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 程
清代閨秀詩人的成就超軼前代,前人研究多關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江南閨秀,然八旗女子在有清一代特別是清中晚期的詩壇表現,亦有其包含政治地位與性別身份雙重屬性的特殊之處,值得留意。雖然閨秀詩作大多以別集的形式流傳,但要考察其社會影響和自我認知,選政即詩歌選本的編纂活動就成了很好的研究入口。不同于傳抄、家刻及大量非公開發(fā)行的別集刻本,詩選總集常常帶有更強烈的編纂動機和傳播意圖,而作者對自己作品入選總集的態(tài)度及與編者的互動,亦可反映當時的社會心理與文化風尚。在包含閨秀作品的總集編纂中,這一互動更加微妙??偟膩碚f,清代中晚期的旗籍閨秀詩壇,經歷了由抗拒選政傳播的私人化寫作,到貴族化小范圍傳播、主動投贄,乃至主動以公開顯揚為目的的閨秀總集編纂這一轉變過程。與此過程相關聯(lián)的內在因素,是旗人閨秀創(chuàng)作觀念之轉變,而更重要的外在因素,則需聯(lián)系清代中晚期特別是咸同年間旗人身份的危機與重建。
乾隆年間,在江南與北京分別掀起的選政風波,可以視作江南閨秀詩壇風尚與八旗文學身份建構的首次碰撞。這次碰撞,一方面確認了女性在八旗詩壇的參與,另一方面亦開啟了閨秀詩壇南風北漸的先聲——盡管這一開啟是從抗拒開始的。
“當時袁簡齋樹吟壇于江左,鐵冶亭操選政于日下,太夫人聞有以女子詩投贄者,咸相與非笑之。其時風氣如此,不獨太夫人然也?!雹龠@是活躍在乾隆后期的女詩人完顏金墀《綠云軒詩集》序言中的一段話,記錄者是她的外孫女那遜蘭保。其中提到的袁枚與鐵保,正是當時分別在江南和北京操選政的一時名家。袁枚編選女弟子詩集的舉動,即使在當時風氣較為松動的江南閨秀詩壇,也掀起了軒然大波,但正是這一震蕩,使得越來越多的江南閨秀詩走出閨閣,進入公共視野。鐵保所編《熙朝雅頌集》以及稍早的《白山詩介》,則帶有更多的官方意味,系統(tǒng)地展示了清初至乾隆年間旗人詩壇的整體成就。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不乏旗籍女性的作品。按體裁劃分單元的《白山詩介》甚至并未將“閨秀詩”單獨列出,只是在次序上置于各體所采男性作品之后。
然而,相比于有幸被《熙朝雅頌集》《白山詩介》收錄的少數閨秀詩人,失收的數量可能更多;與江南閨秀詩風之盛相較,旗女嶄露頭角者更可謂寥寥。那遜蘭保在《綠云軒詩集》的序言中記錄了這種現象:“我旗籍中士大夫以詩鳴者不可更仆數,而閨閣中則蔡、高兩夫人外寂寞無聞?!逼渲小安獭⒏邇煞蛉恕敝傅氖腔钴S于康熙年間的漢軍旗閨秀蔡琬、高景芳二人,皆為鐵保所著錄。蔡琬字季玉,高文良其倬繼室,封一品夫人②,有《蘊真軒詩鈔》;高景芳是浙江總督高琦之女、世襲一等侯張宗仁室,有《紅雪軒集》。這兩位詩人頗具代表性。蔡氏貴為一品夫人,其才名隨身份得以彰顯。高氏亦出身高門,且受到江浙一帶閨秀詩風早盛的影響,康熙年間杭州的詩禮之家,大都有家族吟詠的傳統(tǒng),并涌現出蕉園詩社等以親緣為紐帶的閨秀詩人群體。高氏一門風雅,不但父兄工詩、婚后夫妻唱和,且能詩的母親也成為她吟詠的榜樣③。顯然,二人能夠為操選政者所注意,未必全因高才,與其身份及家族氛圍亦不無關系。而更多擅詩的旗籍閨秀則湮沒無聞。
究其原因,這一時期的旗籍閨秀寫作仍具有極強的私密性。當時,不少八旗貴族的女性教育水平頗高,“女子入塾誦讀,多與男子等,特以風俗懿美”④,但她們的讀者僅限于至親,甚至聊以自娛,不愿公開自己的作品,乃至“及笄后,其尊長率不令治詩詞,即間為之,亦相戒勿令外人見”。這樣的寫作觀念,使得這些女性或動輒焚稿,或秘不示人,如法式善母韓氏“工韻語,顧有所作,秘不示人,投稿古罌中,值朔望輒引火焚化”⑤;又如宗室養(yǎng)易齋女史“偶有所作,輒焚棄,罕有存者”。即使像《金墀別集》這樣僥幸保留下來的文稿,若非后人整理,亦不會有機會刊刻。尊貴如一品夫人蔡琬,其別集仍然“藏于家,不使外人見”⑥。這些只言片語的記載,皆忠實反映了當時八旗女子私密化寫作和抗拒讀者的心態(tài)。
嘉道年間,惲珠、沈善寶等寓京江南閨秀的到來,不但使得南方閨闈的吟詠風尚北漸,甚至將閨秀詩壇選政的中心北移。這一變動觸動了以北京為中心的八旗知識女性,為她們帶來了滿漢融合的詩友群體,也改變了她們的創(chuàng)作甚至傳播觀念。
