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湘沅文化與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

◎戴葳蕤 余 莉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永貞革新失敗后，作為集團核心成員之一的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在謫居朗州的近十年時間內(nèi)，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受湘沅文化影響較大，詩文中出現(xiàn)的湘沅意象及民俗文化甚多。《舊唐書·劉禹錫傳》中說：“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詞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期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詞也?！眲⒂礤a自己也曾在文章中說：“及謫于沅湘期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可見湘沅文化的確為劉禹錫的詩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多養(yǎng)分。本文擬從劉禹錫詩文中的湘沅意象、民俗風情以及文化影響談?wù)勏驺湮幕c劉禹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一、湘沅自然景觀與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

自然景觀是詩人抒懷的重要載體。朗州雖然處荊蠻之地，但自然景觀亦有勝處。劉禹錫被棄置湘沅近十年，心中情事隨時局起起落落，自有五味雜陳，常借自然之景抒貶謫之情，以描寫洞庭湖和桃花源的詩作為最多。

洞庭湖水域廣闊，風景如畫，自古以來就是寓湘文人描寫、抒懷之對象，劉禹錫被貶朗州時也以洞庭湖為對象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如其赴任朗州途中經(jīng)過洞庭湖時，就寫了著名的《望洞庭》一詩，“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彪m然被貶外地，但此時劉禹錫的情緒顯然并沒有太絕望，所以他還能用一種平和的心情，描繪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洞庭秋月圖。詩歌中以青螺比擬洞庭湖上的君山，想象獨特，歷來為人所稱道。劉禹錫還即事名篇創(chuàng)作了一首樂府詩《洞庭秋月行》：

洞庭秋月生湖心，層波萬頃如熔金。孤輪徐轉(zhuǎn)光不定，游氣濛濛隔寒鏡。是時白露三秋中，湖平月上天地空。岳陽樓頭暮角絕，蕩漾已過君山東。山城蒼蒼夜寂寂，水月逶迤繞城白。蕩槳巴童歌竹枝，連檣估客吹羌笛。勢高夜久陰力全，金氣肅肅開星躔。浮云野馬歸四裔，遙望星斗當中天。天雞相呼曙霞出，斂影含光讓朝日。日出喧喧人不閑，夜來清景非人間。

全詩以洞庭“秋月”為描寫對象。月是中國古代詩人傳情達意的重要載體，在月所具有的意象特征中，以愁緒最為顯著。如姜夔《齊天樂·蟋蟀》中有“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绷b旅在外的謫臣、遷客、游子，局限在深宮的帝王、后妃、宮娥等等都喜歡悲秋吊月，借此表達漂泊失意或孤獨幽怨之感。劉禹錫行駛在洞庭湖畔，望著天空中的一輪秋月，油然而生的是壯志難酬、煢煢孑立的愁緒。在該詩中，他以“孤輪”與“寒鏡”作喻，一“孤”一“寒”，不僅展現(xiàn)出秋天肅殺孤清的氛圍，更反映出劉禹錫在政治革新運動失敗后被貶湘沅鳳泊鸞漂的處境。

