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萍
二〇二二北京冬季奧運會開幕式上,一滴冰藍色的水墨,從天而降,滴進透明的水里。頓時那藍,如精靈般在水中曼妙多姿,瞬息萬變。當時我心里一動,仿佛是種神諭:突然領(lǐng)悟了徐遲老曾對我說過的那個字:“熵”。
“熵”是一個科學名詞。通俗理解就是“混亂程度”,簡單說就是衡量世界中事物混亂程度的一個物理指標。
即眼前水色之變的每一瞬。當幻化為黃河之水一傾而下時,水色趨勻,已然就是遵循了熱力學第二定律——“巨大物理系統(tǒng)總是會趨向平衡狀態(tài)”。徐遲老最后一首詩《一瞬與熵》中的那句“當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就是這個意思。
此詩最后定稿時,徐老曾附在給我的來信中。
——摘自二〇二二年二月四日手記
半晌已過,我卻陷在那堆信里“欲罷不能”。
我手里捏著的是一封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徐老給我的來信:
“……我明晨飛武漢去打官司。不久即回滬轉(zhuǎn)潯,在上海不能停留,南潯也有事要我回去商量。尊作仔細看過,喜歡它們,已告訴過你。你還沒有熵的概念。我說起過,已寫一詩,奉上一閱。哲理性太強,你不會喜歡的。不過在劫難逃,不妨存檔,等待驗證。
“另有一信,諒達,不必提了。此次也不是單刀赴會,到后必前擁后簇……天下大事誠多,不能為微細之事,費卻大好光陰也。”
關(guān)于那徐老的“已寫一詩”,《華夏詩報》主編野曼,也在前后給我的兩封來信中告及此事,并告訴我此詩是徐老生前的最后一首詩,已發(fā)表在《華夏詩報》一〇六期第三版上。我感激曼老對我的熱切關(guān)注。其實,我收到之時,算來要比曼老還要早四五個月。
徐老隨信附著的這首詩如下:
徐 遲
三十年代的一個夏天里
我正準備迎接我新出版
的一本詩集《明熵之歌》
它已經(jīng)編輯好并排好字
經(jīng)過校對和看好了清樣
上了印刷機馬上要開印
就在八一三的那個早晨
炮聲響起來戰(zhàn)機飛過來
槍林彈雨裝滿了黃浦江
我那本書就沒有能出版
望舒只能把清樣給了我
說好好保存到戰(zhàn)后出書
我?guī)Я怂?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
三年內(nèi)戰(zhàn)四年抗美援朝
幾年越戰(zhàn)和幾月戰(zhàn)印度
詩集清樣始終在我身邊
直到空前的文化大革命
我把那發(fā)黃的清樣取出
一頁一頁地把它們燒掉
里面究竟有哪些詩創(chuàng)作
我都已經(jīng)記不清它們了
就有一首詩還記得題目
叫《未完成的永恒證》
究竟什么是“未完成的
永恒證”我都記不清了
我是三十年代二十歲人
現(xiàn)九十年代八十歲人了
終于已完成當年提出的
我那個未完成的永恒證
當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
一瞬只是未完成的永恒
那火旁的“熵”卻成了
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
已完成了的永恒正是熵
不冷不熱不輕不重的熵
無始無終無影無蹤的熵
非生非滅非明非暗的熵
亦證實了呵熵亦一瞬呵
亦就是那最美妙的一瞬
永恒之熵亦僅是一瞬耳
此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
它是從大爆炸和之后膨
脹到最后全平衡的過程
即熵的時空連續(xù)區(qū)雖大
也僅是美妙的一瞬而已
有一位女詩人曾經(jīng)說道<注>
生命在兩極永恒的黑暗
里一次美麗莊嚴的燃燒
無所謂有理無情或無理
有情惟佛家之圓寂似之
注:《細雨打濕的花傘》,書名.陸萍著,上海出版社1990年出版。此處引用了片言與只語。
徐老這首詩《一瞬與熵》,我當年收到讀了,似是一知半解。但徐老注明“最后定稿”這四字,還是讓我感到了分量。在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已觸摸到其中的奧秘,感覺徐老游于物外的那種超逸,凜然于星河之外,俯視大千宇宙眾生萬物。
我好奇于詩的那種外在形式。十字一句,空前劃一,像方方正正剪來的一塊布。內(nèi)容既淺白又深奧,既平實又靈空。敘述年代卻穿越了整整一個甲子。詩的這種內(nèi)在與外延,我在琢磨:人到底具備了怎么樣的心性自覺,才能抵達這樣的生命境界?
