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說和詩文印證古代大灣區(qū)海洋文化

章文欽

粵港澳大灣區(qū)因海而生，已經(jīng)納入國家經(jīng)濟(jì)發(fā)展戰(zhàn)略，舉世矚目。大灣區(qū)怎樣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必須從歷史文化的尋根得到啟示。

中華文化多元一體，中華文明大體包括農(nóng)耕文明、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海洋文明在中華文明居于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嶺南文化屬于一種濱海地域文化，同樣體現(xiàn)這樣一種歷史走向，粵港澳大灣區(qū)正是這一歷史走向的必然結(jié)果。

要探討大灣區(qū)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歷史走向和海洋文化內(nèi)涵，必須由文化學(xué)術(shù)界的素心人和有志于學(xué)的青年學(xué)者艱難求索，非片言只語或一文一書所能道盡。筆者受陳寅恪先生金明館教澤的啟示，從詩文、小說印證歷史，試圖印證古代大灣區(qū)海洋文化。

一、趙佗、崔煒與陽燧之珠

秦漢之際，趙佗以和輯越眾、發(fā)展生產(chǎn)、擴(kuò)大貿(mào)易，尤其是南海貿(mào)易，和文治武功奠定立國基礎(chǔ)，而創(chuàng)立南越國，成為嶺南地方開發(fā)的先賢而載入史冊。

唐代，出現(xiàn)一個跨越漢唐、穿越時空、陰陽相通的傳奇故事，將趙佗、任囂、田橫之女、鮑姑、徐申、崔子向、崔煒等歷史人物和傳奇人物，大食（波斯）國寶陽燧之珠、仙人安期生坐騎玉京子、鮑姑所傳中醫(yī)艾灸、停泊于廣州港的番船和廣州的波斯胡店等實物聯(lián)系起來，演繹成精彩動人的故事，讓人們從一個側(cè)面領(lǐng)略當(dāng)年的歷史圖景和海洋文化內(nèi)涵。

這篇唐人傳奇，收入宋代《太平廣記》一書，此書搜羅自漢代迄宋初之野史傳奇小說甚富。南宋番禺縣尉方信孺撰《南海百詠》，其《趙佗疑?！芬黄鹗最}記即提出這篇傳奇發(fā)生在什么地方。延至明代，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六九《外志·雜事》、明郭棐萬歷《廣東通志》卷七一《外志·雜事》皆收入這篇傳奇，篇名為《羊城使者》。清代則收入仇巨川《羊城古抄》卷八《靈異》，篇名《崔煒傳》。茲略述其故事梗概。

唐德宗貞元年（785—804）間，有崔子向其人，為檢校監(jiān)察御史，后終南海從事。所撰《題越王臺》詩云：“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臺上生秋草。草木多（古墓千）年無子孫，牛羊（野人）踐踏成官道?！笔杖搿度圃姟肪砣凰模ㄌ杻?nèi)文字為《羊城古抄》等書與《全唐書》互異者。

子向有子名煒，居南海，不事產(chǎn)業(yè)，多友豪俠。不數(shù)年，家業(yè)殫盡，多棲止佛舍。值中元日，佛寺前陳珍異，集百戲，熱鬧非凡。煒于街頭，見乞食老嫗跌倒而破人酒甕，當(dāng)壚者毆之，計其值僅一緡。煒憐之，脫衣償其值，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乃告煒曰：“謝子脫吾難。吾善灸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奉子，每贅疣灸之，一炷當(dāng)即愈，不獨愈病，且兼獲美艷。”煒笑而受之。

煒受艾灸之法后，治愈海光寺一老僧耳疾。老僧修書介于任翁，亦有斯疾，煒出艾爇而愈。任翁藏鏹百萬，因被留款。煒?biāo)厣平z竹，能造其妙，與主人愛女同好。因請琴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任翁家事鬼曰獨腳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斯期己逼，求人不獲，任翁與其子私計，擬夜半殺煒已潛扃煒?biāo)幹?。翁如密知文，潛持刀于窗隙告煒。煒以刀斷窗欞，攜艾躍出，拔鍵而逃。翁率家童，持刀秉燭追逐之。煒迷道失足，墜于大枯井中。