惲珠的《國朝閨秀正始集》(以下簡稱《正始集》)二十卷以空前的規(guī)模收錄了有清一代的閨秀詩作,甚至不避時人。在長達數十年留心閨閣詩作的收集過程中,惲珠經歷了從母家陽湖到隨宦地北京再到就養(yǎng)地汴京的人生軌跡,也因其嫁入完顏氏的漢族才女的身份,在吟詠交游中促進了江南閨秀詩壇風尚的北漸。她在汴京度過的人生最后十年,正是她借助長子麟慶之力集中編纂修訂《正始集》的時期。不同于選自《熙朝雅頌集》等來源的前朝閨秀詩人,這段時期所收錄的旗籍女詩人,大多與麟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十八卷中的友菊,夫婿與麟慶同門受業(yè);十九卷的一品夫人他他拉氏,其夫與麟慶同榜;又如二十卷著錄的高鳳儀,是麟慶師友高鶚之女;陸費湘女婿趙貞復,是惲珠諸孫的受業(yè)師,程啟、李敬華則分別為麟慶幕僚的妻、女等等。按照惲珠的說法,重啟《正始集》的編纂正是出于大兒麟慶的請求,而且有賴于他的廣為搜求。這些間接尋訪的詩人中,旗籍閨秀占據相當的比例,而惲珠早年直接交往的作者,則以漢族特別是江南閨秀居多。于是,嫁入旗籍家族的惲珠,在編纂詩選的過程中通過夫家及子女的社會關系同更多滿洲閨秀建立了聯(lián)系。
值得注意的是,《正始集》收錄的詩作,不再僅源于見聞經驗,更多的來自閨秀家人甚至作者自己的主動投贄。惲珠母子的征集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麟慶所收集的閨秀詩中,有相當的數量即來源于此,甚至有他的幕僚從家鄉(xiāng)攜來自己女性親屬的詩,請他獻給正在編纂總集的母親。當惲珠晚年已無力繼續(xù)《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時,投贈詩稿仍源源不斷地寄來,因而不得不由她漢軍旗的兒媳程孟梅以及孫女佛蕓保、妙蓮保、金栗保接替她未竟的工作。孫媳漢軍旗蔣重申亦能詩,并于咸豐間重刻毀于兵燹的祖姑遺稿⑦,可見惲珠于完顏氏閨秀吟詠家風之影響。
在《正始集》收錄的時人中,還有一位特別值得關注的作者——多羅貝勒奕繪側室西林春,她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顧太清⑧。如果說惲珠帶來的江南吟詠風尚是沿著家族內部的親緣關系播撒開去,那么顧太清則成為滿漢閨秀詩人以詩訂交、吟詠往來的重要聯(lián)結。自她于道光十五年同阮元子婦許延錦(云姜)⑨、錢儀吉子婦李介祉(紉蘭)⑩以及許乃嘉室石珊枝法源寺一晤,便從此與江南閨秀頻相唱和,此后又陸續(xù)迎來延錦妹許延礽(云林)、許氏姊妹好友沈善寶(湘佩)、許乃普繼室項紃(屏山)及延錦娣錢繼芬(伯芳)等江南詩友,并偕妹西林旭一同加入詩友之列,結成秋紅吟社。道光二十一年,顧太清的一子二女先后議婚,她與姻親富察蕊仙、棟阿少如及其姊棟阿武莊又結為詩友。棟阿姊妹即前文提到的《熙朝雅頌集》編纂者鐵保之女,她們的母親瑩川是著名的滿洲閨秀詩人,亦為惲珠《正始集》所著錄。翌年春,顧太清邀約她的九位滿漢詩友齊聚天游閣賞海棠,結為秋紅吟社歷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詩課。
同治年間,經歷了英法聯(lián)軍入侵、太平天國運動等一系列的打擊之后,在京旗人似乎迎來了短暫的“中興”,這一“中興”不僅發(fā)生在政治上,亦于文化上有所體現。這一時期,那遜蘭保的旗籍閨秀詩人選政具備了性別與政治上的雙重屬性,并顯示出明確的公眾傳播動機。
盡管未能見到這部書稿,但通過追索那遜蘭保和友人集中留下的蛛絲馬跡,仍能發(fā)現這次選編的動機和對于時政的回應意味。自同治十二年那遜蘭保對選集小有所成的敘述向前追溯十年,正是她的摯友百保因節(jié)烈獲旌之時。薩克達氏百保字友蘭,早寡,獨撫丈夫妾氏遺腹子麟趾成人,并在咸豐六年太平軍圍困金華時以“教子作忠,不宜臨難茍免”為由拒絕留京。其子赴任金華知府,百保毅然隨之,最終于咸豐十一年自沉以殉,其子亦戰(zhàn)死。百保的獲旌,不同于此前因自守貞節(jié)而獲得褒揚的大部分節(jié)烈女子。在太平軍圍困、其子作為地方官員戰(zhàn)死的情況下,節(jié)婦兼英雄母親百保的殉死使得旌表具有強烈的政治意味。那遜蘭保得知友人的遭遇后,主動整理重刊了友人的遺作,匯入此前二人的通信,并為作序,在序言中講述百保的故事,稱之為“我旗女子之光”,并陳述自己整理友人別集的動機:“即此以存夫人,使后世傳列女者有所考鏡。”在經歷了英法聯(lián)軍入侵、太平天國運動等一系列內憂外患之后,滿洲旗人心態(tài)亟待重塑,與政治危機伴隨而來的還有自我認同的危機。這時,列女之于志士、旗女子之光之于民族之光,當然地成為滿洲知識女性重建自身信仰的武器。
