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周代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啟蒙時期。(1)參見祁志祥:《周代:“神”的祛魅與“人”的覺醒——論中國思想史上的第一個啟蒙時期》,《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7年第12期。周代思想啟蒙的標(biāo)志是周人對“人”自身的本性、作用、地位的覺醒。(2)祁志祥:《周代“人”的本性、作用、地位的全面覺醒》,《社會科學(xué)研究》2021年第3期。同時,周人仍然保留著上古至夏商的神靈概念,“神”“人”關(guān)系成為周代思想界思考論辯的重要問題。至上神在殷商多稱“帝”“上帝”,周人則多稱之為“天”“昊天”。于是,周代的“神人關(guān)系”又可表述為“天人關(guān)系”?!疤臁痹谥艽脑捳Z體系中,還指與“地”相對的上天和包括天地萬物在內(nèi)的大自然,所以周代的“天人關(guān)系”又包括“人與天時”“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周代的“天人之辯”,一方面貴人輕神,另一方面又要求“以人法天”,各種觀點都有,往往使人有失軒輊、不辨伯仲。如葛兆光著眼于周代“以人法天”的論述,忽視了周代思想界由殷商“神本”向此時“人本”的重心轉(zhuǎn)化,認(rèn)為周代與殷商思想界整體上是一致的、無分別的。他說:“西周的思想世界與殷商的思想世界,實際上同多而異少?!?3)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1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另有學(xué)者雖然注意到周人對人道的重視,但卻得出周代“天民平衡”“神人并重”的結(jié)論。如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趙法生近期著文指出:“西周宗教是中華倫理宗教的典范形態(tài)。就宗教信仰和人文精神而言,二者保持著十分精微而難得的平衡。一方面,宗教的深化并沒有完全壓倒和否定人之價值,而是進(jìn)一步將人本身的主動力量激發(fā)了出來;另一方面,人文價值的彰顯并沒有否定至上神的作用與意義,反倒成為實現(xiàn)天命的手段與形式,崇德與民本正是要遵從天命以求永命的手段。西周宗教……是一種內(nèi)外平衡的中道超越?!?4)趙法生:《殷周之際的宗教革命與人文精神》,《文史哲》2020年第3期。給宗教祭拜的“天命”注入“民本”道德內(nèi)涵,本來是周人“由人定天”“以人為本”的證明,但在趙法生看來則成了“敬天”與“尊民”的“中道”式“平衡”,甚至說這是西周初期周公發(fā)動的“宗教革命”的成果?!皞惱碜诮獭备拍钍欠癯闪ⅲ芄欠癜l(fā)動“宗教革命”,這本身就大可商榷,本文姑且不論。趙氏所說的“天民平衡”雖然給予“人道”較多的關(guān)注,但沒有透過“平衡”的表象洞悉“天”向“民”的偏重和“民本”“先人”的實質(zhì)。這仍然是筆者難以認(rèn)同的。由商到周,一方面,周人保留著商人的萬物有靈、神靈至上思想,認(rèn)為天、人之間會發(fā)生感應(yīng),獲取人間的幸福必須“尊神”“法天”;另一方面,周人又清醒地意識到,祭神拜天并不靈驗,天、人之間存在著分別,人間的幸福必須靠自己創(chuàng)造,吉兇由“人”不由“天”,拜神不如敬人,仰視“天”不如駕馭“天”。與此同時,周人利用商人留下的“尊神”“貴天”觀念,將“民意”“人道”說成“天志”“天命”,以此助推“民意”“人道”的貫徹實行。
總體看來,周代的“天人之辯”從 “尊天敬神”“以人法天”出發(fā),發(fā)展到神人并尊、天人并尊,主張“神民俱順”“循天順人”,最終否認(rèn)鬼神的作用,降低“天時地利”的地位,肯定“吉兇由人”“禍福人招”,主張“貴人先人”。在“天人感應(yīng)”與“天人相分”、“以人法天”與“以人定天”的互動建構(gòu)中,周代思想界完成了“以人為本”的轉(zhuǎn)變。周代倡導(dǎo)的“天人合一”,不是趙法生新論中所謂的“天民平衡”,而是由“應(yīng)人”“利人”決定著“順天” “利天”的“天人合一”。其中體現(xiàn)的強烈的“人本”傾向,奠定了周代文化與殷商“神本”文化的根本差異,使得葛兆光先生的殷周文化無差別的一體論不攻自破。
殷人“尊神”“先鬼”。周代“近人”“尊禮”,出現(xiàn)了“無神”論?!赌印っ鞴硐隆肪陀涊d了春秋時期大量“無鬼”論者對鬼神的否定:“鬼神者,固無有?!辈贿^就普遍情況來看,神靈在周人心目中依然是普遍存在的。老子否定至上神的概念,但并不否定神靈的存在??鬃与m然“敬鬼神而遠(yuǎn)之”,但從未否定“鬼神”,而是對其尊敬有加?!蹲髠鳌分杏涊d“鬼神”的地方多達(dá)64處?!赌印っ鞴怼妨信e了史書記載的許多例子,說明神鬼通過獎善罰惡顯示、證明它的存在:“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周代的“神靈”觀念表現(xiàn)為“天神”“地神”“人神”。天神包括日神、月神、星神、云神、風(fēng)神。東方青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屬于四方星宿之神。屈原《九歌》中的“東君”(日神)“東皇太一”“云中君”等都屬于天神。天神中的“帝”“上帝”或“天”“昊天”是諸神中占主宰地位的至上神。
地神又叫“地示”或“地祇”,包括土神和谷神,通常稱“社稷”;“五岳”之神,即東岳岱宗、南岳衡山、西岳華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的山神;“五官”之神,即春神句芒、夏神祝融、中央神后土、秋神蓐收、冬神玄冥;以及“百物”之神?!毒鸥琛分械摹吧焦怼薄昂硬薄跋婢本蛯儆凇暗氐o”。
