么戲法?就是見他倆孩子可愛,喜歡,剛好家里有,給他們吃還不行啊?再說了,又不是啥珍貴物品。張三頭坐在板凳上,認(rèn)真地說。我爸說,知道您是好意,也曉得不是啥貴重物品,但是孩子還小,不能養(yǎng)成這習(xí)慣,您說以后要是大了,心也大了,那還得了。張三頭說,算了吧,你別磨嘰了,多大點事,扯得遠(yuǎn)了。說著,張三頭把我爸遞過去的干脆面塞我懷里,我明天還得上工,就不送你們父子倆了。他一邊拿瓢舀水,一邊提水壺到灶臺上燒,看樣子是準(zhǔn)備洗臉洗腳睡覺。我爸也不好再糾結(jié),就說那先不打擾您了,謝謝您。張三頭說,快回吧,快回吧,多大點事。
出了張三頭家,我們倆沿著小巷子走,空氣像是凝滯了一樣,誰也不說話。良久,我爸才問我,你真看到他是從盆里撈出來的?我點點頭,嗯,還有劉楊俊,他可以作證。我爸沒說話,像在思考什么。我說,爸,他是不是真會變戲法?對了,他說的不是變戲法,說是隔什么干什么來著。我爸說,隔空取物?我說,對,就是隔空取物。我爸摸摸我的頭,說走吧。
晚上,不大的房間里睡著三個人,還是挺悶的。我爸呼嚕聲蠻大,好在他倆白天干活累了,睡得沉,彼此聽不到。我沒瞌睡,一直在琢磨著張三頭的事。在我和劉楊俊面前,他為啥會表演隔空取物呢?等我爸退他東西時,他咋否認(rèn)自己會變戲法呢?
大人們吃完早餐就上工了,食堂里剩我們幾個小孩。掃地的叔叔說,你幾個臭小子還不走。劉楊俊說,外面風(fēng)大,怕下雨,我們想在這里躲躲。躲啥躲呢,那叔叔一臉不耐煩,他掃把掃到我們腳跟上來,說哪涼快哪待著去,實在不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又不是沒家。
我們被他轟了出來。風(fēng)確實有些大,不知道咋的,大夏天的刮什么風(fēng)。有個小朋友說去他家玩,他帶了鑰匙,我們好幾個小孩都沒帶,認(rèn)為這樣挺好。跑到他家,玩的玩玩具車,打的打鐵片。玩了一會兒,劉楊俊看看天,不見下雨。他沖我說,你要不要走?我說,去哪?他聲音挺小,說還能去哪。我說,好吧。我和劉楊俊就悄悄溜了出來。我說,你的泡泡糖吃了沒?他說,吃了啊,不吃就過期了。我說,咋會那么快過期?他說,你的干脆面沒吃?我說,嗯,沒吃。他說,你傻啊,你真懷疑它是假的?我說,沒,就是不想吃。他說,算了吧,走,我?guī)憧纯此业呐枞ァ?/p>
到張三頭家,門鎖著的。我說,進(jìn)不去,墻也不能再爬了。劉楊俊說,我有辦法。我說,啥辦法?他鬼鬼祟祟,說開鎖。我嚇到了,這家伙啥時候?qū)W的這種手段?我說,我不敢,要是被他抓住就是小偷了,我媽非打死我不可。劉楊俊說,怕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誰會知道?我說,你進(jìn)去干啥,把盆拿走?他說,嗯,那盆太神奇了,你們老師講過一個故事沒?我說,什么故事?他說,阿拉斯神燈的故事,就是有一盞燈,向它許下心愿,它就會滿足你,給你想要的。我說,那是童話,不是真的。劉楊俊說,咋不會是真的?不是真的老師講它干啥?再說了,那天張三頭從盆里拿東西你也看見的。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是,是看見,可是……可是什么,你怕的話就算了,我自己來。劉楊俊把鎖的屁股朝上,然后摸出兜里的一盒火柴,又摸出一把削鉛筆的小刀,還摸出一根細(xì)鐵絲。我說,你咋開鎖?他說,你個膽小鬼,你又不敢,問那么多干嗎?我心想,你橫什么橫。他把細(xì)鐵絲插進(jìn)鎖屁股里,再把火柴盒放在地上,火柴桿一根根地拿了出來,小刀刮掉火柴頭上的火藥,一點點落在一張紙片上。我納悶,開鎖不都是用榔頭或者扳手嘛,我見我爸就是用扳手撬鎖??戳诵海职压蜗聛淼幕鹚幰稽c點塞進(jìn)鎖屁股里。然后,用火柴桿摁實火藥,擦燃一根火柴,朝著鎖屁股點去。我害怕會引爆,一下子跑開了。沒想到,鎖“砰”的一聲竟然開了。真是大開眼界,我還不知道能這樣開鎖,他是跟誰學(xué)的?我正納悶,他已經(jīng)沖進(jìn)院子,爬上雞圈,徑自拿走那只黃色的塑料盆。離開前,劉楊俊異常冷靜,他鎖上院門,撿起門口落下的火柴桿啥的,反正“犯罪現(xiàn)場”清理得干干凈凈。就這樣,他頭也沒回,直接朝著自個家走去。
