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在當代作家中,莫言是受魯迅影響比較大的作家。他不僅童年時代就接觸過魯迅作品,成為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之后還特別花費大量時間集中閱讀魯迅。小說《貓事薈萃》(1987)開頭第一句就是“數(shù)月來日夜攻讀魯迅先生的著作”——這句話絕非虛夸。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往往能夠發(fā)現(xiàn)他與魯迅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他的敘事風格顯然有魯迅當年極力張揚的“摩羅詩”意味。長篇小說《酒國》明顯有對《狂人日記》的借用,還有對《藥》的戲仿,如果沒有對魯迅的深度閱讀,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深度挪用。《檀香刑》是顯示莫言文學才華和個性風格最充分的長篇小說之一。這篇小說也明顯受到魯迅小說的影響和啟發(fā),同時也是對魯迅的升華與擴展。
談論莫言的《檀香刑》,首先不可輕視、忽略的就是酷刑敘述。想想看,砍頭、凌遲、腰斬、閻王閂、檀香刑等這些極端殘酷的刑罰在作品中被大段大段地敘述,怎能不影響作品的美學風格呢?這種酷刑敘述無疑是莫言在文學上的一個開拓、創(chuàng)造,中國文學史上從來就沒有如此詳盡的大面積的酷刑敘述。熟悉莫言的人立刻會想到,這并非莫言第一次嘗試,在《紅高粱家族》中就有剝?nèi)似さ拿鑼?,《食草家族》中的《二姑隨后就到》中也有比較集中的酷刑和殘酷敘述。這些酷刑敘述并非出于感官刺激,也不是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它沒有絲毫的輕浮、虛夸和矯揉造作,在那些血肉橫飛的文字里,在令人感到透骨的寒涼和恐懼之中,蘊含著一種強烈的逼人思考的嚴肅而深沉的力量。這種對于高額恐怖、“禁忌”、“成規(guī)”的挑戰(zhàn),從莫言與魯迅的關聯(lián)性——互文性上看,很容易讓人想起魯迅當年提倡的《摩羅詩力說》中的摩羅詩學。魯迅屬于摩羅文學作家,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常常感到一種強烈的挑戰(zhàn)、叛逆的精神。《狂人日記》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宣戰(zhàn)?!惰T劍》是魯迅小說的摩羅之最,張揚著尼采式的以惡為善的滔天火焰。《鑄劍》也是莫言最喜歡的魯迅作品之一,他曾經(jīng)寫《〈鑄劍〉讀后》,點贊魯迅的摩羅情懷。《野草》也流淌著魯迅的摩羅血液。那個傲視一切的自我,如“這樣的戰(zhàn)士”,也可以說是黑色人的變型。莫言是緊隨其后的追隨者。莫言的“天馬行空”的探索和努力,包含著濃烈而兇悍的摩羅氣質(zhì)。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紅蝗》《歡樂》到《酒國》《豐乳肥臀》,直到2000年后的《生死疲勞》《四十一炮》等,莫言的作品往往閃爍出一種遮擋不住的摩羅光焰,而《檀香刑》無疑是莫言摩羅寫作的巔峰之作,也可以說是對魯迅摩羅精神的吸收、轉(zhuǎn)化與擴張。最具典型意義的正是這種互文性,兩個作家的文本之間并非完全一致,也不可能完全一致,而是既有聯(lián)系,又充滿著變化和不同。
在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一直關注莫言創(chuàng)作的劉再復發(fā)表文章,認為莫言成功的密碼有三個:第一個是“大地”滋養(yǎng),即得益于從童年開始的故鄉(xiāng)的苦難生活。第三個是鯨魚氣象,一種大氣魄,容納百川的大氣派與大氣象。第二個則是“神魔結(jié)合”,也即魯迅開辟的那種摩羅寫作:“首先是他的魔鬼寫作。一百年前,中國現(xiàn)代最偉大的作家魯迅就發(fā)表了《摩羅詩力說》,呼喚中國文學能出現(xiàn)彌爾頓、拜倫、雪萊這種魔鬼似的天才詩人。這種摩羅詩人敢于打破常規(guī),敢于打破舊套,敢于打破平庸,敢于打破一切教條,敢于獨闖新寫法新天地。一百年過去了,中國終于出了一個名字叫作莫言的‘摩羅小說家’,出了一種敢于宣稱‘文學就是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的拜倫似的大浪漫。莫言的充滿突破性與夢幻性的寫作,莫言的魔術師似的變幻無窮的寫作,莫言顛覆官修歷史和顛覆平庸規(guī)則的鬼才似的寫作,就是魯迅百年前所期待的‘魔鬼寫作’。正因為是這種特殊寫作,所以很多人看不懂。”