人死后的神靈叫“鬼”。為什么叫作“鬼”呢?因為人來到世界不過是短暫的寄存,死亡是對生命來處的回歸,所以死人叫“歸人”,死后的神靈叫“鬼”?!氨娚厮?,死必歸土,此之謂鬼。”(《禮記·祭義》)《九歌》中的“湘夫人”“大司命”(掌管人的壽夭之神)以及“少司命”(主管人間子嗣的神)是“人鬼”的代表。
因為神靈能夠獎善懲惡、降福垂禍,所以必須祭神。東周惠王時期內(nèi)史過指出:“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內(nèi)史過論晉惠公必?zé)o后》,《國語·周語上》)祭祀鬼神是周代早已有之的祖制。周代從天子諸侯到卿大夫、士庶人,對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宗廟祖先“群神”的祭祀都非常虔誠。周代有吉、兇、賓、軍、嘉五禮,其中“吉禮”是祭祀鬼神、祈求吉祥的神圣儀式?!吨芏Y·春官·大宗伯》說:“以吉禮事邦國之(人)鬼、(天)神、(地)示?!?/p>
對神靈的祭禮有不同稱謂。祭祀天神叫“祀”,祭祀地示叫“祭”,祭祀人鬼叫“享”。它們之下又有不同的專名。
祭天儀式往往在郊區(qū)進(jìn)行,所以稱“郊祀”?!抖Y記·郊特牲》稱之為“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也”。祭天神的儀式是“燔柴”。祭天神的方式有“禋祀”“槱祀”“實柴”?!皹╈搿薄皩嵅瘛币约榔飞w置于柴堆上焚燒,以光焰和煙氣上達(dá)天神?!暗氺搿币约漓腙惶焐系蹫橹鳎亲顬槁≈氐募捞靸x式,除投放牲體焚燒之外,還需加玉帛于柴中焚燒。
祭地儀式以祭祀土地神為主,稱“社祭”?!抖Y記·郊特牲》稱為“社祭土而主陰氣也”。祭地神的儀式是“瘞埋”,方式有“血祭”“埋沉”?!把馈奔从蒙漓?,“埋沉”指將牲體、玉帛埋在山里、沉于河中。
人鬼多指祖先神,對祖先神的祭享在宗廟進(jìn)行。祭享方式有“肆”“獻(xiàn)”“祼”“饋食”,指進(jìn)獻(xiàn)剔解過的牲體、血腥、香酒、飯食。一年四季祭祀先王之靈使之受享,《周禮·春官·大宗伯》叫“祠”“禴”“嘗”“烝”,《禮記·祭統(tǒng)》叫“礿”“禘”“嘗”“烝”。
“禘祭”“郊祭”“祖祭”“宗祭”“報祭”是國家重要的祭祖典禮。其中,“祖祭”“宗祭”是祭祀祖先的不同稱謂?!皥蠹馈庇袌蟠鹱嫦榷鞯碌囊馑?,亦稱“告祭”,又寫作答謝神靈的“祰”。祭祀的祖先如果是始祖,叫“禘祭”?!敖技馈笔侵艽顬槁≈氐募赖洌緛?,“郊所以明天道也”,與此同時,這種祭天典禮在祖廟、禰宮中進(jìn)行,表達(dá)“尊祖親考之義”,又有祭祖功能。所以“郊祭”是祭天與祭祖的統(tǒng)一。它將始祖當(dāng)作天神、上帝一樣祭拜,用祭天的盛大典禮來祭祖,是對祖先的最高祭禮。
在各種祭品中,玉是最高級的。周人按照天蒼地黃及四方之神的顏色,要求進(jìn)獻(xiàn)不同色彩、質(zhì)地、形狀的玉器作為祭品。具體說來:用蒼璧進(jìn)獻(xiàn)天神,用黃琮進(jìn)獻(xiàn)地神,用青圭進(jìn)獻(xiàn)東方之神青龍,用赤璋進(jìn)獻(xiàn)南方之神朱雀,用白琥進(jìn)獻(xiàn)西方之神白虎,用玄璜進(jìn)獻(xiàn)北方之神玄武。為了表示對神靈的虔誠,重大祭祀活動的日期要求提前三天占卜確定,以便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活動。
周代從事祭祀的神職人員形成了龐大的隊伍和豐富的分工。根據(jù)《周禮》記載,周代祭祀神靈活動的主祭是“大宗伯”,輔祭是“小宗伯”,此外有“大卜”“卜師”“龜人”“菙氏”“占人”“筮人”“占夢”“視祲”及“大?!薄靶∽!薄皢首!薄暗樽!薄霸{?!薄八疚住薄澳形住薄芭住钡仁N神職人員。他們密切合作,從事溝通人神的工作。由于他們能夠理解“神”意,代“神”立言,所以成為“神”的化身。
周代神職人員與普通民眾本來是各司其職、不相混淆的,但西周末年出現(xiàn)了幽王之亂;平王東遷后,出現(xiàn)了“民、神雜糅”“莫之能御”的亂象,人們把禍亂的頻發(fā)歸咎于此。于是,春秋末期楚大夫觀射父提出重回顓頊時期的重、黎之道,嚴(yán)神、民之別,強化神職人員的專業(yè)性,恢復(fù)“神”的權(quán)威和神職人員的神圣性。
綜上可見,由于原始思維方式的殘留、傳統(tǒng)“神本”觀念的影響,緣于獎善懲惡、維護(hù)天下安寧的現(xiàn)實政治需要,周代仍然普遍存在著萬物有靈的觀念。這些神靈呈現(xiàn)為天神、地祇、人鬼三類,通過賞善罰惡、降福禳災(zāi)顯示著自身的存在。為了祈福禳災(zāi),周人分別以燔柴的方式祭拜天神、以沉埋的方式祭拜地祇、以報享的方式祭拜人鬼。其中,祭天與祭祖合一的“郊祭”和祭拜始祖的“禘祭”最受重視。神靈雖然通過“為善者福之,為暴者禍之”(《墨子·公孟》)與人類發(fā)生著因果感應(yīng),但溝通民神、天人的聯(lián)系必須依靠專業(yè)的神職人員。如果天人不分、民神混雜,就會導(dǎo)致人們對神靈失去敬畏,對自身行為失去約束,最后造成天下大亂。當(dāng)周人承認(rèn)獎善罰惡的神靈存在之時,神靈是有意志的,能夠感應(yīng)、明辨人間的是非善惡。周人上自朝廷下至百姓,虔誠地舉行各種祭神活動,周代從事人神溝通的神職隊伍不斷壯大,分工日益細(xì)化,都說明了天人感應(yīng)、神人互通觀念的存在。
發(fā)展到東周時期,周人在道家“道生萬物”的宇宙發(fā)生論和陰陽五行學(xué)說的宇宙結(jié)構(gòu)論的視野下,認(rèn)識到天人關(guān)系的同源本質(zhì)和類比結(jié)構(gòu),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和“以人法天”的人道主張。與此同時,儒家則提出“神道設(shè)教”學(xué)說,希望“以天統(tǒng)君”,用“天”約束君主的行為,保證仁政德治的推行。