我獨自站在巷子里,不曉得是回家還是該去哪,心里空落落的。明明不該做的事,劉楊俊做了,我沒做,反倒覺得自己像是哪錯了。我走到家門口,找塊石頭坐下,估摸著到中午的時候再去食堂吃飯。
到了飯點,我爸媽回來了。人多,我爸給我們打好飯,全家三口就端著飯回家吃。我媽說,你請假沒?我爸說,請了。我媽說,那下午小楠你帶。我爸說,行。扒完飯,我媽收拾碗筷,拿去食堂,說接著上工,這幾天活壓頭,勾縫的女工都干不過來。
我媽走后,我說,爸,我想問你個問題。我爸說,你說。我說,要是你的好朋友請你幫他做事,你不做,會不會心里面欠得慌?我爸說,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是自己想做的還是不想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說,要是是自己不想做的,又是一件壞事呢?我爸說,這樣的話,那不會。我爸這么說,我就沒吭聲了。他倒是在那自言自語,說,不過話雖如此,你爸我有時候也挺沒出息的,經(jīng)不住忽悠,有些事曉得不能做,別人多勸幾次,就無法拒絕了,你可別學(xué)我。我說,哦。我爸說,是不是你那個朋友劉楊俊又讓你做什么事了?我說,沒,他沒讓我做啥事,我就是隨便問問。我曉得,我要是說劉楊俊開鎖的事,傳出去的話,劉楊俊不僅會被打,還會扯出一犢子事。
我爸說,午休,靠一會兒吧,等會兒爸爸帶你上街。我說,好啊。我們在床上靠了下來。我爸身子在床上,腿搭在地上,我就躺在他旁邊。沒一會兒,他的鼾聲又呼嚕呼嚕地響了起來,我也不曉得啥時候睡著的。
醒來,我爸帶我上街。他是去打電話。進(jìn)了電話亭,他問打長途多少錢。老板是個中年婦女,面帶兇相,說一塊二。我爸說,那么貴。那人沒說話。我爸說,好吧。老板說,里面有間隔,你挑一個,打完再計費。我爸怕我丟了,就把我?guī)нM(jìn)間隔里。
電話撥通了,是我大伯接的。聽筒沒開擴(kuò)音,不過聲音挺大,我趴在他腿前,聽得真切。我爸說,哥,你最近身體咋樣?那頭說,還行,咋的,想起給你哥打電話了?我爸言歸正傳,說手頭上遇到點難處。我大伯說,要借錢啊,你要多少,我明天讓你嫂子匯過來。我爸說,不是,我干的活要不到賬,這都跑了好幾回了,找誰都耍賴,不擔(dān)責(zé)。我大伯說,這樣吧,你說說具體在哪些人手下干的活,啥時候干的,工種是啥,我請火電廠燃運科的主任問問,看他有沒有認(rèn)識工三團(tuán)的,要是有,看能不能說上話。我爸說,那行,就麻煩哥了。我大伯說,自家兄弟,咋那么見外?然后說,你老婆兒子他們都挺好的吧?我爸說,都還挺好,小楠就在旁邊,來,你跟大伯說幾句。我嘴拙,內(nèi)斂,不曉得咋說,就光喊了幾聲伯伯。那邊問話,我敷敷衍衍地回了下。我爸說,沒法了,這娃隨我,膽子怯。我大伯說,行,就這樣吧,電話費貴,你這事我記著,盡快幫你解決。
掛了電話,我爸結(jié)了電話費,問我想吃啥。我曉得他沒錢,不過是上趟街,怕我失落,隨口問問的。剛才他結(jié)賬,幾塊錢都摸了兩個兜。我說,爸,我啥都不想要,又不餓,也沒有我想玩的玩具。我爸說,那行,我們先回去吧。我爸帶著我往回走,路上他沒咋說話。我看得出,他有些心焦。
后來呢,后來那小孩怎么了?我問張三頭。張三頭靠在椅子上,說你給我點支煙,我就告訴你。他從兜里摸出煙來,還摸出火柴。算起來,他也是爺爺輩的了,我給他點支煙虧不到哪去。我就說,那行。我點上煙。他說,跟你玩的那個小孩咋沒來?我沒告訴他劉楊俊偷他盆的事,也沒說我跟劉楊俊不玩了的事。我說,他媽管得緊,最近不讓他出來玩。張三頭哦哦哦的,怪不得,我還說我的盆不見了,怕是那小子給拿走的。我心里一愣,他怎么會想到劉楊俊呢?張三頭接著說,你們倆啊,還是你看著實誠,那小子鬼腦筋多得很,長大后不得了,怕是要上天。
我想繞開這個話題。我說,張爺爺,你還沒告訴我,那小孩后來怎么樣了呢。張三頭深吸一口煙,說你要聽,那我就繼續(xù)講吧。他說,小孩之所以會爬進(jìn)寶庫,是張三豐施的法?,F(xiàn)在,小孩睜開眼睛,算是破了張三豐使的法術(shù),回不去了,哪怕玉皇大帝來了也沒轍。我說,要是這樣,他豈不是要餓死在金庫里?