從1981 年發(fā)表處女作,一直到2001 年發(fā)表《檀香刑》,莫言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持續(xù)二十年,創(chuàng)作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但是,他仍然不滿足,《檀香刑》大體應該算是莫言晚期作品,一個作家在晚期創(chuàng)作中仍然保持著先前的旺盛勢頭,而且仍然爆發(fā)出強勁的挑戰(zhàn)、叛逆、探索的文學精神,還在踐行年輕時的“文學就是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的魔性寫作,這無疑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最可貴的品質(zhì)。這種“魔鬼寫作”背后有一種來自于藝術家、思想者個人的強大力量。這讓人想起魯迅在五四時期《隨感錄》里所說的“個人的自大”:“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豢上]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就是對庸眾的宣戰(zhàn)。除精神病學上的夸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諾爾道)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fā)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shù)的天才宣戰(zhàn);——至于對別國文明宣戰(zhàn),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里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贊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zhàn),因為這種蹲在影子里張目搖舌的人,數(shù)目極多,只須用mod(烏合之眾)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的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p>
“看客”是魯迅重要的寫作對象。魯迅從小說到雜文寫了許多的“看客”。他立足于啟蒙立場批判“看客”的愚昧、麻木和冷漠,這是魯迅“看客”書寫的主導方面,但是,另一方面也溢出啟蒙范圍,涉及人性的暗處和弱點。《檀香刑》也有不少寫“看客”的地方,寫那些“看客”如何面對酷刑。這無疑是吸收了魯迅的“看客”書寫。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場被砍頭,“成千上萬的看客,被兵勇們阻攔在離執(zhí)刑臺百步開外的地方。他們都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往臺上張望著,焦急地等待著讓他們或是興奮,或是心痛,或是驚恐的時刻”。莫言故意使用“伸長了脖子”來描寫“看客”的樣貌——這是魯迅《藥》中敘述“看客”看砍頭的語詞,以便讓讀者認出與魯迅的聯(lián)系。戊戌六君子之死留給人們的是茶余飯后無聊的消遣、談資:“這場撼天動地的大刑過后,京城的百姓議論紛紛。人們議論的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劊子手趙甲的高超技藝,二是六君子面對死亡的不同表現(xiàn)。人們傳說劉光第的腦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著淚,嘴里還高喊皇上,譚嗣同的頭脫離了脖子,還高聲地吟誦了一首七言絕句……”但是,莫言《檀香刑》對于“看客”的描寫,主要關心的不是啟蒙,不在愚昧、無知這個點上,他主要涉及的是人性的幽暗之處。在這方面莫言將魯迅作品中原有的人性惡的因素拉伸、擴大,變成了《檀香刑》中“看客”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比如,趙甲凌遲一個妓女,“北京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闳绻顑焊傻貌缓?,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兒,師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lián)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jié)奏分明的哀號,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師傅說他執(zhí)刑數(shù)十年,殺人數(shù)千,才悟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娟、嗜血縱欲。