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祖睿德神功碑考略

李永強

(北京市考古研究院)

〔內容提要〕 睿德神功碑是金人為金太祖立的紀功碑，因《金史》記載簡略，致該碑的名稱等基本情況晦暗不明。從郝經等元人文集入手，對該碑相關信息進行梳理并略做考證。該碑應原立于現北京豐臺區(qū)黃土崗，是金太祖平遼時駐蹕燕京之地，碑文刻石填金的做法仿效自宋徽宗并被房山金陵碑碣承襲。

金人為太祖立睿德神功碑，《金史·太祖本紀》有明確記載：“天會十三年二月辛酉，(太祖)改葬和陵，立《開天啟祚睿德神功之碑》于燕京城南嘗所駐蹕之地?！雹僖颉督鹗贰穼Υ吮涊d過于簡略，致使此碑的名稱、存世時間、立碑地點、形制，乃至內容等基本情況混沌、晦暗。雖正史記載簡略，但在元代文集中尚保存若干關于睿德神功碑的信息，可補充《金史》記載之缺。本文擬主要從元人文集的相關記載入手，對金太祖睿德神功碑相關信息進行綜合整理、考證，以便學界做進一步研究。

相關文獻記載如下。

1.關于睿德神功碑最早的記載出自于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所立《大金得勝陀頌碑》，其碑文曰：“臣謹按《實錄》及《睿德神功碑》云”：

“太祖率軍渡淶流水命諸路軍畢會，太祖先據高阜，國相撒改與眾仰望，圣質如喬松之高，所乘赭白馬亦如崗阜之大，太祖顧視撒改等人馬高大亦悉異常，太祖曰：‘此殆吉祥，天地協(xié)應吾軍勝敵之驗也，諸君觀此，正當戮力同心若大事克成，復會于此，當酹而名之，后以是名賜其地云。’時又以禳襘之法行于軍中，諸軍介而序立，戰(zhàn)士光浮萬里之程，勝敵克日，其兆復見焉?！雹?/p>

2. 蒙元時期的戊午年(1258年)清明節(jié)，一代大儒郝經到此碑前，悼念年前仙逝的恩師元好問以及亡金，留下了長詩《戊午清明日大城南讀金太祖睿德神功碑》③：

雜花妝樹燕草綠，珠翠重重擁燕玉。

踏青車騎各一簇，巉天一碑杏梢出。

抖肩垂袖立馬看，穹龜交龍勢崛蟠。

四面混鐫堆字山，填金剜盡黑蠟斑。

冒頭遷史學舜典，序事班書雜文選。

銘章生民麗且婉，太祖帝紀都一卷。

初賄肅慎兆已陳，日出之圖生圣人。

周雖舊邦命維新，不事殺戮義與仁。

海青一翅海西落，兩國君臣俱不覺。

3.郝經之后數年，耶律鑄與友人在睿德神功碑所在的黃龍崗和御園游玩，相互詩文唱和，寫下《和人黃龍崗懷古》④。

和人黃龍崗懷古(又名黃陵崗，首倡作黃龍)

黃龍不負覆舟飛，天意人情盡可知。

一擲乾坤將目睹，兩周甲子是誰推。

若須要處長生鹿(長生鹿首倡中語也)，可是曾收越影騅(遼朝良馬有越影騅)。

睿德神功無籍在，土花封合御園碑(燕都南，御園有金源氏武元皇帝睿德神功碑，燕俗呼為御園碑)。

4. 耶律鑄之后見過睿德神功碑并留下記載的還有元人宋本(字誠夫)、宋褧兄弟二人。宋氏兄弟原本是大都人，因父親在南方做官而長期生活在江漢間，延祐六年(1319年)，早已成年的宋本攜家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大都⑤，次年(1320年)寒食節(jié)，宋氏兄弟鄭重拜掃祖塋，宋褧因而寫下《沙垡拜掃》一詩，在此詩的長序中，記錄睿德神功碑及御園甚詳⑥，其序及詩曰：

