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朝先
元曲,與唐詩、宋詞相提并論為我國古典詩歌三座藝術(shù)高峰,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時至今日,凡談元曲者,除有言北散曲外,再無其他。元曲分南北二曲,南北二曲又各分劇曲與散曲,千百年來,除北雜劇衰落外,其余各有不同程度的傳承。只因為一些專家、學者對南曲不屑一顧,他們把南戲和南散曲一概判定“消亡”,且以所謂南曲“不定型說”,否定南散曲在當代的現(xiàn)實意義,致南曲一直無法抬起頭來。鑒于當代傳統(tǒng)詩詞得以復興和走向繁榮,為全面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讓南散曲能夠同樣躋身于復興行列和為新時代服務,針對當代對南散曲的種種不公正對待,本文提出“切莫輕言南散曲”話題。
本文之所以提出“莫輕言”問題,一是因為我國歷史上的南曲,實與北曲,以及與唐詩、宋詞一樣,為“一代之文學”,只因歷史偏見影響,人們少見南曲或不知南曲,不知者不為過,卻不可“輕言”;二是因為當代確有“輕言”者。如,有學者說:“散曲有南北之分,而元散曲以北曲為主”;又有人說:“曲有南曲與北曲之分,所謂‘散曲’,純指北曲而言”。多少年來,對于這些言論,筆者一直未聞其詳,近訪一知名學者,他概括了當代所說南曲消亡,或說南散曲不合時宜,理由有三:一、南散曲體制在歷史上沒有定型;二、南散曲作品流傳少,影響小;三、南散曲在當代沒有接受對象。三個方面,核心是南散曲“沒有定型”。看來欲使南散曲走進當代,首先必須認識南散曲“有沒有定型”問題。為敘述方便,在回答此問題前,筆者有兩個基本觀點必先交待清楚:
一、南曲沒有消亡。略舉證據(jù)如下:(一)20世紀90年代,中國戲曲學院于少非先生邀請20多位當代著名專家和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曾將最早南戲《張協(xié)狀元》再現(xiàn)當今舞臺,并出國訪問演出。(二)進入21世紀后,有一批年青學者,從田野上找回了南曲,其研究成果為國家科研項目歷歷在目;(三)筆者自幼親歷的家鄉(xiāng)南戲青陽腔(即湖口高腔),不僅有大量遺存,而且至今還鮮活地活躍在當?shù)孛耖g舞臺。湖口青陽腔于2006年被列為國家級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四)筆者所在湖口縣有一批詩詞愛好者,創(chuàng)作有不少南散曲,并在《中華詩詞》等刊物發(fā)表。這些都是南曲沒有消亡的鐵證。
二、南戲與南散曲的概念提法問題,實際是認識元曲劇曲與散曲的關(guān)系。無論北曲、南曲,屬于戲曲屬性的稱劇曲,屬于文學屬性的稱散曲。它們同屬于“曲”,除在演唱場合和演唱方式方面存在差別外,在創(chuàng)作體制與定型方面沒有區(qū)別。因為“作為文學的‘曲’和作為音樂的‘曲’,已是相互依存和同時存在的?!保ㄚw義山《元散曲通論》修訂本)所以我們不必在南曲與南散曲、或南戲與南散曲的提法上糾結(jié)。
因為南散曲與元曲的關(guān)聯(lián),又因為南曲在理論方面畢竟鮮為人知,為回答南散曲有沒有定型,筆者不得不占用一點有限篇幅,將南曲乃至元曲的形成與發(fā)展作一提挈介紹。
