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某某兄好!
尊作拜讀,引起若干感慨,不揣淺陋,擇要錄下,以期加深了解:
尊作重點談到“文學的邊緣化”,這是個老話題,早就是不爭的事實。但我也許有些極端:邊緣化并非文學的不幸,反而是文學之幸。文學回歸本位,才有可能獲得獨立的品格。偶然看到一種說法:把小說還給小說,表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一種回歸。
所謂“把小說還給小說”,我理解就是小說家對小說藝術(shù)的回歸:小說的文化內(nèi)涵,不過是作品自然生成的意義。小說家只是恪守于自己的個人化體驗,努力經(jīng)由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文學形象,展示一種盡可能真實的社會存在和人生圖景。正是在這里,小說逼近了文學的本質(zhì),同時也就在真正意義上逼近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豐富了小說的文化內(nèi)涵。
然而,如果在一個媚俗成風的浮華時世,這樣的敘事顯然難以產(chǎn)生轟動效應(yīng)。而一個真正忠誠于藝術(shù)的小說家,是能夠保持足夠自信的。
《漢書·藝文志》的“小說家者流”,圣人即使不以為然,也不能不承認“雖小道必有可觀”。千百年來,經(jīng)歷了種種變異的小說有一點始終未變,即小說是一種揭示:人世間的真、善、美,盡在其中,假、惡、丑無可遁形;小說是一種評判:任隨遮掩、涂改、歪曲、矢口否認、蓄意抹殺,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過,水落石出;小說是一種良知:無論怎樣光怪陸離的表象下面,永遠有一顆為更多人認可的價值內(nèi)核。小說是苦海沉浮的羅盤,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計,是民間的旌表,是歷史的恥辱柱。
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保有基本的自尊和起碼的人格,“小說家者流”在社會中雖然只是一個邊緣人群,但絕不是一個卑微人群。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絕不會被有素質(zhì)的讀者忽略。反過來,有的作家為了不被邊緣化,極力去蹭熱點,但因為對文學本位明顯的游離,依舊得不到讀者的肯定,甚至有可能反感,得不償失。
不久前我讀到一位作家的幾個短篇,其結(jié)構(gòu)的精彩、語言的鮮活、人物的立體感,讓我看出自己與小說藝術(shù)的莫大距離。我隨即寫了篇評論發(fā)表出來。這位作家正好把中短篇結(jié)集出書,提出將該文做書的序言,我欣然同意。不料,也許是出版方出于發(fā)行的考慮,書出來,拙序被加了一段話,對一篇我根本沒有看過的這位作家的新作大加贊賞。如果是必要的補充,未嘗不可,我本來就樂于為朋友搖旗吶喊;問題是拙序的主旨未必適合作家新作的追求。徒呼奈何之余,我不禁感嘆:一個作家要固守自己的藝術(shù)立場是多么不易!
之所以如此痛切,是因為我自己一樣不能免俗。我發(fā)在《十月》的知青題材小說《最高的山墻》,就基于種種顧慮,臨發(fā)稿前結(jié)尾刪去了最重要的部分,根本顛覆了一個沉重的話題。正是在這些地方,我意識到文學獨立品格的意義,也由此意識到所謂文學的邊緣化,就作家自身而言,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邊緣化是作家自己造成的。
尊作提到了評論家對作家的歸類,別具慧眼:一個作家早期的作品單純清新,隨著年齡的增加、閱歷的開闊、思想的成熟,寫作的選材、內(nèi)容、角度、對社會人生的認識等等,逐漸有了相對深刻的變化,但在有些評論家眼里,他早已定型:如果他筆下的人物比早期的扁平有了復(fù)雜、比早期的單純有了豐富,他們不會說他的思考有了深度,而會說他寫了一個“反面人物”,在“鞭撻”這個人物。這樣的好心,與作者的原意南轅北轍,對于一個渴望理解渴望知音的寫作者,這是莫大的悲哀。
單純過就不會復(fù)雜,天真過就不會深刻,贊美過就不會審視,這樣的定型化,只能讓受到肯定的寫作者比受到批評更沮喪。這不只是寫作者的悲哀,也是滿腔熱情地“鼓勵和支持”寫作者的評論者的悲哀。
作家甘于寂寞應(yīng)該提倡,但籠而統(tǒng)之地說寂寞是出作品的保證,恐怕靠不住。前提還是要有才華。有才華的作家甘于寂寞潛心創(chuàng)作無疑有可能收獲碩果。而類似我這樣的資質(zhì)平平者,寂寞就只能收獲寂寞。
從小到大,常??吹揭环N很奇怪的邏輯——態(tài)度好結(jié)果就好。但事實蠻不是這么回事兒。我在中學里最崇拜的一個同學,因為家境貧寒,幾乎從來就沒有過作業(yè)本,平時也沒少跟我們一塊調(diào)皮胡鬧,但他的學習成績始終在全年級名列前茅。從事寫作后,我看到過不止一位同行在會上侃侃而談幾年來甘于寂寞深入生活的體會,領(lǐng)導(dǎo)大加表揚,媒體大加宣傳,他本人一再受到提拔,但就是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始終看不到他“深入生活”的碩果。當然也的確有真正實在地“扎根生活”并且寫出了巨著的,但給文學留下的卻是一聲嘆息。一個寫作者沒有作品或是作品毫無影響甚至是失敗之作,卻高調(diào)宣示自己“甘于寂寞”,其實是一種讓人憐憫的作秀。寫不出就是寫不出,就該老老實實安于而不是“甘于”寂寞。至于評論家的美化,如果不是別有所圖那就只能是水準的問題了。
人民性是由作品的接受主體決定的,不在于自我標榜或客觀樹立。文學史上,無論描山水還是抒人文,也無論唱贊歌還是發(fā)悲鳴,那么多千古絕作的作者,都沒有自封為人民的代言人,也沒有御賜旌表,但是誰能否認他們的人民性?