張三頭說,那倒不會,這小孩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后,急得直跺腳,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咋辦呢?只能坐著哭唄。這個時候,巡邏的官兵聽到他的哭聲,就跑去稟報皇帝朱元璋。朱元璋曉得后,郁悶得很,這皇宮守衛(wèi)森嚴(yán),連只蚊子都飛不進(jìn)來,咋會有小孩的哭聲?于是,他就命人去開金庫大門,一看里面果真有個七八歲的小孩,懷里還兜著幾個元寶,正坐在地上哭。士兵們一擁而上綁住小孩,像拎雞仔似的拎到金鑾殿。朱元璋親自審訊,說大膽毛孩,你是何方人氏,怎么進(jìn)我大明國庫來行盜的,快快從實招來。小孩聽他這么一訓(xùn),嚇得渾身發(fā)抖,連聲說,不是我要來偷的,是那個張三豐讓我從他衣袖里爬過來的。旁邊的人聽了覺得不可思議,有人插嘴,你這個毛孩真是膽大包天,死到臨頭還在扯謊。小孩聽他這話,嚇得趴在地上求饒,說沒有,我沒有說謊,真是那個叫張三豐的讓我從他衣袖里爬過來的?;实壅f,好了,那你講講,那個張三豐現(xiàn)在在哪?小孩說,在平越,在平越的鐘鼓樓,我就是從那里來的。就這樣,朱元璋命人先收監(jiān)這個小孩,等查明后再說。然后,他下了道圣旨,命令御林軍快速查找平越是不是真有個叫張三豐的人。經(jīng)查證,在貴州平越縣鐘鼓樓真有個叫張三豐的民間奇人。朱元璋曉得后驚嘆不已,平越離京城幾千里,一個小孩咋可能從他衣袖里幾下子就爬到京城的,還鉆進(jìn)國庫,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了解開心中的謎團(tuán),他命令御林軍急速奔赴平越,務(wù)必捉拿張三豐歸案。
那抓到他了嗎?我說。張三頭說,算抓到了,也算沒抓到。為什么?我饒有興致地問。張三頭說,今天就講到這里吧,我太累了。我說,你說話怎么只說一半?到底是抓到還是沒抓到?。繌埲^說,我真累了,想去睡會兒。他起身,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腿,讓他別走。他說,行,那你告訴我件事,我就講。我說,啥事?他說,我那只盆是不是跟你玩的那個小孩偷走的?我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張三頭說,既然這樣,那我先去睡覺了。我又抱住他的腿,我說,我要是說了,你能不能別去找他?不然他會怪我的。張三頭說,我不會。我說,嗯,是他偷走的。張三頭沒問咋偷走的,他應(yīng)該在想劉楊俊怎么進(jìn)的門,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經(jīng)過。張三頭說,行,我不會說的,我知道就行了。我說,那您敢保證嗎?張三頭說,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說,那我們拉個鉤。我勾出小拇指,你得跟著我念,念了拉的鉤才算數(shù)。張三頭說,好吧。我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騙,騙了是小狗。張三頭就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騙,騙了是小狗。然后,我說,那你接著講吧。張三頭說,既然你那么想聽,那我就勉強(qiáng)接著講吧。
張三頭說,一群御林軍騎著高頭大馬氣勢洶洶來到平越,他們走進(jìn)鐘鼓樓,果然找到一個叫張三豐的人。這人正躺在閣樓上午休。那群御林軍二話沒說,沖上去就五花大綁把他捆了起來,一路押向京城。朱元璋曉得后,高興得很,他給大臣們說,朕要親自審審這個張三豐,看看他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墒悄兀驮谟周娧核蛷埲S到京城的頭天晚上,他給跑了,只看到押解他的刑具散落在地。要知道,押解他的是很堅實的腳鏈和手鏈,他沒有鑰匙,竟然輕松逃脫。
我說,他是怎么跑掉的?張三頭說,他會法術(shù)啊,自然就跑掉了。法術(shù),又是法術(shù),那后面呢,抓回來沒?我說。張三頭說,抓回來了。怎么抓回來的?張三頭說,還不是御林軍給抓回來的。
御林軍氣得暴跳如雷,他們不敢怠慢,再次追回平越鐘鼓樓,發(fā)現(xiàn)張三豐正坐在樓上悠然地喝著茶。而且,他不但自己逃了回來,還在當(dāng)天晚上把關(guān)押在京城的那個小孩也救了出來。御林軍一擁而上,又把張三豐綁了起來,這一回,他們輪流值守,不放過任何一個眨眼的工夫,硬是再次押他進(jìn)入京城。好不容易進(jìn)了城,大伙剛松一口氣,張三豐竟然在眼皮底下沒了影,留下一副被他撐破的鐐銬。朱元璋曉得后,怒火中燒,說你們這群飯桶,無能之輩,連個臭道士都抓不住,還如何守疆衛(wèi)土,如何保護(hù)朕?要是再抓不住張三豐,我就誅你們的九族。
啥叫誅九族?我說。張三頭說,就是滿門抄斬,反正就是把連帶點親戚關(guān)系的人都給殺掉。我說,哦,好吧,那他挺狠的。