煒雖墜井，幸而不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盤屈，可長數(shù)丈。前有石臼，巖上有物滴入臼中，甘如飴蜜，蛇就飲之，煒飲其余，遂不饑渴。蛇元蜃吻有疣，飲食久已妨礙。煒感蛇見憐，燃艾啟蛇而灸，疣應(yīng)手墜地。蛇吐徑寸珠酬煒，煒不受，但求挈維，得還人世。蛇遂吞珠，煒即再拜，跨蛇而去。洞中行數(shù)十里，最后觸一石門，門有金獸嚙環(huán)，洞然明朗。蛇抵此不進(jìn)，而卸下煒，煒將謂已達(dá)人世矣。

煒入戶，但見一室空闊可百余步，穴之四壁皆鐫為房室。當(dāng)中有錦繡幃帳數(shù)間，垂金泥紫，更飾以珠玉，炫晃如明星之連綴。四壁有床，咸飾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簣。煒取琴試彈，戶榻皆啟，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表汈В兴呐怨怒h(huán)髻，曳霓裳之衣，謂煒曰：“何崔子擅入皇帝元宮耶？”煒曰：“既是皇帝元宮，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遂命煒就榻鼓琴，復(fù)謂煒曰：“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p>

逡巡，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背有一丈夫，衣冠儼然，執(zhí)大筆兼一封青竹簡，上有篆字，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徐紳（申）死，安南都護(hù)趙昌充替。”女酌醴飲使者，曰：“崔子欲歸番禺，愿為挈往?！笔拐叱Z。四女謂煒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將往至彼，當(dāng)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之?！彼扉_玉函，取珠授煒。煒問其故，女曰：“郎君先人有詩于越臺，感悟徐紳（申），遂見修葺。帝愧之，亦有詩繼和?！痹娫疲骸扒q荒臺聚路隅，一煩太守重椒涂。感君拭拂意何極，報爾佳人與明珠。”并約于中元日到蒲澗寺靜室接田夫人，

煒?biāo)燔b使者之羊背歸廣州，世上已三年矣。刺史徐紳（申）果已死，而趙昌替矣。

煒乃抵波斯店，潛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拜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不然不合得斯寶?！鄙w趙佗以珠為殉葬故也。崔子乃具實告，方知皇帝是趙佗也，佗亦曾稱南越武帝耳。遂具千萬緡而易之。崔子詰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禺，僅千載矣。我國有能元象者言來歲國寶當(dāng)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彼斐鲇褚合粗忤b一室。胡人遂泛舶歸大食去。煒后居南海十余載。遂散金破產(chǎn)，棲心道門，挈室往羅浮訪鮑姑，后竟不知所適。

傳奇中的任翁為任囂，老嫗為鮑姑，白蛇為仙人安期生的坐騎玉京子，羊城使者為城隍廟中之神，田夫人為齊王田橫之女，隨看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而逐漸明晰。傳奇中的大食番舶停泊的港口即扶胥古港，宴請趙佗的祝融即南海神，南海神廟在扶胥古港北岸；波斯店應(yīng)在廣州城西光塔一帶的貿(mào)易區(qū)番坊。而從傳奇中陽燧之珠神器之旅，可證自漢至唐，從廣州港到波斯灣的航路一直存在，暢通無阻。與傳奇產(chǎn)生年代同在唐德宗貞元年間的賈耽《皇帝四達(dá)記》，載自邊州入四裔之路七條，其中便有《廣州通海夷道》篇，記載從廣州至波斯灣和東非的航路，載入《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可參閱。

二、宋璟、李勉和杜甫嶺南之行

對外貿(mào)易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吏治民風(fēng)，自古皆然。嶺南首府廣州，具有悠久的外貿(mào)傳統(tǒng)。秦漢之際，“番禺一都會也，多犀、珠璣、瑇瑁、果布之湊。”（《史記·貨殖列傳》）番禺為南?？な赘?，廣州的古稱，至三國東吳時，史稱廣州?！稌x書·關(guān)隱之傳》曰：（廣州）“包山帶海，珍異所出，一筐之寶，可資數(shù)世?！眳请[之以不貪為寶，廣州石門貪泉和沉香浦的故事，體現(xiàn)了嶺南百姓對這位清官的敬佩與懷念。

