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捷
(復旦大學 經濟學院,上海 200433)
在何種意義上毛澤東是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制度經濟學的先驅,是本文探討的主題。從20世紀30年代到50~60年代,毛澤東一直在思考當代中國制度變遷的重大理論問題。政治制度和政治權力在經濟發(fā)展中的決定性作用,早在《矛盾論》中就已成為毛澤東關注的對象,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他又結合蘇聯模式的經驗和教訓,進一步深化了對此問題的認識。本文梳理了毛澤東前后兩個時期的思想,將毛澤東的理論貢獻概述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通過對辯證唯物論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批判了自第二國際以來流行的生產力一元決定論,提出了更新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設想,為理解十月革命以及中國革命的性質和意義,奠定了方法論基礎。第二,通過反思蘇聯模式的經驗和教訓,批判了蘇聯范式政治經濟學,指出了將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實際第二次結合的必要性。第三,界定了革命后建立的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提出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不平衡發(fā)展的規(guī)律,并將變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發(fā)展生產力,視為革命后社會主義社會制度變遷的規(guī)律。毛澤東的上述理論貢獻具有重要意義,它一方面開拓了馬克思主義制度經濟學,預示了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當代制度經濟學——包括馬克思主義制度經濟學與新古典制度經濟學(即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議程,另一方面也在方法論意義上構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發(fā)端,是理解當代中國改革開放的寶貴理論資源。
依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一種生產方式向另一種更先進生產方式的過渡,是以生產力的根本提高為先決條件的。然而,生產力的這種決定性作用,常常被理解為一種時序上的、或“事先”意義的因果作用,即生產力的改變居先,生產關系的變化要以生產力的改變?yōu)榍疤?;經濟基礎的改變居先,上層建筑的變化以經濟基礎的改變?yōu)榍疤?。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這種詮釋,被稱作“生產力一元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在19世紀末第二國際時期就已成為流行理論。此后,以斯大林在20世紀30年代主持編寫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為標志,更成為蘇聯和其他國家解釋歷史唯物主義的“主流”理論。
在馬克思主義史上,有過幾次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的爭論。最早的爭論開始于19世紀末。當時,為了抵消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影響,恩格斯在給第二國際社會主義者的五封書信里特地對歷史唯物主義作了重新表述。恩格斯以為,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流行,源自他和馬克思早年表述上的缺陷,以及后人理解的偏誤,沒有意識到他事實上親自發(fā)動了一場馬克思主義內部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爭論。不過,當時的爭論還具有純理論的性質。十月革命爆發(fā)后,圍繞這場革命的性質和意義,以及歷史唯物主義在解釋這場革命中的適用性,引發(fā)了第二次爭論。以考茨基等為代表的第二國際社會主義者普遍站在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基礎上,指斥十月革命缺乏相應的生產力基礎,認為這不是一場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另一方面,在實踐上擁護十月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則從中看到了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局限,以及歷史唯物主義內部的理論張力。例如,日后成為意大利共產黨總書記的葛蘭西,在十月革命后立即撰寫了《反〈資本論〉的革命》一文,他提出:“布爾什維克否定了卡爾·馬克思,并用毫不含糊的行動和所取得的勝利證明: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則并不像人們可能認為和一直被想象的那樣是一成不變的。”(1)葛蘭西:《反〈資本論〉的革命》,《葛蘭西文選:1916—193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頁。