張三頭說,我接著講哈。都說君無戲言,他這么一說,士兵們嚇得一個個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他們又快馬加鞭趕到平越鐘鼓樓,這回他們怕了,知道硬的不行得換軟的。一個個張爺爺?shù)睾爸?,說求求您了,您行行好,就到京城見見皇帝陛下吧,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也要交差,這要是再請不到您進(jìn)京,我們一個個掉腦袋不說,家人還會被誅殺。張三豐一聽,心里樂開了花,心想,你們這群狗奴才,之前不是挺囂張的嘛,怎么現(xiàn)在一個個認(rèn)慫了?張三豐說,好啊,我可以和你們?nèi)?,不過你們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這群人聽這話知道是有希望了,連忙問什么條件,說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盡力滿足他老人家。張三豐說,上刀山下火海倒不至于,只是這千里迢迢我年紀(jì)大了走起路來太累,要去也是你們抬著我去。大伙心想,路確實遠(yuǎn),抬著去不僅慢而且累,不過只要他不逃跑,也能應(yīng)承下來。于是,大伙就說,抬就抬吧,只要您答應(yīng)去。張三豐說,那行。接著,班頭立即找來一乘轎子,張三豐見了,立馬說不行不行,這太奢侈了,貧道不坐這個。軍人們一聽慌了,忙問那要坐什么。張三豐說,你們找一口大瓦缸來,只需要把我裝進(jìn)缸里,把缸口封住,抬著我去就行,但是這一路上不能有個閃失,要是還沒到京城,缸就摔壞了,你們可別怪我不守承諾。眾人說,行,行行。
我說,這缸是圓的,抬起來豈不是比抬轎子還費勁?張三頭笑道,可不是嘛。我說,那后面缸摔壞沒?張三頭說,摔壞了。我說,摔壞了?那張三豐到底見沒見到皇帝啊?張三頭說,張三豐倒是見到了皇帝,可是皇帝沒見到張三豐。我說,你說的這是個啥?我咋沒聽懂?莫名其妙,自相矛盾。張三頭說,哈哈,你小子還會用成語啊。我說,老師教的。張三頭說,改天再講,我真累了,我要午休。說著,張三頭站了起來。我說,你就不能再講講?張三頭說,你真是得一碗米等不到天亮,今天就到這吧,改天再講。
我媽啃著饅頭,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爸,說,那個周保國咋說?我爸說,他說他跟工三團(tuán)也不是太熟,倒是認(rèn)識里面一個管材料的,讓我明天去他辦公室一趟,他約上那個人,看看能不能說上話。我媽說,只要人家愿意幫我們,就很不錯了,我身上還有點錢,你先拿去買包好煙,對了,別忘了給人家說要是能成,后面會感謝他們的。我爸說,我知道的。我媽從兜里摸出兩張十塊錢遞給我爸。
我爸下午沒上班,我媽給他請了假,說是頭疼,中暑了。整個下午,我爸都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我說,爸,我們是不是快吃不上飯了?我爸說,誰說的?我說,沒誰說,我看你和我媽這幾天愁眉苦臉的,可不是快吃不上飯了。我爸說,瞎說,是工資老不發(fā),我這焦著呢。我沒再說話了。我爸不停地看手表,過了一會兒,他說,爸爸去趟火電廠,你在家好好待著。我說,我也要去。我爸想了想,說行吧,不過你哪也別跑,我讓你在哪待著你就在哪待著。我說,嗯。
我爸領(lǐng)著我走進(jìn)火電廠,這還是我頭次進(jìn)電廠。廠子很大,走進(jìn)大門,躍入眼簾的是一棟很高的辦公樓,看外形就曉得高級。道路寬敞,兩邊種滿花卉,有滿天星,還有地雷花、野菊花,等等,這些上課時老師教我們認(rèn)過。辦公樓門口是個噴水池,水池里水不停地噴著,太陽特毒,火辣辣的。我爸說,你在這等著我,哪也別去,不能進(jìn)水池,有電,水深,知道沒?我說,知道了。說完,我爸朝著辦公樓走去,上了臺階,跟門口的保安解釋著,隔得遠(yuǎn),我聽不清,無非是些他找人辦事的話。他解釋了一通,保安才信,這才放他進(jìn)去。我站在水池邊張望,周圍不是辦公樓就是廠房,轟隆隆的作業(yè)聲不絕于耳,不時有人騎車經(jīng)過看向我這邊,我怕他們不認(rèn)識我,攆我出去,就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悄悄坐了下來。
一直等到七點半,都下班了,一撥撥人騎著自行車出廠,我爸才從樓上下來。我朝我爸沖過去。我說,爸,咋樣?我爸說,我們回家再說吧。出了火電廠大門,對面就是工三團(tuán),工人們陸續(xù)回來了。有人說,張三頭,你倒是給我們表演表演啊。張三頭走在前面,戴著安全帽,扛著灰漿桶,灰撲撲的,啥也不說。有人在后面起哄,說我還不知道,我們工三團(tuán)真是個出人才的地啊,竟然有這么一尊大佛在,你倒是讓大伙開開眼界啊。說著,張三頭的步伐越發(fā)加快,跟的人也越來越緊。我爸說,這群人湊什么熱鬧?我說,他們是想看張三頭表演隔空取物的絕技。我爸說,上次我們?nèi)ニ疫€干脆面,他不是說他不會嘛。我說,他會的,只是他不愿承認(rèn)。我爸嘀咕著,這事誰傳開的?我沒答話,心想,除了劉楊俊還能有誰?還有就是劉楊俊他媽那張大嘴巴。
湊上去的人越來越多,我有些擔(dān)心張三頭,害怕這群人整出什么幺蛾子,又想看看張三頭會不會再次表演他的絕技。我說,爸,我們跟上去看看吧。我爸說,走嘛,我也想見識見識。我爸牽著我,跟著人群來到張三頭家的巷子里,此時巷子人滿為患。有人跟他進(jìn)了院子。我爸怕我走丟,把我舉在他肩上。我說,爸,你跟上啊。我爸舉著我在人群里擠,好不容易擠到他家門口,實在擠不進(jìn)了。我看到有個高頭大漢站在他家院子里,說張三爺,我們叫您三爺呢,您就給我們展示展示吧,我們活那么大,還只是聽說,真沒見過。張三頭坐在椅子上,一臉不悅,見識了又能怎樣?再說了,一個小孩說的玩笑話,你們也當(dāng)真。他話音剛落,劉楊俊就站了出來,說我沒瞎說,張爺爺確實會變戲法,不信,這就是他變戲法的盆。說著,他媽從他手中奪過那只塑料盆亮給人們看。人們都驚奇地看著這只盆。劉楊俊他媽說,是啊,張三爺,您就讓我們見識見識嘛,我們也好開開眼界??催@些人估計不見黃河是不會死心了,張三頭心一橫,說見識可以,不過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人們問,啥條件。張三頭說,見了以后大家各回各家,該干嗎干嗎,我這也不是什么法術(shù),你們別想得那么玄乎,不過是個魔術(shù)罷了,逗逗樂而已。大伙齊刷刷地說,好。
