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思遠 鄭秋
摘要:近年來,智能語音媒介逐步發(fā)展,以“交流者”的姿態(tài)與人類共在,于家庭空間和日常生活中帶給人類新的情感體驗。文章借鑒“三重勾連”理論,運用深度訪談的方法,從智能音箱作為物品(第一重勾連)、文本(第二重勾連)、情境(第三重勾連)的不同面向,探討智能音箱與用戶日常生活的有機勾連。研究表明,智能音箱作為突然到訪的“新物種”,在定居家中時受到電、網的諸多限制;智能語音可檢索與可對話的設定,創(chuàng)造出特別的家庭情感生態(tài);在使用權爭奪、代際差異、情感陪伴等問題上,折射出智能媒介所處的當下社會環(huán)境。文章試圖從媒介的社會形塑力量出發(fā),擺脫縈繞于技術之上的固有偏見,探尋智能媒介在圖靈為人工智能描繪的技術地圖上的奧德賽之旅,從而進一步拓展傳播研究的想象空間。
關鍵詞:智能音箱;馴化;三重勾連;人機傳播;媒介技術
中圖分類號:TN912.26;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18-0004-03
《2021年中國智能語音市場分析報告》顯示,智能語音應用于日常生活(消費級)和特定場景(企業(yè)級)的需求比例正在不斷擴張,預計到2030年,消費級應用場景市場規(guī)模將超過710億元,企業(yè)級場景市場規(guī)模將達到740億元。以智能音箱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正逐漸嵌入家庭的日常生活,與人類“同居”。智能音箱如何滲入及改變人們的生活,可溝通性更強的智能音箱如何在家庭領域被馴化,成為值得探討的問題。
馴化的本意是指人對野生動物的馴服,在媒介和傳播研究以及技術社會學領域,則用來描述和分析作為社會行動者的人在社會結構條件下對技術的接受、拒絕和使用。起初,西爾費斯通等人以“雙重勾連”來指代物品和媒介共同建構意義,隨后由雙重勾連理論延伸出三重勾連,指媒介技術消費涵蓋三個維度:第一重勾連即作為物品的媒介,第二重勾連為作為文本的媒介,第三重勾連為作為情境的媒介。馮強和馬志浩在此基礎上,以民族志為研究方法,調查了一個村落的移動網絡與農村社會的有機勾連,認為物品、內容和場景三重勾連之間密不可分,針對物品與內容間的互動互構關系,需要在不同場景中進行考量[1]。
如今,智能音箱已逐漸顯現(xiàn)出以“交流者”角色參與到被訪家庭的日常交往情境中的態(tài)勢。作為人機傳播的新媒介,其語音文本的互動性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場景、情境甚至心境,為技術與用戶日常生活的三重勾連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本文以深度訪談為研究方法,探討智能音箱如何被家庭接受、如何傳達意義以及如何影響使用者的日常生活。
音箱作為將電信號還原成聲音信號的一種設備,很少獨立存在,更多時候是手機、電腦、DVD等設備的附屬品,為其他電器“發(fā)聲”?!爸悄堋睘橐粝渥⑷肓遂`魂,進而拓展了功能與定位。但智能音箱不同于手機、電腦等已經嵌入大眾日常生活的科技物,培養(yǎng)用戶的習慣和依賴仍是其在當前階段的任務。
(一)商品與贈禮:智能音箱的工具價值與象征意義
在當下,“智能家居中控臺”“愛家看護實時監(jiān)測”“智能生活助手”等廣告中出現(xiàn)的較為高端的功能屬性,只適合部分家中已配置有智能家居的使用者,希望通過智能音箱更加便捷地控制智能家居。在絕大部分應用場景中,智能音箱的定位仍是音箱,是能夠更加便捷地播放音樂的工具,購入智能音箱則是受到“智能”“對話”“有趣”等標簽的吸引。
目前,“禮物”是很多受訪者家中智能音箱的來源,很大一部分受訪者所擁有的智能音箱均為活動獎品或他人贈送。在訪談對象看來,智能音箱是一項非常合適的贈禮,“可以體現(xiàn)面子,既有理工科的科技感,也有文科的浪漫。主要是太貴的禮物買不起,但在這個價位下,智能音箱是一個挺有品位的禮物”。
