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對于唐詩的發(fā)生和發(fā)展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同時,安西四鎮(zhèn)地處大唐王朝與西域諸國的過渡地帶,在政治、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都由于絲綢之路的暢通而得到充分的交流,以唐代都城長安為核心的中原文明通過絲綢之路以影響西域,體現了大唐帝國文化軟實力的震懾、傳播與影響;同時,安西四鎮(zhèn)與西域諸國的文化也以多元發(fā)展的態(tài)勢輸入內地,這樣的邊緣活力與核心文化的碰撞,使得唐代文化呈現出多元、融合、開放的局面。
唐太宗于貞觀中擊敗東突厥后,將亡國后的突厥貴族遷移到長安,甚至還給一些貴族做官。龜茲、高昌、疏勒、吐谷渾等國的首領也在長安居住,甚至波斯薩珊王國滅亡后,國王卑路斯也帶領很多貴族居住在長安,因而長安城內有很多西域人口,文化交流與融合也就成為常態(tài)。向達先生《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是近代以來研究西域文化的典范之作,其言長安之西域文明大要有“流寓長安之西域人”“西市胡店與胡姬”“開元前后長安之胡化”“西域傳來之畫派及樂舞”“長安打毬小考”“西亞新宗教之傳入長安”“長安西域人之華化”七個方面,這樣就呈現出長安是多種文化融匯的國際都市。《舊唐書·輿服志》記載:“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西域文化在長安的盛行,在很多方面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而居住在長安的西域人也受到中國文化的熏陶而逐漸華化。我們這里取與唐詩密切相關的音樂、舞蹈、妝飾加以討論。
唐代音樂與西域音樂融合,促進了唐代音樂的發(fā)展與變化。唐太宗平定高昌,得其樂部,遂將原有的九部樂增加為十部樂:燕樂、清商樂、西涼樂、天竺樂、高麗樂、龜茲樂、安國樂、疏勒樂、康國樂、高昌樂。十部中七部是西域音樂?!顿Y治通鑒》卷一二八唐肅宗至德元載:“上皇每酺宴,先設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胡樂、教坊、府縣散樂、雜戲?!焙∽ⅲ骸昂鷺氛?,龜茲、疏勒、高昌、天竺諸部樂也。”這些西域流行于長安的音樂,元稹《連昌宮詞》云:“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xù)。李謨擫笛傍宮墻,偷得新翻數般曲。平明大駕發(fā)行宮,萬人歌舞途路中?!北憩F胡樂的曲調《涼州》,胡樂的演奏者李謨,胡樂的樂器是羌笛,其時皇帝發(fā)于行宮,萬人歌舞,場面浩大,說明胡樂運用于朝廷的最高禮儀場合。
唐代詩人利用胡族音樂以入詩者常常見到。如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有云:“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天寶七載,詩人在長安送顏真卿奉使河隴,故將長安與西域的一些情事聯系在一起。開頭點明胡人吹笳而觸動在西域的征人。接著寫赴西域的征程,由胡笳樂曲相送,將秦山與隴山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表明詩人對于顏真卿的惜別情懷,這就與一般的送別詩迥然不同。由這首詩也可見岑參對于西域文化的了解和向往,在數年之后,岑參有兩次從軍西域之行,和此時長安與西域文化的融合不無關系。再如顧況有《李供奉彈箜篌歌》,李賀有《李憑箜篌引》,楊巨源亦有《聽李憑彈箜篌》,描寫的是西域音樂箜篌,而彈奏者是當時堪稱國手的李憑。李頎有《聽安萬善吹觱篥歌》,描寫的是西域安國人安萬善流寓長安時吹觱篥的情況。李商隱《龍池》詩有“羯鼓聲高眾樂?!敝洌鑼懙氖俏饔驑菲黥晒脑陂L安宮廷演奏的情形。
有些西域樂人流寓長安等地以至終老。戴叔倫《贈康老人洽》描寫了歌者康洽一生的經歷??凳蠈傥饔蛘盐渚判罩唬蜻_認為他原來是康國人。詩云:“酒泉布衣舊才子,少小知名帝城里。一篇飛入九重門,樂府喧喧聞至尊?!敝渖傩【蛠淼介L安,為宮廷演奏,而且受到皇帝的喜愛?!岸帕晖昵锬?,望月臨風攀古樹。繁霜入鬢何足論,舊國連天不知處。爾來倏忽五十年,卻憶當時思眇然?!痹陂L安多年,每逢秋暮,望月臨風,思鄉(xiāng)心切,但不知鄉(xiāng)在何處,只有在長安終老。李頎也有《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有“識子十年何不遇,只愛歡游兩京路”語,知康洽蹤跡主要在長安與洛陽,其時與李頎已相識十年。李端《贈康洽》詩有“黃須康兄酒泉客,平生出入王侯宅。今朝醉臥又明朝,忽憶故鄉(xiāng)頭已白”語,也是描寫康洽在長安出入王侯之宅,從少年到白頭的經歷。這些都說明西域胡人對長安的喜愛,而國際性的大都市長安也具有很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使得長安文化與西域文化的交流達到了很密切的程度。