縱觀我國元曲形成與發(fā)展全過程,應該說,元曲的產(chǎn)生,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繼唐詩、宋詞以后的必然產(chǎn)物。據(jù)資料反映,元曲的根基在我國自《詩經(jīng)》以來歷代作為“曲”的一種演唱藝術(shù)源流之中,元曲的直接母體,是宋代的傳踏、諸宮調(diào)和唱賺,按照正常發(fā)展規(guī)律,在如此條件下,作為一種新型演唱藝術(shù)的“元曲”(也許是另一種名稱)一定會很快產(chǎn)生。然而,就因為在這一藝術(shù)還未來得及出生的時候,一個“靖康之恥”將中原大地截為南北兩半;又因為藝術(shù)不會因政治條件惡化而泯滅,這種孕育在北宋時期的藝術(shù)生命,便在我國南北兩地的宋元時期萌發(fā)生長,南方稱“戲文”,北方稱“樂府”。只是此時誰也不知道,分別成長在南北兩地的同胞兄弟,就是后來被統(tǒng)稱的“元曲”。
被戰(zhàn)爭硝煙分離的骨肉兄弟,總有相聚的一天。元一統(tǒng)后,北曲南移,中原大地出現(xiàn)了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南北曲大交流”。在這次大交流中,南曲作家也作北曲,北曲作家也作南曲,而且共同創(chuàng)造了包括劇曲和散曲在內(nèi)的南北曲“合套”等藝術(shù),大交流變成了大融合和大發(fā)展。正是因為這次大交流,南北二曲不僅得到了各自的充實與完善,而且攜手共同走向了民族化,由此才有了南北二曲合稱“元曲”的歷史輝煌。
南曲與北曲一母所生,就形式與特征言,總體上說是相同的,但又畢竟有別。一是時間上,南曲比北曲形成早,南曲之南戲產(chǎn)生于南宋初期浙江溫州一帶的“溫州腔”,北劇產(chǎn)生于元代“以漢卿為雜劇之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相隔金代一個朝代計100余年;二是體制上,南曲比北曲完善,其表現(xiàn),北劇一劇“大都限于四折,且每折限一宮調(diào),又限一人唱,其律至嚴,不容逾越?!蹦蠎颉耙粍o一定之折數(shù),一折(南戲稱“出”)無一定之宮調(diào),且不獨以數(shù)色合唱一折,并有以數(shù)色合唱一曲,而各色皆有白有唱者,此則南戲之一大進步,而不得不大書特書以表之者也?!保ㄍ鯂S《宋元戲曲史》)
無論北曲、南曲,它們在各自形成與發(fā)展中,除定型有各自體制、特征與風格外,同時產(chǎn)生有它們?yōu)橹仨毜那V與韻譜。南曲于元天歷(1328—1330)年間刊刻有《十三調(diào)譜》和《九宮譜》,北曲于元末有周德清作《中原音韻》。北雜劇因其體至簡且其律至嚴,至元末衰落。南戲與之相反在明代隆起,而且評家蜂起,曲論、曲譜、韻譜紛呈。因為“南戲出而變化更多”(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尤其南戲最早形成一劇多“出”,且形成有以數(shù)色制與合科(動作)、賓(道白)、曲(唱段)為一體的演唱體制,故戲曲界有稱南戲“為我國戲曲之祖,后世戲曲幾乎無不以它為宗”(徐宏圖《南戲遺存考論·前言》);南戲以《張協(xié)狀元》為證“最早使用曲牌體”,又可視為我國曲體文學之宗。
任何藝術(shù)都是由民間產(chǎn)生而走向民族的。說“定型”,也無非是指一種藝術(shù)形式和特征的形成與固定。南曲與北曲,同時孕育于宋,形成于宋元,至元一統(tǒng)而共同走向民族化,表現(xiàn)了人民的接受和民族的接納,這就是它們共同的“定型”。王國維先生對南北曲的“定型”認定更早:“蓋南北曲之形式及材料,在南宋已全具矣?!保ㄍ鯂S《宋元戲曲史》)
通過以上介紹,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關(guān)于南北曲的定型,是早已載入史冊的。其中就南曲說,不說比北曲更優(yōu),至少不存在沒定型問題。可有人偏說“南曲沒定型”,故不能不分析其原因,并借以還原南曲真相:
一、客觀上的歷史偏見影響。南曲一路走來,在歷史上遭遇多種偏見。一是在形成之初就受到仕途文人和達官貴人歧視。南戲從民間走來,從一開始,便只作為民間藝人的一種謀生手段,他們在田野、禾場為平民百姓展現(xiàn)才藝,社會地位只是個“戲花子”。南戲作者多為民間藝人或少數(shù)下層文人,或曰“集體創(chuàng)作”,有時演員或觀眾也可能是作者,而且他們的創(chuàng)作只供戲班演出,目的只為“娛人”,只為贏得觀眾喜愛而獲取較多收益,也因為如此,南曲少有為“自娛”和顯露個人才華的散曲創(chuàng)作。正是由于這些原因,南曲得不到統(tǒng)治階級的支持,千百年間只一直在民間流傳。二是元一統(tǒng)后“北尊南卑”觀念形成。所謂“北尊”,指的是北曲。表現(xiàn)北曲的北雜劇,比南戲遲100多年,而且僅僅只存元一代,為什么反而被視以為“尊”呢?主要是北雜劇從一開始就得到統(tǒng)治階級支持而成為“正統(tǒng)”。北雜劇之在元統(tǒng)一北方后得以勃興,是因為出身游牧民族的元王朝統(tǒng)治階級本來就喜歡娛樂,他們?nèi)胫髦性?,無論民間、官場,乃至皇宮,到處都有雜劇市場,而且統(tǒng)治者文化素質(zhì)低下,他們不會從政治角度去看待文學藝術(shù),元曲的詼諧、諷刺風格可以任由發(fā)展,加上元王朝廢止科舉制度,無仕途出路的知識分子大量加入北曲創(chuàng)作隊伍。正是這種有利的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才使北曲自然形成其“正統(tǒng)”地位。對比北曲的“正統(tǒng)”,本來不被文人看重的南曲,南宋滅亡后又為“亡國之音”,在社會地位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北曲相比,加上在很快到來的明代,明人對宋元時期的南北二曲,只稱“元曲”,不稱“宋曲”,又助推了“北尊南卑”在歷史上的影響。三是清王朝“仇明”政策對南曲的打壓。至明代,北曲衰落,南曲隆起,在明一代,“北尊南卑”觀念本已逐漸消除,但清滅明后,明朝作為清王朝用武力征服的前朝,加上明朝遺民“反清復明”之聲不斷,清王朝對漢人反抗思想特別警惕,以至連一點苗頭都不放過。他們不僅推行了一系列“仇明”政策,如大興“文字獄”等,而且對明代表現(xiàn)興旺發(fā)達的南曲也十分仇視,一部明代奉詔編寫的能為南曲所用的《洪武正韻》也被強令禁用,且自此再無翻印和至今塵封,迫使南曲又還原于被卑視的地位?!叭穗S王法草隨春”,所有這些對后世的影響都是不言而喻的。
二、近現(xiàn)代以來歷史偏見的沿襲?!皻v史偏見”對于歷史,也許有某種客觀因素的存在,但對于后人,卻只能是主觀意識的作用。當代不少曲學理論研究者們,他們對于元曲,尤其對散曲的研究,不只表現(xiàn)在僅就北散曲說中國散曲史,而且總以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說南曲已經(jīng)“消亡”,甚而對南曲百般指責。如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中國文學史》,稱明代散曲創(chuàng)作,是“專為樽前花下?lián)芘磁亩谩?,是“在妓院里以聲樂傳播”,說南曲是“千篇一律地描寫男女之情”,是“矯揉造作”“猥褻庸俗”,以至是“泛濫成災”,把中興的明代南曲說得一塌糊涂,一文不值。再如,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出版的《全元散曲》《全明散曲》和《全清散曲》,分別收入散曲作品以數(shù)千首計,然而,這些冠之以“全”的“典籍”,除《全元散曲》以“附錄”名義收錄了無名氏南小令四首、南散套七套外,正文中連一首南散曲都沒有,顯然是對南曲的主觀意識偏見。