但自古清官并不多見，貪官則如蠅逐臭，相續(xù)于道?！赌淆R書·王琨傳》有言：“廣州刺史，但經(jīng)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也?！比f即三萬緡（貫），雖然不及陽燧之珠所值的三分之一，已是一筆“足資數(shù)世”的財富。當(dāng)年太史公司馬遷，如果有五十萬（五百緡）錢可贖死罪，便不用受宮刑了！沿至清初，嶺南詩人、學(xué)者屈大均的《廣東新語·貨語》特立“黷貨”一條，而有“金山珠海，天子南庫，貪者艷之”之嘆。然而歷史是公正的，民心亦不可欺，貪官能得到的無非是聲色貨利而已，清官則留下清廉正直的美名。唐代有兩位以嶺南節(jié)度使兼市舶使，主持廣州海外貿(mào)易的清官：宋璟和李勉，以及詩圣杜甫中斷于半途的嶺南之行，都有故事。

在唐代開元盛世，姚崇、宋璟、盧懷慎、張九齡并列為四位賢相。歷史上或并稱姚宋，而宋璟清廉正直過于姚崇。《舊唐書》卷九六《宋璟傳》載：“宋璟邢州南和人，其先自廣平徒焉……少耿介有大節(jié)，博學(xué)工于文翰，弱冠舉進(jìn)士?！睔v仕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以“出則為良史，入則為直臣”的清官形象，卓然立于風(fēng)云變幻的唐初政壇中。

廣人有崇敬先賢的傳統(tǒng)，在唐代已建有廣平堂，以宋璟之地望和封號命名此堂。南宋方信孺《南海百詠》之《廣平堂》篇序曰：“宋廣平都督廣州，越俗始知棟宇，張燕公嘗為《遺愛碑頌》。詩云：“撤茅為瓦利無窮，盍種甘棠此召公。大手?jǐn)啾翁幰?？典型猶見此堂中?！?/p>

證以《新唐書》卷一二四《宋璟傳》：“玄宗開元初，以雍州為京兆府，復(fù)為尹，進(jìn)御史大夫，坐小累為睦州刺史，徙廣州都督。廣人以竹茅茨屋，多火。璟教之陶瓦，筑堵列邸肆，越俗始知棟梁利而無患災(zāi)。召拜刑都尚書。四羊，升吏部兼侍中?！笨芍苇Z大約在開元元年至三年（713—715）任廣州都督，撤茅茨蓬屋，興陶瓦版版筑，建棟宇，列邸肆，以防火患，為造福百姓的一大德政。

至于方信孺《廣平堂》“張燕公嘗為《遺愛碑頌》”及“大手?jǐn)啾翁幰挕敝?，可進(jìn)而論者有二：一為廣人為宋璟立《遺愛碑頌》一事，據(jù)《新唐書》本傳載：“累封廣平郡公。廣人為璟立《遺愛頌》。璟上言：‘頌所以傳德載公也，臣之治不足紀(jì)。廣人以臣當(dāng)國，故為溢辭，徒成諂諛。欲厘正之，請自臣始?！性t許停。”歷代所立之“遺愛碑”和“德政碑”，頗多諂諛之辭，關(guān)乎士習(xí)民風(fēng)。宋璟為率屬正己，大手?jǐn)啾t德感人，而謂“廣人諂諛”，實在言重了。

二為張燕公之《遺愛碑頌》，即張說撰《廣州都督嶺南按察五府經(jīng)略使宋公遺愛碑頌》。張說以朝廷重臣、宋璟生死之交兼文章大手筆而撰此文，原碑已不可見，恐與“有詔許?！奔啊按笫?jǐn)啾敝掠嘘P(guān)。其文則見于張說《張燕公集》以及明代郭棐萬歷《廣東通志》卷六四《藝文》中《文類》、清代阮元道光《廣東通志》卷二百一《金石略》三。此文之可以見證歷史者略舉二端，即嶺南治績與海外貿(mào)易。