與此同時,在即將爆發(fā)“五四運動”的中國,生產力一元決定論在現實中的適用性,也成為中國共產黨早期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所關注的問題。在發(fā)表于1919年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里,李大釗系統地表達了他對歷史唯物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認識。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存在一個矛盾,“一方既確認歷史……的原動為生產力;一方又說從來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如此說法,終覺有些牽強矛盾的地方”。李大釗的上述見解,可以看作國際上圍繞十月革命而產生的理論分歧在中國的反映。(2)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楊琥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李大釗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65頁。饒有意味的是,作為革命的先驅者,李大釗在這篇文章里對“階級的團體活動”和“倫理運動”的意義給予了格外關注,甚至主張“以人道主義改造人類精神,同時以社會主義改造經濟組織”。見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楊琥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李大釗卷》,第268頁。
十月革命的實踐呼喚著新的理論。1923年,在去世前不久,列寧撰寫了《論我國革命》這篇短文,對來自第二國際的意見作了回應。他提出:首先,“世界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別發(fā)展階段在發(fā)展的形式上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其次,“既然建立社會主義需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我們?yōu)槭裁床荒苁紫扔酶锩侄稳〉眠_到這個一定水平的前提,然后在工農政權和蘇維埃制度的基礎上趕上別國人民呢?”(3)參見列寧:《論我國革命〈評尼·蘇漢諾夫的札記〉》,載《列寧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6~777頁。重點標記是原有的。
筆者曾將列寧的這個回應稱作“列寧晚年之問”,其中包含以下深刻的含義:
第一,在列寧看來,世界歷史同時是由特殊性和偶然性組成的,不僅僅包含一般性和必然性。十月革命成功地爆發(fā)在相對落后的俄國,體現了特殊性或偶然性因素的作用。在這里,列寧事實上區(qū)分了制度變遷的兩條道路:一條是體現一般性的道路,即以生產力的根本改變?yōu)橄葘?,繼之以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更替;另一條是體現特殊性的道路,即先改變上層建筑和生產關系,再繼之以生產力的根本變革。生產力一元決定論解釋的是制度變遷的第一條道路,十月革命所開辟的道路,則屬于制度變遷的第二條道路。
第二,列寧還提出了制度變遷第二條道路與世界歷史一般性法則即制度變遷第一條道路的相互關系問題。在他看來,通過上層建筑革命所造成的制度變遷,必須最終推動生產力和文化的根本進步,才能促成生產方式的整體性躍遷。這意味著,制度變遷的第二條道路,最終還是要回歸第一條道路。正是基于這一考量,列寧在革命后的著作里反復強調,勞動生產率進步是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戰(zhàn)勝資本主義的最關鍵因素。(4)列寧指出:“勞動生產率,歸根到底是使新社會制度取得勝利的最重要最主要的東西。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了在農奴制度下所沒有過的勞動生產率。資本主義可以被最終戰(zhàn)勝,而且一定會被最終戰(zhàn)勝,因為社會主義能創(chuàng)造新的高得多的勞動生產率。”見列寧:《偉大的創(chuàng)舉》,《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6頁。
筆者曾將列寧的上述思想,概括為“有機生產方式變遷”論。馬克思的生產方式概念,包括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個維度。生產力一元決定論主張,生產力的革命性變化,是生產關系更迭的唯一動因。而在列寧的闡釋中,其一,生產關系可以為上層建筑的革命所改變,具有相對于生產力的某種自主性;其二,由于上層建筑革命的最終目標是促成向新的、更高級的生產方式的過渡,因此,不管造成變化的直接動因是什么,要造成生產方式整體的不可逆變遷,最終要以生產力的根本提高為前提。在這里,列寧事實上承認,生產力未必一定在“事先”(exante)的意義上起決定作用,但一定會在“事后”(expost)的意義上、以迂回曲折的方式發(fā)揮這種作用。這種有機生產方式變遷論汲取了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合理內核,但避免了其機械決定論的弊端。(5)參見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49~50頁。
將列寧和馬克思的理論貢獻作比較,可以發(fā)現后者提供的是關于世界歷史一般規(guī)律的理論,前者則提供了關于革命的特殊性條件的理論。列寧的理論貢獻涉及革命的主觀性和客觀性兩個方面。就客觀性方面而言,列寧在其《帝國主義論》的基礎上指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背景下,俄國是帝國主義鏈條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就主觀性方面而言,則有《怎么辦》一書中提出的建黨學說,其中包括先鋒隊黨的理念以及工人群眾的階級意識要從外部灌輸的觀點。(6)參見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列寧:《怎么辦》,《列寧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十月革命是在列寧關于革命的特殊性理論的指引下取得成功的,這個理論揭示了世界歷史在特定條件下開啟的時間窗口,使布爾什維克得以把握機遇改變歷史。