一百五日，侍誠夫兄出南城拜掃沙垡先垅歸，循宜泉橋北少東一園內，有金太祖武元皇帝碑。扃守嚴密，呼主人開門，讀競，憩園后小亭，亭四旁植卉木成列甚多，峙二靈璧石于巽坤隅。移時將出，主人前導后由碑前過一柵門，旁鎖二猴，云蓄四、五年矣。童有偶懷果戲擲調之，亦跳梁可玩。已而要坐外閣，蔭榻簾幾，事事皆清致。以浙甌供茗，令人灑然。少頃風作，命仆就懇折花，主人送出，且以辛夷花詫獻。上馬轉至園后，適李花盛開，斥騶者逾墻竊致之，遂歸自豐宜門。余偶有詩思，至披云樓成唐律一章，白兄抵海岸，兄屬和已就，遂君實祗監(jiān)求紙商訂，錄呈諸公。主人周姓，亦頗知好客云。

風花寒食舊城陬，路指灣磣思致幽。

沙垅致錢買鼢鼠，郊扉擲果調獼猴。

辛夷已受園丁獻，秾李尤煩步卒偷。

自是詞人多樂事，繁華哪識抱官囚。

拜掃時，野人獲鼢，丑怪可詫，予以錢七十五文得之，將以歸遺兒子。

宋褧還留有另外兩首祭掃先塋的詩及兩首俚歌，間或涉及御園和睿德神功碑，一并錄于后。

初冬之先壟即事⑦

至治三年作，先壟在南城之南，東宜泉村沙垡。

烏鵲相依啄野田，白駝對立泣冰泉。

蒲州凌薄車旋濘，棘路沙虛馬懼鞭。

塚上白楊時獵獵，苑中紅葉晚翩翩。

嗟予謾索長安米，愿就耕夫受一廛。

《寒食拜掃盤桓南城親友家書所見聞俚歌十首》

之三⑧

柳村南路百泉涌，陷車躓馬沮如深。

煢煢一僧力負土，治道不成徒苦心。

注曰：“宜泉地卑泥濘，四時不乾，一僧誓填之，功未就旋壞，已數年矣?！?/p>

之八⑨

曉攜兒侄拜先壟，常恐重來徑路迷。

馬上舉鞭頻指示，石碑東畔綠楊西。

5. 最后一個見到睿德神功碑并留有詩文的人，是元末的廼賢。廼賢《金臺集》卷2收錄的《讀金太祖武元皇帝平遼碑》⑩是關于此碑最后的文字記錄：

在南城豐宜門外。金史臣韓昉撰、宇文虛中書

十丈豐碑勢倚空，風云尤憶下遼東。

百年功業(yè)秦皇帝，一代文章太史公。

石斷龍鱗秋雨后，苔封鰲背夕陽中。

行人立馬空惆悵，禾黍離離滿故宮。

一、碑名之辨

前述《大金得勝陀頌碑》碑文提到的睿德神功碑，即《金史·太祖本紀》所載《開天啟祚睿德神功之碑》?！伴_天啟祚”從謚法來說實際上就是金太祖“武元”的謚號。據《大金集禮》：“天會三年，上太祖謚號。括地開封之謂‘武’，體乾啟祚之謂‘元’。合以為名，庶其稱德，恭上尊號曰‘武元皇帝’。”“睿德神功”，指帝王恩德、功績。如唐孝敬皇帝李弘薨，“高宗親為制《睿德紀》，并自書之于石，樹于陵側”。遼太宗有《圣德神功碑》，穆宗應歷三年(953年)，“五月壬寅，漢遣使言石晉樹先帝(太宗)《圣德神功碑》為周人所毀，請再刻。許之”。