關(guān)于宋璟之嶺南治績，文中有言：“其入宰也，君之肱股；其出守也，人之父母。至于此邦之長人也，飲食有節(jié)，衣服有常；清心而庶務(wù)簡，正色而群下一?！渎嗜税嬷倘颂胀?，室皆 塈。晝游則華風(fēng)可觀，家撤茅茨；夜作而炎火不發(fā)，棟宇之利也?！逼漤瀯t曰：“降王宰兮遠(yuǎn)同靈，歌北戶兮舞南冥。酌七德兮考六經(jīng)，政劃一兮言不再。草木育兮魚鱉寧，變蓬物兮改籬墻。魚鱗瓦兮鳥翼堂，洞日華兮皎夜光?；鹉獰怙L(fēng)莫飏，事有近兮惠無疆。”從民生日用之飲食衣服，籬墻棟宇；到道德教化之七德六經(jīng)，經(jīng)歌之聲；再到為政之道之率屬正己，庶務(wù)清簡。既為知友之言，又為嶺南士民之心聲，與“諂諛”之辭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關(guān)于宋璟主持下的海外貿(mào)易，文中有言：“自今始，祖國之舶車，海琛云萃；物無二價，路有遺金；殊裔胥易其回途，遠(yuǎn)人咸內(nèi)我邊郡。交易之坦途也有如此，故能言之士舉為美談?！逼漤瀯t曰：“昆侖寶兮西海財，幾萬里兮歲一來。舟如馬兮貨為臺，市無欺兮路無盜。”昆侖本南海古國，為廣州通海夷道所必經(jīng)，昆侖舶為當(dāng)年扶胥港停泊番舶的一種，而西海則為廣州通海夷道所經(jīng)之孟加拉灣、印度洋至波斯灣一帶海域。在宋璟這位清官良吏主持下，南海貿(mào)易出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呈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

李勉字玄卿，唐宗室鄭王元懿曾孫。歷仕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以唐宗室中的賢臣兼清官廉吏，晚年亦登相位。本傳見《舊唐書》本傳載：“勉坦率素淡，好古尚奇，清廉簡易，為宗室之表。善鼓琴、好屬詩，妙知音律。……及在相位，凡二十年，祿奉皆遺親黨，身沒而無私職。其在大官，禮賢下士，始終盡心?！?/p>

詩圣杜甫與李勉緣分頗深。至德元年（756），肅宗即位于靈武，李勉為監(jiān)察御史，杜甫授左拾遺，曾同朝為官。大歷四年（769），李勉在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任上，為宦官魚朝恩所銜，出為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觀察史。杜甫有《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廣州》詩，見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二及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二八《政事志·公署》，其詩云：“斧鉞下青冥，樓船過洞庭。北風(fēng)隨爽氣，南斗避文星。日月簏中鳥，乾坤水上萍。王孫丈人行，垂老見飄零。”杜甫身歷安史之亂，從隴右到蜀中，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嚴(yán)武的照顧下，在浣花溪畔過上幾年安穩(wěn)日子，接著又離開蜀中，漂泊湖湘。謫宦遷客，舊友新緣，頗有家國身世、同病相憐之感。

然而，李勉在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觀察史任上仍然有所作為，治績卓越，足與宋璟相媲美。杜甫撰于人生旅程最后一年大歷五年（770）的五言長詩《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見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三及《全唐書》卷二二三。此詩前后各十九韻，前敘王氏淵源，點出砅為貞觀賢臣王珪之裔；后敘評事親誼，突出親賢李勉之嶺南治績，既勉勵其前行，亦表達(dá)自己欲往嶺南的心愿。雖然衰年著齒，仍然期望能作嶺南之行，尋找避世樂土，再續(xù)浣花舊夢。

此詩最后六韻云：“番禺親賢領(lǐng)，籌運(yùn)神功操。大夫出盧宋，寶貝休脂膏。洞主降接武，海胡舶千艘。我欲就丹砂，跋涉覺身勞。安能陷糞土，有志乘鯨鰲。或驂鸞騰天，聊作鶴鳴皋?！逼澮栽娢氖穫骰プC，先談李勉之嶺南治績，后及杜甫之嶺南之行。

《舊唐書·李勉傳》載其嶺南治績曰：“（大歷）四年，除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觀察史。番禺賊帥馮崇道、桂州叛將朱濟(jì)時等阻洞為亂，前后累歲，陷沒十余州。勉至，遣將李觀與容州刺史王翃并力招討，悉斬之，五嶺平。前后西域舶之泛海至者，歲才四五。勉性廉潔，舶來都不檢閱，末年至者四千余。在官累年，器用車服無增飾。及代歸，至石門停舟，悉搜家人所貯南貨犀象諸物，投之江中。耆老以為可繼前朝宋璟、盧奐、李朝隱之徒。人吏詣闕清立碑，代宗許之。”杜詩及本傳以為李勉之嶺南治績，在盧奐、宋璟之上。招降蠻洞，平定嶺南；招徠番舶，發(fā)展貿(mào)易；歸時停舟石門，投犀象南貨于江中，如晉代吳隱之，不持一物歸，當(dāng)為實錄。然詩中“海胡舶千艘”之句，蓋詩的語言，不必拘于實數(shù)；而傳中有言，西域（即西海）番舶，以最初至者，“歲才四五”，到“末年至者四千余”，則恐?jǐn)?shù)字不無夸大之嫌。