類似地,毛澤東也結合中國作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性質,為中國革命提出了一個特殊性理論。從其井岡山時期的著作,到抗戰(zhàn)時期的《論持久戰(zhàn)》,再到《新民主主義論》,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毛澤東最先是從回應下述問題開始的:在井岡山這樣的地方搞工農武裝割據,為什么是可能的?他的回答是:第一,因為帝國主義陣營內部是分裂的;第二,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代理人,即所謂“買辦豪紳階級”也是分裂的,且有相互間持續(xù)的戰(zhàn)爭,在這種條件下,中國共產黨有可能開展工農武裝割據,建立根據地,繼而由農村包圍城市。(7)參見毛澤東:《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井岡山的斗爭》,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8~50、57、98~101頁。此后,毛澤東結合世界革命和戰(zhàn)爭格局進一步分析了中國革命的力量對比問題,發(fā)展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理論,將其運用于指導中國革命的實踐。(8)將中國革命置于帝國主義時代世界革命和戰(zhàn)爭的總體形勢下來理解,是毛澤東關于革命的特殊性理論的重要維度。相關論述可參見《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7、680~681頁。
上述特殊性理論的成功運用,意味著中國革命與俄國革命一樣,開啟的是第二條制度變遷道路。這條道路不同于所謂“跨越卡夫丁峽谷”。在與俄國民粹派的通信中,馬克思曾經探討了俄國是否可能不走資本主義道路而直接邁向社會主義的可能性,即所謂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5頁。馬克思提出這一設想,是以歐洲先進國家可能同時爆發(fā)社會主義革命為前提的。馬克思認為,在這種條件下,剛剛從農奴制擺脫出來的落后的俄國,就有可能利用西歐的先進生產力,直接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然而,俄國十月革命是在完全不同于馬克思前述設想的條件下發(fā)生的。世界歷史上第一個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無法利用別國先進的生產力來幫助自己,反而面臨著被帝國主義國家毀滅的危險。正如列寧在革命后指出的:“現在包圍著我們這個經過多年磨難而貧窮不堪的蘇維埃國家的,不是會利用自己高度發(fā)達的技術和工業(yè)來幫助我們的社會主義法國和社會主義英國。不是的!我們必須記住,現在它們的高度發(fā)達的技術和工業(yè),全部都歸反對我們的資本家所有?!?10)《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84頁。因此,將十月革命所開辟的道路等同于跨越卡夫丁峽谷,誤解了十月革命道路的性質,嚴重貶低了列寧和俄國布爾什維克在社會主義發(fā)展史上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以及改革開放所帶來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本質上也不同于馬克思設想的“跨越卡夫丁峽谷”。(11)趙家祥批評了對馬克思跨越卡夫丁峽谷論的誤用,參見趙家祥:《對“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問題的商榷意見》,《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
毛澤東和列寧類似,他們都清楚地意識到,革命以及革命所帶來的制度變遷,應該服從有機生產方式變遷的邏輯;制度變遷的第二條道路,必須最終促成生產力的根本提高,即與制度變遷的第一條道路相結合才有意義。然而,列寧晚年雖然直接提出了這一問題,卻沒來得及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層面將這一思想進一步概念化。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接過了列寧未完成的理論任務。在毛澤東的一生中,有兩次重要的嘗試。第一次是創(chuàng)作《矛盾論》。1937年8月,全面抗戰(zhàn)的烽火剛剛燃起,在即將成為中國革命圣地的延安,毛澤東在窯洞里完成了這本貌似抽象的方法論著作,提出了他對中國革命的哲學思考,其中包含了對第二國際以來流行的“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批判,以及革新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基本設想。20世紀50年代晚期,針對蘇聯模式的經驗和教訓,毛澤東又深入思考了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適用性問題,形成了有關社會主義社會基本矛盾和制度變遷規(guī)律的思想。毛澤東前后這兩個時期的思想,是對列寧晚年之問的延續(xù)、深化和發(fā)展,進一步解釋了革命所開辟的制度變遷道路的性質和矛盾等問題,其實質是一種制度經濟學理論。
在《矛盾論》里,毛澤東提出了主次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相互轉化的理論,并將這一理論運用于理解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以及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如他提出的:“生產力、實踐、經濟基礎,一般地表現為主要的決定的作用,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不是唯物論者。然而,生產關系、理論、上層建筑這些方面,在一定條件之下,又轉過來表現其為主要的決定的作用,這也是必須承認的。當著不變更生產關系,生產力就不能發(fā)展的時候,生產關系的變更就起了主要的決定作用。當著如列寧所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運動’的時候,革命理論的創(chuàng)立和提倡就起了主要的決定的作用?!斨挝幕鹊壬蠈咏ㄖ璧K著經濟發(fā)展的時候,對于政治上和文化上的革新就成為主要的決定的東西了?!?/p>