徐老在七十九歲出版的五十七萬字《江南小鎮(zhèn)》,我手頭有一本,成了我寶貴的藏書。此書只是他當時計劃中的上部,從一九一四年寫到一九五〇年的元旦。下部剛開寫了十年,不想在八十二歲時,徐老卻在子夜時分,向六樓窗外縱身一躍!生命,蘊含著許許多多寶貴內(nèi)涵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個中多少日月星辰圓轉(zhuǎn)流美、多少風霜雨雪天機入神的人生終端,留下的卻是這樣的一首詩,不知里面藏匿了徐老多少神思妙達,多少覺解悟道?
這是彌足珍貴的一段歷史,也是徐老留下的一個謎。
徐老在這首詩中引用了我的詩《這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中的第一句和最后二句。徐老對我的詩作,以這種非同尋常的“注目”,讓今天再次讀到此詩的我,感懷不盡。在當年魯迅紀念大會上,三十歲的徐老曾一口氣背誦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四十九年后,徐老在他的巨著《江南小鎮(zhèn)》里說,沒想到此大會竟讓柳亞子留下了一首《古風》,其中還有三字說到他,“不勝光榮之至”。
而今,在徐老的最后一詩中,引用了我的三句詩,我當時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收起、展開,再收起。最終決定“雪藏”。我覺得自己受不起這份榮耀。但這份榮耀,卻給了我更強的自信。
附我原詩:
這一瞬竟如此美妙
是金字塔,是泰姬陵
是黃果樹瀑布,是錢塘江大潮
是毀滅、是誕生、是哭也是笑
是熾烈的陽光幻成的黑洞
是跌落深淵
是騰云九霄
是死去活來
是異想天開
是什么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許是生命在兩極永恒的黑暗里
一次美麗而莊嚴的燃燒
徐老的視域無限。文學之外,大到太陽系、銀河系、系外系等,小到夸克、質(zhì)子、電子、核子等等。他的話題常讓我驚喜好奇。有次,他甚至還繪聲繪色與我說到了量子概念,形象且難忘。
徐老在一信中又如是說:
已讀你的兩本詩集,很欣賞你的“一瞬”。和我年輕時的《未完成的永恒證》(佚失)頗為相似。“一瞬”即永恒。但它們是未完成的?;腥话l(fā)現(xiàn)“已完成的永恒”即是熵(entropy)。尚待思考及最后作證。供你參考……你的詩,是從望舒那兒延續(xù)下來的,比哪個都好。熵,是另一種境界,希望不要進入。
徐老當年要我思考、參考,現(xiàn)今,這思索似乎已入尾聲。
我就是覺得這“一瞬”,如電光石火,觸燃迸擊出的燦爛光芒,已經(jīng)“最后作證”了生命的意義。
隨自己筆下一行行潦草不已的文字,當年的情景還是一下子復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九點十五分,我沖好一杯咖啡在書房剛剛坐下,卻突然接到來自廣州的一個長途電話。還沒容我驚喜地喚一聲“野曼老師您好”,電話那頭的曼老,就聲音喑啞,沉痛不已地說;“喏平(廣州口音“陸萍”),徐遲在今天凌晨不幸去世……”
我不相信!徐遲老師,我不相信!我馬上一個電話打到徐老在武漢的家里。接電話的是徐老的三兒畫家徐建。然而,我終于被告知:是真的!真的就這樣……就這樣從六樓窗口縱身一躍……這些天來徐老住在醫(yī)院里,治療老年心臟病、肺氣腫,也不是什么大病。晚飯后還好好的。剃刀在充電,他親手插的。兒子還去看過他。
我緊握話筒的手里盡是冷汗。我真后悔近幾月來沒給徐老寫信,也沒給他打電話。
為什么徐老會走得這樣決斷、這樣酷烈呢?沒有一點挽回的余地,一走永別!“一瞬”,就是這個樣子的“永恒”了!