時興多年的各級各類文學評獎,對于推動文學繁榮無疑有著積極的作用,但評獎只是一種標準,不是唯一的標準,更不是最高的標準。文學的最高標準獎只能是時間和讀者。在將近半個世紀的寫作生涯中,我有幸認識了一些卓有才華的作家,他們從來沒有獲過任何獎項,卻并不影響他們受到大量讀者的喜愛;而多年來被遺忘甚至根本就不被注意的獲獎作家的作品不知幾許。不久前在某個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參加文學活動,當?shù)匾晃煌刑峒氨镜氐牧硪晃蛔骷疫B續(xù)獲得過三次魯迅文學獎,一眾外地作家都一臉懵圈,聞所未聞。這樣的獲獎就不如不獲獎,以免難堪——我因為常常遭遇這樣的尷尬,刻骨銘心。
“人民性”跟“人民”一樣,是一個大而無當?shù)母拍?。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具有“人民性”的作品,一定是被最多的藝術(shù)接受者認為表達了他們心聲的作品。而一些標榜“人民性”的作品,其實跟人民無關(guān),只跟編創(chuàng)者、表演者、制作者的名利有關(guān)。如同利用認知力、判斷力的衰退,以及智商缺憾的廣告,打的不過是“人民”錢袋子的主意。
常常看到對某部作品的如下評論:掩卷之余,我熱淚盈眶、老淚縱橫……云云,不管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廉價的甚至是被收買的,作為讀者對某部作品的讀后感,不失為一種表達方式,但作為評論語言,就未免蒼白乏力了。
評論家更重要的是要說出所以被感動的道理。情緒是平面的,內(nèi)涵才是立體的。評論家所以被寫作者和讀者敬重,并不是因為淚腺發(fā)達,而是有思想力量。小時候我的鄰居有位大媽,戲園子里只要有苦情戲,她就一場不拉,每次看完轉(zhuǎn)天早上都見她雙眼哭得艷若桃李,還在“可憐可憐”地嘟囔不停,還在眼淚鼻涕一大把。但她始終只是鄰居大媽,不是評論家。
煽情是娛樂活動的初級手段。藝術(shù)如果僅僅停留在讓人淚奔或傻笑,那么塞萬提斯、拉伯雷、莫里哀和卓別林最多只是出色的滑稽明星,而不是世界公認的經(jīng)典作家、藝術(shù)家。
清初畫僧八大山人題畫詩中的這句“墨點無多淚點多”,乃夫子自道。繪畫是具象藝術(shù)。文學評論若以“淚點”代替“墨點”,則只能是一種思維的懶惰。
感人肯定是好作品的要素之一,但好作品并不一定都感人。魯迅的《阿Q正傳》,我就沒有聽到誰說自己“看哭了”——盡管它是那么值得一哭乃至痛哭。
我對您所推崇的那位前輩的品德(主要是從您的介紹知道)毫不懷疑。但作家的價值主要由他的作品決定?!暗虏偶?zhèn)洹薄暗滤囯p馨”最好了,但卻并不等于二者成正比??鬃诱f的“有德者必有言”,跟認為有言者必有德同樣荒謬。古今中外人品高尚作品一般和人品低下作品出色的例子并不鮮見。人品歸人品,作品歸作品。有一致的,也有不一致的。古人講不以人廢文,不以文廢人,同樣的,也應(yīng)該是不以人美文,不以文美人。
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我充分理解您對鄉(xiāng)黨作家、對評論對象的深情乃至于偏愛,我也充分理解誰都不愿意輕易否定自己曾經(jīng)肯定過的一切。然而,創(chuàng)作需要勇氣,評論更需要勇氣。既要有勇氣面對寫作者,又要有勇氣面對自己。
所謂評論,就是說長道短,需要鞭辟入里的理論分析。理論需要的是科學理性,而科學理性常常是冰冷的解剖刀,評論家必須有自己堅定秉持的公認原則,并以這種原則去臧否他人。
