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揚州奢雅,板橋清正。板橋之清正,乃是人生中最大的奢雅。揚州有板橋,其奢雅才會不濁俗,有逸致。我曾于少時逛家鄉(xiāng)縣城書店,見到一本《板橋全集》,品相已很破舊。隨手翻到一詩:“一間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間僧半間。白云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备裢庀矚g這幾句,便把這本書買下了,感覺像淘到了文物。
隨友人訪揚州,目之所遇,耳之所聞,處處皆煙景繁華。又得贈《鄭燮書畫精選》,引為珍愛。那些論畫的文字尤印我心。其《墨竹圖》題識云:“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咚咚作小鼓聲。于時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卑鍢蛩坪踔皇堑莱鏊麑W(xué)畫的討巧之法,實則講的是天地為師的樸素法則。此段文字如畫,畫境清透,畫中人身心安適。
讀板橋論畫的文字,倒覺著與我作文的心得息息相通?!栋鍢蛉酚幸欢挝淖謱懰逶缙饋砜吹街瘢壬嬛竦囊馀d,然后磨墨、落筆、成畫,極耐尋味:“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傊?,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
這段文字講的是作畫,亦通寫文章的道理。板橋此時對竹,心中如懷冰雪,表里晶瑩澄澈。于是,自然之竹,變?yōu)樾闹兄?;心中之竹,又化于紙上之竹,寫其形而傳其神,如有神助,如臻化境。讀這段文字,令人徒生可望不可即之嘆。
鄭板橋畫竹高在何處?引其《墨竹圖》款識為證:“未畫以前,胸中無一竹;既畫以后,胸中不留一竹。方其畫時,如陰陽二氣,挺然怒生,抽而為筍為篁,散而為枝,展而為葉,實莫知其然而然!”原來板橋之竹自出機杼,畫的是胸中那團浩然之氣,而非常俗所謂胸中成竹。此即板橋高妙之處。
鄭板橋在官場頗有狂狷不阿之氣,敢于為民請命而開罪上司。勉力為官十載,不得已稱病退隱,賣畫鬻字,安守清貧。但他所謂清貧卻是我心目中的神仙境界,亦足可證當年揚州之繁華奢雅之風。板橋客居揚州十余年,日子過得“清風自得”。其《清風圖》款識云:“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竿,雪白紙窗,微浸綠色。此時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石硯,一張宣德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聲竹響,愈喧愈靜。家童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陰中,清光映于面上,絕可愛憐。何必十二金釵,梨園百輩,須置此身心于清風靜響中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