電話里,我與徐老兒子隔空沉默一時后,掛了電話。
正戚泣時,余秋雨打電話進來,聲音歡快,告許我他剛從海參崴回來,說那是個非常值得去的地方。又說,明天他要飛臺灣,去看博物館……正事還沒開說,我就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
他震驚著,并一連串地問我:為什么?為什么?
我說不出“為什么”……淚水涌將出來,沒了聲響。
沉寂了幾秒鐘,余秋雨聲音平靜了,他非常沉痛地一字一頓:“也許,這是他對自己命運的一種主動和把握,一種對生命的從容。”
聽著,我心頭一寬?!爸鲃印薄鞍盐铡薄皬娜荨?,正是徐老的真正作派……可是一轉(zhuǎn)眼工夫,我卻又跌入俗世:萬千哀痛萬箭齊發(fā)……燈下,我呆坐了很久。書桌上放滿了這些年來徐老寄給我的一些書信。我一遍遍地讀著,揪心生痛。
就在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那天一早,我接到了徐老打來的電話,告訴我他要去杭州和南潯,現(xiàn)正和大女兒徐律在上海。又說這些天西班牙畫家米羅的展覽在上海舉辦,邀我一起去看畫展。我說太好了,徐老。我喜歡米羅大師跨界藝術(shù)給人的沖擊,能激發(fā)靈性。徐老告訴我,昨晚去看了施蟄存,施老說,現(xiàn)在報上寫米羅的文章,似乎是“弄錯了”,不久施老的文章將會見報。我說我一定注意學習。我們?nèi)嗽谡桂^門口匯合。這是我第二回見徐老。他目光炯炯有神,溫和的笑容里漾溢著親切,穿件白襯衫,氣色很好。進館后我們將米羅作品一件件看下來,聽徐老片言只語的指點、議論,讓我一拓眼界大受教益。
出得展館大門,看著天色還早,我心中冒出一個念頭:上海地鐵通車后,我一直堅持不乘。遭受過建造地鐵一號線時交通堵塞的磨難,早上出門到報社都會過了午飯時間,整個上海就像個巨大停車場?,F(xiàn)在地下蛟龍騰飛,我不舍得輕易揮霍首乘地鐵的美妙。今天徐老來了,當可同去隆重開乘,豈不太值?
徐老得知,立時兩眼放光,說,太好了!去!握著我的手,還揮起來搖了搖。
下得階梯,大堂明亮寬暢。那個嶄新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徐老問我,陸萍,到你家地鐵要乘幾站路?多長時間?我說,十幾分鐘吧,五六站就到。徐老高興地看著我說:好,今天去看看你的寫作環(huán)境,看看你十幾年來的采訪本。
途中徐老和我又說起報告文學的事,問我具體的創(chuàng)作計劃。徐老的思緒切換很快,甚至一時我還被問得發(fā)愣。
從陜西南路到漕寶路很快就到了。走出地鐵上樓時,徐老忽而駐足,神情有點嚴肅地對我說,陸萍,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我們都要準備好兩張通往二十一世紀的通行證。我問,哪兩張?。啃炖夏_步又慢了下來說:“一張是英語,一張是電腦。英語我還要提高,電腦我剛學會用光盤,但發(fā)展快要不斷跟上去……”
徐老這一說,讓我汗顏不已。深受震撼的我,霎時暗下決心。兩個月后,我成了全報社首個電腦寫稿者。這當是后話。
出了地鐵走到我家,大約要十七八分鐘的時間。寫到這里時,忽然覺得自己當年怎么會這樣傻,那天為什么沒請他倆吃飯呢?要行地主之誼啊。我只知道全神貫注談寫作、談詩、談報告文學,直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分手。我還傻乎乎地送他倆出家門,看著徐律老師手中提著一大袋沉甸甸的我的手稿。目送他們漸去漸遠,我還戀戀不舍地揮手說“再見!再見!”傻到根了,卻還沒回過神來。
人啊,心思往一個方向走時,往往會忽略很多小輩不該忽略的事。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一世愧疚。