毛澤東還指出,這樣的理解,并不違反歷史唯物論,“因為我們承認總的歷史發(fā)展中是物質的東西決定精神的東西,是社會的存在決定社會的意識;但是同時又承認精神的東西的反作用,社會意識對于社會存在的反作用,上層建筑對于經濟基礎的反作用。這不是違反唯物論,正是避免了機械唯物論,堅持了辯證唯物論”。(12)《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25~326頁。重點標識為引者所加。毛澤東在此特地將理論和實踐作為矛盾的雙方來理解,強調創(chuàng)立和提倡新理論的主要地位,其目的顯然是為著將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化。
在這里,毛澤東將生產力一元決定論視為機械唯物論,因為后者一味強調生產力或經濟基礎的決定性作用,忽略了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在“一定條件之下”也可能向矛盾的主要方面轉化,從而發(fā)揮決定性反作用。毛澤東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辯證唯物論,將生產力、經濟基礎的決定性作用,作為“總的歷史發(fā)展中”的規(guī)律、即列寧所謂世界歷史的一般性來理解,將生產關系、上層建筑可能具有的決定性反作用置于“在一定條件下”,即作為特殊性來理解,進一步發(fā)展了列寧的思想,為解決葛蘭西乃至李大釗等人指認的悖論找到了出路。
在抗戰(zhàn)勝利前后,即1944~1945年,毛澤東再度提出了通過革命變革政治制度以發(fā)展和解放生產力,即推動有機生產方式變遷的思想。他指出,“妨礙生產力發(fā)展的舊政治、舊軍事力量不被取消,生產力就不能解放,經濟就不能發(fā)展。我們搞政治、軍事僅僅是為著解放生產力。學過社會科學的同志都懂得這一條。最根本的問題是生產力向上發(fā)展的問題”;“政治、軍事的力量,是為著推翻妨礙生產力發(fā)展的力量;推翻妨礙生產力發(fā)展的力量,目的是為著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經濟”。(13)《毛澤東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9頁。
毛澤東進一步結合中國作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具體特點,擘畫了以有機生產方式變遷為最終目的的中國革命和社會發(fā)展的具體階段,即所謂“做兩步走”,第一步是通過革命建立新民主主義社會,第二步是建立社會主義社會。在《新民主主義論》里,他針對第一步特地指出:“第一步的時間是相當地長,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就的。我們不是空想家,我們不能離開當前的實際條件。”(14)《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84、678頁。在其他著作里又說:“現在我們建設新民主主義社會,性質是資本主義的,但又是人民大眾的,不是社會主義,也不是資本主義,而是新資本主義,或者說新民主主義。”(15)《毛澤東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0頁。在談論新民主主義經濟的時候,他說:“在無產階級領導下的新民主主義共和國的國營經濟是社會主義的性質,是整個國民經濟的領導力量,但這個共和國并不沒收其他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并不禁止‘不能操縱國計民生’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發(fā)展,這是因為中國經濟還十分落后的緣故?!?16)《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84、678頁。然而,在寫作《新民主主義論》等著作的這一時期(抗戰(zhàn)勝利前后),毛澤東還沒有將民族資產階級歸入在新民主主義階段聯合專政的“各革命階級”。數年后,他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毛澤東撰寫了《論人民民主專政》,提出民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一道,都是人民的組成部分。新民主主義國家的國體,是在工人階級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人民團結起來對敵人實施專政。(17)《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5頁。關于國體的概念,見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里的闡述,在那里被定義為社會各階級在國家中的地位?!睹珴蓶|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76頁。
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發(fā)布的《論聯合政府》里,毛澤東將如何看待黨的作用與有機生產方式變遷聯系了起來,他指出:“中國一切政黨的政策及其實踐在中國人民中所表現的作用的好壞、大小,歸根結底,看它對中國人民的生產力的發(fā)展是否有幫助及其幫助之大小,看它是束縛生產力的,還是解放生產力的。消滅日本侵略者,實行土地改革,解放農民,發(fā)展現代工業(yè),建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只有這一切,才能使中國社會生產力獲得解放,才是中國人民所歡迎的?!?18)《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79頁。重點標識為引者所加。這個論斷的實質,是將黨看作在制度變遷兩條道路之間締結聯系的紐帶,從而在根本上界定了黨的歷史使命——中國共產黨是推進有機生產方式變遷的政治領導力量。
