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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 爸 媽 虛度的一個下午

      2022-11-09 12:28:03柴嵐綺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蘿卜干餃子爸媽

      文|柴嵐綺

      元旦假期,哥哥約全家人聚餐,地點就選在距離爸媽居住小區(qū)不遠(yuǎn)的飯店。都要出門了,媽媽還在埋怨:“蔬菜提前買了好幾樣,冰箱里有排骨有蝦,再蒸兩樣冬天曬好的咸貨,完全可以在家燒著吃嘛,沒必要出門花錢!”她的話自然被大家忽略,因為倘若在家里吃,爸媽必定從頭天甚至更早的時間就開始為這一餐飯進(jìn)行無盡的折騰與忙碌—雖然他們是如此心甘情愿,但畢竟,媽媽已75歲,爸爸也邁入80歲的門檻了。

      小寒將至,但天氣還不是太冷,吃完飯沐浴著新年的陽光又一起步行回到爸媽家。哥哥和嫂子趕去參加嫂子家的新年聚餐,侄子與朋友相約玩耍,我丈夫下午有事要先回家,問我是否隨他一起回去。我爸媽聽了熱情地建議:“反正你回家也沒什么事,不如晚上在我們這里吃過餃子再回去吧?!敝v到餃子,媽媽迫不及待地從廚房小冰柜里拎出一袋展示:“你看,我前天才包的,荸薺薺菜肉餡兒的!”最終,家里便只剩下我和爸媽。

      爸媽退休后,為了繼續(xù)照應(yīng)我們,跟隨我們在這座城市遷徙了好幾次。我每次回爸媽家,要么是和丈夫一起,要么是帶著孩子,每次好像都是為了吃飯而來,吃過飯,嘴一擦,拎上爸媽準(zhǔn)備好的食物就走—在那個其他人都走了,家里安靜下來的瞬間,忽然意識到,我這個中年人,這些年很少有這樣的時刻,單獨(dú)和爸媽一起,虛度這樣一個完整的下午。

      擔(dān)心我冷,媽媽打開客廳的立式空調(diào),又拿來一雙棉拖鞋讓我換上。他們之前住在我家對面小區(qū)的時候,房子里安裝了小鍋爐,但幾乎從未用過,每年也就是過年那幾天,親戚們?nèi)グ菽陼r才提前打開?,F(xiàn)在,他們住回帶小院子的老房子,有空調(diào),但也不大使用。前幾天降溫,哥哥在家人微信群里叮囑:“天冷了,空調(diào)該開就開,不要舍不得啊?!眿寢尞?dāng)即回復(fù):“開了,放心!”但是這會兒,爸爸向我告狀:“你媽媽根本沒開空調(diào)?!眿寢尳忉專骸澳鞘且驗椴焕?。我們白天在客廳開個小電暖爐就夠了,你爸爸在書房開電熱油汀。晚上睡覺時,我倆一人一個熱水袋,一點兒都不冷。再說了,冬天就要有冬天的樣子?!钡贿呎f,一邊取來她的薄羽絨內(nèi)膽,非讓我加在毛衣外面。

      我坐在爸爸日常習(xí)慣坐的位置上,爸爸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媽媽則來回走動著,一會兒拿個小橘子來,一會兒問我喝不喝紅茶。爸爸講了些左鄰右舍的事情,誰家老人跟隨子女搬去上海,正在出售這里的房子;誰家搬到別的小區(qū)住,把這里租給了陪讀的人家;誰家老人忽然后背痛,就猝然離世了……那些人都是爸爸以前的同事和熟人,也是院里的鄰居,名字聽起來熟悉又陌生。在爸爸的敘述中,那些遙遠(yuǎn)的面孔忽然加速老去,和我的記憶對不上號了。再一想,原來爸爸已經(jīng)退休20年了。

      媽媽嘮叨的重點是她種的菜,現(xiàn)在還在生長著的有小蔥和香菜,她都已提前摘了些,又細(xì)細(xì)撿拾一番,分類裝進(jìn)袋子里,讓我記著晚飯后帶回家。他們又帶我去小院里看看,原先栽種的兩棵桂花樹在光陰中體形日漸龐大,遮擋了小院的陽光。前陣子終于找到人愿意來修剪,4米多寬的樹葉全部剪掉,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枝。我說可惜了,原先一開花就是滿院桂香。爸爸說:“人老了,最需要的是陽光?!?/p>