當時我還沒有用電腦。我的《一個政法女記者的手記》手稿有尺許高。徐老起身翻看我的復印件,一時駐目凝神,問我“這人后來怎樣了……”說著從內(nèi)頁又翻到目錄,說這些“我倒都想看看”。聽徐老這樣說,我想我可以再去復印一份的,就將此復印件讓徐律老師帶上了。徐老前時讓我給他四篇代表文章,這次徐老又要看全部。我心里雖然高興,但又怕徐老累著。畢竟有三十五萬字呢。
徐老那天坐在我書房寫字臺左側(cè)。低矮的小沙發(fā),是我為自己的小身材量身打造的,右側(cè)扶手還借助小書柜一格平面。確切地說,高個兒的徐老坐那兒,有點將身子“嵌入”的意思了。但一輩子在風烈大業(yè)里走過來的徐老,卻一點也不在意,還談笑風生,幽默風趣。當話題轉(zhuǎn)到采訪本上時,我從書柜深處搬出了一大捆,擦著滿頭大汗將之排列在一起,長長一溜煞是壯觀。
本子雖然破舊,但卻是一式尺碼。我喜歡用最土最便宜的老式“工作手冊”,書寫時發(fā)出“沙沙”響的那種。有時筆尖還會碰到什么“噔”地跳一下。
徐老信手翻看,偶然注目時,我便跟著一眼疾掃,那凌亂的文字立即迸發(fā)出往日采訪的現(xiàn)場氣息。而這,又成了我們述說不盡的話題。
徐老將我又破又舊的采訪本排排整齊,深邃的眼神中顯露出肯定與贊許,朝我道:“你每天這樣采訪寫作……好!一直這樣走下去!”接著又補了句:“只求耕耘,不問收獲,是極高的境界……”
在疫情的第三個春天。我寫作此文時,驚異在我的小書房里,我曾有如此機遇與大師在一起,能親承言笑,親炙風采,真是榮幸之極。
一天,工作中我無意間談到了徐遲。領(lǐng)導頓時十分神往,雙眼灼灼,問可否請他來上海與大家見見面。我立時聯(lián)絡(luò),徐老欣然同意。一九九五年七月二日一早,我們一行五人早早從上海出發(fā),到南潯接到了徐老和他女兒徐律。車至半途甪直古鎮(zhèn)休息時,我們陪徐老游了甪直的保圣寺,欣賞了國家一級文物珍藏——唐代著名雕塑家楊惠之的作品“八尊羅漢”。從久遠年代散發(fā)出來的豐厚潤澤的文化韻味,使我們充實而愉悅。
在一九九四年第二屆國際華文詩人筆會上
出了八尊羅漢的殿堂,外面剛下過一場小雨。悶熱濕潤的庭院里,滿眼青翠,鮮花怒放。空氣清新得有點甘甜。徐老游目騁懷,伸展著手掌向我笑道,“細雨打濕花傘了”……說著他欣喜得甩出了大步,用一口標準的上海話說:“阿拉的好江南?。 彼羼呈莞?,疏朗灑脫,那高揚的胳膊,仿佛正將好江南一擁在懷。
轉(zhuǎn)了一圈,不想在一處花草茂盛處,我們同時看見左側(cè)有個月洞門,上面寫著“葉圣陶墓地”。徐老忽然眉宇肅然,目有精光,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诶镞€念叨著:“嘿,圣陶!我的老朋友,你在這里啊!今天真是意外的收獲!”我們聽著,也一起跟了過去。我知道一些關(guān)于徐老與葉老交往的舊事,心中滿懷敬意。大家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在月洞門前合了影。其時我卻從徐老的步態(tài)面容里,覺察到他心里或許正波涌浪卷。
正想著,徐老對我說:“陸萍,我想一個人進去立一歇?!蔽覀兟勚赐?。
徐老慢慢上得石階,站定。再往前走近一步。只見他深情地拍了拍墓碑,又慢慢放下手來,交握在身前,背對我們凝視遠方……在我的感覺中,仿佛是偶然遇見了老熟人,一時感慨萬千,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上海后,徐老父女倆住在華夏賓館。徐遲到來的消息是保密的,怕徐老累著。最后一天公開后,大家振奮不已,紛紛與徐老合影,一時傳為佳話。
賓館總經(jīng)理和我,又陪徐老到賓館最高層觀光。徐老放眼遠處,心曠神怡,說改革開放的浪潮,總是率先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上滾動。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日,徐老在來信中對我說:“回來好幾天了,總想和你寫信,卻沒有寫……那三天太美好了,甪直的清流,華夏的高瞻,機場的告別,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我無法寫出我的愉快的心情……你那天沒有把《小站》帶來,我想這幾天找出幾本書來給你寄去。我現(xiàn)在走到郵局去也困難了,當然那里并不很遠。我覺得自己不知怎地漸漸地衰老起來了,一連下了許多天雨今日開始陽光普照……秋天我還可能回南潯一次,不然就看珠海的會今年能否開成……”