張三頭預(yù)知不了未來,要是能預(yù)知的話,他當(dāng)時就不該表演的。就這樣,張三頭撿起地上的一只塑料盆,找來一只板凳,盆是空的,他拎起來示意給大伙看??赐?,他放盆在凳子上,從身邊找來幾張報紙蓋住。然后,他說,你們想要啥?那些人樂開了花,說想要錢了,越大越好。張三頭說,好。說著,他挽起袖子,手伸進(jìn)盆里。沒人曉得他的手在盆里干啥,只知道他看上去很累。人們的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似的,生怕錯過哪個精彩的瞬間。好一會兒,張三頭的額頭上滲出汗來,像是又累又熱。他的手摸出一張100 元現(xiàn)鈔,人們看得目瞪口呆。錢放在凳子上,沒人敢拿。接著,他的手又伸回盆里,再次摸出一張100 元現(xiàn)鈔。又接著,他的手再次伸進(jìn)盆里,有時候摸出一張,有時候摸出好多張,全是100 元的現(xiàn)鈔。
表演完,張三頭累得滿頭大汗。旁邊的人連忙給他舀水喝,一瓢冷水下肚,張三頭說,我就是會個魔術(shù)而已,大伙別當(dāng)真哈,現(xiàn)在你們見識到了,都回去做飯吃吧。說完,他把凳子上的錢往盆里一扔,報紙一蓋,獨自進(jìn)了屋,門插上插銷。人們沖上去,要開門,門關(guān)得緊緊的,再揭開盆上的報紙,里面空空如也,哪還有什么錢?人們興致盎然,覺得還不夠,在外面嚷著,張三爺,您表演得太短了,我們沒看過癮,再讓我們見識見識啊。這個時候,終于有人站出來了,你們別吵了,我說兩句,張三爺要是會什么隔空取物,他還跟著我們出那么大力氣干什么活?要我說,會魔術(shù)是真,但魔術(shù)大伙都曉得,那就是個戲法,戲法是哄小孩的,開心開心就行了,當(dāng)不得飯吃,要是真能想變啥就變啥,那豈不成神仙了?再說了,要真會隔空取物,他還不比楚留香牛啊,大伙都趕緊回去吧,再過一會兒,《香帥傳奇》就要開始了。他說完,人們作鳥獸散,忙著趕緊回家做飯吃,不然,今晚上就得錯過楚留香了。
我媽一高興,多吃了一碗飯,說有點撐。我爸說,希望能成。我媽說,這事你不要傳出去,我估摸著,有些工友應(yīng)該拿到錢了的,只是人家口風(fēng)緊,沒說。我爸說,我又不是傻的,知道咋做。
我還沒吃完,我媽就開催了,說快點,好去看楚留香,晚了就沒地兒了。我爸說,催工不催吃,你慌個啥?我媽說,不懂就別插話。我心想,楚留香有啥好看的?每天那么多人去沈姨家。
工三團(tuán)有電視機(jī)的人家不多,沈姨家是其中之一,她家屋子寬,主要是院兒大,能容納不少人。帶著兩張小板凳,我媽領(lǐng)著我,推開沈姨家院門,院子里已經(jīng)坐上人了。電視機(jī)擺在屋子正門口,像是才抬出來的,放在一張桌子上。人們圍著電視坐成扇狀。我媽環(huán)視院子,指著右邊一個角落說,那有位置,我們?nèi)ツ?。她跨過一個個小板凳,找到個沒落凳的地方坐下。我說,媽,楚留香啥時候出來?我媽說,快了,別說話。來看電視的人很多,沒一會兒,院子里就坐滿了人,大門口還站著幾個大叔,只要是能站個人的地方,就沒空著。
《香帥傳奇》開播了,電視里放著主題曲,歌里唱著:“……天大地大何處是我家/大江南北什么都不怕/天大地大留下什么話/好名照青史人走天涯……”
人們異常激動,大人們抽煙、嗑瓜子、閑聊,眼睛時刻不離電視,小孩子們蹲在各自的位置上,精神高度集中。男人們會討論誰長得漂亮,女人們更多關(guān)注楚香帥,小孩子們好奇和討論的是他們在使用什么武功,打斗時會不會死,如何飛起來的,能飛多久。
劉楊俊跟著他媽也來了,我看到他坐在我前面點,他也看到我了,只是他沒跟我說話。我覺得他可能還在生我的氣。有什么好氣的,怨不得我啊,偷別人東西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事。我們倆的目光碰到了幾次,不知道啥原因,劉楊俊竟然跟我說話了。他貓著腰,從前面湊了過來。他說,以前沒見你來看???我說,就今天來呢。他說,走,出去,我跟你說件事。我說,啥事?他瞥了眼我媽,我媽正聚精會神看電視,壓根沒注意我們。他低著聲,說,還能有啥事?他跟我媽說,阿姨,我們可以出去玩一會兒嗎?這里人多,怪熱的。我媽見過他,知道他是我平日里的玩伴,說去吧去吧,你們別走遠(yuǎn)啊。
劉楊俊在前,我在后,好不容易擠出沈姨家。巷子里空蕩蕩的,回蕩著《香帥傳奇》里人物的對白和打斗聲。劉楊俊說,前面你也在張三頭家吧?我說,嗯,怎么了?他說,你相不相信他那是魔術(shù)?我說,不曉得,他說是就是吧。劉楊俊說,我反正不相信,你還記得他講過的《張三豐盜寶》的故事不?我說,記得啊,沒講完,咋了?他說,張三豐是個道士,張三頭可能也是個道士,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我說,你的意思是他是隱居的大俠?劉楊俊說,大俠談不上,再說了,你見過哪個大俠是他那樣的糟老頭?怎么說也得是楚留香這樣帥的人。我心想,也是,他要是大俠,豈不是能幫工人們討回工錢了?別說討回來,他自個也用不著窩在這里干苦力了啊。我說,那你咋會覺得他是道士的?劉楊俊說,他十分熟悉張三豐的故事,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另外我爸跟我講過茅山道士的傳說,說會茅山道術(shù)的人,不僅會隔空取物,還會其他法術(shù)。我說,都有哪些法術(shù)?他說,比如讓一匹馬喝水,命令它只喝半盆水,水就會只讓左邊或者右邊一半給馬喝,還有,會讓皮帶變成蛇上樹偷梨子,反正很多。我聽他這么一說,渾身起雞皮疙瘩,心生膽怯。我說,你講的像是僵尸片里的。他說,對對,差不多是這樣。我說,那張三頭會抓僵尸嗎?你可別嚇我。劉楊俊說,瞧你那點出息,我只是納悶,他一個老頭子,不跟大伙一樣看電視,整天關(guān)在屋里干啥,再說了,他好像也沒有兒女。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我爸說的,一般會這些法術(shù)的人都不會有后代,有可以,但是自己得殘疾或者孤獨終老。我說,算了,你別說了,我要去看電視了。說完,我撂他一個人在巷子里,徑自朝著沈姨家院子里跑去。