面對被刀膏割著的美人肉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jié)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短聪阈獭窌鴮憽翱纯汀迸c魯迅也還有一個很大的差異:魯迅筆下的“看客”都是愚昧、麻木、冷漠的,都是在呆看,但是,《檀香刑》的“看客”卻并非僅僅是呆看,也并非僅僅是惡性心理,有時,“看客”具有一定的同情心和民族意識。這是不能忽略的。比如,孫丙在集市上棒打德國技師的時候,周圍的人也是憤怒的;在孫丙被捕以后,高密縣東北鄉(xiāng)出現(xiàn)了一個臨時的貓腔戲班子,演出活動與埋葬、祭奠活動一起搞,貓腔的唱詞中就有了孫丙抗德的內(nèi)容。還有,高密縣單舉人帶頭,串聯(lián)許多鄉(xiāng)紳寫聯(lián)名信,上書到縣上為孫丙求情。在最后,孫丙受檀香刑的時候,孫丙大唱貓腔悲調(diào)的時候,臺下的“看客”并非無動于衷、麻木不仁,而是同情孫丙,孫丙一邊唱,大家配合孫丙唱——幫腔補調(diào):“臺下的群眾中響起了抽噎哽咽之聲,抽噎哽咽之聲里夾雜著一些凄涼的‘咪嗚’,可見人們在如此悲痛的情況下,還沒有忘記為給歌唱者幫腔補調(diào)。”“臺下的百姓們仿佛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嗚’?!痹趯O丙受刑的最后時刻,高密縣東北鄉(xiāng)的貓腔戲班子在義貓的帶領下來到廣場,不顧知縣錢丁的勸阻,高唱貓腔,義貓唱孫丙的抗德事跡,把孫丙唱成個大義凜然的英雄,然后,又在廣場上唱戲表達對孫丙的情感,同時也是宣泄對清政府、德國殖民者的不滿和對抗情緒。
《檀香刑》中的“看客”敘事受到魯迅的影響和啟發(fā),劊子手形象趙甲的塑造也受到魯迅的啟發(fā)。莫言在與人談《檀香刑》時說:“《檀香刑》的寫作是真正受到魯迅小說的啟發(fā)。對‘看客’的批評,應該是魯迅的一大發(fā)明,魯迅發(fā)現(xiàn)了中國的這種看客文化和看客心理。這種看客文化和看客心理現(xiàn)在依然存在?!薄暗俏矣X得魯迅的這個看客和受刑者的關系是缺一角的,那就是執(zhí)刑者。殺人者(執(zhí)刑者)、受刑者、看客,這三者構成了三角結(jié)構,我想這才是一臺完整的大戲。劊子手和受刑者實際上都是在表演,他們兩個人是互相配合的關系,就像相聲里的捧哏和逗哏一樣?!短聪阈獭分赃x擇一個劊子手作為主角,就是想沿著魯迅所開辟的這個道路再往前走一點?!蹦栽隰斞钢欢嗟膭W邮稚献隽诉M一步的延伸、擴展,將趙甲這個劊子手作為主要人物。通過對趙甲的塑造,莫言達到了對人性的極其深廣的拷問。
魯迅小說涉及酷刑和刑場的有《狂人日記》《阿Q正傳》和《藥》。《狂人日記》中狂人說到了徐錫麟被吃,影射徐錫麟被殺——“心肝被恩銘的衛(wèi)隊挖出炒食”,沒有任何直接的描寫,也沒有“看客”?!栋正傳》寫了刑場和阿Q 被槍斃,重點寫阿Q 在刑場上的感受和“看客”,沒有寫劊子手。只有《藥》中寫了刑場,寫了辛亥革命黨人夏瑜的犧牲,同時,也寫到“看客”,對劊子手的敘述非常少,僅寥寥幾筆。一直有一種說法,認為劊子手是康大叔,就是在小說第三部分出現(xiàn)在華老栓茶館里的那個“一臉橫肉”、連聲說“包好”的那個人,莫言也誤認為康大叔就是劊子手。但是,仔細閱讀、思考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康大叔只是處于“黑的人”與華老栓之間的中間地位,是一個傳遞買賣人血饅頭信息的人,一個在人群中比一般“看客”更有能力的“看客”。劊子手是那個渾身黑色的人,他僅僅在那個瞬間將人血饅頭交給華老栓,僅有一點點模糊的影像,然后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魯迅在雜文中也涉及酷刑,也有比較詳細的敘述。1926 年,魯迅《〈阿Q 正傳〉的成因》引用了當時報紙上的一則報道《杜小栓子刀鍘而死》,用以說明中國社會的普遍的愚昧、落后。魯迅晚年的《病后雜談》引用野史記載的明代的酷刑“剝?nèi)似ぁ眮肀磉_自己的無法超脫的心境,對剝?nèi)似さ目植兰毠?jié)也有詳細的引用。還有《鏟共大觀》《電的利弊》等也算是寫酷刑的雜文,也沒有特別談論劊子手。無論如何,在魯迅那里,劊子手幾乎沒什么敘述。