《開天啟祚睿德神功碑之碑》后世通稱為睿德神功碑。在為此碑撰寫碑文的韓昉和為此碑書丹的宇文虛中的本傳中，此碑均被稱為睿德神功碑。元初的郝經、耶律鑄在詩文中也均稱此碑為睿德神功碑。

此外，此碑也有其他幾種名稱，如南宋人文維簡稱此碑為“神功圣德碑”，元好問提及此碑曾稱作“圣德神功碑”，元人宋褧稱其為“金太祖武元皇帝碑”，元代詩人廼賢稱之為“平遼碑”。以上四個名稱，當屬流傳過程中產生的別名。其中廼賢“平遼碑”的說法值得注意，因為這個名稱直指碑文的核心內容，即金太祖生平最大功業(yè)——平遼。這個名稱被清代金石學者孫星衍襲用，在其《京畿金石考》中，存有“金太祖平遼碑”之碑目。耶律鑄又稱此碑為“御園碑”，表明了此碑在金、元之際還位于皇家園林，并透露了它曾經的皇家身份。

二、傳世時間

天會十三年(1135年)，金太宗崩，太祖嫡孫完顏亶繼位，即金熙宗。初登大位的金熙宗，為穩(wěn)固皇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改葬太祖，為太祖立碑紀功，葬太宗于和陵，為太宗上謚，追尊自己生父為景宣皇帝等，金熙宗通過這些措施，向宗室和臣僚表明自己皇權的正統(tǒng)性和合法性。睿德神功碑正是在這樣的政治需要下立于燕京城南。

有金一代，此碑扃守嚴密，保存完好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金亡后蒙元時期的戊午年(1258年)清明節(jié)，大儒郝經到此碑前時，見到此碑“填金剜盡黑蠟斑”，碑身雖完好，但字口所填金粉被貪財之徒剜刮而去，此碑遭到輕微破壞。

耶律鑄詩中“土花封合御園碑”一語，隱隱透露出御園及碑均安然無恙的意味。

據前述宋本《沙垡拜掃》的序文可知，至延祐七年(1320年)，御園已換了主人，由昔日的御園而變?yōu)橹苁纤郊覉@林。但睿德神功碑依然無恙，該碑因與宋氏祖塋相鄰，以至宋氏一族以“石碑”作為辨識祖塋的標識。

元末的廼賢見到睿德神功碑時，無一語涉及周氏園，而往昔高大巍峨的睿德神功碑已是“石斷龍鱗、苔封鰲背”，這一切都喻示著御園及其主人或許遭受了重大變故，而睿德神功碑的碑首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壞，碑身文字尚可讀。

據陳高華考證，迺賢《金臺集》卷2主要作于至正九年(1349年)至十二年(1352年)間。換言之，此碑在1352年之前碑首雖有殘損，但仍立在原地。自迺賢后，再沒有人見過并留下關于睿德神功碑的記錄。

睿德神功碑自天會十三年(1135年)立，經有金一代至元代至正時期，屹立200余年，最終消失于歷史塵埃中。

睿德神功碑消逝之謎，劉怦碑的遭遇或有一比?！遁嫳疚鼋蛑尽份d：“南城坊有唐盧龍節(jié)度使劉怦碑，顏真卿書丹，其碑至厚，長四尺。至正壬寅(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二月，鑿斷作四截，以象輿入內廷為臺。”睿德神功碑與劉怦碑相距不遠，體量遠超后者，料想結局也可能被毀壞或被重新利用。

三、立碑地點

廼賢概言睿德神功碑“在南城豐宜門外”，具體地點仍難以確知。宋褧《燕石集》中拜掃先塋系列詩文則提供了明確可追索的位置信息。前引宋褧《沙垡拜掃》的序中指明金太祖武元皇帝碑在“宜泉橋北少東”，這個位置與《初冬之先壟即事》序中所言“東宜泉村之沙垡”相互吻合，宋氏祖塋所在，于宋褧之兄宋誠夫的墓志銘中也可得到印證，其墓銘曰“公先世墳墓在京師故城南宜泉村原”，《寒食拜掃盤桓南城親友家書所見聞俚歌十首》之三及注，明確了宜泉在柳村南。以上記載指明睿德神功碑在柳村南之宜泉村左近。