毛澤東在《矛盾論》等一系列著作中闡發(fā)的思想,在國際上產生了深遠影響。(19)例如,法國著名思想家勒菲弗爾曾提出:“毛澤東的一些小冊子,例如《矛盾論》、《實踐論》、《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等,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見勒菲弗爾著,李青宜等譯:《論國家——從黑格爾到斯大林和毛澤東》,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年,第242頁。阿爾都塞是當代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他的所謂“多元決定”觀,就體現了這種影響。阿爾都塞在反駁經濟決定論——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的表現形式——的時候提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從不把各因素的排列、每個因素的實質和地位一勞永逸地固定下來,從不用單一的含義去確定它們的關系;只有‘經濟主義’(機械論)才一勞永逸地把各因素的實質和地位確定下來,不懂得過程的必然性恰恰在于各因素‘根據情況’而交換位置。正是唯經濟主義事先就一勞永逸地規(guī)定,歸根結底起作用的矛盾必定是占主導地位的矛盾,矛盾的這一‘方面’(生產力、經濟、實踐)必定起主要作用,而另一‘方面’(生產關系、政治、意識形態(tài)、理論)必定起次要作用,卻不了解歸根到底是由經濟所起的決定作用在真實的歷史中恰恰是通過經濟、政治、理論等交替起第一位作用而實現的?!?20)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84頁。重點標識為引者所加。他把這種各個因素交替占據主導地位或成為矛盾的主要方面,稱作矛盾的“多元決定”。
阿爾都塞在這里區(qū)分了生產力或經濟的歸根結底作用與其他因素的主導作用,并認為前者決定了后者??墒?,阿爾都塞雖然正確地提出了這一問題,但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他并未對這方面的關系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正因為如此,要素——如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的獨立發(fā)展,就有著與歸根結底的作用相游離的傾向。(21)參見段忠橋:《評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和“無主體過程論”》,載段忠橋:《理性的反思與正義的追求》,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1頁。法國哲學家勒菲弗爾也認為,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歪曲了《矛盾論》的思想,見勒菲弗爾著,李青宜等譯:《論國家——從黑格爾到斯大林和毛澤東》,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年,第241~242頁。
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宣布蘇聯建成了社會主義制度,蘇聯型計劃經濟體制從此成為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典范。在發(fā)表于20世紀50年代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里,斯大林試圖提出一種經濟理論,以描述這一制度的特點。此后出版的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進一步貫徹了斯大林的思想,進而形成了蘇聯范式政治經濟學。
蘇聯政治經濟學是與傳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相適應的,它既是對當時經濟實踐的理論總結,也代表著一種新興的意識形態(tài),旨在回避這一體制內的矛盾,為這一體制辯護。在斯大林的理論中,一個最重要的觀點涉及社會主義社會是否存在剩余勞動。斯大林提出:“我認為,必須拋棄從馬克思專門分析資本主義的《資本論》中取來而硬套在我國社會主義關系上的其他若干概念。我所指的概念包括‘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必要’產品和‘剩余’產品、‘必要’時間和‘剩余’時間這樣一些概念。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是為了說明工人階級受剝削的源泉,即剩余價值?!?22)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3頁。
斯大林否認剩余勞動的存在,是以假定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直接等同于馬克思恩格斯所描繪的共產主義為前提的。這一認識與列寧不同。在《論我國革命》里,列寧對十月革命所開辟的制度變遷道路的理解,同時也界定了革命后建立的社會主義社會的性質——既然革命后社會的任務是通過變革上層建筑和生產關系來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這種社會主義就不是一個全面超越資本主義的新社會形態(tài),而是一個邁向這一新社會形態(tài)的過渡階段。(23)二戰(zhàn)后國際馬克思主義者圍繞革命后社會的性質產生了曠日持久的爭論,相關評述參見曼德爾著,孟捷等譯:《權力與貨幣——馬克思主義的官僚理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