莫言設計趙甲這個人物,希望在魯迅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繼續(xù)向前探索,寫出劊子手這樣的人物性格。趙甲無疑是《檀香刑》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是莫言對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貢獻。能否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人物,是衡量小說家藝術才華、文學價值的重要尺度之一。
莫言在塑造趙甲的時候,顯示出他塑造人物的重要特色:復雜化和人性化。莫言特別強調(diào)小說塑造人物的重要性,講究“貼著人物寫”,“貼著人寫就是盡量地要讓情節(jié)服從人物,要讓你所有的描寫都服從塑造人物的需要。要把寫人和塑造典型人物作為寫小說的第一個任務,最重要的任務。貼著人寫就是要作家設身處地地推己度人,然后不是用你作家自身的腔調(diào),而是用人物自身的腔調(diào)去寫作;不是用作家的思維來決定這小說和故事的發(fā)展方向,而是用人物的思維、人物的性格來決定你這小說的故事走向”。另一方面,也要把人當作人來寫:“最早我的小說跟中國過去的文學作品不一樣是在于我把好人當作壞人來寫,壞人當好人寫。中國的文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把好人寫得跟神仙一樣完美無缺,沒有任何缺點;壞人寫成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我想大家都是人,于是我試著站在超越階級利益的高度上,把所有人都當人來寫?!薄拔业男≌f很難分出正面人物、反面人物,我們過去小說正確的人物是一點缺點都沒有,不僅思想正確,面貌也濃眉大眼、身體堅強,而反面的人物不但思想骯臟,道德水平很低,外貌也很丑陋,獨眼龍、麻子、缺耳朵,從內(nèi)心到外貌進行丑化。我的小說都是把他們當人來進行描寫的?!边@種對人物的塑造,曾經(jīng)受到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影響。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的時候,莫言聽過劉再復講課,也深信小說中的復雜人物具有更高的審美內(nèi)涵。迄今為止,復雜人物塑造仍然是敘事類作品的重要美學原則。
趙甲是清王朝刑部第一劊子手。這一身份至關重要:“第一”意味著資格老、從業(yè)時間長、殺人如麻,也意味著比普通的劊子手更出色、更強、更優(yōu)異。他渾身上下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森和恐怖氣息,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說他從小跟著舅舅做劊子手完全是由于偶然、由于生存需要的話,隨著他劊子手生涯的增長,劊子手這一職業(yè)便越來越多地給他帶來一種心理滿足、驕傲、榮耀和神圣感:“我在刑部大堂當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書、侍郎,走馬燈一樣地換,就是我這個姥姥泰山一樣穩(wěn)當。別人瞧不起我們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這一行,就瞧不起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豬狗沒有兩樣?!薄拔覀兪歉尢諣敔?shù)耐阶油綄O,執(zhí)行殺人時,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痹跉v史震蕩、驟變的晚清社會,趙甲宛如一潭死水,風雨不入,波瀾不興,什么對他都沒有影響。他雖然和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是朋友,卻與維新變法沒有任何關系,時代新興的思想、文化和他也不發(fā)生任何關系,他依然忠誠于皇權專制。而且,他將自己的職業(yè)提升到國家法律制度的高度,把自己當成皇帝、皇太后的代表,以國家大法為后盾,時時感到自己至高無上,死心塌地效忠皇權專制,沒有絲毫的動搖、猶豫、矛盾和懈怠。在他看來,大清王朝就是天經(jīng)地義、不容置疑的存在。因此,在他退休的時候特別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見和賞賜,賞他佛珠和座椅,而且還受到袁世凱的認可、欣賞。這里,我們不能不說一句,就社會角色而言,趙甲這一形象鏈接著清王朝上層最高統(tǒng)治者,從他的這一角度能夠特別深刻地暴露清王朝的落后、愚昧以及極端的殘酷。