劉楊俊的話,一直讓我感到害怕。晚上爸媽睡著了,我仍無困意,透過窗戶望著天上的星星。要是張三頭真會法術(shù),他豈不是想害誰就能害誰,那咋還能受大家逼迫表演絕技呢?這樣推斷,劉楊俊的話是站不住腳的。不過,張三頭這人著實奇怪,獨來獨往,寡言少語,逢年過節(jié)也沒個啥親戚??傊覍埲^的態(tài)度慢慢轉(zhuǎn)變了,對他有些敬而遠(yuǎn)之。后面的日子里,好多次他看到我都主動給我打招呼,說,你干啥去???我說,我爸讓我買醬油呢。他說,你上哪玩啊?我說,沒上哪玩,去河邊呢。他說,張三豐的故事還沒講完呢,要聽不?我呆呆地看著他,說家里還有事,改天再去你家,你再講給我聽吧。
張三豐后面去沒去京城面見圣上?按照張三頭的講法是去了的。那是張三頭最后一次給我講故事,也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說完這個故事,他就從我們工三團(tuán)消失了。咋消失的,眾說紛紜,不過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跟中秋節(jié)前的一場文娛活動有關(guān)。
中秋節(jié)快到的那段時間,人們窮得叮當(dāng)響,鬧得有些厲害,有人要不到工錢,索性窩在家里不出工,到了飯點就去食堂打飯吃。食堂要看飯票,沒飯票的不讓吃,工人們窩火,就跟炒菜師傅干上了。炒菜師傅當(dāng)了冤大頭,給揍得皮泡臉腫,叫苦不迭,說我招誰惹誰了,上面說憑票打飯,我也是按規(guī)定辦事。按規(guī)定?還憋屈的工人端著飯,腳使勁往他身上踹。
眼見工程滯后,我媽他們沒事干,就搬來小板凳,挨個坐在磚墻根下打毛衣、納鞋底。大姑大嬸們七嘴八舌,說包工頭們?nèi)フ译姀S管事的了,看看能不能先結(jié)點賬出來,要是結(jié)了,他們就有錢發(fā)工資了。我媽沒吭聲,我隱約曉得,我爸的工資像是要到了的。有天晚上,我爸很晚才回來,買了袋米,還有面粉,還有些零食,面包、方便面、泡泡糖、火腿腸啥的。我媽說,情況咋樣?我爸說,還差點零頭,我想著拿不到算了,我請他們吃完飯,每人塞了條煙。我媽說,也成,只要大頭的拿到就好。聽他們的對話,感覺那錢像是撿來似的,不像自個勞動掙來的一樣。我媽揭開爐盤,放上鍋,說給我煮方便面吃,說煮的面好吃些。還沒吃,我這口水饞得直往外冒。吃面的時候,我媽說,你別出去說你吃方便面哈,也別說你爸買新米了。我點點頭,說嗯。
天空湛藍(lán),陽光明媚,有飛機(jī)劃過,留下一道白色的劃痕。我仰著頭,端詳著藍(lán)天下蠕動的白云。我媽牽著我,跟著一群人站在學(xué)校操場上。主席臺上有人在講話,喇叭聲音特大。
各位工友,各位同志,你們好!你們的心情我們十分理解,十分同情,大家都是出來討生活的,都不容易。工程干了,結(jié)不了賬,這是誰都不想遇到的事。咋辦呢?要唄,我們不是沒有要過,要過了多次,電廠方面的領(lǐng)導(dǎo)也表態(tài)了,說眼下的局勢大家都知道,各方艱難啊,能有口飯就挺不容易了。電廠是大廠,是國有企業(yè),是國家出資辦的,虧誰也不能虧咱們老百姓。有錢,誰愿意挨罵,誰愿意背欠債的名?欠你們的錢是錢,欠我們的錢也是錢,我們?yōu)榱私舆@些工程,都是砸鍋賣鐵墊資干的。就在前幾天,我們又去了,這回只要到一部分工資,今天召集大家來這里,就是想把話說清楚,錢有限,一次性還不清大伙的工資,我們會按照各家各戶的出工情況和條件分發(fā),條件差點的和出工少的,我們先發(fā)完。條件好點的,出工多的,我們先發(fā)一部分,剩下的我們后面再想辦法,還望大伙理解。另外,我們準(zhǔn)備了些糧油,怕剩下的工資要不到的同志,可以領(lǐng)糧油回去抵債。在此呢,我也代表工三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們,祝大伙節(jié)日快樂。
話音才落,人群就躁動起來,嘀嘀咕咕地抱怨著,說咋回事啊,又來這招,這錢得要到猴年馬月啊。見大家議論,有人拿起話筒,接著剛才說的話胡扯一番,無非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大家別慌,穩(wěn)定情緒。然后,說打算舉辦一期文娛活動,有愿意報名參加的趕緊報名,排演一天按出工一天算,有工錢。有人聽了,就舉手報名。不曉得是誰把張三頭推了出來,說他會演魔術(shù),能隔空取物。臺上領(lǐng)導(dǎo)聽了,馬上來了興致,說,行行行,那就讓大伙見識見識吧。我媽沒報,她對表演不感興趣。她帶著我排隊,領(lǐng)了四桶菜油一袋米。油太多,她拎不動,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就干坐著等我爸。