柳村，金明昌年間即有其村名，見載《元好問全集》：“明昌元年夏六月丙午，(耶律履)薨于位。天子聞而震悼。戊申，權殯于都城南柳村?！绷迤涞卦诮癖本┴S臺區(qū)，據《日下舊聞考》載：“宛平縣西草橋南接連豐臺為近郊養(yǎng)花之所，元人園亭皆在此，每逢春時為都人游觀之地，自柳村、俞家村、樂吉橋一帶有水田?！爆F北京豐臺區(qū)鳳凰嘴村(該村殘存有金中都西南角城垣，高出地面三米余)以南1千米猶存柳村名。

宜泉或曰夷泉，據《永樂大典本·順天府志》載：“河流沖決看丹口北，始分一支入夷泉，水合流經南門外，會洗馬溝東流，達于漷州之境，以入于白潞河?！笨吹ご逶诮鹬卸脊食侵髂?，現今猶存。

耶律鑄《和人黃龍崗懷古》一詩透露出睿德神功碑和御園在一個叫黃龍崗(或黃陵崗)的黃土崗阜。元代王惲《遠風臺記》載：“豐宜門外西南行四、五里，有鄉(xiāng)曰‘宜遷’，地偏而囂遠，土腴而氣淑，郊丘帶乎左，橫崗亙其前?！币巳?、夷泉和宜遷為同音替代或音轉異寫，實為同一地名。

《遠風臺記》所載丘崗，并宋褧《沙垡拜掃》之沙垡，與今豐臺區(qū)地貌頗近似。豐臺區(qū)位于永定河西岸沖積平原，受永定河泛濫沖刷、淤積影響，地表微有起伏，而形成崗、垡。豐臺現今“狼垡”“立垡”“葆臺”“黃土崗”等地名所反映的地理環(huán)境與宋褧《沙垡拜掃》之沙垡頗多相似。

綜上，以方位、道路遠近及地貌核查，《遠風臺記》中的“郊丘橫崗”與現今豐臺區(qū)黃土崗相符合，可以肯定睿德神功碑原本立在現今豐臺區(qū)黃土崗(圖一)。

圖一 睿德神功碑位置示意圖

《金史》中的相關記載則道出了睿德神功碑立于黃土崗的原委。《金史·太祖紀》言明開天啟祚睿德神功碑之碑立于“燕京城南嘗所駐蹕之地”。 考諸《金史》，金太祖駐蹕燕京城南唯有一次，即天輔六年(1122年)攻占燕京之時，此事《金史》記載較為詳細：“(庚寅)遼統(tǒng)軍都監(jiān)高六等來送款。上至燕京，入自南門，使銀術哥、婁室陣于城上，乃次于城南。遼知樞密院左企弓、虞仲文、樞密院使曹勇義、副使張彥忠，參知政事康公弼、僉書劉彥宗奉表降。辛卯，遼百官詣軍門叩頭請罪，詔一切釋之。壬辰，上御德勝殿，群臣稱賀。甲午，命左企弓等撫定燕京諸州縣?！薄督鹗贰ぷ笃蠊瓊鳌芬噍d：“太祖入城受降，企弓等猶不知，太祖駐蹕燕京城南，企弓等奉表降?！眱商幱涊d均說明金太祖是在燕京城南接收的降表。

金太祖占領燕京城完成軍事控制后，沒有冒險進駐遼皇宮，而于當天出城駐蹕城南黃土崗，接受遼國群臣的降表，第二日在緊急搭建的軍帳中接見遼國百官，第三日幸燕京城御德勝殿，第五日安排撫定燕山府，為大軍撤離做準備。