天人感應(yīng)、神人相通,這是自上古有神論誕生以來人們的普遍認(rèn)識,西周人也如此認(rèn)為。那么,天人何以互感、神人何以相通呢?這個問題直到東周以后才逐步形成明確的答案。春秋后期,老子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成模式。這個“三”即天、地、人“三才”。神靈不外是天神、地祇、人鬼三類,依附于天、地、人,也由“道”所生。于是,天、地、人、神本質(zhì)上是同源和同構(gòu)的?!秴问洗呵铩び惺加[·有始》指出:“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边@樣,“人”與“天”“地”以及天神、地祇也就可以相通、互感了。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伴隨著陰陽五行學(xué)說,形成了五五對應(yīng)重疊的宇宙結(jié)構(gòu)論。《呂氏春秋》綜合這種宇宙結(jié)構(gòu)論和道家的宇宙發(fā)生論,將天下萬物編織成一個龐大而整飭的同源同構(gòu)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天有四時,地有五行,四時加上一個長夏與五行相配,于是誕生了五五對應(yīng)、連綿重疊、趨于無盡的宇宙萬物。五方、五帝、五神、五祀、五蟲、五臟、五音、五味、五臭、五色、五谷、五畜等,五五重疊,一一對應(yīng)。
在這種框架中,萬物與人是同構(gòu)的:“六合之內(nèi),一人之形也?!?《文子·下德》)“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呂氏春秋·仲春紀(jì)·情欲》)周人普遍認(rèn)為,事物類同,可以產(chǎn)生相互感應(yīng)、共鳴的結(jié)果?!邦惞滔嗾伲瑲馔瑒t合,聲比則應(yīng)。”(《呂氏春秋·有始覽·應(yīng)同》)“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周易·乾卦·文言》)“山”與“草莽”為伍,“水”與“魚鱗”相聚,“旱”與“煙火”相伴,“雨”與“水波”共生。萬物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秴问洗呵铩贩Q之為“類召”“應(yīng)同”。
在這種系統(tǒng)中,天地與人也是同構(gòu)的?!疤斓刂g,一人之身也?!?《文子·下德》)“人與天地相類?!?《文子·九守》)由于天人相類,所以“天之與人,有以相通”(《文子·精誠》),可以相互感應(yīng)。如文子指出:“人受天地變化而生……頭圓法天,足方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曜、三百六十日,人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節(jié);天有風(fēng)雨寒暑,人有取與喜怒;膽為云,肺為氣,脾為風(fēng),腎為雨,肝為雷?!?《文子·九守》)“天氣下,地氣上,陰陽交通,萬物齊同,君子用事,小人消亡,天地之道也。天氣不下,地氣不上,陰陽不通,萬物不昌,小人得勢,君子消亡?!?《文子·上德》)
天人類同是天人感應(yīng)的原因,而天是獎善罰惡、代表正義的,所以處理天人關(guān)系的原則就是尊天敬神、“以人法天”,做“天”會降福的善事,進(jìn)而達(dá)到“天人合一”。
“天人感應(yīng)”的首要含義是“神人感應(yīng)”。這種情況下,“天人合一”指“以人法天”,人與主持正義的神意保持一致。周代以德治國,恰恰可以借助“神意”“天志”的正義品格來約束統(tǒng)治者的行為。這樣,“以人法天”就與“以天統(tǒng)君”達(dá)成了某種統(tǒng)一。周人深信:“天”與“人”同類相感,“天”可以干預(yù)人事。天子不仁不義,“天”就會出現(xiàn)災(zāi)異給予譴責(zé);如果實行德治,“天”就會降下祥瑞給予鼓勵?!吨軙ぬ┦摹分赋觯骸疤祚嬗诿?,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薄对娊?jīng)·小明》告誡統(tǒng)治者要“正直”:“嗟爾君子,無恒安處。靖共爾位,正直是與。神之聽之,介爾景福?!惫茏又螄缟小疤斓馈?。這個“天道”與“人道”是統(tǒng)一的。“信明圣者,皆受天賞……惽而忘也者,皆受天禍?!?《管子·四時》)“人與天調(diào),然后天地之美生?!?《管子·五行》)晏子輔佐齊景公,多次借彗星、火星之象的出現(xiàn)告誡景公要及時檢討自己的失德行為?!按颂旖桃?。……彗星之出,天為民之亂見之,故詔之妖祥,以戒不敬?!?《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之十八)“君居處無節(jié),衣服無度,不聽正諫,興事無已,賦斂無厭,使民如將不勝,萬民懟怨。茀星又將見瞢,奚獨彗星乎!”(《晏子春秋·外篇第七》之三)孔子編《春秋》,重視對各種自然災(zāi)異的記載,用意在于警醒君主從天象災(zāi)異中體會到神靈的譴告,從而反省改過?!翱鬃印洞呵铩匪鶗帐场⑿亲?,豈無意乎?”“當(dāng)時儒者以為人主至尊,無所畏憚,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猶知恐懼修省。此《春秋》以元統(tǒng)天、以天統(tǒng)君之義。”(5)皮錫瑞:《經(jīng)學(xué)歷史》卷四,朝華出版社2019年影印本,第45頁。于是,“以人法天”就走向了“以人定天”,“以天統(tǒng)君”就演變?yōu)椤耙悦窠y(tǒng)君”?!吨芤住び^卦·彖辭》云:“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边@“神道”所設(shè)的道德之“教”,有以“天”的名義注入民意人道來“統(tǒng)君”的用心。
周人所說的“天”,更多的不是指高高在上的神靈,而是指天地自然。所以,周人強調(diào)的“天人合一”,有遵循自然規(guī)律從而造福人類之義。這是周人“以人法天”主張的主要含義。這種含義的表述以《周禮》《文子》《管子》《呂氏春秋》《易傳》最為突出。