中午,人們還沒散去,我爸從電廠出來吃午飯。我媽說,你提油,我扛米。我爸說,要那么多糧油干嗎?我媽說,你傻啊,我把你沒討到的工錢全算成糧油了,要到多少是多少吧。我爸說,你真行,我還想著要不著就算了呢。我媽說,這夠我們吃一陣子的了。此時,我爸已經(jīng)辭去工三團(tuán)的活了,他跟周保國認(rèn)識后,周保國覺得他這人實誠,說在哪干都是干,電廠工資不高,但是工資好拿,就先干一下臨時工。我爸盤算過,覺得拿得到手的錢才是真的,就答應(yīng)了。
文娛活動是在一個艷陽天舉行的,太陽火辣辣的,有絲絲微風(fēng)拂動。盡管如此,大伙看節(jié)目的熱情絲毫未減,學(xué)前班門口的操場上站滿了人。我爸怕我看不到,給腳下墊了好幾塊磚,讓我坐在他的肩上,我看得真真切切。表演的人激情滿滿,輪番上陣,一會兒有人跳迪斯科,一會兒有人情歌合唱,一會兒有人單獨唱,還有人表演小品,表演快板。平時大伙干同樣的活,沒發(fā)現(xiàn)誰有啥特長,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隱藏在民工隊伍里的文藝人才蠻多的。張三頭是下半場上臺的,算是壓軸戲,節(jié)目名就叫“神手”,表演的還是隔空取物的絕技。道具依舊是一只盆,不過不是劉楊俊偷的那只,是臺下觀眾隨便扔上來的,報紙倒是有幾張。表演開始了,張三頭坐在板凳上,盆就放在跟前的桌子上,他的手伸進(jìn)盆里,用報紙擋著。旁邊有個人遞話筒給張三頭。張三頭說,我今天給大家變錢。大伙樂開了花,說好啊,我們做夢都想著錢。張三頭說,大伙先別吵。說著,他從盆里摸出一張100 元現(xiàn)鈔。顯然,不過癮,有人就喊了,再變,變更多的錢。張三頭就摸出更多的錢,好多張100 元現(xiàn)鈔。在大伙的起哄聲中,張三頭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臉憋得通紅,摸出一沓一沓的百元現(xiàn)鈔。
桌子上擺滿了錢。張三頭的手從盆中伸了出來。他接過話筒,說你們都摸摸你們的衣兜或者錢包,看看錢還在不在。大伙聽他這話,全都急了,一個個摸屁股揣衣兜,說我的錢沒了,我的也沒了。張三頭說,大伙別急,都站好了,原地不動。人們就都很聽話地站著。張三頭說,我現(xiàn)在要把你們的錢還回去,你們不能亂動,動了的話,錢就回不去了。說完,張三頭把桌上的錢全扔進(jìn)盆里,又用報紙蓋住,他的手伸在報紙底下,不知道鼓搗個啥。好半天工夫,只見他滿頭大汗,這才收手,揭開報紙,留下一只空盆。他拎起盆說,大家看看,盆現(xiàn)在是空的,你們的衣兜和錢包是不是又鼓回來了?人們又摸屁股插衣兜一番,說,哎呀,真是奇了怪了,錢咋又回來了?這錢可真是長了腿了。
活動結(jié)束,張三頭風(fēng)頭大出,名聲赫赫。一群人圍著他不讓走,說要拜他為師。張三頭說,我這是雕蟲小技,自個玩玩可以,教不了別人。人們不信,簇?fù)碇?,遞煙的遞煙,點煙的點煙,說就要跟他學(xué)法術(shù)。張三頭說,這充其量就個魔術(shù),哪是什么法術(shù)?這個時候,不曉得從哪竄出個人,四十上下,臉上有疤,瘦筋瘦筋的,看著不咋個面善。那人說,我知道你名字。張三頭說,敢問兄弟貴姓?那人說,姓柴,單名一個川字。張三頭會心地笑笑,說幸會幸會。那人說,我想跟你比試比試。張三頭說,這有啥好比試的。那人說,我想看看自己練到了幾重。張三頭說,我這是小魔術(shù),不是什么法術(shù),沒那么玄乎。那人說,就這樣,恕我冒昧,我很想試試,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三天后,我在這等你,我們不見不散,否則,你會后悔的。說完,那人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了。張三頭身邊的人都看呆了,一個個問他,說張三爺,你是不是在哪結(jié)下過什么梁子?這顯然是來挑釁你的。張三頭一聲沒吭,徑自朝家的方向走。那天下午,有人要找張三頭單挑的事一下子在工三團(tuán)傳開了,人們都在等著看一出大戲。
張三豐就鉆進(jìn)大缸里,好在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沒出個什么閃失,他們順利抵達(dá)京城。張三頭坐在靠椅上,扇著扇子慢悠悠地說。我說,那瓦缸不透氣,他沒憋死?張三頭說,沒有,他要是憋死,他就不是張三豐了。我說,那后來呢?后來,后來御林軍就高興地抬著大缸直奔金鑾殿唄,誰知剛走到金鑾殿門口,一個士兵不小心絆了一跤,大瓦缸哐的一聲摔成幾大塊。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了,詫異道,張三豐呢?張三豐不是在缸里嗎?他這回又騙我們了啊。有人氣得癱坐在地上,哭著喊,張爺爺啊,你這是故意搗整我們啊,你說如果在抵達(dá)京城前摔壞缸子你就可以不守承諾,可我們已經(jīng)把你扛到大殿門口了啊,你咋就不見了呢?你這不是要害我們滅九族嘛……就在這時,地上的瓦片說話了。瓦片竟然會說話?我出奇地望著張三頭,瓦片咋會說話的?張三頭說,瓦片確實是說話了,這也是上輩人講給我們聽的,不可思議吧?就像張三豐讓小孩鉆進(jìn)衣袖里通往金庫一樣。我說,是的。張三頭說,瓦片中傳來了張三豐的聲音,說你們哭什么哭啊,我這不是在這兒的嘛,你們只管撿起瓦片去面見圣上就行了,他不會怪罪的。士兵們聽他這么一說,想想也沒轍,雖然看不見他人,但能聽到他的聲音,于是小心翼翼地?fù)炱鸬厣系耐咂?,走進(jìn)了金鑾殿。朱元璋見了,困惑不已,質(zhì)問說,你們抓的張三豐呢?還沒等士兵們回話,地上的瓦片上就傳來張三豐的聲音了,他說,貧道張三豐參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朱元璋說,張愛卿,你在哪里?。客咂f,我就在您跟前呢。朱元璋看著地上的瓦片愣神。張三豐說,啟稟萬歲,貧道并非貪財之人,偷國庫金銀實在是無奈之舉,只是想借此提醒萬歲您多了解民間疾苦,做一個為蒼生謀福祉的好皇帝。朱元璋聽完,喃喃說道,張三豐,真是神人啊,真是神人。張三豐一聽,哈哈大笑,那么貧道就先告辭了。說完,他的聲音隱遁而去,唯獨剩下幾塊破碎的瓦片,這些瓦片再也不會說話了。我說,完了?張三頭說,完了,對了,后來傳說張三豐歸隱到了武當(dāng)山,朱元璋命人探尋過他,卻怎么也找不到。