金太祖“平遼”之行，在燕京城南黃土崗駐蹕約五日。黃土崗因其密邇燕京城，且土崗回環(huán)，地勢高亢，既利于警戒宿衛(wèi)，又便于就近處理軍政事務，因此，他才舍人心未服的燕京城而駐蹕于此。而黃土崗也就成為太祖平遼的標志性地點，這也就不難理解金人為何將睿德神功碑立于此地，乃是紀念太祖“平遼”之功績。金平遼實為中國遼金史上一件大事，也是北京古史上一件大事，由睿德神功碑相關信息考索出金平遼標志性地點即遞接降表的地點，對北京歷史和遼金史研究不無裨益， 也可糾正前人關于此碑在房山金陵的錯誤認識。

除睿德神功碑外，金人為太祖還立過另外兩塊碑，其一為立于天德三年(1151年)的“射碑”，用以標識太祖的“神射”， 其二為立于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的“大金得勝陀頌碑”，以銘記金太祖?zhèn)麂b誓師、開國肇基的偉業(yè)。從金人為太祖所立的三塊碑來看，金人尤為看重碑石對重要事件發(fā)生地的地點標識作用。

四、碑的形制

據前引郝經詩中有“穹龜交龍勢崛蟠”之語，迺賢詩中“石斷龍鱗、苔封鰲背”之句，可以知道睿德神功碑應采用唐宋以來傳統(tǒng)的螭首龜趺形制。全碑分為碑首、碑身、碑座三部分。這種大型石碑的形制一般為螭首碑額，圓雕四條對稱的纏繞糾結的蟠龍，龍首向下呈四龍吐須狀，龍爪兩兩相對呈托火焰珠狀，火焰珠下方有留作題刻的圭形額框。圓雕龜趺碑座。長方形碑身通過上下兩端的榫卯與碑首、碑座相拼接。

立于景佑元年(1034年)的宋陵《新修西京永安縣會圣宮碑》，即為傳統(tǒng)的螭首龜趺形制。按《北宋皇陵》報告：“碑螭首，龜趺，碑身兩側浮雕有云鶴紋，碑額下部和龜趺兩側均為卷云紋。”立于天顯五年(930年)的遼太祖紀功碑與睿德神功碑同為紀功碑性質，考古發(fā)現了殘存的巨型龜趺，龜趺背中部鑿有嵌碑的長方形凹槽。這兩座碑均早于睿德神功碑，睿德神功碑的形制當承襲遼、宋名碑而來。

睿德神功碑巍峨高大，郝經用“巉天一碑杏梢出”形容其高，迺賢直接稱“十丈豐碑”，盡管文學語言難免帶有夸張色彩，不能據此就認定睿德神功碑高達十丈，但高過杏樹梢頭還是可以使人對睿德神功碑的高大有直觀感受。宋陵《新修西京永安縣會圣宮碑》通高9.2米，遼太祖紀功碑的龜趺，背中部嵌碑的長方形凹槽東西長1.1、南北寬0.45、深0.55米，其碑身定屬巨制。這兩通皇家碑碣的體量，對推測睿德神功碑的形制尺寸有直觀參考價值。睿德神功碑應該也是通高達9米左右的巨碑。

與遼太祖紀功碑供奉于高大碑亭中不同，金太祖紀功碑露天屹立于“御園”中?！坝鶊@”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布置，似專為安置睿德神功碑而建。盡管“御園”由金入元發(fā)生了某些變故而成為周氏私家園林，由前述《沙垡拜掃》的序文仍可獲知“御園”的布局：當中睿德神功碑巉天面南而立，園的后面即北部有小亭，小亭四圍廣植花木，園的四周繚以垣墻，巽、坤隅各立一靈璧石，園子南面開有小柵門以供出入，園外植有李、杏，且筑外閣，置榻、幾之屬。此序文寫實性極強，具體而微地勾摹出了一處金、元時期北方園林的布局和結構，尤為清晰難得。