然而,一向被視為私密寫作的閨秀詩何以走向公眾視野?又如何以漢字承擔滿蒙八旗的民族認同?這些回答也在選家留給我們的文字間。事實上,當那遜蘭保將自己與百保的私人通信編入集中,以俟“后世傳列女者有所考鏡”時,她們的寫作就已經走出了私密空間。這些詩札不僅表達了摯友間的離情與牽掛,更記錄了作為公共事件的圍困鏖戰(zhàn)中女性個人的生命體驗。如果說惲珠《正始集》的編纂仍面向閨秀強調女教與婦學,期待她所選取的才德兼?zhèn)涞呐娙丝梢猿蔀樽x者的榜樣,那么那遜蘭保的編纂,則因其在性別之外另舉滿洲的旗幟,很可能期待面向一個想象中的民族共同體,強調具有政治意味的旗人身份認同。漢字對于滿蒙知識界的意義,在當時亦已全然不是問題。身為黃金家族傳人、生于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的那遜蘭保,嫁入清宗室,可謂滿蒙貴族知識女性的典型代表。在自己的詩集中,她留下了這樣的自述:“無夢到鞍馬,有意工文章……問以啁哳語,遜謝稱全忘?!惫蕠榜R、啁哳鄉(xiāng)音,都已為京華文章所取代。這已經不是乾隆時代令袁枚驚愕“雖司軍旅,無不能詩”的“滿洲風雅”了,而是深入骨髓、“故國為殊方”的文化認同。可以想見,此時的旗人面對統(tǒng)治地位與文化認同的雙重危機,已經退無可退、別無選擇。當然,那遜蘭保只是萬千閨秀作家中的一員,她的選擇無法代表當時廣泛的社會風尚。但她通過整理親友別集、編纂詩抄所做出的走向公共寫作的努力,顯然包含著政治與性別身份的雙重動機。盡管這部總集很可能功敗垂成,或者已經散佚,但她的工作之于時代的意義仍然值得今天的研究者哪怕短短的一瞥。
清朝統(tǒng)治的終結并不意味著旗人的消失。事實上,晚清乃至民國,仍有大量的旗人藝文目錄、總集、詩文評涌現,旗籍知識分子也在歷史變遷中默默承擔著書寫與記憶的使命。而旗籍女性的聲音,卻似乎更加微弱了。也許正如單士厘《國朝閨秀正始再續(xù)集》《清閨秀藝文志》,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等編者所著錄的那樣,她們在政治的風暴結束后,依舊回到了“女性”這個身份之下,等待著后來者拂去歷史的塵埃,認識她的名字、閱讀她的故事。
注釋:
①那遜蘭保:《〈綠云軒詩集〉序》,完顏金墀:《綠云軒詩集》一卷,光緒初年刻本。
②永名:《〈蘊真軒詩鈔〉序》,蔡琬:《蘊真軒詩鈔》二卷,乾隆四十四年刻本。
③張宗仁等:《〈紅雪軒稿〉序》,高景芳:《紅雪軒稿》六卷,康熙五十八年刻本。
④那遜蘭保:《〈綠云軒詩集〉序》,完顏金墀:《綠云軒詩集》一卷,光緒初年刻本。下同。
⑤法式善:《韓太夫人行狀》,端靜閑人:《帶綠草堂遺詩》一卷,嘉慶二年刻本。
⑥法式善:《八旗詩話》,《梧門詩話合校》,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528頁。
⑦蔣重申:《〈紅香館詩草〉跋》,惲珠:《紅香館詩草》一卷、《詩余》一卷,咸豐十一年刻本。
⑧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二十卷,卷第二十,葉第一,道光十一年紅香館刻本。
⑨許宗彥、梁德繩女許云姜,名延錦,阮元子阮福室。
⑩李紉蘭名介祉,又字誦冰,昆山人,錢儀吉子錢?;?子萬)室。西林春著,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7頁)以為長洲李紉蘭名佩金者,誤。時長洲李紉蘭已下世,同書下冊第444頁有《木蘭花·題長洲女士李佩金〈生香館遺詞〉》,編年在道光十五年(乙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