《周禮》以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六篇為全書框架。天、地、春、夏、秋、冬即天地四方六合,是古人所說的宇宙。人間六官的設(shè)置乃是宇宙結(jié)構(gòu)框架的仿效,因而符合天理,具有萬世不易的權(quán)威性?!吨芏Y》六官,每官下設(shè)六十官職。六官職官的總數(shù)為三百六十,這正是周天的度數(shù)。在“天官”系統(tǒng)中,“大宰”是天官之長、六官之首,既“掌建邦之六典”,作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個系統(tǒng)官吏的典則,又掌理王國的“八法”“八則”“八柄”“八統(tǒng)”和“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九兩”等,權(quán)力最大,體現(xiàn)了“天”的無上地位?!吨芏Y》還將陰陽、五行概念運用到政治機制層面。政令分“陽令”“陰令”,禮儀有“陽禮”“陰禮”,德行分“陰德”“陽德”,祭祀有“陽祀”“陰祀”。南為陽,故天子南面聽朝;北為陰,故王后北面治市。左為陽,是人道所向,故祖廟在左;右為陰,是地道所尊,故社稷在右。在五行系統(tǒng)中,牛為土畜,雞為木畜,羊為火畜,犬為金畜,豕為水畜。在《周禮》記載的國家重大祭祀中,地官奉牛牲,春官奉雞牲,夏官奉羊牲,秋官奉犬牲,冬官奉豕牲。地官有“牛人”一職,春官有“雞人”一職,夏官有“羊人”一職,秋官有“犬人”一職,冬官有“豕人”一職。五官所設(shè)五職、所奉五牲,與五行思想中五畜、五方完全對應(yīng)。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文子》認(rèn)為,既然天人同構(gòu),可以相互感應(yīng),那么人主必須效法天地陰陽之德,這樣才能保證天下安康。“圣人法天順地……以天為父,以地為母,陰陽為綱,四時為紀(jì)。天靜以清,地定以寧,萬物逆之者死,順之者生?!?《文子·九守》)“古之得道者,靜而法天地,動而順日月,喜怒合四時,號令比雷霆,音氣不戾八風(fēng),詘伸不獲五度?!?《文子·自然》)“高莫高于天也,下莫下于澤也。天高澤下,圣人法之,尊卑有敘,天下定矣?!薄暗貏萆詈?,水泉入聚;地道方廣,故能久長。圣人法之,德無不容?!薄瓣枩珀?,萬物肥,陰滅陽,萬物衰,故王公尚陽道則萬物昌,尚陰道則天下亡。”(《文子·上德》)“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文子·下德》)
《管子》主張“尊天”。這個“天”包括陰陽、天地、四時、五行,其中重要的是陰陽、五行。因為天地是由陰陽派生的,四時屬天時,是陰陽的衍生物?!瓣枴鄙疤臁?,“陰”生“地”,取法陰陽,體現(xiàn)為“法天地之位”:“通乎陽氣,所以事天也”,“通乎陰氣,所以事地也”(《管子·五行》)。天尊地卑,故有君臣之禮。“天有常象,地有常形,人有常禮。……君失其道,無以有其國;臣失其事,無以有其位。然則上之畜下不妄,而下之事上不虛矣?!?《管子·君臣上》)“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管子·心術(shù)下》),圣人法之,若天地然,“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管子·白心》)?!叭照脐?,月掌陰”,圣人法之,故“陽為德,陰為刑”(《管子·四時》)?!八臅r之行,有寒有暑,圣人法之,故有文有武?!?《管子·版法解》)春主耕,夏主耘,秋主獲,冬主藏,圣人法之,“德始于春,長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管子·四時》)。天有四時,地有五行?!皺?quán)也,衡也,規(guī)也,矩也,準(zhǔn)也,此謂正名五。其在色者,青黃白黑赤也;其在聲者,宮商羽徵角也;其在味者,酸辛咸苦甘也?!?《管子·揆度》)天地相生,故“春夏秋冬將何行”必須融入五行要求。以春為例:“東方曰星,其時曰春,其氣曰風(fēng),風(fēng)生木與骨。其德喜嬴,而發(fā)出節(jié)時。其事:號令修除神位,謹(jǐn)禱弊梗,宗正陽,治堤防,耕蕓樹藝,正津梁,修溝瀆,甃屋行水,解怨赦罪,通四方。然則柔風(fēng)甘雨乃至,百姓乃壽,百蟲乃蕃,此謂星德?!枪蚀喝乱约滓抑瞻l(fā)五政。一政曰:論幼孤,舍有罪;二政曰:賦爵列,授祿位;三政曰:凍解修溝瀆,復(fù)亡人(土地解凍就修筑溝渠,深埋死者);四政曰:端險阻,修封疆,正千伯;五政曰:無殺麑夭(幼鹿),毋蹇華絕芋(掐摘花萼)。”(《管子·四時》)管子所說的“以人法天”,不僅要尊重天時地宜,而且要尊重陰陽五行,這是“國之至機”:“二五者……人君以數(shù)制之人?!薄叭司Ф逭咄銎鋰?,大夫失二五者亡其勢,民失二五者亡其家?!?《管子·揆度》)
《呂氏春秋》要求人類“法天地”,按照“天之道”“地之理”制定“人之紀(jì)”,并對此作了至為豐富的闡述。“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呂氏春秋·季春紀(jì)·圜道》)“生”為“天之道”,“寧”為“地之理”(《呂氏春秋·季冬紀(jì)·序意》)。人法天地,必須以萬物化育、人民安寧為“人紀(jì)”依據(jù)。春主生,夏主長,秋主殺,冬主藏。一年四季的人事應(yīng)按照這個自然規(guī)律去安排。每季分為孟、仲、季三月,于是一年分十二紀(jì)。每紀(jì)的時節(jié)有細(xì)微差別,從“天子”到“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至“兆民”所做的事情也有不同的要求?!秴问洗呵铩愤€將四時與五行中的木、火、金、水,五方中的東、南、西、北,五帝中的太皞、炎帝、少皞、顓頊,五神中的句芒、祝融、蓐收、玄冥,五蟲中的鱗蟲、羽蟲、毛蟲、介(甲)蟲,五音中的角、徵、商、羽,五味中的酸、苦、辛、咸,五臭中的膻、焦、腥、朽,五祀中的祀戶神、祀灶神、祀門神、祀行神,五臟中的脾、肺、肝、腎,五色中的青、赤、白、黑,五谷中的麥、菽、麻、黍,五畜中的羊、雞、狗、豬對應(yīng)在一起。