“御園”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睿德神功碑，然而，與其相峙而立的兩塊靈璧石卻也不能等閑視之。靈璧石乃世間“尤物”，宋徽宗修筑艮岳，靈璧石為強征之首。這兩塊靈璧石“峙于巽、坤隅”，知其為具相當體量的單峰靈璧，尤為難得。其來歷頗有可疑，或掠自宋之“艮岳”也未可知，“御園”之得名恐怕不僅僅指御碑。

郝經詩中“填金剜盡黑蠟斑”之句明白說明睿德神功碑字口填金。在睿德神功碑之前，還沒有碑碣字口填金的記載或實例。1986年5月，在北京房山金陵遺址睿宗陵前出土的“睿宗碑”， 正面刻“睿宗文武簡肅皇帝之陵”十個大字，為雙鉤陰刻楷書，字內填朱砂、鍍金粉。“睿宗碑”的出土，使我們對睿德神功碑“填金剜盡黑蠟斑”的描述有了直觀的了解。

《大金國志校證》記載一例刻石填金的石頭：“汴京仁智殿下兩巨石，高三丈，廣半之。東一石有小碑刻“敕賜昭慶神運萬歲峰?！蔽饕皇獭蔼毿闾綆r”，乃宋徽宗御書，刻石填金。宋徽宗刻石填金的石頭并非僅此一例。清代陳文龍《格致鏡原》記載有另一塊經宋徽宗題寫且刻石填金的靈璧石，“李項氏靈璧石一座，長二尺許，色清潤，聲亦泠然，背有黃沙文，一帶峰巒，皆鐫下金填刻字云：‘宣和元年三月朔日御制’，御書其下，押一字”。睿德神功碑字口填金的做法實仿效宋徽宗。

翻檢相關文獻及考古資料可知，睿德神功碑是目前所見第一通字口填金的碑碣，這一做法也被后來的大房山金陵碑碣所承襲。北京房山金陵 “睿宗碑”字口內即填朱砂、鍍金粉，不僅如此，2002年金陵考古發(fā)掘中，在金太宗恭陵盜洞內清理出若干石碑殘塊，其上刻有“皇”“帝”等字樣，字口也涂有金粉。金陵睿宗、太宗陵前碑碣，其字口填金的做法，承襲自本朝睿德神功碑，然追溯本源實效仿于宋徽宗。這一現象或表明，金皇陵吸納漢文化因素，只會首先從代表北宋最高物質文化水準的趙宋皇家做法著手。

五、碑的內容

考諸宋、金皇家碑碣，其內容、行文往往有一定規(guī)范。以宋陵《新修西京永安縣會圣宮碑》而言，其碑文內容包括額題、書敕撰人書丹人篆額人、正文及銘、落款等部分組成，《大金得勝陀頌碑》正面碑文亦由額題、書敕撰人書丹人篆額人、正文及銘、落款等部分組成，正文每行字數不一，銘每句多為四字。睿德神功碑的內容構成大體與上述兩碑相同。

額題一般都是碑的全稱，睿德神功碑的全稱是《開天啟祚睿德神功之碑》，據文維簡《虜庭事實》，此碑由“吳激篆額”，則此碑圭首部位篆刻“開天啟祚睿德神功之碑”10個字。

關于書敕撰人、書丹人、篆額人，據《虜廷事實》：“后立神功圣德碑于燕城之西。參知政事韓昉作文，翰林承旨宇文虛中書，翰林待制吳激篆額。”關于睿德神功碑書敕撰人、書丹人，還可從《金史·韓昉傳》和《金史·宇文虛中傳》中得到印證。《金史·韓昉傳》云：“(韓昉)善屬文，最長于詔冊，做太祖睿德神功碑，當世稱之?！薄督鹗贰び钗奶撝袀鳌份d：“天眷間……書太祖睿德神功碑，進階金紫光祿大夫?！贝吮畷と擞钗奶撝泻妥~人吳激皆為一時名手。元好問評價宇文虛中及吳激云：“百年以來，以書名者，多不愧古人。”