當然,這樣的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對評論家而言,其實是一道人性的考題。我因為笨拙,寫小說常常要用原型,為避免引起對號入座的意外糾葛,常常把自己發(fā)表過的文字加到滿是丑行劣跡的人物身上,姓名的設(shè)計也盡量跟自己靠近,讓人覺得那個人物就是我本人。但評論家對評論對象卻必須指名道姓,沒法含糊躲閃。在這一點上,評論的確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職業(yè),很多時候,迎合了讀者,往往惹惱了作家;討好了作家,又往往得罪了讀者。因為同樣經(jīng)營了多年小說、散文之類,我絕不敢面對這樣的考題。除了偶爾談?wù)撟约合矚g的作家作品,最多能做到對有成就和影響的大作家不巴結(jié)不沾光,絕對回避在任何公開或私下的場合談?wù)撍麄儭_@是有深刻教訓(xùn)的。一次與幾位早年到特區(qū)打工的老鄉(xiāng)座談文學,舉了一個我親眼見到的例子說明大作家也有和我們常人一樣的煩惱。一位公司老總忽然起立,嚴肅地說: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我一時瞠目結(jié)舌。繼而頓時醒悟:除了贊美,自己根本沒有隨意談?wù)摯笞骷业馁Y格。
年輕時曾有過血氣方剛的沖動,日子長了,見識多了,就有了世故。自己做不到的事,或一樣有可能做的事,絕不敢指責他人。市井上的那種陰陽怪氣、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嬉笑怒罵只能用來對付自己。同走一條路,落后并不是因為別人走得快,而是自己無能。偶見資料,發(fā)現(xiàn)有過一個時候,同行攻訐同行,竟比外行更狠,必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尤感悲涼:古老的文人相輕、相妒、相害,雞爭狗斗,深文周納,落井下石,賣友求榮的因襲負擔,何以如此深重。
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一位作家對寫作是謀生手藝的說法極其鄙視,我耳熱心跳,涊然汗出。因為我就屬這一類。李國文老師很多年前就說我沒有了銳氣,我很認可,還特地寫過一篇短文《自己的原則并不適合他人》。正因如此,我特別欽佩那些正氣凜然、直言不諱、又有理有據(jù)的評論家。
您是寬厚長者,您對評論家善解人意的看法,我非常贊同。許多時候,給予作家充分的理解,也是評論家的一種優(yōu)良品質(zhì)。調(diào)到省里專事寫作之初,曾陷入困窘,報社朋友約我寫稿,讓我時有稿費收入。有評論家目為不務(wù)正業(yè),詰問:你還缺錢嗎?我無言以對。上有老下有小,兄弟姐妹大都下崗待業(yè),我當時的月工資四十二塊,而一則千字文的稿費五十塊,豈是個小數(shù)目?但“作家應(yīng)有社會責任感”,不該說“著書都為稻粱謀”的,只好暗自叫屈。像我這樣低水平又低效率的寫作,當然可以以“精神貴族”自慰,無奈到底不是圣人弟子,達不到簞食瓢飲的境界。
人與人的境界是不同的,作家與作家的才華更是千差萬別。偉大是一種人生,渺小也是一種人生。追求偉大很可敬,承認自己偉大不了也未必可恥。要求作家目標遠大、創(chuàng)造輝煌完全應(yīng)該,但似乎也應(yīng)該寬容有的作家所固有的平庸。只要他對文學還懷有起碼的真誠,不自以為是、自吹自擂、招搖過市,更不是趨炎附勢、獻媚取寵、說謊造假,我覺得評論家就不妨放寬尺度,筆下留情。畢竟,尊重個人選擇,是現(xiàn)代意識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在一個群體中,杰出者總是少數(shù),多數(shù)是凡夫俗子。評論家立于道德高地,倡導(dǎo)和弘揚對崇高卓越的追求,很讓人敬仰,但置身于人間煙火,理解和體恤平凡世俗,也會予人一種溫暖。
前年年初發(fā)生的疫情,成為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從那之后,我開始檢點平生,陸續(xù)寫了些自省文字。希圖經(jīng)過這樣一種遠未深刻的自我解剖,盡可能地揭示內(nèi)在的真實,擯棄曾經(jīng)的迷誤,放下非分的念頭,最終讓自己得到實實在在的心靈的平靜。寫了大半輩子了,我最渴望的就是這種平靜。
拉拉雜雜,說了許多,該打住了。您是評論大家,這些其實輪不到我贅言。不當之處,請不吝指正。作為后學,愿您快樂,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