至于杜甫半途中斷的嶺南之行，其說有二。一謂杜甫溯湘江南下，到達(dá)衡州耒陽縣，企圖以騎田嶺通道前來嶺南，中途遇上大雨，道路不通，困在耒陽方田驛，饑餓凍餒十余日。投詩耒陽縣令，縣令派人送來牛炙白酒，杜甫在用過牛炙白酒的飽餐后，第二天就死去了?！抖旁娫斪ⅰ肪矶小堵欛缫云妥杷畷?，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篇，仇兆鰲注謂為無根之說。當(dāng)代傳記文學(xué)大家朱東潤先生據(jù)《舊唐書》卷一九〇下杜甫傳載：“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業(yè)自耒陽遷甫之柩，歸葬于偃師縣西北首山之前。”則謂不妨二說并存。前人雖言“江山不幸詩家幸”，杜甫倘能實現(xiàn)嶺南之行，嶺南江山將為之增色。

三、從屯門、溽洲到廣州諸舶口

（一）屯門

屯門今屬香港新界，溽洲為廣海古稱，今屬江門新會，在古代皆屬南海之濱廣州海域濱海要地，既為海陸城寨，又為海外貿(mào)易中外船舶停泊往來之區(qū)，歷史頗為悠久。

屯門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南朝宋元嘉年間（424—453）。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六四《外志·仙釋》載：“宋杯渡禪師，不知姓名。嘗乘木杯渡水，人因目之。初在冀州，不修細(xì)行，神力卓越，世莫測其由……（元嘉）五年（428）三月，杯渡復(fù)來齊諧家，眾皆驚異。須臾，門外有一僧喚渡，渡便辭去。云：‘貧道當(dāng)向交廣，不復(fù)此間來也。’齊諧等拜宋殷勤，于是絕跡不至。出《神僧偉》。”《舊志》云：“渡嘗以杯渡海，憇瀕屯門山。后人因名曰杯渡山……廣帥蔣之奇云：元嘉中杯渡嘗來赴齊諧家，便辭去，云貧道赴交廣之間，予是以之杯渡至此不誣。有詩并序，刻于山巔。”

蔣之奇為北宋元祐元年至五年（1086—1090）廣南東路知州軍事，即最高軍政長官，故稱廣帥，題詩刻石于杯渡山之巔，傳為佳話。而在唐宋時代，屯門的重要性已日益顯著。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二八《政事·公署》上載：“唐嶺南道以邊方有寇戎之警，加以旌節(jié)，謂之節(jié)度使。其府治即舊節(jié)度史署，居之……凡兵甲、財賦、民事無所不領(lǐng)……二十二州庭參聽令。有府二：曰綏南、番禺，又有經(jīng)略軍屯門鎮(zhèn)兵。故軍府以廣為盛?！笨芍谔拼烷T即為海防重鎮(zhèn)，由經(jīng)略使率領(lǐng)軍隊駐扎。唐初于邊州置經(jīng)略使，其后由節(jié)度使兼任。

再證以《全唐詩》卷三四一韓愈《贈別元十八協(xié)律六首》之六：“乘潮簸扶胥，近岸指一發(fā)。兩巖雖云牢，木石互飛發(fā)。屯門雖云高，亦映波浪沒。余罪不足惜，子生未宜忽。胡為不忍別，感謝情至骨?！敝喒龠w客，同病相憐，惜別依依，情動切切。而將屯門海澳與扶胥口并列入詩，亦可見撰有《南海神廟碑》文的韓文公，對屯門同樣給予高度重視。