中古以來,西域的舞蹈也源源不斷地傳入中原,到了唐代,長安的西域舞蹈已十分繁盛。而在諸多舞蹈之中,以《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獅子舞》最為著名(有關唐代舞蹈,可參高建新《唐詩中的西域“三大樂舞”——〈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6期;段文耀《唐詩中的西域樂舞》,《西域文學論集》,新疆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海濱《文學與考古雙重視野中的唐代西域樂舞“胡旋舞”》,《新疆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王毓紅、馮少波《胡旋舞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胡旋舞是出自西域康居的舞蹈?!锻ǖ洹肪硪凰牧唬骸啊犊祰鴺贰罚嗽斫z布頭巾,緋絲布袍,錦衿褾。舞二人,緋襖,錦袖,綠綾渾襠褲,赤皮靴,白褲帑。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樂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二?!薄稑犯娂肪砭牌摺逗方忸}:“白居易傳曰:‘天寶末,康居國獻胡旋女?!短茣分尽吩唬骸稻訃鴺肺杓鞭D如風,俗謂之胡旋?!稑犯s錄》曰:‘胡旋舞居一小圓毯子上舞,縱橫騰擲,兩足終不離毬〔毯〕上,其妙如此。’”根據敦煌莫高窟197、215、220、241窟出土的舞伎壁畫,以及鹽池唐墓石門的圖畫,胡旋舞應該是在小圓毯子上跳舞。唐代宮廷中最喜愛胡旋舞,《舊唐書·外戚傳》云:“時武崇訓為安樂公主婿,即延秀從父兄,數引至主第。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語,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卑拙右住逗吩姡骸昂?,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元稹《胡旋女》詩亦云:“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胡旋之義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傳。蓬斷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盤火輪炫。驪珠迸珥逐飛星,虹暈輕巾掣流電。潛鯨暗吸笡波海,回風亂舞當空霰。萬過其誰辨終始,四座安能分背面?!睆脑娭锌梢钥闯?,胡旋舞以旋為主,如同旋風疾馳,火輪炫目,驪珠迸珥,流星飛逐,掣電流光。
胡騰舞是來源于西域石國的舞蹈,屬于健舞的類型。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說:“健舞曲有《棱大》《阿連》《柘枝》《劍器》《胡旋》《胡騰》,軟舞曲有《涼州》《綠腰》《蘇合香》《屈柘》《團圓旋》《甘州》等?!比伟胩痢短茟蚺分兄赋觯骸昂v出石國,主要動作在跳,而描寫醉態(tài),舞姿于剛健中帶婀娜,原為少男伎,入散樂,前為西涼伎之前身,即胡騰歌舞劇是西涼伎內,依然倚著不可少之穿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1970年河南安陽縣洪河屯公社北齊范粹墓中出土了胡騰舞圖瓷扁壺,壺腹兩側模印相同的浮雕樂舞人物?!霸搲匾詢煞鶚肺鑸雒孀顬橥怀觯丛谝恍尤薁钸吙騼瓤坍嫵鑫迦艘唤M的樂舞活動形象。中央一人婆娑起舞于蓮座上,右手前伸,左手下垂,雙足騰跳,反首回顧,動態(tài)盎然。左邊二人:一有髭須者雙手持笛吹奏。另一人,側身,注視舞者,雙手仰起作打拍狀。右邊二人:一人手執(zhí)五弦琵琶作彈奏狀,另一人面向舞者,雙手擊錢。唐劉言史詩云:‘跳身轉轂寶帶鳴,弄腳繽紛錦靴軟。四座無言皆瞪目,橫笛琵琶遍頭促。’正是這一場面的寫照。五人均高鼻深目,身穿窄袖長衫,腰間系帶,著靴的胡裝,可能屬當時西域人形象。”(《河南安陽北齊范粹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1期)這里引用的劉言史詩就是《王中丞宅夜觀胡騰》,扁壺上的圖像應該就是胡騰舞,說明胡騰舞在南北朝時就傳入中原。
唐詩中描寫胡騰舞的詩作較少,目前所見有李端《胡騰兒》和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胡騰》之作,后者之“王中丞”為鎮(zhèn)冀觀察使王武俊,地點不在長安。李端《胡騰兒》詩描寫胡騰舞的場面:
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桐布輕衫前后卷,葡萄長帶一邊垂。帳前跪作本音語,拾襟攪袖為君舞。安西舊牧收淚看,洛下詞人抄曲與。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環(huán)行急蹴皆應節(jié),反手叉腰如卻月。絲桐忽奏一曲終,嗚嗚畫角城頭發(fā)。胡騰兒,胡騰兒,故鄉(xiāng)路斷知不知。
說明跳舞者是來自涼州男子,肌膚如玉,尖鼻如錐,輕衫上卷,長帶邊垂。揚眉動目,腳踏花氈,珠帽偏戴,紅汗交流,最后是反手叉腰,如同彎月。這樣的舞蹈與兩京本土的舞蹈寬袍大袖者迥然有別,故而非常時尚,深受唐人喜愛。與胡旋舞比較,胡旋舞重點在“旋”,即旋轉;胡騰舞重點在“騰”,即跳擲。