比如孟春,它的主宰之帝是太皞,以木德統(tǒng)治天下;輔佐神祇為句芒,是木神,又是司春之神,主管春天樹木的發(fā)芽生長,并主管太陽每天早上升起的那片地方——東方,所以太皞又稱東方上帝;春天草木發(fā)青,故色為青;與時相應(yīng)的動物是魚龍之類;這個月的味道是酸味,氣味是膻氣,舉行的祭祀是戶祭,祭品是脾臟;天子應(yīng)住在東向明堂的左側(cè)室,乘坐飾有青鳳圖案的車,駕著青色的馬,車上插著青色的旗幟,穿著青色的衣服,佩戴著青色的佩玉,食用的五谷是麥子,五畜是羊。在承認(rèn)陰陽五行、天人感應(yīng)的前提下,《呂氏春秋》強調(diào)以人法天,遵循天地之道和自然規(guī)律以便更好地為營造人事的福利服務(wù)。可以說,以天地、四時、五行解釋的“天人感應(yīng)”“以人法天”的“天人合一”學(xué)說,在《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的論述中得到了最為精細(xì)、綿密的表述。在這里,“天人合一”的含義是要求人事與天地自然的特征和規(guī)律保持同一,認(rèn)為只有這樣才會給人類帶來幸福。
到了戰(zhàn)國時期,《易傳》由博返約,對“人法天地”的“天人合一”要義作了精辟總結(jié):“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周易·系辭上》)“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周易·序卦》)
于是可以看到,周代從職官體制到制度安排,從政治之道到經(jīng)濟之道,從君臣之道到家庭之道,所有的“人道”設(shè)計都與“天道”效法密切相關(guān)。
“天”本來是明辨是非、主持公道、揚善罰惡的正義的化身。然而事實上,神靈是不存在的、無法顯靈的。當(dāng)為善屢屢不見神靈賜福,作惡屢屢不見神靈降殃,人類就會對神靈的正義、可信產(chǎn)生懷疑,從而動搖對神靈的崇拜。這種現(xiàn)象恰恰在周代發(fā)生了。周人憑借人類特有的聰明智慧,基于樸素的唯物主義考察,清醒地認(rèn)識到“昊天不平”、神不可信,從而走向了對“天”神的質(zhì)疑甚至否定。
《詩經(jīng)》作為一部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詩歌的匯編,對此留下了許多記載。《云漢》描寫西周末年發(fā)生大旱,盡管“靡神不舉”“靡神不宗”,但“昊天上帝,則不我虞”,導(dǎo)致“周余黎民,靡有孑遺”?!饵S鳥》描寫春秋初期秦穆公死時以大量活人殉葬,發(fā)出呼喚:“彼蒼者天,殲我良人!”《板》譏刺周厲王作惡多端卻受到天佑:“上帝板板(反常)”“天之方難”“天之方虐”?!渡H帷纷I刺上天不憐憫在厲王惡政之下痛苦掙扎的百姓:“倬彼昊天,寧不我矜?”另有些詩將幽王時期的黑暗歸咎到天命的不公上:“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覆怨其正。”(《詩·小雅·節(jié)南山》)“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詩·小雅·雨無正》)周人發(fā)現(xiàn)“天命靡常”(《詩·大雅·文王》),“天難忱斯”(《詩·大雅·大明》)。上天喜怒無常,不值得被信賴。他們向昊天上帝發(fā)出詛咒:“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詩·小雅·節(jié)南山》)“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詩·大雅·蕩》)
同樣的思想在周代其他典籍中也可以看到。《國語》記載:“或見神以興,亦或以亡?!?《內(nèi)史過論神》,《國語·周語上》)神靈并不一定降福。《尸子》卷下記載:“莒君好鬼巫而國亡?!庇捎诠砩癫⒉灰欢ㄓ⒚?、靈驗,所以儒家“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墨子·公孟》)。兵家也主張打仗取勝“不可取于鬼神”(《孫子·用間篇》),“合龜兆,視吉兇”(《尉繚子·武議》)是很愚蠢的,應(yīng)當(dāng)堅持“不卜筮而事吉”(《尉繚子·戰(zhàn)威》),“不禱祠而得?!?《尉繚子·武議》)。
上古原始思維的特征是萬物有靈、天人不分。周代思想界取得的偉大歷史進(jìn)步之一,是認(rèn)識到天人相分,兩不相干。晏子認(rèn)為自然界的許多異常現(xiàn)象都是客觀的自然現(xiàn)象,與神靈并無關(guān)系。魯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彗星在齊國出現(xiàn),齊景公以為不祥,派祝史舉行祈禱消災(zāi)的祭神儀式。晏子認(rèn)為:“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暗,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益?”(《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景公有一次出獵,上山見到虎,下水見到蛇,以為“不祥”,驚慌不已,晏子告訴他:山是“虎之室”,澤是“蛇之穴”。來到虎之室、蛇之穴見到虎與蛇,“曷為不祥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之十)他還指出地震是神靈無法改變的自然現(xiàn)象,揭露太卜自稱“臣能動地”是明顯的欺騙伎倆。魯僖公十六年(公元前644年),宋國發(fā)生了隕石墜落、鳥兒倒飛的天象。