要說歷史上的南散曲創(chuàng)作,簡單地說,至少有以下表現(xiàn):在元代,至少在元一統(tǒng)后的“南北曲大交流”中有不少南散曲創(chuàng)作,連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例舉“南戲家”介紹中,就有不少南散曲作品和結(jié)集實指,以至錄有元人徐臣【滿庭芳】一曲全文,并有“比于張小山、馬東籬,亦未多遜”的高度評價;在明代,因魏良輔改革昆山腔和梁辰魚創(chuàng)作“傳奇”,致南曲在明代勃興和成為當時曲壇主流,其中有梁辰魚南散曲作品集《江東白苧》名動曲壇和多有仿效,并有南散曲“集曲”在明代的產(chǎn)生和繁盛;在清代,至少有南散曲“俗曲”的創(chuàng)新,并有俗曲集《萬花小曲》出現(xiàn)了“京都本”與“金陵本”兩個版本的爭風斗艷;民國時期,因為有王國維、吳梅等大師級曲學家的創(chuàng)作引領(lǐng),無論北曲、南曲,多表現(xiàn)于軍政要員和高層人士創(chuàng)作,成就不遜于清代。所有這些,不只證明南散曲在歷史上的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而且證明當代“南曲無散曲”論,是被一些人有意“炒”起來的。以上情況也可借以對有說“南散曲作品流傳少”的回答。
三、“南曲模仿北曲而有南散曲”論的武斷。有學者說:“南曲本沒有散套,南曲散套是從北散套模仿過來的?!币驗樵搶W者的地位權(quán)威,其語一出,對當代影響非同一般。南散套真的是因模仿北散套才有的嗎?歷史上從來沒有這種說法。說南散套是模仿北散套才有的,那么北散套又是從何而來的呢?在元曲溯源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散曲的產(chǎn)生應該比劇曲早,其直接源頭是宋諸宮調(diào)和唱賺一體。據(jù)資料反映,無論北曲、南曲,從元代到民國,凡傳世作品的散曲所用過的宮調(diào),幾乎都可以在諸宮調(diào)中找到,而且其曲牌與宮調(diào)的隸屬關(guān)系,曲牌組合和曲調(diào)標題書寫方式,都與諸宮調(diào)完全相同,包括散曲“一韻到底”“平仄通押”“韻密”,以及用“襯字”等特征,諸宮調(diào)早已具備,可以說,一首諸宮調(diào)或賺體作品,就是一首“散套”,只不過那時還沒有這種稱謂。南曲可以在唱賺之“纏令”有“引子、尾聲”基礎(chǔ)上,形成“引子——過曲——尾聲”的散曲“曲組”,為什么不可以在諸宮調(diào)“散套”特征基礎(chǔ)上形成“散套”呢?正如當代曲學家趙義山先生所說:“‘賺’者,詞中之套數(shù);‘套’者,詞中之賺體。那么,南曲之套數(shù)和北曲之套數(shù)一樣,均可由唱賺一體發(fā)生,而不必自北套學來?!诔嵰惑w甚為流行的南宋時期,以其中‘纏令’一式去‘纏’聯(lián)南曲曲調(diào),便形成南曲套數(shù),這是很自然的事?!保ā对⑶ㄕ摗沸抻啽荆┰诖隧槺阏f到南曲還有小令、帶過曲等。散曲小令本源于宋詞小令,北曲能有,南曲為什么不能有?只不過南曲不稱“小令”,而稱“獨曲”,是相對南曲有“曲組”而稱。帶過曲本不屬于一種曲體形式,一般說法是鑒于某些內(nèi)容作小令有余,作套曲不足,于是就產(chǎn)生了介于二者之間的一種新體式,北曲有,南曲一樣可以有。南曲還有“集曲”一體,北曲也有,只因不如南曲而極少有人應用。北散曲體制南曲皆有,南散曲體制北曲卻不盡有,又怎么說非模仿北曲而不能有南散曲呢?