(二)固化與流動:家庭中的空間語法
智能音箱作為家用電器,就像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一樣,一旦與插座連接,在家庭中的位置就被固定了。不少訪談者提到,“需要插電是智能音箱使用空間范圍的一大限制”。有訪談者甚至為了智能音箱而購入了一個排插。此外,網絡也影響著智能音箱的狀態(tài)。如果智能音箱被放在家庭中網絡信號不太好的位置,很多智能功能將無法應用,十分影響使用體驗。不同于常用家電,普通家庭在裝修便會對其電路進行構想設計,而智能音箱這位突然駕到的“新成員”則常需要使用者為其重新尋覓“生存”的空間。因為調整位置不方便,很多使用者家中的智能音箱幾乎沒有移動過位置。
廚房、臥室、客廳等家庭空間的不同區(qū)域按照職能被分隔,智能音箱的擺放位置折射了使用者的習慣。訪談顯示,智能音箱的位置有兩種。一部分被放置于家庭的公共場所,如門口的柜子、客廳沙發(fā)邊幾、電視柜等處。這些是更有活力,為了家庭內部社交而存在的區(qū)域,方便控制、容易使用。而另一部分被放置于臥室這個更為私人化、封閉的空間,成為一種私人用品。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電、網限制了智能音箱,但輕巧的音箱也可被隨身攜帶,跟隨用戶移動。有受訪者不論是外出旅游還是留學,獨自一人出遠門時都會帶著智能音箱,“它不占位置,放歌帶來的氛圍感有家的感覺”。
人機交互的數(shù)字代碼轉換,使智能音箱的文本不再是靜止地輸出,用戶解讀與調動的策略變得格外重要。在聊天機器人產品的功能設計中,根據(jù)對話目的分為任務型機器人與閑聊型機器人兩種類型,前者主要是傳遞信息、完成工作任務,后者主要致力于意義共享與交流陪伴,試圖成為替代人類的談話者[2]。
(一)任務型:作為實用工具的理性運用
任務型對話是大多數(shù)用戶使用智能音箱的主要訴求,功能主要為播放音樂、設定鬧鐘、聽新聞資訊、閑聊和控制智能家居,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接收信息。智能音箱作為一個整合性的工具被家庭成員日復一日地運用實踐,所提供的文本只是對使用者所發(fā)出指令的回復。
智能音箱與外界的互聯(lián)互通,意味著其可搜索性為“讀者”的選擇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空間。當用戶對智能音箱所提供的文本不滿意時,常不斷調適自己的指令,以試圖得到期待的文本。一位訪談對象想要聽英語新聞時,她第一次發(fā)出的指令為“天貓精靈,播放英語新聞”,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她轉換表達,指令變?yōu)椤安シ庞⒄Z廣播”,甚至是妥協(xié)為“播放新概念英語第一冊”“播放英文歌”。作為任務型對話機器人,智能音箱帶來的最大好處便是使生活變得更便捷。智能音箱雖然可以響應用戶,但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工具性附屬品,其所具有的功能仍然需要用戶不斷地協(xié)商與探索。
(二)任務型:作為實用工具的理性運用
有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愿意認真地對待機器人,不是僅僅將其當成寵物,而是當成潛在的朋友,甚至是密友、戀人。人與機器產生情感聯(lián)結,并不一定是因為相信它有意識或感情,而是因為它能喚起人的大量情感[3]。在用戶將智能音箱擬人化的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并不是智能音箱提供的文本,而是用戶對文本的解讀乃至想象。有訪談對象給自己的智能音箱設置了“暗號”,當她說“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時”,智能音箱便會回答“是她!是她!就是她!我們的朋友×××(人名)”。還有訪談對象常當著女兒的面對智能音箱說“天貓精靈,你比我女兒還要乖”,當女兒不在家時,訪談對象并不會將智能音箱與女兒做比較,這句對智能音箱的夸贊,表面是在與天貓精靈對話,實則是在告訴女兒,希望她能夠更乖。