周朝內(nèi)史叔興認(rèn)為,此為“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左傳·僖公十六年》)。魯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25年)冬,彗星出現(xiàn)。魯國、鄭國的朝臣認(rèn)為不祥,紛紛請求子產(chǎn)祭天消災(zāi)。但子產(chǎn)偏偏不信:“天道遠(yuǎn),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昭公十八年》)《墨子·明鬼下》記載了當(dāng)時人們對“鬼神”存在的大量質(zhì)疑和“鬼神者固無有”的無神論思想。在大量無神論思想的基礎(chǔ)上,荀子提出了“天人之分”概念,要求“至人”“明于天人之分”(《荀子·天論》)。他明確指出:“天”不是神,而是自然物?!疤臁薄暗亍薄八臅r”等自然物是無意志的,與人世間的治亂吉兇無關(guān)?!爸蝸y天邪?曰:日月、星辰、瑞歷,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時邪?曰:繁啟蕃長于春夏,畜積收臧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地邪?曰:得地則生,失地則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地也?!?《荀子·天論》)怪異的天象并不是神意的體現(xiàn),而是“物之罕至”的反?,F(xiàn)象,不必害怕。韓非繼承荀子的思想,明確否認(rèn)鬼神的存在,指出“龜策鬼神”屬于不可“參驗”、沒有用處的“弗能”之舉,如果信以為真,就愚不可及?!褒敳吖砩癫蛔闩e勝……然而持之,愚莫大焉?!?《韓非子·飾邪》)“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韓非子·顯學(xué)》)對不可驗證的東西置信不疑,簡直就是欺騙:“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韓非子·顯學(xué)》)君主如果把主要精力放在鬼神祭祀上,就會導(dǎo)致亡國的最終惡果:“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韓非子·亡征》)他進(jìn)一步分析說:“有禍則畏鬼?!薄肮砩瘛睂嶋H上是人類由于擔(dān)心災(zāi)禍、心理恐懼而產(chǎn)生的幻覺。如果“內(nèi)無痤疽癉痔之害,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就會“輕恬鬼也甚”(《韓非子·解老》)。盡到人事努力后,鬼神就不會傷害到人。
若人間的禍福不取決于神靈,那取決于什么呢?周人發(fā)現(xiàn),其取決于“人”自己的所作所為。周內(nèi)史叔興指出:“吉兇由人。”(《左傳·僖公十六年》)魯國大夫閔子馬提出:“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另一位魯國大夫申繻分析道:“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左傳·莊公十四年》)由于吉兇禍福是由“人”決定的,依道德行事就可把握吉兇,所以管子提出:“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管子·內(nèi)業(yè)》)“不卜不筮,而謹(jǐn)知吉兇?!?《管子·白心》)春秋后期,晉國發(fā)生日食,晉君咨詢吉兇,文伯回答:“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譴)于日月之災(zāi)?!睘檎畡?wù),重在“擇人”“因民”(《左傳·昭公七年》)。在上述思想的基礎(chǔ)上,荀子總結(jié)說:天象的反常只是自然現(xiàn)象,實際上并不可怕,人間的反常才是最“可畏”的。人世間的反常怪事,荀子稱之為“人襖”。“田薉(荒)稼惡,糴貴民饑,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謂人襖。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不理,夫是之謂人襖。禮義不修,內(nèi)外無別,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并至,夫是之謂人襖?!?《荀子·天論》)“人襖”是政治昏亂導(dǎo)致的結(jié)果,它才是禍國殃民、國無寧日的根源。防止或去除“人襖”,才是國泰民安、人間幸福的根本途徑。
不難看出,周代雖然保留著傳統(tǒng)的“尊神”思想和大量的祭神儀式,但同時涌現(xiàn)了大量“疑神”“無神”“尊人”的新思想。這確是殷商沒有出現(xiàn)過的新氣象。
在“尊神”與“尊人”兩種新舊思想交互斗爭、此消彼長的過程中,部分周人提出了“神人并尊”的思想。他們既不否定神靈力量的存在,也不否定“人”的作用和地位。晉大夫胥臣指出,周文王之所以成為萬世圣王,就在于“億(安)寧百神,而柔和萬民”(《胥臣論教誨之力》,《國語·晉語四》)。周穆王卿士祭公謀父指出,“事神保民”(《祭公諫穆王征犬戎》,《國語·周語上》)乃是周武王的政治方針,值得遵守。周厲王大臣芮良夫主張,治理天下須“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國語·周語上》)。周宣王時虢文公要求“媚于神,而和于民”(《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國語·周語上》)。周惠王大臣內(nèi)史過提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的要求,批評“離民怒神而求利焉”(《內(nèi)史過論神》,《國語·周語上》)。周景王伶官州鳩提出“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的主張,反對“離民怒神”(《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國語·周語下》)。齊相管子尊神與敬人并提:“祥于鬼者義于人?!?《管子·白心》)晏子繼承管子思想,也主張“順神合民”,使“神民俱順”(《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之十)。這些思想從原來神靈至上的“唯神論”走向了“神人二元論”,“人”具有了與“神”平起平坐的地位。