最高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和利益,無論怎樣兇惡、殘忍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另一方面,我們要特別注意的是,莫言也從人性的角度寫出他的兇狠和瘋狂。這是他性格之中比“愚昧”更深刻的那部分。他那種自覺的國家意識和法律意識如果沒有來自他身體深處的支撐,沒有像弗洛伊德所說的來自于生命內(nèi)在的潛意識般的沉迷,也很難這樣強勁。趙甲的個性是朝廷殘酷的法律意志的人性寄生體,兇殘性內(nèi)在于他的性格之中。不能僅僅從制度、文化和時代性的角度去理解人,也應該從人的自身構成理解人。人有多種可能,可以變成天使,也完全可能變成惡魔。人的內(nèi)在欲望具有不可忽視、低估的選擇性。在他多年的劊子手生涯中,兇暴的力量已經(jīng)逐漸吞噬了人之為人的“不忍”“恐懼”“同情”“憐憫”等,完全占據(jù)了身體全部,并更為智慧地躲藏在朝廷律法這個大廈之中。他鉆研酷刑,癡迷于酷刑,將自己的智慧、心血澆注在刑法之中,仿佛酷刑能夠帶給他巨大的樂趣。為孫丙制造“檀香刑”成了他莫大的快樂。他第一次看到砍頭——他的舅舅被砍頭的時候,就感到了劊子手的迷人風度,興奮到流淚:“我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其實,舅舅的死活我并不關心,我關心的還是我自己。我的熱淚盈眶,是因為我想不到白天的夢想很快變成了現(xiàn)實,我也想做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砍下人頭的人,他們冷酷的風度如晶亮的冰塊,在我的夢想中閃閃發(fā)光?!碑斣绖P讓他給孫丙用刑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煥發(fā)出了熠熠的光彩,輝映著他那張刀條瘦臉。宛如一塊出爐的鋼鐵。他那兩只怪誕的小手,伏在膝蓋上索索地顫抖”。莫言不斷重復地寫他特別的“那兩只妖精般的小手”。在刑場上執(zhí)行酷刑,他感到自己就是絕對的中心,宛如庖丁解牛,“眼睛里就不應該再有活人,他眼睛里,只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和一根根的骨頭”。當他掄起屠刀的時候,他能夠做到刀與人的合一。
這種對人性自身黑暗力量的暴露,讓我們想起余華小說中的暴力敘事。在余華那里,暴力內(nèi)在地聚集于人性本身,不時尋找著宣泄或表達的機會,人很容易產(chǎn)生暴力沖動。如《現(xiàn)實一種》中的暴力力量將家庭親情和倫理掃蕩一空,孩子打另一個孩子似乎是一種孩子式的樂趣,孩子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舔舐血跡,也暴露出人的動物性殘忍。醫(yī)院的醫(yī)生在解剖尸體時的那種興奮,讓人覺得,這些醫(yī)生的解剖完全是為了滿足內(nèi)心的攻擊性欲望。在對趙甲黑暗靈魂的暴露中,莫言似乎與余華有所重疊、融合。
但是,莫言也沒有將趙甲簡單化,也盡力寫出他人之常情的一面。在小說第十章《踐約》中,莫言寫了趙甲與戊戌六君子之一劉光第的交往。這里我們看到的是趙甲更近乎人性、人情的一面。臘八節(jié)趙甲在粥棚偶遇劉光第,并將不慎摔傷腿的劉光第送到家里。趙甲去粥棚是劊子手的一種傳統(tǒng)習俗,歷代劊子手在臘月初八都要來廟里領一碗粥喝,“是為了向佛祖表示,干這一行,與叫花子的乞討一樣,也是為了撈一口食兒,并不是他們天性喜歡殺人”。他也感覺到自己職業(yè)的壓力。劉光第為感謝趙甲,在大年正月初一拿著酒肉看望趙甲,和趙甲這些劊子手一起喝酒,趙甲也非常感動。如果劉光第不死,兩個人完全可能成為朋友。在戊戌變法失敗以后,戊戌六君子被砍頭。趙甲平時執(zhí)行刑罰的時候,只要穿上劊子手服裝,將臉上涂上雞血,就如同戴上面具,自己就變成冷血的殺人機器:“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塊黑色的石頭。他恍惚覺得,在執(zhí)刑的過程中,自己的靈魂在最冷最深的石頭縫里安眠著;活動著的,只是一架沒有熱度和情感的殺人機器?!钡?,面對戊戌六君子的時候,他感到他的面具似乎變成被急雨打濕的墻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脫落,“深藏在石頭縫里的靈魂,正在蠢蠢欲動。各種各樣的情感,諸如憐憫、恐怖、感動……如同一條條小溪流,從巖縫里汩汩滲出?!桓艺暳?,尤其不敢看到與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誠友誼的原刑部主事劉光第大人。只要一看到劉光第大人那怒火燃燒得閃閃發(fā)光的眼睛,他的從沒流過汗水的手,馬上就會滲出冰冷的汗水”。劉光第的兒子沖到刑場上,大哭大喊,要替父親受刑。劉光第對兒子交代完后事,對趙甲說:“老趙,動手吧,看在我們交好的份上,把活干得利索點!”“趙甲眼窩子熱辣辣地,眼淚差點流出眼眶?!彼倘蝗狈M步的立場,無法站在維新變法的立場上去看劉光第,但他卻從一個普通人的立場憐憫、同情劉光第。這種情節(jié)、細節(jié)無疑豐富了趙甲的性格,加深了作品的人性開掘,因而在文學性上為《檀香刑》增加了分量。