由此而言,智能音箱并不是為用戶提供了一個對話者,而是一個對話的語境,從而寄托情緒。圍繞智能音箱提供的文本,智能音箱觸發(fā)了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承擔起家庭成員之間溝通和交流的中介角色,成為以家庭為單位的組織傳播中話語“轉譯”和情感傳達的載體,創(chuàng)造一種家庭情感生態(tài)。智能音箱的進入使現(xiàn)代家庭內部的信息場景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家庭群體成員間的互動行為也不同于以往。
“智能音箱潤色了我們家庭中的親子互動生活,像是一種消遣?!庇纱丝梢?,在以家庭物理空間為基礎的具體時空中,智能音箱進入其中后,以不同形態(tài)的技術機制發(fā)生在不同的家庭生活領域,實現(xiàn)了家庭實際空間意義上的連接,也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家庭日常生活場景的有機組成部分。特別是在文化意義的實踐和想象上,智能音箱不僅僅是一種中介性工具,更是一種具有型構作用的重要力量。
梅洛維茨在《消失的地域》中提到,媒介的變化必然導致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而社會環(huán)境決定了人們的行為。智能媒介作為人機傳播的新銳,其語音文本的互動性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場景、情境甚至心境。
(一)后浪奔涌:新媒介使用中家庭權威的瓦解
家庭對放置于公共區(qū)域的智能音箱的使用,通常呈現(xiàn)出共享狀態(tài),但有時會出現(xiàn)分歧。作為數(shù)字原著民的年輕一代,常憑借自身對技術的熟悉而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對家庭中長輩的權威發(fā)起了挑戰(zhàn)。
受訪者普遍表示,家庭對智能音箱的使用呈現(xiàn)出共享的狀態(tài),即沒有人享有獨自使用的權利,但由于家庭內部個體之間使用意愿、操作熟練度等的差異,各個家庭成員使用智能音箱的時間長短會有所不同。即便如此,家庭內部對智能音箱的使用依然會出現(xiàn)分歧,并在爭奪和協(xié)商中體現(xiàn)出一定的權威性,比如家長居家工作便不允許兒童使用智能音箱外放故事。但更多時候,年輕一代在家庭中智能音箱的使用上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有訪談對象稱,“因為我使用的時間更長,有時算法推薦我爸喜歡的歌,我會偷偷讓它以后不要再放此類型的音樂了”。
長輩威嚴的消解,不僅表現(xiàn)在對智能音箱的使用權上,也體現(xiàn)在智能音箱對傳統(tǒng)教育方式的變更上。曾經都是家長給孩子講故事,現(xiàn)在有了智能音箱后,家長就可以“解放”了。雖然智能音箱減輕了家長的育兒壓力,但對故事內容質量以及家長教化權力的把控均構成了挑戰(zhàn)。有訪談對象表示,在與父親看電視時,兩人議論到“馬拉河在何處”,父親告訴她在肯尼亞,她并不相信,轉而詢問智能音箱答案。
面對新媒介,年輕一代憑借數(shù)字土著的優(yōu)勢,展現(xiàn)出更卓越的學習能力、操控能力與創(chuàng)造能力,使“文化反哺”成為家庭掌握新媒介技術的常態(tài)化過程。從年輕一代的視角來看,這是他們打破權威、爭奪話語權的途徑。但從傳統(tǒng)語境來看,家庭倫理中長輩的管束與教導應走向何方,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二)與人同在:孤獨經濟下的智能陪伴