持“南曲模仿北曲才有南散曲”觀點者,有一個所謂理由,是元代南北曲大交流的“北曲南移”,認為“北曲南移”是給南曲帶來學習“榜樣”,沒有“北曲南移”就沒有南散曲。這種對“北曲南移”的片面認識,是“北尊南卑”觀念在當代的根深蒂固。事實如前有述,元代出現(xiàn)的“北曲南移”,本來就是南北曲的大交流和相互學習,在當時,有南曲向北曲的學習,也有北曲向南曲的學習,而且有南北曲的共同創(chuàng)作。北曲本無襯字,北曲襯字就是在這次“大交流”中學習南曲才有的。偏見本來容易把事情看偏,偏見變成“成見”,只能是錯上加錯。
四、曲解《中原音韻》生發(fā)的原因?!澳仙⑶欢ㄐ汀闭?,與對《中原音韻》認識片面有關(guān)。有人說,北曲有《中原音韻》,南曲連曲韻都沒有,還不證明南曲沒定型嗎?一些人也不問問,周德清是南方人,他為什么“為北曲作韻”而不為南曲作韻?事實上,周德清作《中原音韻》,不是為作韻而作韻,更不是為北曲作韻。他作《中原音韻》是為了“救亡”,為了挽救北雜劇。這是因為,北雜劇在興盛的元代初期和中期,作家精于創(chuàng)作,演員擅于演唱,人人都熟悉曲律,作曲家作北曲不需要曲譜和韻譜,而且當時也根本沒有什么曲譜和韻譜,只是到了元代末期,北雜劇走向衰落,人們對其曲律越來越生疏,而且因為“北調(diào)南唱”,南方作家容易以南腔作北曲,出身于文學世家的周德清,他擔心北曲被南曲“唱訛”和挽救北曲,只對元代以來北雜劇“前輩佳作”用韻進行搜集和整理,成書中同時包括“正語作詞起例”和“作詞十法”,《中原音韻》實際是一部北曲論著。
說《中原音韻》并非“為北曲而設(shè)”,周德清在《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中本有說明,是“以廣其押韻,為作詞而設(shè)耳。”是“為作詞”,不是“為作‘北’詞”(“詞”即“曲”),而且周德清作《中原音韻》,一樣也想到了南曲,《中原音韻》中的入聲字單列和“侵尋”“監(jiān)咸”“廉纖”三個閉口韻部的增設(shè),就是為南曲特別設(shè)置的,所以歷史以來,不只北曲用《中原音韻》,南曲也一樣用《中原音韻》,只是因為《中原音韻》所搜集的北雜劇作品用韻是北方語音,周德清不得不改傳統(tǒng)“平上去入”四聲為“陰陽上去”四聲和“入派三聲”。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中原音韻》問世后,引起過很多非議,而且在明一代爭議不斷,最有代表性的反對意見,莫過于明徐渭在《南詞敘錄》中所說:《中原音韻》“非復中原先代之正,周德清區(qū)區(qū)詳訂,不過為胡人傳譜,乃曰‘中原音韻’,夏蟲、井蛙之見耳!”其間,因明初產(chǎn)生有接力傳承“平上去入”四聲的《洪武正韻》,至明末沈?qū)櫧椞岢觥氨眴栔性?,南宗洪武”后,才逐漸以《中原音韻》為“北曲用韻”。我們不說“北問中原,南宗洪武”本義情況如何,但不能以對《中原音韻》的無知或曲解,來否定南曲沒有用韻,以至引伸南散曲沒有定型。《中原音韻》的最大歷史功績是挽救了北曲,但《中原音韻》畢竟不是“中原先代之正”,特別是其取消入聲和“入派三聲”,是割斷了對“平上去入”傳統(tǒng)四聲的傳承,而且由此產(chǎn)生的后世影響一直無法挽回,這一缺陷是不能不承認的?!叭肼暋笔侵袊斯亲永锏穆曇?,入聲在當代南方仍廣泛存在。今人在詩詞用韻方面,表現(xiàn)的唯“陰陽上去”是從,實際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聲韻學的背叛。有人問我,今天的南曲用什么韻?根據(jù)南曲入聲字特征,用《中原音韻》、“平水韻”,以及《詞林正韻》均可,但從傳統(tǒng)規(guī)范說,目前還只以《洪武正韻》為佳。
五、想當然的定型“標準”。有人問我,南曲曲牌格律哪些聲位“可平可仄”?并說,凡格律體,無論詩、詞、曲,都必有“可平可仄”,不比對大量古代南曲作品,就不知道何處“可平可仄”,沒有“可平可仄”,就不能照譜填詞,且非常強調(diào)這種“比對古代作品”數(shù)量上的“大量”二字含意,是非幾十首或上百首不能。意思是說,對南曲歷史流傳曲牌,不逐牌逐句進行“可平可仄”比對與驗證“定位”,就不能進入創(chuàng)作,就說明南曲沒有定型。