桃花源曲徑通幽，別有洞天。自陶淵明《桃花源記》以來，一直是后世詩人書寫的對象。劉禹錫書寫桃花源的詩作現(xiàn)存有三首。其一為《桃源行》?！短以葱小肥切骂}樂府，取陶淵明《桃花源記》所記之事以為名，除劉禹錫之外，唐代還有王維、韓愈等人均寫過《桃源行》。劉禹錫的《桃源行》所敘之事大抵脫胎于《桃花源記》，“清源尋盡花綿綿，踏花覓徑至洞前。洞門蒼黑煙霧生，暗行數(shù)步逢虛明。俗人毛骨驚仙子，爭來致詞何至此……筵羞石髓勸客餐，鐙爇松脂留客宿。”與《桃花源記》不同的是，劉禹錫筆下的漁人并不留戀這個“世外桃源”，“漁人振衣起出戶，滿庭無路花紛紛。翻然恐失鄉(xiāng)縣處，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逼涠椤栋嗽率逡固以赐嬖隆?。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元和二年，描寫的是中秋賞月之景之情。詩作開篇不凡，“塵中見月心亦閑，況是清秋仙府間。凝光悠悠寒露墜，此時立在最高山”，中間仙氣飄飄，“少君引我升玉壇，禮空遙請真仙官”，結(jié)尾處又無限傷感，“絕景良時難再并，他年此日應(yīng)惆悵”。似乎是劉禹錫謫居的矛盾寫照。劉禹錫集此詩后附有其侄劉蔇刻石題記：“叔父元和(按：當為貞元之誤)中征昔事為《桃源行》，后貶官武陵，復(fù)為《玩月作》，并題于觀壁。爾來星紀再周，蔇牽復(fù)此郡，仰見文字暗缺，伏慮它年轉(zhuǎn)將塵沒，故鐫在貞石，以期不朽。太和四年蔇謹記。”其三是《游桃源一百韻》。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太明朗，從其內(nèi)容來看，主要借桃花源之景之事，寫自己的身世仕宦之感，中間穿插很多神仙隱逸之思想。如“買山構(gòu)精舍，領(lǐng)徒開講席。冀無身外憂，自有閑中益。道芽期日就，塵慮乃冰釋。且欲遺姓名，安能慕竹帛”。詩歌整體氣象比較消極，大概其時受到一些事情的困擾，心情比較凝重，故而生出了隱逸修道之想法。

以洞庭湖和桃花源為代表的湘沅自然景觀，是劉禹錫被貶朗州期間的重要抒懷載體，也是了解劉禹錫詩歌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的一把鑰匙。

二、湘沅民俗活動與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

民俗活動是湘沅文化的重要特征。劉禹錫在朗州期間，面對多姿多彩的湘沅民俗，不禁詩興大發(fā)，用他的詩筆對之進行了詳盡的記載，內(nèi)容涉及祭祀、節(jié)日、耕種、狩獵、采菱等多個方面，涵蓋了當?shù)厝嗣裆畹娜粘Ｉa(chǎn)、婚喪嫁娶，以至于神話傳說等各種角度。

巫祝是湘沅流域的重要民俗活動之一。劉禹錫在朗州期間，對巫?；顒铀婎H多，并記載了一些重要的巫?；顒?。如《陽山廟觀賽神》。

“漢家都尉舊征蠻，血食如今配此山，曲蓋幽深蒼檜下，洞簫愁絕翠屏間。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

詩中的陽山即今常德市城西北之太陽山。根據(jù)《太平寰宇記》卷一一八《朗州武陵縣》記載：“陽山在郡西八十里。有陽山祠。按《圖經(jīng)》云‘漢梁松為征南將軍，死于此山下，遂為神?！标柹届羰钱?shù)匕傩諡榧o念梁松將軍而建造。推動當?shù)厝嗣窠艏腊莸脑虿粌H在于征南將軍的赫赫功績，還在于楚地巫祝文化的盛行?！熬次鬃！笔枪爬隙凭玫某L楚俗，詩中所寫的“血食”即鬼神享受的牲牢等祭品；“曲蓋”即曲柄傘蓋，此處指神像的儀仗；“洞簫”即排簫而無底的一種樂器，代指祭祀音樂；“荊巫”即楚地女巫。詩文中組合的意象展示出湘沅地區(qū)奇特而神秘的巫祝文化。劉禹錫還創(chuàng)作了《梁國祠》：“梁國三郎威德尊，女巫簫鼓走鄉(xiāng)村。萬家長見空山上，雨氣蒼茫生廟門?！焙笫缹τ凇傲簢赏伦稹币痪涞慕忉屔杏蟹制?，根據(jù)《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一二五九引清陵亭長《武陵競渡略》云：“花船廟神曰梁王，其像冕服，衛(wèi)侍兵仗甚嚴，乃東漢梁松代馬援監(jiān)軍征五條溪夷者也。”又同治《武陵縣志》二《地理志·山川》“陽山”條云：“一名梁山……山頂有廟，祀本山之神，俗呼梁王廟?！彪m然說法不同，此兩種解釋卻都展現(xiàn)出了湘沅當?shù)丶漓牍砩竦奈罪L習(xí)俗，由此可領(lǐng)略到當時湘沅地區(qū)的巫風盛況。