《檀香刑》的敘述視角也值得特別注意,其突出特征是多角度敘述。全篇分為三個部分:“鳳頭部”“豬肚部”和“豹尾部”?!傍P頭部”“豹尾部”是五個不同人物的視角輪換,五個主要人物——孫眉娘、趙甲、趙小甲、錢丁、孫丙依次登場去講述他們的經(jīng)歷和所見所感;“豬肚部”是全知視角,就像許多全知視角的小說一樣去推進故事情節(jié)?,F(xiàn)在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對《檀香刑》視角再進行細分,把它分為三種:1.全知視角;2.各個人物視角;3.把趙小甲單獨提出來算作特殊視角。《檀香刑》就是這三種視角的轉(zhuǎn)換。就現(xiàn)代小說而言,這種不同視角轉(zhuǎn)換首先是從魯迅《狂人日記》開始的。《狂人日記》是現(xiàn)代文學第一篇短篇小說?!犊袢巳沼洝返囊暯怯袃煞N:一種是文言的“序”,是全知視角;一種是狂人瘋言瘋語的“正文”,則屬于特殊視角?!犊袢巳沼洝肥沁@兩種視角的轉(zhuǎn)換,只不過是一種簡單的視角轉(zhuǎn)換而已。由此看來,《檀香刑》是視角輪換,也是對《狂人日記》視角輪換的升級或擴張。
不同的視角具有不同的敘述效果或意義?!犊袢巳沼洝肺难浴靶颉钡娜暯?,病愈后的狂人狀態(tài),是從外部看,從普通的日常生活或社會常規(guī)的角度看。從這一角度看,狂人患有精神病,沒有任何意義,和他大哥是一種立場,是將叛逆吞噬、壓抑和全盤覆蓋,狂人自身也喪失了叛逆性,就像呂緯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一樣,淹沒在社會之中,顯示出社會普遍落后、愚昧的“昏睡”狀態(tài)?!犊袢巳沼洝氛闹锌袢说寞傃辕傉Z作為特殊視角,是隱喻敘述,作者借助精神病這種身體病象獲得了言說的自由,充分表達自己的情緒、體驗,具有犀利的穿透性,就像炮彈穿過社會常規(guī)的裝甲一樣,獲得了一種超越性的象征意義。
《檀香刑》“豬肚部”的全知視角的特點在于正面展開作品的主要線索和矛盾沖突,即“檀香刑”的由來:義和團的興起及其被鎮(zhèn)壓的過程,孫丙的性格和義和團成為最重要的敘述對象與主要線索,在此,義和團如何興起,怎樣和殖民者、清政府之間發(fā)生沖突,以及如何被鎮(zhèn)壓下去都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錢丁、知府、袁世凱為代表的清政府和德國殖民者與下層民眾之間的矛盾,以及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也獲得充分敘述,中國社會與殖民者的民族沖突和文化沖突也被展示出來。同時,又牽出錢雄飛為戊戌六君子復仇,刺殺袁世凱,趙甲凌遲錢雄飛等情節(jié)??傊?,“豬肚部”作為主體部分,通過情節(jié)、人物盡量將晚清社會各種典型人物和力量顯示出來,承擔起小說敘述的主線和主要矛盾,凸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基本特點,最大程度地反映當時晚清社會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以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和西方之間的復雜的文化沖突,這極大地增加了小說的社會歷史內(nèi)涵?!傍P頭部”“豹尾部”的人物視角,也有拓展、延伸社會空間的作用。比如,趙甲受到慈禧的表彰和獎勵,出現(xiàn)了慈禧和皇帝,晚清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物就幾乎齊全了,又涉及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的背景。還有孫丙視角也涉及乞丐——江湖這一特殊群體等。但是,人物視角最獨特的功能是增加人性開掘的縱深感,它從人的內(nèi)部展開敘述,使小說在塑造人物性格方面具有更大的力度和深度,從而增強了小說的美感。孫丙、趙甲、錢丁、孫眉娘等主要人物性格飽滿、復雜,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不僅從全知視角去塑造他們,而且從他們各自的視角能夠進入他們性格、心理的內(nèi)部去表現(xiàn)他們?!