由于周人習(xí)慣稱上帝為“天”,所以“神人并尊”的思想又體現(xiàn)為“天人并尊”的表述。如管子說:“上之隨天,其次隨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隨?!?《管子·白心》)周人所說的“天”,還指整個自然界或自然界中與“地”相對、并立的那個“天”。周人強調(diào)的“天人并尊”,還有尊重自然規(guī)律、兼顧人事努力的含義。如文子說:“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行,即有以經(jīng)于世矣?!?《文子·微明》)韓非子說:霸王之道即“循天順人”(《韓非子·用人》)。作為與“地”并列的“天”,周代出于對“人”的地位的尊重,將“人”與“天”“地”并列視為“三才”,從“天人并尊”的二元論中發(fā)展出“天地人并尊”的三元論。這種思想最早萌芽于《易經(jīng)》經(jīng)卦的設(shè)計。經(jīng)卦共分八卦,每卦由三爻構(gòu)成。這三爻即是“天地人”“三才”的象征。后來兩兩經(jīng)卦組合,演繹為由六爻構(gòu)成的六十四卦,仍然包含著對“三才”的并尊。老子提出:“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老子》)在“道”所派生的萬物中,“人”頂天立地,與“天”“地”并列。文子提出:治理天下必須“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文子·上禮》),充分發(fā)揮“三才”的力量,實現(xiàn)天時、地利、人力的和諧發(fā)展。孫臏指出:“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央(殃)?!薄秾O臏兵法·上編·月戰(zhàn)》)戰(zhàn)爭勝利的條件在于“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內(nèi)得其民之心”(《孫臏兵法·上編·八陣》)。越國謀臣范蠡指出:“人事必將與天地相參,然后乃可以成功?!?《范蠡謂人事與天地相參乃可以成功》,《國語·越語下》)荀子總結(jié):“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荀子·王霸》)在“天地人并尊”之外,墨子提出“天鬼人并利”的三元論:“上利乎天,中利乎鬼,下利乎人?!?《墨子·天志中》)“凡言凡動,利于天鬼百姓者為之?!?《墨子·貴義》)
無論“神人并尊”“天人并尊”,還是“天地人并尊”“天鬼人并尊”,這些觀點都體現(xiàn)了“人”的地位在周代的提升。也就是說,到了周代,“人”的地位提高了,與“神”“天”的地位平起平坐。
然而,周人并未就此停下腳步。周代另有一部分思想家徹底拋棄了對“天”“神”的迷信,將禍福吉兇的原因完全歸結(jié)為“人”的作為,于是“天”“神”的地位進(jìn)一步下降,“人”被提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出現(xiàn)了“以人為本”“舍天先人”“以人為貴”“以人代神”等更為清醒的思想。
“以人為本”由管子最早提出:“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管子·霸言》)這個“本”是國家基礎(chǔ)之意,是對夏禹“民為邦本”古訓(xùn)的吸收和強調(diào)。戰(zhàn)國后期的鹖冠子同樣這樣忠告君主:“君也者,端(正)神明者也。神明者,以人為本者也?!?《鹖冠子·博選》)君主必須端正自己的思想,把它統(tǒng)一到“以人為本”的理念上來。
“以人為先”的思想早在春秋時期就為隨國大夫季梁所涉及:“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后來,鹖冠子在比較了“法天則戾”“法地則辱”“法時則貳”后,提出“先人”的“圣人之道”?!尔i冠子·近迭》記錄了提出這個觀點的過程與思路?!褒嬜訂桘i冠子曰:‘圣人之道何先?’鹖冠子曰:‘先人?!嬜釉唬骸我陨崽於热撕??’鹖冠子曰:‘天高而難知,有福不可請,有禍不可避,法天則戾;地廣大深厚,多利而鮮威,法地則辱;時舉錯代更無一,法時則貳。三者不可以立化樹俗,故圣人弗法……是故先人?!薄尔i冠子·泰鴻》還記錄了一段對話。問:“天、地、人事,三者孰急?”答:“愛精養(yǎng)神內(nèi)端者,所以希天?!薄跋L臁奔础拜p天”“后天”之意,與《近迭》講的“舍天”而“先人”是相通的。
關(guān)于“以人為貴”,周武王說“惟人,萬物之靈”。按漢儒孔安國的解釋,此語通過將“人”視為萬物中至高無上的“神靈”,說明“天地所生,惟人為貴”(《尚書·泰誓上正義》孔安國傳)。發(fā)展到戰(zhàn)國后期,“以人為貴”思想成為周人的普遍共識?!缎⒔?jīng)》明確聲稱:“天地之性人為貴。”孫武論兵道,不取鬼神,“必取于人”(《孫子·用間》)。《孫臏兵法》通篇沒有提到一個神靈的“神”字。在孫臏看來:“兵不能勝大患,不能合民心者也?!?《孫臏兵法·下編·兵失》)“天地之間,莫貴于人?!?《孫臏兵法·上編·月戰(zhàn)》)尉繚子論兵,與此一脈相承:“圣人所貴,人事而已?!?《尉繚子·戰(zhàn)威》)“先神先鬼”,不如“先稽己智”(《尉繚子·天官》)。盡管“天時”“地利”“人和”都重要,但比較而言“人和”更重要。所以不斷有人重申:“天官……不若人事?!?《尉繚子·天官》)“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因此,荀子深情地禮贊“人”:“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yīng)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荀子·天論》)