徐老說的《小站》,就是我的處女詩集《夢鄉(xiāng)的小站》。說好離滬那天,我會帶上,不想那天趕得急,又忘了放進包里。徐老光輝溫暖又妙理達觀,笑著對我說,這本詩集名,蠻有意思。那天一到家,我就趕緊給寄出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九日,徐老在信中對我說:“《夢鄉(xiāng)的小站》放在枕邊,隨時可以在火車到來的時候,剪票進站登車。但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讀徐老的信,真是一份高級享受。其實“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寫本身,已然是種美好的抵達了。這種詩性意境,給我以極大的啟發(fā)觸動,更成了我貴重的精神財富。
“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一層樓,三兒給我做兩頓飯。我一個人吃一頓;晚上他陪我吃一頓飯。然后第二天清早,我還在睡,他就走了。我獨自吃牛奶咖啡雞蛋面包。然后打開計算機寫作……”
今天我重讀徐老信中的這些文字,感受到了徐老的孤獨寂寞。徐老有二女二兒,老大老二都不在身邊,小女也遠在法國,唯畫家兒子在武漢。但眼下的實情,卻是兒子也忙,能做的只能是這些,也已屬很多。那最懂他的老伴陳松的逝去,是他精神世界里最大的窟窿,任誰都無法為徐老補上。我敢說即使兒女全在身邊,還是孤寂。
然而當年收信的我,還覺得“獨自吃牛奶咖啡雞蛋面包”這有多好啊。更認為是徐老在“簽字”分手后重獲的平靜與安寧。
因為在我印象中,徐老一直神清氣朗,身手輕健。在國際華文詩人筆會那次聯(lián)歡,徐老還三次邀我下舞池,硬是讓不善跳舞的我,隨他跟上了節(jié)奏?,F(xiàn)在回想,這些也許都是表象。八十幾載歲月漚漬過的血肉之軀,已日趨不支,徐老當時對孤寂的抗爭,無意間已滲進了給我的書信筆墨。只是年輕的我們,還沒體會到而已。
現(xiàn)在我知道;人,總要老的。這需要生命的悟覺。而且要提前。事到臨了,如沒準備,嚴酷的老年生活就會像沒有做功課的學生上考場一樣,即使是偉大人物,同樣也是凡胎肉身而無法幸免??墒谴艘簧箢},總是到老了才接到“考卷”。于是,千人萬解,世相百態(tài)。
所以我想說:人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要把生活過成詩。我想告訴徐老,二〇一七年,我出版的一本詩集,就命名為《生活過成詩》。與此同時,還出版了一本,叫《玫瑰兀自綻放》。我的詩除了風花雪月、天長地久之外,另一指向就是衰弱、病痛、不幸、災禍,以至“大藏”。大藏者,不過是藏于天下。乃造物主之“無盡藏”也。人早晚要到“另一維度”去的,但總是“在”天下,在人間看不到的另一維之天下,也即死亡的必然降臨。
詩不僅是“遠方”,也是“眼下”;詩不僅是“活著”,還有“死滅”?!八罍纭币簿褪切炖显凇兑凰才c熵》一詩中說的佛家之“圓寂”。佛家與否,人其實都一樣。大藏也好,死滅也好,都是生命的標配。只有了知生命的彼岸,才能安排好到達彼岸前的人生。把生與死的回答確立了,剩下便全留給了自由。即以出世的心態(tài),來入世過活,這就會享受到一種“生命詩性的體驗之美”。