睿德神功碑奉敕撰人韓昉是遼末狀元，入金就任史臣，“天會五年，加詔文館學士，兼太常卿、修國史”，“天會六年，奉命同完顏勖等求訪祖宗遺事，以備國史，命勖與耶律迪越掌之。勖等采摭遺言舊事，自始祖以下十帝，綜為三卷。凡部族，既曰某部，復曰某水之某，又曰某鄉(xiāng)某村，以別識之。凡與契丹往來及征伐諸部，其間詐謀詭計，一無所隱。事有詳有略，咸得其實”。天會十五年(1137年)，“命韓昉、耶律紹文等編修國史”。

狀元出身的韓昉身為金熙宗的啟蒙老師且為國相，具有足夠的撰寫碑文的政治分量，同時他久居翰苑，諳熟金朝國史，正是撰寫碑文的不二人選。睿德神功碑碑石自天會十三年(1135年)樹立后經年未能書丹而竣工，實因國史未最終審定致碑文難以措辭。天會十五年(1237年)后，國史編修完成，韓昉據之撰寫睿德神功碑碑文，碑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韓昉、耶律紹文等編修國史的一個階段性成果，且已通過了金熙宗的核準。

根據前述時間線，能夠梳理出睿德神功碑的制作、拼裝的大致順序，即立石→撰文→書丹。這或許是此類豐碑大碣通行制作工序。因其超大的體量和重量，為避免在運輸、拼裝過程中對碑文、紋飾產生損毀而采取的合理施工方案。睿德神功碑自天會十三年(1135年)二月立石，至天眷年間(1138—1141年)書丹，及雕飾、涂金粉等細事最終完工，費時數年。而普通體量的《大金得勝陀頌碑》，從四月下詔到七月立石，僅用時三月而已。

睿德神功碑駢體銘文前有序文。南宋文維簡《虜廷事實》言及女真姓氏曰：“蓋其遠祖因辟罪自高麗而至女真，又引睿德神功碑其自序出自高麗云?！焙陆浽娭杏小懊邦^”之語，亦指序言、引子之屬。此碑有自序，這是很明確的。序文中出現的女真遠祖“出自高麗”這個說法與《金史·世紀》中記載的金始祖函普“初從高麗來”基本一致。

睿德神功碑碑文內容在《大金得勝陀頌碑》尚保留有少部分原文，該碑載：

臣謹按《實錄》及《睿德神功碑》云：“太祖率軍渡淶流水命諸路軍畢會，太祖先據高阜，國相撒改與眾仰望，圣質如喬松之高，所乘赭白馬亦如崗阜之大，太祖顧視撒改等人馬高大亦悉異常，太祖曰：‘此殆吉祥，天地協(xié)應吾軍勝敵之驗也，諸君觀此正當戮力同心若大事克成，復會于此，當酹而名之，后以是名賜其地云?！瘯r又以禳襘之法行于軍中，諸軍介而序立，戰(zhàn)士光浮萬里之程，勝敵克日，其兆復見焉?！?/p>

這段文字應該是出自睿德神功碑原文的一部分。太祖在得勝陀的神跡異象，撰于皇統(tǒng)五年(1145年)的《增上太祖尊謚》冊文中也有記載：“方秉鉞以誓師。洎臨津而飲馬。神光赫然四燭。輝甚朝暾?！碧嬖诘脛偻觽麂b誓師之事，《金史·五行志》也有記載：“他日軍寧江，駐高阜，撒改仰見太祖體如喬松，所乘馬如崗阜之大，太祖亦視撒改人馬異常，撒改因白所見，太祖喜曰：此吉兆也。即舉酒酹之曰：異日成功，當識此地?！币颉洞蠼鸬脛偻禹灡返霓D錄，睿德神功碑原文記載有金太祖在得勝陀的神跡異象，此點較為直接而確鑿。此部分內容可與《大金集禮》《金史》等相關文獻彼此印證。