在唐宋時代，屯門為從扶胥港口發(fā)舶航往海外諸番，以及番舶進(jìn)入扶胥港口必經(jīng)之路，猶可得而論之?！缎绿茣肪硭娜隆兜乩碇尽菲呦掠洀V州通海夷道，起首即言：“廣州東南海行二百里至屯門山，乃帆風(fēng)西行二日至九州石，又南二日至象石，又西南三日行至占不勞山，……”可知屯門為廣州通海夷道發(fā)舶之首途。

宋代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三《外國門》下航海外夷條有載：“沿海州郡，類有市舶。國家綏懷外夷，于泉、廣二州置提舉市舶司，故凡番商急難之欲赴訴者，必提舉司也。歲十月，提舉司大設(shè)番商而遣之。其來也，當(dāng)夏至之后，提舉司征其商而覆護(hù)焉。諸番國之富盛多寶貨者，莫如大食國，其次阇婆國，其次三佛齊國，其次乃諸國耳。三佛齊者，諸國海道往來之要沖也。三佛齊之來也，正北行，舟歷上下竺與交洋，乃至中國之境。其欲至廣者，入自屯門。欲至泉州者，入自甲子門?！?/p>

木帆船時代的海外貿(mào)易受季候風(fēng)的影響，番舶在每年十月，乘東北季候風(fēng)離開廣州返航，而在夏至后來乘西南季候風(fēng)駛?cè)霃V州港。宋代在泉、廣二州設(shè)置市舶提舉司，管理市舶貿(mào)易事務(wù)。番舶離港返航前，在廣州城南珠江岸邊市舶亭海山樓設(shè)宴慰遣番商。而屯門為番舶出入廣州港口往來要沖，猶如惠州甲子港為番舶往來福建泉州港口之要沖。關(guān)于宋代三佛齊與廣州的交通貿(mào)易，業(yè)師戴裔煊先生有《宋代三佛齊修廣州天慶觀碑記考釋》文。關(guān)于海山樓下市舶前的市舶宴，業(yè)師蔡鴻生先生有《宋代廣州的市舶宴》文，并可參閱。

（二）溽州

溽州即廣海，其歷史至少可追溯至北宋。朱彧《萍州可談》卷二有言：“廣州自小海至溽州七百里，溽州有望舶巡檢司，謂之一望，稍北又有第二、第三望，過溽州則滄溟矣。商船去時，至溽州少需以訣，然后解去，謂之放洋?！敝型獯皬膹V州啟碇出港，經(jīng)屯門，至溽州放洋，進(jìn)入中國南海，駛?cè)胩拼鷱V州通海夷道的航路。朱彧所言，其意甚明。

可資印證者復(fù)有明清之際顧炎武之巨作《肇域志》，第三七冊《廣州府·新寧縣》條載：“廣海衛(wèi)，地名烏峒，在廣州府西南海澨四百余里。原隸新會縣，宋至巡檢司于此。是乃古溽州地，一面枕山，三方瀕海，銅鼓、大牌海面汪洋無際，上下二川矗立于前，上川之左曰大金門，右曰小金門。諸夷入貢，遇逆風(fēng)則從此進(jìn)?！笨芍嶂荩◤V海）自宋代以后，即為海防要地，又為中外船舶和諸番貢道之所經(jīng)。而溽州距廣州四百余里之說，似比朱彧七百余里之說較為準(zhǔn)確。

蔡鴻生先生回顧學(xué)術(shù)史上的溽州今地說，既有日本學(xué)者藤田豐八《宋代之市舶司與市舶條例》之書，擬訂溽州即陽江海陵島之說；又有中國學(xué)者羅香林《屯門與其地自唐至明之海上交通》之文，則有將溽州定為屯門，即今香港青山之說。鴻生先生引述原刊于《嶺南文史》1983年第2期的嶺南掌故名家黃良先生《廣海與溽州》之文所言：“溽州地理上位于崖門口西南側(cè)，即今臺山廣海?！睆亩鴶喽ㄟ@一懸案終算解決?！按说匾蛎鞔O(shè)廣海衛(wèi)而得名，原屬新會，今屬臺山……據(jù)說尚存‘溽洋臺’遺址”。