然而那時,我們年輕,還不懂這些。而今恍然悟到時,只能當作與天堂的徐老隔空交流吧。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子夜,徐老突然興起,在“夢鄉(xiāng)小站”毅然決然地跳下了車。這一“跳”,有去無回,因為生命的設(shè)置,就是單程。但不要緊,徐老,我們“夢鄉(xiāng)小站”的列車,現(xiàn)在還在運行,然而終究也會開到那個“點”上的。到時,我們繼續(xù)暢聊。
忽想,上面之我說,一定是我一廂情愿了吧。徐老一定比我更早把握了生命的大綱。
生命之奧,實在是天下最誘惑人的秘密。特別是像徐老這樣的天縱之才,否則不會在漆黑冰冷的子夜,“激情飛天”,直登堂奧。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我接到了徐老的回信:“在潯收到你的信,但江南之冬實在太冷……又逃回深圳……我這次又帶來你的兩冊詩集,我經(jīng)常琢磨你的詩句,感到很有意思,非常欣賞……前天野曼打電話到南潯,通知我廣東電臺要播出……我在一九四〇年寫過一本《朗誦手冊》,在香港出版,那時我經(jīng)常朗誦,并在千人大會上朗誦過魯迅的《鑄劍》和《狂人日記》,現(xiàn)久已不朗誦了,不知怎地在寶安又朗誦了,而且其中有你的一首詩。不知你聽到過這廣播沒有?……”
我沒有聽到廣播,也不詳此事。兩冊詩集,是指我一九九〇年在上海知識社出的《細雨打濕的花傘》和一九九三年上海文藝社出的《有只鳥飛過天空》。書是經(jīng)曼老之手送到徐老手里的,不想徐老是如此看重,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徐老的朗誦可以想象。報載,當年徐老在千人盛會上朗誦《狂人日記》時,忽然,“臺上的徐老不見了。整場就是一個狂人歇斯底里在說他的瘋話”??梢娖淝槠渚?,是怎樣的空前盛況啊!自得知徐老朗誦我詩一事后,我總是在”猜想”,徐老到底是朗誦了我的哪首詩?其狀其態(tài),難道也如當年一樣?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沒有直面問起。怕有不敬?怕有侮徐老?我想是的。因為我居然可以“不知道”!直至今日還不知道。
寫到這兒,忽然一個場景浮上心頭,以至非寫不可:那天徐老正與我說著什么時,世界華人詩會秘書處小王在房門口停了步說:“徐老,主席臺正等您去開幕呢?!?/p>
“哦,遲到了!”徐老立馬起身,拉過那件褐底碎花的織錦緞中式棉襖,往西裝外一套,隨即兩手將棉襖朝胸口一拉,說,陸萍,把門帶上,快去??墒莿偪绯龇块T,忽見徐老夸張地左右晃了起來。我一愣,回神卻見徐老一臉正色,目視前方,裝出一副大搖大擺的樣子,道:“來了!重量級的來了!”說著就到了電梯口。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想必徐老這一晃,就是將“一身名頭”,晃得一干二凈了。
徐老的風趣幽默,總是給人料想之外的驚喜。
徐老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的信中告訴我說:“陳先生寄來照片收到,謝謝你們?;丶彝κ孢m,終日靜坐,看書,寫書,往往一整天,這就是最快活的一天了……有朋友要我上廬山,不想去,因家中十分安靜……偶譯一首詩寄上看看白相相……”
徐老隨信寄來一份復印件:“《印第安美人朝露歌》{美國印族}(本刊特約)余 犀 譯”
沿著泰密阿密的大車路,他們歌唱你,
賽米諾爾迷科蘇基;美麗的朝露,
……
陳先生是我丈夫,將在賓館拍的照片郵寄給了徐老。譯者余犀,想必是徐遲化名,從其名中各取一半罷。徐老居家生活的寫作、翻譯,平靜安好,這讓我也心情愉悅。
半年光陰一晃而過。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二日,徐老在信中又這樣對我說:
“去冬病得不輕,逃亡北京,前后住院六十七天,勉強地活下來了……剛才野曼來電話,再三囑咐,要保養(yǎng)好,秋冬可以開那個會,希望如此。報上說你將和羅洛等人去日本,好極了。書未收到,但你的新詩集呢?有無消息?報告文學與詩是兩條軌道,其實也可分可合,我就是如此的。不過詩丟了不少。似乎你也有這傾向。則不可!……”