賽龍舟也是湘沅流域的重要民俗活動。屈原自沉之后，其愛國精神深受百姓敬重，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老百姓自發(fā)組織了許多紀念活動，賽龍舟便是其中之一。劉禹錫謫居朗州期間，親眼目睹了龍舟賽事，并用詩歌《競渡曲》詳細地記載了這一活動的壯麗場景。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楫從此起。楊桴擊節(jié)雷闐闐，亂流齊進聲轟然。蛟龍得雨鬐鬣動，螮蝀飲河形影聯(lián)。刺史臨流褰翠幃，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鳴馀勇爭鼓舞，未至銜枚顏色沮。百勝本自有前期，一飛由來無定所。風俗如狂重此時，縱觀云委江之湄。彩旂夾岸照蛟室，羅襪凌波呈水嬉。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

在詩歌中，劉禹錫不僅交代了競渡活動開展的時間地點、具體細則，還以靈動的筆調(diào)將千舟爭發(fā)的場景描繪得精彩絕倫。其中“刺史臨流褰翠幃，揭竿命爵分雄雌”一句，描寫了競渡活動的陣勢之大，以及朗州人民對這場文化盛會的重視。全詩表現(xiàn)了湘沅地區(qū)人民對競渡這一節(jié)日活動的熱忱與珍視之情。

采菱是湘沅地區(qū)的傳統(tǒng)民俗。自古有《采菱曲》《采菱歌》等記載采菱活動的作品，《爾雅翼》卷六有“吳楚風俗，當菱熟時，士女相與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為繁華流蕩之極?！保珜⒉闪饷枥L最鮮明生動的還在于劉禹錫的《采菱行》。

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鴛翔。蕩舟游女滿中央，采菱不顧馬上郎。爭多逐勝紛相向，時轉(zhuǎn)蘭橈破輕浪。長鬟弱袂動參差，釵影釧文浮蕩漾。笑語哇咬顧晚暉，蓼花緣岸扣舷歸。歸來共到市橋步，野蔓系船萍滿衣。家家竹樓臨廣陌，下有連檣多估客。攜觴薦芰夜經(jīng)過，醉踏大堤相應(yīng)歌。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煙起。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

其詩題下云：“武陵俗嗜芰菱。歲秋矣，有女郎盛游于白馬湖，薄言采之，歸以御客?！比娒枥L了一幅采菱女于白馬湖上嬉戲采菱的勞動圖景，通過刻畫采菱女辛勤勞作的采菱場面，表現(xiàn)了湘沅地區(qū)質(zhì)樸純善的民風民俗。

湘沅民俗文化的描寫與記載，拓寬了劉禹錫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內(nèi)容，使他成了湘沅民俗文化的重要見證者，增加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歷史價值。

三、湘沅文化精神與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

劉禹錫早年得意，意氣風發(fā)，正欲有所作為，誰料永貞革新一朝被挫，被貶蠻夷。這么重大的人生轉(zhuǎn)變帶來的沉重心靈打擊，一般人很難承受，往往會變得極度消沉、悔恨甚至是英年早逝。劉禹錫在謫居朗州期間，雖然也苦悶、孤單，但他能積極面對現(xiàn)實，和其他被貶的同道相比，顯示出了堅定不移的理想精神和積極樂觀的生活心態(tài)，這與湘沅文化的浸潤和感染是分不開的。