什么是“可平可仄”?所謂“可平可仄”,包括近體中的“拗救”,通常是指相對格律嚴格性的一種靈活性處理方法,是今人放寬約束性的運用,并不是詩詞格律原有的規(guī)矩,而且嚴格地講,這種“靈活性”,一般只針對詩和詞,對于散曲,由于“辭情”與“聲情”的關(guān)系,無論北曲、南曲,都不宜濫用這種“靈活”,尤其南曲,因為南曲“搭聲”講“揭抑”,辨陰陽,不僅平聲分陰陽,上去入三聲也分陰陽,宜陽不能用陰,宜陰不能用陽,不然不是“聲欺字”,就是“字欺聲”,“陰陽一欺,則調(diào)必不和”(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其中就仄聲說,“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如此嚴肅之事,何能任由“可平可仄”!與此同時,“北力在弦,南力在板?!保魍跏镭憽肚濉罚┠锨囊粋€“板腔”原理,也不允許你隨便“可平可仄”。今人難辨“板腔”,南曲可平可仄“定位”你是找不出來的。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南曲格律也有靈活的一面。南曲的靈活性在“不礙板”,“不礙板式,無所不可”(吳梅《南北詞簡譜》),只要“板式不亂,平仄可勿計也”(吳梅《南北詞簡譜》);南曲的靈活性還有“入代三聲”,南曲之入聲,“正如藥中有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聲字面不妥,無可奈何之際,得一入聲,便可通融打諢過去”(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南曲還有用韻的靈活,有應用韻處可不用韻,不必用韻處可以用韻,以至可以借韻和平仄韻互調(diào)等等。南曲也有“可平可仄”,但不是什么“定型”的規(guī)矩,南曲的“可平可仄”,只在某些曲牌的極少數(shù)部位,在不礙板的前提下允許靈活,這種情況,如《南曲九宮正始》所錄曲牌,編訂者都有特別注明。南曲如果如近體一樣論“可平可仄”,那么必壞規(guī)律,是“越矩矱而亂步趨,此等吾將據(jù)律以問也!”(鈕少雅《南曲九宮正始·凡例》)這就是說,對于藝術(shù),你若破壞了規(guī)律或規(guī)矩,古人是要“問責”的。
至于說,對于古人留下來的曲譜曲牌,還要逐一考證幾十首、乃至上百首古人的曲作,才能認定其“定型”,這是有如要認定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科技的每一項種植技術(shù)的可靠性,還必須從頭去考證原始的刀耕火種一樣愚蠢。南曲在元明兩代有多種曲譜問世,但清代以來,只以明末清初鈕少雅、徐于室合編的《南曲九宮正始》為“正始”和集大成。該譜上考經(jīng)漢武帝、唐玄宗先后易名的上古曲譜《骷髏格》,下審元明以來的各種曲譜和曲調(diào),始為徐于室初編,因“恐一人所見有限”,且譜未成而身卒,幸生前招鈕少雅以生死相托接續(xù),經(jīng)鈕少雅嘔心瀝血歷時二十四年九易其稿,于八十八歲時得以完成。《南曲九宮正始》共收錄南曲曲譜1153支,鈕少雅在編訂中,結(jié)合難以計數(shù)的南曲作品,在詳考歷代曲譜正誤中,“不敢妄增減一字一句”,被譽為自清以來成就最高的南曲曲譜。作為古典藝術(shù)的曲譜,是古代的鈕少雅、徐于室最有發(fā)言權(quán),還是今天的某些專家、學者有發(fā)言權(quán)?這樣的曲譜不能“按譜填詞”,還能有什么樣的曲譜可用?對于曲譜,非經(jīng)今人再究“可平可仄”不稱規(guī)范、不叫定型,太狂言了吧!
六、關(guān)于南散曲在當代沒有接受對象問題。所謂“接受對象”,無非一是作者,二是讀者。此議無須多說,只說當代詩詞復興前,格律詩詞能有多少作者和讀者?如果不是毛主席等老一輩革命家發(fā)表過不少詩詞,當代又有多少人能更早地認識傳統(tǒng)詩詞?如果沒有趙樸初《某公三哭》的發(fā)表,又有幾個人敢言北散曲?任何事物的產(chǎn)生或復興,都與時代和環(huán)境條件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也與人們的逐漸認識相關(guān)。如果不是歷史的偏見,不是當代為數(shù)不少所謂專家學者的歪曲和打壓,我國的南散曲絕不會至今還抬不起頭。新時期的南曲復興,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最首要的任務,是必須排除一些人為造成的思想和意識障礙,其中自然包括對南曲的歧視。我們堅信,在堅持“文化自信”的新時代環(huán)境下,我國的南散曲一定會再現(xiàn)歷史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