那時我的報告文學新作《一個政法女記者的手記》已出版。我收到樣書,即給徐老寄去,恐未收到。徐老惦著這書不算,又在關(guān)心我新詩集《寂寞紅豆》的出版了。慚愧不安中,徐老那句“似乎你也有這傾向。則不可!”如黃鐘大呂,時時回響在我的心頭。
感恩徐老如此關(guān)注著我。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日,我收到了徐老厚厚的一疊子信。拆開一看,不是信。全文六頁二千五百二十余字,至第六頁紙盡收尾。原來是“《一個政法女記者的手記》序 徐遲”。
我雙手捧讀,意外而且震驚!
此文與前兩月給我的序,大相徑庭。我不知道為什么徐老要二易其稿。只記得徐老在來電中關(guān)照我,“序,讓我再看看給你”。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徐老是寫《哥德巴赫猜想》《地質(zhì)之光》、譯《荷馬史詩》《托爾斯泰傳》《瓦爾登湖》的人,曾陪巴金訪問法國三周,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談夸克》,關(guān)注地球、自然、人類,關(guān)注國家命運、工業(yè)、農(nóng)業(yè),關(guān)注高科技和宇宙奧秘,寫了報告文學、詩歌、政論、散文等等一千多萬字,是一個多么讓人崇敬的作家啊。在寫如我輩之序評時,竟會是如此苛求自己,二易其稿?
紙面上,徐老的字寫得很小,一格兩字,筆畫靈動周致。大大的句號,突顯在字行間。有走之部首,那向下一撇再著意翹上,像鋤頭著地挖土一樣,散發(fā)著原野芬芳的氣息。
“粗粗讀了陸萍的新著《一個政法女記者的手記》……這位女記者的行當(詩與報告文學)和我這幾十年的行當是一樣的……我的總體感覺是,這位年輕的女記者對情與法之間的度的把握,很有分寸……展現(xiàn)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罪與罰的世界……讀來令人心靈震顫。盡管發(fā)生在當代社會,但也突出深刻地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悲劇性的一面,極有深度……掩卷尋思,覺得它很像是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她的手記本有幾十本……囚犯內(nèi)心深處之第一手的真實聲音,這或許是陸萍的紀實作品的另一種價值的所在……我覺得這比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還更加切實一點……除此之外,陸萍已有許多本美好的詩創(chuàng)作的集子問世,而且那些詩有從戴望舒那兒延續(xù)下來的韻味……這或許就是報告文學作家兼詩人的陸萍所企求的另一種永恒吧。”
徐老的這些贊許詞,是這樣光芒閃射,耀得我一時竟有“無處可躲”之感。往日里徐老不是這樣,他雖然會上熱情洋溢、視野高闊、激情如火,但見面交談時,徐老只是那么專注地傾聽我說,那凝神斂目的神情,到現(xiàn)在我還歷歷在目。
記得在深圳開會報到那天,我和林紫群一起往徐老房間送文件。徐老請我們小坐。我看見桌上有份《華夏詩報》,頭版頭條是碩大的題目《愛,是給予》。這正是我印度亞洲詩會歸來寫的四千五百字的散文,且配我二照,幾占整版。徐老瞥眼報紙,對我說,已經(jīng)讀過,很美。“你的詩《冰》……”徐老漾開一臉笑容說,“少見……大有戴望舒遺風?!?/p>
戴望舒是我崇拜的大偶像,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那些在我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山峰,怎么忽然間——就這樣魔幻鏡頭般地與我連上了線?