智能音箱作為一個可能的對話者,為當下孤獨的人群提供了智能陪伴,即便這種陪伴背后是“沒有溫度”的算法。有訪談對象在訪談中多次強調智能音箱對其孤獨感的緩解,“我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經常會覺得比較孤單,它有這種對話的功能,就好像有人在你身邊”,“當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能讓家里面的氛圍更加的輕松活潑,熱鬧一點”。她分享稱,之前與自己合租的室友搬走時曾說:“還好我有我的天貓精靈,我把我的天貓精靈也帶走,就感覺沒那么孤單了?!奔幢闶遣慌c智能音箱對話,只是播放音樂,也能讓用戶產生“被陪伴”的感覺。
然而,孤單更多是一種主觀的判斷,也有受訪者認為:“雖然智能音箱可以說話,但它不會投射情感,就是一個冷冰冰的盒子……帶給我的溫度還不如一個毛絨玩具。機器和人是不能溝通的,它只是在執(zhí)行我的指令,不是真正情感上的東西,沒有靈魂,更像是一個工具?!?/p>
能感受到智能音箱陪伴的,更多是“一人戶”,一類是“孤”——孤身在外的青年,另一類是“獨”——獨自在家的中老年人。他們試圖通過智能音箱排解無人陪伴時的寂寞,也試圖學會享受這種實際生活中無法避免的孤獨。
不少受訪者認為,目前市場上智能音箱的智能程度普遍較低,其對話交互的真實性有待提高,然而不容忽視的是,智能音箱作為一種社會性互動智能體,已逐漸顯現(xiàn)出以“交流者”角色參與到被訪家庭的日常交往情境中的態(tài)勢。本研究借鑒“三重勾連”理論,以深度訪談的方法,探討了智能音箱與用戶日常生活的有機勾連,研究主要發(fā)現(xiàn)如下。
第一,在物品層面,在目前大部分家庭還未實現(xiàn)家居智能化的階段,“播放音樂”仍然是智能音箱最主要的功能,科技感、趣味性、便捷性是其吸引消費者的要點?;诖?,智能音箱的定位并非剛需,而是一種可以提升生活品質的裝點,這也是其在大多數(shù)時候以“禮物”的姿態(tài)出場的原因之一。作為智能電器,智能音箱對電、網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入戶的放置范圍,但其本身輕巧便捷的屬性也為自己留了一定調整位置的空間,甚至有機會走出家門,為使用者打造“流動的家”。
第二,在文本層面,智能音箱作為任務型機器人,根據(jù)用戶下達的指令,使用戶的生活變得更加便捷,其可搜索性為用戶提供了不斷協(xié)商的過程。而作為閑聊型機器人,智能音箱暫時還沒有承擔起對話者的角色,但為用戶提供了對話的語境。圍繞智能音箱提供的文本,智能音箱觸發(fā)了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并扮演了家庭成員之間溝通和交流的中介角色,成為以家庭為單位的組織傳播中話語“轉譯”和情感傳達的載體,創(chuàng)造家庭情感生態(tài)。
第三,在情境層面,智能音箱作為家庭媒介,圍繞其控制權的爭奪以及其所提供的教育功能,揭露了新媒介時代家庭權威的瓦解。同時,智能音箱提供“親友般的陪伴”,增強了用戶的幸福感。用戶并非不知道智能音箱的背后是代碼與算法,但他們依舊期望通過智能音箱排解無人陪伴時的寂寞。
參考文獻:
[1] 馮強,馬志浩.科技物品、符號文本與空間場景的三重勾連:對一個魯中村莊移動網絡實踐的民族志研究[J].國際新聞界,2019,41(11):24-45.
[2] 王穎吉,王袁欣.任務或閑聊?:人機交流的極限與聊天機器人的發(fā)展路徑選擇[J].國際新聞界,2021,43(4):30-50.
[3] 蔡潤芳.人機社交傳播與自動傳播技術的社會建構:基于歐美學界對Socialbots的研究討論[J].當代傳播,2017(6):53-58.
作者簡介 雷思遠,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媒介文化、數(shù)字人文、跨文化傳播。鄭秋,博士在讀,研究方向:新聞與輿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