此外，關(guān)振東、張綽亦撰于1980年代的《廣海日出》一文，則謂其地在明代“不叫廣海，稱溽城”。溽城之稱，與溽州同源。其他在明代已稱為廣海，則文獻(xiàn)有證，僅舉一例。顧炎武《肇城志》第三六冊《廣州府·新會縣》特立廣海衛(wèi)一條，載稱：“廣海衛(wèi)，在縣南一百五十里，在溽州巡檢司北。洪武二十七年（1394），都指揮花茂奏設(shè)營度，遷巡檢司于望頭鎮(zhèn)，以其地建置衛(wèi)所。城周一千九百六十五丈，左、右、中、前、后五所。外城周二千三百四十丈，濱海。新會守御千戶所，隸廣海衛(wèi)?！笨芍獜V海衛(wèi)是在明初中國沿海為加強(qiáng)海防、建立衛(wèi)所的熱潮中，在廣州海域西南建立起來的海防重鎮(zhèn)，下轄六個千戶所。與顧氏同書上引文相印證，亦可知宋代所設(shè)的溽州巡檢司，至明代洪武年間始遷于望頭鎮(zhèn)。

（三）廣州諸舶口

至明代，屯門與廣海都成為珠江口外廣州海域的海防重鎮(zhèn)和中外船只停泊的海澳（又稱舶口）。明代廣東海防分為中、東、西三路，中路在廣州府，東路在惠潮二州，西路在高、雷、廉、瓊四州。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三一《政事志·戰(zhàn)船》載：“備倭分三路，中路在廣州府。東莞縣南頭、屯門等澳大戰(zhàn)船八艘，烏槽二十艘。廣衛(wèi)海、望峒澳四艘。（夾注）嘉靖二十二年（1543），海寇何亞八焚其大半?！逼渌缂尉改觊g胡宗憲《籌海圖編》、明郭棐萬歷《廣東通志》等書尚有相關(guān)記載。

至于明代珠江口外廣州海域諸海澳（舶口），明黃佐嘉靖《廣東通志》卷六六《外志·夷情·番夷》載稱：“正德十二年（1517），西海夷人佛朗機(jī)亦稱朝貢，突入東莞縣，火炮迅烈，震駭遠(yuǎn)邇，殘掠甚至，炙食小兒。海道奉命誅逐，乃出境。自是海舶悉行禁止，例應(yīng)入貢諸番亦鮮有至者。貢舶乃往漳泉，廣城市貿(mào)蕭然，非舊制矣。于是，兩廣巡撫都御史林富稽《祖訓(xùn)》，遵《會典》，奏上得允。于是番舶乃通焉?！贝武浻牲S佐本人代撰的嘉靖八年（1529）林富原疏，并在番船“灣泊有定所”一句之后加夾注：“布政司案：查得遞年暹羅國，并該國管下甘蒲沰、六坤州，暨滿剌加、順答、占城各國夷船，或灣泊新宇廣海、望峒，或新會奇潭，香山浪白、蠔鏡、十字門，或東莞雞棲、屯門、虎頭門等處海澳、灣泊不一?！?/p>

經(jīng)歷隋、唐、宋、元諸代，位于“扶胥之口，黃木之灣”的廣州港口，水域逐漸淤淺，功能衰退，明代珠江口外上述九個海澳作為番船停泊的處所遂成定例。然而，至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葡人入據(jù)澳門（即蠔鏡）后，情況又發(fā)生變化。明郭棐萬歷《廣東通志》卷六九《外志·番夷》澳門條載稱：“夷船停泊，皆擇海濱之灣環(huán)者為澳。先年率無定居，若新寧則廣海，望峒，香山則浪白、蠔鏡澳、十字門，東莞則虎頭門、屯門、雞棲。嘉靖三十二年，舶夷趨蠔鏡者，托言舟觸風(fēng)濤縫裂，水濕貢物，愿暫借地晾曬。海道副使汪柏狥賄許之。時僅蓬累數(shù)十間，后工商牟奸利者，始漸運(yùn)磚瓦木石為屋，若聚落然。自是諸澳俱廢，蠔鏡獨為舶數(shù)矣。”證以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地語》澳門條起首所載：“凡番船停泊，必以海濱之灣環(huán)者為澳。澳者，舶口也。香山故有澳，名曰浪白，廣百余里，諸番互市其中。嘉靖間，諸番以浪白遼遠(yuǎn)，重賄當(dāng)事，求蠔鏡為澳。蠔鏡在虎跳門外，去香山東南百二十里，有南北二灣，海水環(huán)之。番人于二灣中聚眾筑城。自是新寧之廣海、望峒，（新會之）奇潭，香山之浪白、十字門，東莞之虎頭門、屯門、雞棲諸澳悉廢，而蠔鏡獨為舶藪?！敝链?，明代珠江口外廣州海域諸舶口，隨著葡人入據(jù)澳門而多被廢棄。至清康熙年間設(shè)粵海關(guān)、立十三行后，琶洲塔下的黃埔港，終于取代扶胥港而成為廣州港口。