氨膊俊钡摹皩O丙說戲”對于塑造孫丙的民間英雄性格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孫丙給自己的徒弟小山子講述“貓腔”的悲劇歷史,襯托著孫丙的民間、江湖性格,師徒之間的生死情意,孫丙的視死如歸、慷慨悲歌,使孫丙的英雄氣概達到一個高峰。“錢丁恨聲”“知縣絕唱”更充分地將錢丁的“夾縫”性格表現(xiàn)出來。錢丁算是有一定良知的基層官員,他雖然不可能站在民眾的立場上,卻對民眾有一定的同情,對孫丙也暗中幫助,對朝廷的無能、腐朽有一定的認識,對袁世凱、劊子手趙甲充滿憎恨,他感到這個朝廷正在崩潰,卻無能為力,作為朝廷官員卻只能服從上級的命令。他的內(nèi)心獨白尤其顯示他矛盾、痛苦的心情。
趙小甲這一特殊視角必須特別提出。這一視角就如同《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視角一樣。趙小甲的“傻”是莫言的敘述智慧,正如《狂人日記》中的“狂”是魯迅的敘述智慧一樣??裱辕傉Z才能道出常人所不能道的東西,才能從字縫里看出仁義道德吃人。趙小甲的“傻”既是一個表現(xiàn)對象,又是一個特殊的敘述力量,既是寫實性的,又明顯具有隱喻色彩。他屠夫身份的設定與趙甲劊子手的身份之間似乎總是讓人感覺具有某種聯(lián)系,由此,我們會想起莫言小說往往在動物與人之間的對比中獲得一種特殊效果?!都t高粱家族》中的人狗大戰(zhàn),《豐乳肥臀》的開頭寫上官魯氏生孩子,而院子里的驢也在生小驢。通過趙小甲的“傻話”,莫言獲取了一種敘述自由,也獲取了一種觀念的穿透性,他可以將自己的觀念更為直接、暢快地注入其中,且絲毫不顯得生硬和隔膜。趙小甲的通靈虎須可以使他看到人的本相,他眼前的人瞬間就會變成兩種獸類:一種是兇猛的食肉類,一種是溫順的家畜類。這是莫言式的人性拷問,猛烈叩問人性的局限性。他要寫出“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這也是莫言對人的悲憫。莫言曾經(jīng)說:“你要努力去憐憫所有的人,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中國缺少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作家,多半是因為我們沒有憐憫意識和懺悔意識。我們在掩蓋靈魂深處的很多東西?!蹦韵嘈?,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深藏著許多殘酷的東西。他曾經(jīng)講述自己在農(nóng)村看《鍘美案》的經(jīng)歷:“我記得當年在農(nóng)村看《鍘美案》,最后要把陳世美一刀鍘成兩半,在城市京劇舞臺上只是象征性的表演而已,但在農(nóng)村戲臺上這樣是不滿足的。他們真的搞了一個假人上來,假人中間裝一個注滿了紅顏色水的豬尿泡,戲臺上放一柄給牛馬鍘草料的鍘刀,一鍘兩半,滿舞臺血水噴濺,老百姓是一片叫好。如果是輕描淡寫的象征,他們覺得不解恨,這樣一來真是痛快淋漓,陳世美這個小人終于遭到報應。他們明明知道這是假的,但他們需要這種刺激,需要這種惡狠狠的東西?!边@種對視角的探索、特殊視角的使用,也是莫言小說敘述的特點之一。他的《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罪過》《?!贰端氖慌凇返染莾和暯牵@是莫言使用比較多的一種特殊視角?!渡榔凇肥欠浅L厥獾臄⑹鲆暯?,地主視角也是動物視角,莫言借著輪回觀念讓一系列動物來敘述,從而獲得一種敘述自由。
莫言是當代作家之中與魯迅文學傳統(tǒng)關系密切的作家。無論是從文學精神上看,還是從具體作品上看,都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與魯迅的深刻聯(lián)系。這里有莫言那種自覺的對魯迅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與魯迅文學類型的相近性帶來的相似性——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家族性相似”。《檀香刑》是莫言后期的重要作品,也是最能夠體現(xiàn)他與魯迅文學具有互文性的作品。就互文性而言,《檀香刑》吸收了魯迅的文學精神,同時,也將自己的思考、創(chuàng)造融入其中。在此,一方面我們看到了魯迅的因素、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感受到了莫言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和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