關(guān)于“以人為神”的思想。周武王在討伐殷紂王的誓詞中說:“惟人”為“萬物之靈”。這個“靈”字依孔安國的解釋,指神圣的至上神,不可褻瀆、踐踏?!抖Y記》熱情贊美:“人”為“鬼神之會”(《禮記·禮運》)。為什么說人是鬼神的交會呢?因為自古以來,人可以通神,代神立言,所以存在著大量的巫覡隊伍。更重要的是,周人發(fā)現(xiàn)“夫民,神之主也”(《左傳·桓公六年》),“神”“聰明正直”“依人而行”(《左傳·莊公三十二年》)。民心主宰著神意,神實際上是人的化身。周武王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周書·泰誓中》)周成王指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周書·蔡仲之命》)虞國大夫?qū)m之奇提醒國君:“神所馮依,將在德矣?!?《左傳·僖公五年》)齊景公也認(rèn)識到:“人行善者天賞之,行不善者天殃之?!?《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之二十一)天意就是民德。墨子也認(rèn)為,“天欲義而惡不義”(《墨子·法儀》),“天志”就是民意。順乎人心就合符天意,這就是《易傳》所謂的“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之意。所以,虛幻的神靈不存在,“人”就是現(xiàn)實中決定人間禍福的至上之“神”。
于是,周人就從“以人為神”走到了“以人代神”。既然神靈決定不了人間吉兇,“禍福人或召之”(《呂氏春秋·有始覽·應(yīng)同》),于是就出現(xiàn)了反對過分迷信卜筮、祭祀鬼神的聲音,強調(diào)盡人力,將命運的韁繩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虢國史囂警告說:“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左傳·莊公三十二年》)管子反對“上恃龜筮,好用巫醫(yī)”(《管子·權(quán)修》),指出“神筮不靈”,主張“神龜不卜”(《管子·五行》),要“思之,思之,又重思之”(《管子·內(nèi)業(yè)》),作出最大的人事努力。晏子反對君主“慢行而繁祭”“輕身而恃巫”,主張王者“德厚足以安世,行廣足以容眾”,指出這才是“天地四時和而不失,星辰日月順而不亂”,是成為“帝王之君、明神之主”的根本之道(《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之十四)。荀子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同時,主張“天人相參”,“敬其在己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積極介入自然、改造自然?!秴问洗呵铩吩O(shè)“必己”篇,講命運由自己的努力決定;設(shè)“慎人”篇,講慎重對待人事努力。按照類同相報的規(guī)律,其主張多做善事,多修德行。“成齊類同皆有合?!薄皥驗樯贫娚浦?,桀為非而眾非來?!?《呂氏春秋·有始覽·應(yīng)同》)《尸子》卷下指出:“從道必吉,反道必兇,如影如響?!眱?nèi)史過指出:君主有德,“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君主失德,“故神亦往焉,觀其苛慝而降之禍”。“國之將興”,君主“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結(jié)果“神饗”福臨?!皣畬⑼觥?,君主“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穢暴虐”,結(jié)果“馨香不登”(《內(nèi)史過論神》,《國語·周語上》)。國家的命運是吉是兇,取決于君主是否有德。
至此,“人”被提升到遠(yuǎn)高于神靈的至高無上的位置,周代思想界完成了從“神本”到“人本”的轉(zhuǎn)變。周代思想界的時代特征不是趙法生所說的“天民平衡”,而是“重人輕天”“貴民賤神”。正如王國維指出:“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故克殷之后,尤兢兢以德治為務(wù)?!?6)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周錫山編校:《王國維集》第四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頁。
于是,從承認(rèn)鬼神存在和至上神權(quán)威,主張“尊天敬神”“以人法天”,到認(rèn)識到“人”的作用,主張“神民俱順”“循天順人”,再到認(rèn)識到“吉兇由人”“禍福人召”,進(jìn)而否認(rèn)鬼神的決定作用,主張“貴人”“先人”“以人為本”“以人定天”,周代思想界在“天”與“人”、“神”與“人”的雙向互動中,完成了從原先“神靈至上”向本時期“唯人為貴”的轉(zhuǎn)變。這時的“人本”,雖然在承認(rèn)神靈存在的論者那里仍然披著“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外衣,但已經(jīng)不是由“神”定“人”、“以人法天”構(gòu)成的“天人合一”,而是由“應(yīng)乎人”決定“順乎天”、“利乎人”決定“利乎鬼”“利乎天”的“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