唐代流行柘枝舞,也是西域傳入的健舞。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六《柘枝詞》載:“《樂府雜錄》引《樂苑》曰:‘羽調有《柘枝曲》,商調有《曲柘枝》。此舞因曲為名,用二女童。……實舞中雅妙者也?!标悤D《樂書》卷一八四《柘枝舞》條:“柘枝舞童,衣五色繡羅寬袍,胡帽銀帶?!枚柰?,衣帽施金鈴,撲轉有聲。始為二蓮華,童藏其中,華坼而后見。對舞相占,實舞中之雅妙者也?!北R肇有《湖南觀雙柘枝舞賦》,是描寫柘枝舞最為詳盡的篇章,將舞前的準備、舞蹈的姿態(tài)以及作者的欣羨之情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皠t有拂菻妖姿,西河別部,自與乎金石絲竹之聲,成文乎云韶咸夏之數”,則是來源于西域,融合于華夏。柘枝舞在中唐以后更加流行,遍布京城與地方。向達云:“唐代柘枝舞大約有一人單舞與二人對舞之別;二人對舞則曰雙柘枝。張祜《周員外席上觀柘枝》詩亦作《周員外出雙舞柘枝妓》,是以詩有‘小娥雙換舞衣裳’之句。盧肇賦亦是觀雙柘枝舞,《樂苑》亦云柘枝舞‘對舞中雅妙者也’。是雙人對舞應名雙柘枝舞,其流傳之盛當有過于單舞?!?《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白居易《柘枝妓》詩:“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帶垂鈿胯花腰重,帽轉金鈿雪面回??醇辞K留不住,云飄雨送向陽臺。”劉禹錫《和樂天柘枝》詩:“柘枝本出楚王家,玉面添妍舞步奢。松鬢改梳鸞鳳髻,新衫別織斗雞紗。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畫庭曲罷辭歸去,便隨王母上煙霞。”章孝標《柘枝》詩云:“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衫聳細腰。移步錦靴空綽約,迎風繡帽動飄飖。亞身踏節(jié)鸞形轉,背面羞人鳳影嬌。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隨風雨上青霄?!币蛴小跋喙次醋恪闭Z,則表明是在長安丞相府所演示的柘枝舞。
《舊唐書·音樂志》載:“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子舞,師子鷙獸,出于西南夷天竺、師子等國。綴毛為之,人居其中,像其俯仰馴狎之容?!卑拙右住段鳑黾俊吩疲?/p>
西涼伎,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置辭。道是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進來時。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絕歸不得。泣向獅子涕雙垂,涼州陷沒知不知。獅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貞元邊將愛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娛賓犒士宴監(jiān)軍,獅子胡兒長在目。
描寫的是假面胡人的假獅子舞,屬于獅子舞的一種類型。除了《西涼伎》以外,唐代獅子舞還有《西河獅子》《太平樂》等。《太平樂》的獅子舞是專門在長安宮廷使用的,其中以黃獅子居中代表唐王朝,四方獅子代表四夷諸國。舞曲用的是龜茲樂曲,故《樂府雜錄》將獅子舞列入《龜茲部》。五色獅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樂》,舞以足,服飾作昆侖像。
《新唐書·五行志》有記載:“天寶末,貴族及士民好為胡服胡帽。”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云:“天寶初,貴游士庶好衣胡服,為豹皮帽,婦人則簪步搖,衩衣之制度,襟袖窄小,識者竊怪之,知其戎矣。”陳鴻《東城老父傳》云:“今北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視首飾靴服之制,不與向同。”(《太平廣記》卷四八五)說明唐朝是一開放包容的社會,進入長安的西域人頗多,西域的服飾也對唐代貴族與士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ㄈ锓蛉恕秾m詞》云:“明朝臘日官家出,隨駕先須點內人?;佞X衣裝回鶻馬,就中偏襯小腰身。”是寫皇帝出行時,隨駕宮女的著裝是回鶻格調,騎乘的工具也是回鶻進貢到長安的駿馬。白居易《時世妝》:“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近,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態(tài),妝成盡似含悲啼。圓鬟無鬢堆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昔聞被發(fā)伊川中,辛有見之知有戎。元和妝梳君記取,髻堆面赭非華風?!边@種時世妝又稱“啼妝”,其妝面猶如悲啼之狀,來源于西域。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法曲》:“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瘌P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边@里寫到了“胡騎”“胡婦”“胡妝”“胡音”“胡樂”,說明安史之亂以后到元稹作詩的時代,長達五十年時間的胡風東漸,帶來了胡妝、胡音、胡樂的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