除《大金得勝陀頌碑》錄有睿德神功碑部分內容外，還可間接從郝經《戊午清明日大城南讀金太祖睿德神功碑》這首長詩管窺一二。郝經的詩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在讀了睿德神功碑之后有感而發(fā)，他的詩可以看作是碑文內容的投射。詩中“太祖帝紀都一卷”之語，已大體言明碑文內容可視作一卷《太祖帝紀》。以下從郝經詩中擇數句略做分析。

“初賄肅慎兆已陳”，意指楊割和太祖父子，賄賂收買契丹顯宦，以閉塞遼天祚帝視聽言路，此中狀況備載于《大金國志校證》：“金太祖阿骨打之父楊割，世謂女真部落長。自是陰懷異志，力農積粟，練兵牧馬，多市金玉，以賂契丹權貴，如此十余年，未有以發(fā)也。”

“日出之圖生圣人”之句或指太祖出生時的異象，這在《金史·太祖本紀》以及《金史·五行志》中均有記載。如《金史·太祖本紀》載：“遼道宗時有五色云氣屢出東方，大若二千斛囷倉之狀，司天孔致和竊謂人曰：其下當生異人，建非常之事。天以象告，非人力所能為也。咸雍四年戊申七月一日，太祖生?！薄督鹗贰の逍兄尽分杏谢鞠嗤挠涊d。

“海青一翅海西落”一句，應當指女真因反抗向契丹進貢名鷹海東青而叛遼、滅遼的史實?！督鹗贰ぬ姹炯o》記載：“初，遼每歲遣使市名鷹海東青于海上，道出境內，使者貪縱，征索無藝，公私厭苦之……太祖故常以此二者為言，終止于滅遼而后已?！?/p>

從以上考述，我們可以知道，睿德神功碑記載有女真族歷史及完顏世系、大金開國肇基的歷史，尤其記載了太祖各種神跡異象和平遼的豐功偉績，以上種種，就構成了金太祖及完顏先祖的“睿德神功”。

郝經詩中有“堆字山”之語，意指碑文之長，內容之多，屬鴻篇巨制?！洞蠼鸬脛偻禹灡氛鏉h字碑文815字，《完顏希尹神道碑》正、背兩面碑文總計2463字。睿德神功碑的體量遠較上述兩碑為大，其碑文字數當也較二者為多。

睿德神功碑碑文應該經過金國朝廷的審定而形成最權威的官方文獻。碑文內容與《大金得勝陀頌碑》《金史·祖宗實錄》《金史》等諸多史籍的相關內容存在一致性，數者之間當存在傳抄承襲關系，睿德神功碑因成文定稿最早，或為其他史籍的源頭之一。

睿德神功碑以其立碑年代最早、體量最大、制作之精美、碑文內容之重要，可謂大金第一碑。

附記：此文承蒙北京市考古研究院王策研究館員和暨南大學歷史系崔世平副教授修改，劉曉賀先生繪制插圖，特此致謝。

注 釋：

③ 田同旭校注：《郝經集?？惫{注》卷10《戊午清明日大城南讀金太祖睿德神功碑》，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2018年，下同，第802頁。

④ 〔元〕耶律鑄：《雙溪醉隱集》卷4《和人黃龍崗懷古》，金毓黼主編：《遼海叢書》(三)，遼沈書社1985年，第1922頁。

⑤ 〔元〕宋褧：《燕石集》卷15《故集賢直學士大中大夫經筵官兼國子祭酒宋公形狀》，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2)，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下同，第229頁。

⑦ 〔元〕宋褧：《燕石集》卷6《初冬之先壟即事》，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2)，第157頁。

⑧⑨〔元〕宋褧：《燕石集》卷9《寒食拜掃盤桓南城親友家書所見聞俚歌十首》，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2)，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