“這集子里有陸萍開拓出來的新的視野?!毙炖闲蛟u中的這句話,于我如醍醐灌頂,總結(jié)并提升了我的境界。我一直牢記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徐老在上海機場與我告別時,鄭重其事地對我講“詩要寫,報告文學也要寫。你采訪的領(lǐng)域,是人世間的大場面啊”。
徐老慈顏蒼容,目光如炬,期望殷殷:“你一定能寫出更好作品的,我相信?!睕]有料到的是,徐老與我這次見面,竟是人世最后一次。
徐老的序評手稿,距離他“遠走高飛”,僅僅相差了十個月。據(jù)說,這是徐老離世前寫的最后一篇序文,而寄我的詩《一瞬與熵》也是徐老最后的詩。
徐老和藹親切平易近人。第一次見到徐老之后,我們便成了忘年交。讀徐老的書,他是我心目中的巨人,但徐老用上海話不時叫著我的名字,讓我到他身邊去,我的拘謹才一點點消失。再后來就熟悉了,像個友情深厚的上海老朋友。
這些年來,無論什么地方,只要有徐老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語,我都要讀著收存著。知道南潯建了個徐遲紀念館,知道里面有一尊徐老的雕塑,那眉眼間飛揚的神采,給了我很多寬慰與欣喜。
徐老終究還是那個“猜想”中的模樣,盡管《哥德巴赫猜想》風靡全國的時代,我還與徐老無緣相識。而今這銅像又讓徐老回到生命中最輝煌、最俊朗、最浪漫、最偉大的時刻中了,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仿佛定格了我的一個夢——我心目中徐老的模樣。
站在徐老銅像前,那首方方正正的詩《一瞬與熵》,如二維碼,又一次掃遍我的心魂。我再次回味徐老序評中“這或許就是報告文學作家兼詩人的陸萍所企求的另一種永恒吧。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永恒只存在于一瞬間?!?/p>
其實,不管“一瞬就是永恒”,或者“永恒就是一瞬”,其實本質(zhì)相通。所以,徐老和我于冥冥之中的靈思撞擊,凝結(jié)成的“熵”,也是個指代。中國物理界于九十九年前創(chuàng)造的這個字“熵”,真是充滿了詩情畫意,美輪美奐。熵,是對不確定世界的一種確定性表達。
我的這首《這一瞬是如此美妙》的詩之主旨,是想表達:生命的之前、之后,對一個人來說,就是一片黑暗。而人生,不過就是兩極黑暗之間的一場燃燒,也可謂之一瞬,而一瞬之中最輝煌的光,就是人生開花。開花的這幾秒離神性最近,或者干脆說“生命之巔的那幾秒”就是神性在開花。
徐老的詩,是倒過來述說。從“永恒”倒敘一瞬。他《一瞬與熵》中那描述的“不冷不熱”“不輕不重”“無始無終”“無影無蹤”“非生非滅”“非明非暗”,甚至“有理無情”“無理有情”等,是循“熱力學的第二定律”變化中的最后趨于靜止恒定。恒定的終點,就是寂滅、就是“圓寂”、就是“信息的隱藏”,也就是“大藏”。
一九九五年九月七日,徐老在來信中說:“……昨天曾卓打電話報告我鄒獲帆航天去了……同一天里,我的好友馮牧也去了。我一向豁達,生死沒有界線,通行無阻。我是永生的……”
是的,生死無界,通行無阻,所以世人破解徐老的“曠世之謎”,猶如生命的“歌德巴赫猜想”。一樣的。就是猜想,猜想而已。
徐老的銅像,其實就是徐老生命之“熵”!只不過徐老詩中的那“永恒之熵亦僅是一瞬耳”,那火旁的“熵”“卻成了/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而萬千情思集一瞬的徐老銅像,是以藝術(shù)作了量化的“熵”,也是徐老生命輝煌的一種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