明清之際嶺南著名學(xué)者、詩人兼明遺民的番禺屈大均，在其詩文關(guān)于嶺南海洋文化的描述中，對于中國對外關(guān)系從朝貢體制向條約體制過渡的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歷史現(xiàn)象，滿懷憂患意識，而先發(fā)孤鳴。蔡鴻生先生撰于1999年6月的《廣東十三行考·一九九九年版序言》中有言：“清初的屈大均，固然寫過‘銀錢堆滿十三行’的名句，但詩人畢竟比商人有更高的警悟，他還發(fā)過這樣的預(yù)言：‘洋舶通時多富室，嶺門開后少堅城！’往后的事實，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屈氏眼光的超前性”。

蔡鴻生先生所引二句出自《長壽院外眺望作》，見屈氏《翁山詩外》卷十。同類之詩句復(fù)有《澳門》詩六首之一：“廣州諸舶口，最是澳門雄。外國頻挑釁，西洋久伏戎。兵愁蠻器巧，食望鬼方空。肘腋教無事，前山一將功。”見《翁山詩外》卷九?！栋座Z潭眺望》之四句云：“五仙樓出五羊城，東盡扶胥一日程。海道多歧那得問？江門有戍未為兵?！敝寰湓疲骸俺P(guān)使者三門海，進(jìn)貢番人萬里舟。舶口至今蠔鏡失，西洋端恐有陰謀?！币姟段躺皆娡狻肪硎弧闹锌梢娗险潜е?jīng)世愛國的情懷和憂患意識，來看待葡人入據(jù)澳門給中外關(guān)系帶來的歷史轉(zhuǎn)折，從而提出鞏固海防的戰(zhàn)略思維。

歷史，是一個國家民族文化的根，是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尋求生存發(fā)展的重要精神支柱。海洋文明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在中華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中居于越來越重要的地位。早在20世紀(jì)40年代后期，《廣東十三行考》的著者、研討中國沿海邊疆史的前輩學(xué)者番禺梁嘉彬先生，便發(fā)出呼聲：“中華民族未來的發(fā)展在海洋！”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化，作為中華文化中屬于濱海地域文化的嶺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蘊(yùn)含著豐富的海洋歷史文化遺產(chǎn)，值得去認(rèn)真探研。拙文遵照前輩學(xué)者以小說和詩文證史的治學(xué)方法，就若干看似松散、實則相互聯(lián)系的古代大灣區(qū)海事人物、山川風(fēng)俗作一個專題研究，由此得出若干歷史啟示：自漢唐以后，廣州的海外交通暢通無阻，海外貿(mào)易長盛不衰。要憑借海外貿(mào)易發(fā)展經(jīng)濟(jì)，福國利民，為政之道在清廉正直，以不貪為寶，既關(guān)注民生日用，又重視道德教化。要實現(xiàn)中外交往和經(jīng)濟(jì)文化交流的良性循環(huán)，必須自強(qiáng)自立，鞏固海防，維護(hù)國家安全，服以國家大局，拓闊世界視野，雖處盛世，猶能保持憂患意識，始能立于不敗之地。

[1]仇巨川纂，陳憲猷校注：《五羊故抄》，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637—644頁，1993。

[2]阮元主修，梁中民校點：《廣東通志·金石略》，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61-63頁，1994。

[3]朱東潤：《杜甫敘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197-201頁，1981。

[4]周去非，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第126頁，1999。

[5]蔡鴻生：《戴裔煊文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第269—289頁，2004。

[6]蔡鴻生：《廣州海事錄》，北京：商務(wù)印書館，第121—127頁，2018。

[7]蔡鴻生：《廣州海事錄》，第85頁。

[8]梁墩穩(wěn)，謝飄云：《廣東風(fēng)景名勝文集萃》，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336頁，1990。

[9]梁嘉彬：《廣東十三行考》。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序言》第2頁，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