聽完張三頭的講述,我不曉得該說什么,總感覺那個張三豐不像個人。我這么尋思著,門外突然有人來找,說張三爺,那人來了。張三頭站起身,說來就來唄,先喝杯茶。說著,他走進(jìn)屋子,拿了只大茶缸出來,放在爐灶上煨著。他的茶不怎么好喝,苦得要命,我也跟著喝了一小杯。喝茶的間隙,又有人喊,說您趕緊出去應(yīng)戰(zhàn)吧。張三頭端起大碗里的茶一飲而盡,很鎮(zhèn)定地站起身,朝著院子外面走去。
他身后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有。不曉得的,還以為工三團(tuán)的民工又要集結(jié)到哪去打群架。我跟著來到操場上。此時,那個瘦筋男人已經(jīng)擺好一只盆,他的盆比張三頭的大,是那種很大很大的膠盆。盆上蓋著的不是報紙,是一張黃色帆布。他說,大伙都到齊了吧?不瞞各位,本人是貴州來的,闖蕩江湖多年,前幾天見識到張師傅的絕技,斗膽造次,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地想比劃比劃,讓各位見笑了。說著,他開始發(fā)功,扎穩(wěn)馬步,雙手伸進(jìn)盆中,一把一把地?fù)浦X,那些錢有小票,也有大票。撈完,整個人很輕松地站在那里,點起一支煙,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輪到張三頭了,人們竊竊私語。有人說這個比賽不公平,有人就問為啥。那人就說,上回張三頭變的錢,是從觀眾身上變走的,后面還給了大家,這回姓柴的變的錢很可能也是大伙身上的,錢都讓姓柴的變走了,張三頭還能變出什么?他這么說,人們一下子醒悟過來,紛紛摸自己的衣兜褲兜,發(fā)現(xiàn)錢還在身上,深深舒一口氣。這下子,人們像是吃了定心丸,可以心無旁騖地看表演了。
張三頭的手伸進(jìn)盆里,跟上次一樣,臉憋得通紅。他從盆里一沓沓地摸出錢來。錢堆在桌子上,像座小山。柴川面色凝重。摸到一定時候,張三頭收了手,說我們這么比劃沒啥意思,誰都能從無變到有。柴川說,那你說說看,怎么比有意思。張三頭說,真正難的是從有變到無,無中生有容易,有中化無才難。柴川說,你的意思,是不是好比一個人誤食了毒藥,要想救他,就得有解藥,制毒容易解毒難?
張三頭笑笑,算是吧,你怎么理解都行。說著,他把桌子上的錢塞回盆里。柴川跟他一樣,也將錢塞回盆里。塞完錢,張三頭揭開報紙,盆里空空如也。柴川照做,盆中同樣空空如也。張三頭用手在桌子上一拍,砰的一聲,盆不見了。柴川瞪目,他像是有些不服,顯然,他的盆要比張三頭的大很多。張三頭嘴角微微上揚,什么話也沒說。柴川似乎有些急了,他雙手合十,緊閉雙目,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念些什么,等他睜開圓目大喝一聲,雙掌拍在盆邊上,整個盆翻了個身,竟一下子也消失不見了。張三頭在旁鼓掌,說不錯,真不錯。說著,張三頭說,我現(xiàn)在要遁身了。眨眼的工夫,他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消失不見了。柴川詫異,問道,你走了?張三頭說,沒走,我就在你身邊。聲音像是從舞臺后面的幕布傳來的,柴川沒有傻到去翻幕布,不過顯然,他對張三頭的遁術(shù)已經(jīng)感到驚奇,勝敗已分。人群中有人說,他躲在幕布后面了。有人跳上臺去揭幕布,發(fā)現(xiàn)后面啥也沒有。幕布是掛在墻上的,一下子滑落下來。哈哈哈哈,張三頭笑道,他的笑聲回旋在人們上空??床坏剿娜?,光聽這笑聲,還挺邪乎的。
柴川站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他朝著空氣拱手道,恕小弟冒犯,還望兄長海涵,今日我敗于你,口服心服,從此我不再踏足此地,我先告辭!說罷,柴川灰溜溜走下臺。觀眾們起哄,喊道,滾,滾。柴川沒說話,悶聲朝遠(yuǎn)處走去。
張三頭聲名遠(yuǎn)播,一時間被奉為奇人,來找他學(xué)藝的人不計其數(shù)。連著好幾天,他都閉門不見。有人說,經(jīng)此一戰(zhàn),他大傷元氣,要好好休養(yǎng),不能打攪。還有人說,他可能短時間內(nèi)要閉關(guān),等出關(guān)后,功力將會大增。四面八方前來觀摩的人圍得巷道里水泄不通,工三團(tuán)有些工人索性也不出工了,跟著坐在他家門口,人們在巷子里搭起帳篷、升起爐灶,就等著見他一面。
等的時間長了,人們也會不耐煩,某個早晨,有人說砸門吧,人們情緒高漲,幾下就把門踢開了,破門而入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擺設(shè)都未變,唯獨不見他人。
他應(yīng)該早就離開了的,就像那天他在舞臺上一樣,從人們眼皮底下蒸發(fā)掉了。
后來,我爸回憶,說有個早晨,他剛好下班,出電廠大門時,瞧見一個人朝著南邊獨自走去,光線有些暗,他不敢確定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張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