      桂樹修剪后,爸媽把小院重新規(guī)整一番,又辟出兩小畦菜地,媽媽迫不及待地種了白菜:“現(xiàn)在長得慢,春天你就可以吃到了?!?/p>

      養(yǎng)花是個體力活,需要搬來搬去,搬進(jìn)搬出。小院里花卉的興旺時期,白蘭、含笑、蠟梅、紅豆杉,均是大盆栽種,頗為壯觀。可如今的爸爸已經(jīng)搬不動了,大盆的花卉每年都在消失,只留下容易騰挪的小盆栽。

      “我的微信零錢余額在哪里查看?”媽媽把她的手機(jī)遞過來。我點開,指點路徑,又讓她按我教的方法自己操作一次?!斑€有400多塊呢?!彼f,“現(xiàn)在微信付款很有用,在外面買東西都是掃碼支付?!卑职忠舶阉氖謾C(jī)遞過來:“看看我的微信里面還有沒有錢?”“也有400多塊?!眿寢屄犚娏肆⒓础鞍缘馈钡卣f:“快把你爸爸手機(jī)里的錢轉(zhuǎn)給我,他又不買菜!”

      爸爸也積極地想學(xué)習(xí)微信支付,可之前教過的,他已忘記了。我又說了一遍,爸爸一邊學(xué)一邊問:“小數(shù)點究竟是在哪里?”媽媽用“技術(shù)上早已領(lǐng)先一步”的嘲諷語氣說:“你學(xué)這個做什么?你又不買東西?!卑职终f:“不能只有你學(xué)會了啊,萬一我也要使用這個新技術(shù)呢!”

      就這樣,在瑣碎的閑話和他們的拌嘴中,媽媽下好了餃子,端出來,一人一碗。餃子很好吃,配著媽媽自己腌的拌了麻油的蘿卜干。媽媽看到我對著蘿卜干接連伸了幾次筷子,立即說:“我給你裝一小瓶帶回去?!?/p>

      我這樣沒什么出息的中年人,總是自詡忙碌,但也只是狼狽而無用地忙碌著,有時即使有那么點兒時間,也愿意浪費(fèi)在家附近的小咖啡館里,坐在陌生人中間刷著手機(jī),很少和父母這么長時間無所事事地待在一起,總覺得沒什么大事的話,和他們之間就可以匆匆來去。

      而已經(jīng)80歲的爸爸,常常欲語還休:“你們不知道,人一旦進(jìn)入八十的感受……”每當(dāng)他試圖講述,但看著我們睜大眼睛等待的樣子,又似乎難以組織精準(zhǔn)的語言來描述?!吧眢w好的話,活到九十吧……”他這樣試探著說出“人生期限”,我只有那份渺小的、束手無策的難過。

      在他們?nèi)N房洗碗且為了一件小事又陷入爭辯的時候,我把家里的每個房間都看了看。看看爸爸的床鋪得厚不厚,看看媽媽的坐式馬桶有沒有放在房間里。媽媽發(fā)現(xiàn)我正在“巡查”,警惕地大聲說:“什么都不缺,千萬不要亂買東西!”

      新年的這一天,我和年邁的爸媽一起,單獨(dú)度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冬天的晚風(fēng)中,他們穿著厚厚的棉睡衣出門,把我送出小區(qū),用力地?fù)]手。

      我回到自己的家,把媽媽給我的香菜、小蔥和腌制蘿卜干放到冰箱。丈夫正在沙發(fā)上看羽毛球比賽視頻,我走過去說:“好像有了小孩以后,我今天是第一次在爸媽家待了這么長時間,從中午直到晚上?!?/p>

      丈夫笑著看我,等我繼續(xù)說下去。但不知為何,明明心里滾動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了,便轉(zhuǎn)身走去陽臺收衣服。

      “你好像還想講什么?”

      “沒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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