湘沅文化中的屈原精神是劉禹錫被貶朗州后的重要精神慰藉，對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屈原是楚國貴族，為楚懷王左徒，原本深受懷王信任，后被上官靳尚等人所害，失信于懷王，多次遭受楚國君臣的打壓，被流放外地，雖有怨懟卻依然心系楚國。這種矢志不移的忠君愛國精神不僅深深地感染了劉禹錫，也極大地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劉禹錫仿照《卜居》（相傳為屈原所作）作《何卜賦》來表達自己堅定不移的志節(jié)，還在諸多詩歌中一再表達自己永遠不忘初心的態(tài)度，如《詠古二首有所寄》中寫道“豈無三千女？初心不可忘”，《詠史二首》中有“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罷郡歸洛陽寄友人》中寫道“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等等。這種對初心的堅守精神與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何其相似！至于劉禹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化用、承襲屈原詩句的痕跡則不可勝數(shù)，尤其對屈原詩歌經(jīng)典意象的大量襲用，不僅使劉禹錫的詩歌語詞帶有楚文化的瑰麗，而且使其詩歌中充盈著一種屈原式的高潔人格氣質(zhì)。如《竇朗州見示與澧州元郎中早秋贈答命同作》中有“鄰境諸侯同舍郎，芷江蘭浦恨無梁”，《早春對雪奉寄澧州元郎中》中有“寧知楚客思公子，北望長吟澧有蘭”，《送王師魯協(xié)律赴湖南使幕》中有“楚水多蘭若，何人事擷芳”，《送韋秀才道沖赴制舉》中有“逐客無印綬，楚江多芷蘭”等等。甚至還在一些詩作中以“騷人”自稱，如《竇朗州見示與澧州元郎中早秋贈答命同作》中有“騷人昨夜聞鶗鴂，不嘆流年惜眾芳”中，更是體現(xiàn)出劉禹錫對于屈原精神的主動承襲。后來劉禹錫致力于民歌創(chuàng)作，也是受到屈原創(chuàng)作《九歌》的影響。可見，湘沅地區(qū)的屈原文化及其對理想的堅守感染了劉禹錫，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永貞革新失敗后保持了其最初的理想精神和社會關(guān)懷。

同時，湘沅地區(qū)中的黃老文化及其所蘊含的理性精神也對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獨特的影響。武陵雖地處荊蠻之地，但風景如畫，民風淳樸。在晉伍安貧所撰的《武陵記》中，曾記載說此地“人氣和柔，多淳樸，少宦情，以黃老自樂，有虞夏遺風?！秉S老思想往往自帶一種樸素的智慧和理性精神。劉禹錫顯然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海陽湖別浩初師》一文中也說：“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清慧而文”正是對文化特征的整體評價。其中，“慧”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就是一種理性精神。劉禹錫在朗州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不時露出一縷豪邁之氣，其實與這種理性精神的浸潤有關(guān)。比如《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边@首詩的創(chuàng)作雖然建立于天朗氣清的自然環(huán)境，但在這種審美意識的追溯中，可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了一份黃老思想的智慧。自從宋玉以來，悲秋幾乎成了文學(xué)寫作的一種隱形傳統(tǒng)。劉禹錫能在貶謫朗州期間，以一鶴排云、直上晴空之意象贊頌秋天的明麗，其胸懷之高曠確實令人佩服。此中微妙之處，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在這種黃老文化思想的影響下，劉禹錫的詩歌境界逐漸擴大，自得一種理性思維氤氳而出的雄邁之氣?！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劉賓客”條說《呂氏童蒙訓(xùn)》云：“蘇子由晚年，多令人學(xué)劉禹錫詩，以為用意深遠，有曲折處。后因見夢得《歷陽詩》云：‘一夕為湖地，千年列郡名，霸王迷路處，亞父所封城?！詺v陽事，語意雄健，后殆難繼也?！笨傊?，對湘沅文化精神的承襲與發(fā)展，提升了劉禹錫詩歌創(chuàng)作的境界，使其詩歌擁有了獨具一格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境界。

綜上所述，劉禹錫在湘沅地區(qū)的貶謫經(jīng)歷對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飽含湘沅文化特色的自然意象，以及充滿湘沅文化印記的民風民俗活動大大豐富了劉禹錫的創(chuàng)作題材；流傳于湘沅地區(qū)的屈原文化和黃老文化，安慰了劉禹錫被貶的痛苦，給了永不褪色的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理性精神，使他能以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看待人世間的一切遭遇，開拓了別具一格的詩歌意境，成就了劉禹錫在唐詩史上無與倫比的詩豪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