斯大林對蘇聯社會性質的片面認識造成了如下后果:其一,由于否認剩余勞動的存在,對生產關系加以研究的必要性就被淡化乃至取消了,因為生產關系的實質,就是剩余的占有和支配關系。這樣一來,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就被窄化了。其二,在此基礎上,斯大林提出了他所謂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guī)律”——“用在高度技術基礎上使社會主義生產不斷增長和完善的辦法,來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的需要?!?24)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1頁。在這里,最大限度地滿足“物質的和文化的需要”是目的,前述“辦法”則是手段,這是一條關于手段和目的的相互關系的規(guī)律。正如中外學者一再指出的,依照這一表述,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就變成了關于生產力合理組織的科學,而不是真正意義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25)可參見下述著作里的批評,布魯斯:《社會主義的政治與經濟》,第98~101頁;卓炯:《怎樣認識價值規(guī)律是一個嚴重的理論問題》,《中國經濟問題》1979年第5期,轉引自《卓炯經濟文選》,北京:中國時代經濟出版社,2010年,第93頁。其三,斯大林界定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guī)律,假設社會主義生產關系是先進的,問題只在于落后的生產力。(26)1931年,蘇聯經濟學家沃茲涅先斯基發(fā)表《論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文,提出了“先進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和相對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的表述。轉引自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小組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未定稿第二版討論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22頁。這種見解基本排除了生產關系的變革之于革命后社會主義社會的意義。
斯大林去世后,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發(fā)表秘密報告,激烈地批判斯大林。這一事件對中國和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產生了巨大影響。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人自此開始了對蘇聯模式和蘇聯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反思,轉而探索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具體實際相結合的新路徑。1956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提出:“赫魯曉夫這次揭了蓋子,又捅了婁子。他破除了那種認為蘇聯、蘇共和斯大林一切都是正確的迷信,有利于反對教條主義,不要再硬搬蘇聯的一切了,應該用自己的頭腦思索了,應該把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探索在我們國家里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了?!?27)《毛澤東年譜》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50頁。這一時期,在《論十大關系》《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筆記》等論著里,毛澤東對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一系列問題提出了深刻見解,他的這些思考代表了將前述列寧晚年之問進一步概念化的第二次嘗試。
毛澤東的反思是圍繞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而展開的。他提出:“社會主義社會,仍然存在著矛盾。否認存在矛盾就是否認唯物辯證法。斯大林的錯誤正證明了這一點?!?28)《毛澤東年譜》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49、629頁。“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基本的矛盾仍然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的矛盾、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之間的矛盾。不過社會主義社會的這些矛盾,同舊社會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矛盾、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的矛盾,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質和情況罷了?!?29)《毛澤東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14~215頁。
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與以往階級社會中的矛盾之所以不同,在于前者不再表現為對抗性的階級矛盾。毛澤東指出,這種非對抗性矛盾即便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描繪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也是存在的:“將來全世界的帝國主義都被打倒了,階級沒有了,那個時候還有生產關系同生產力的矛盾、上層建筑同經濟基礎的矛盾。生產關系搞得不對頭,就要把它推翻。上層建筑(其中包括思想、輿論)要是保護人民不喜歡的那種生產關系,人民就要改革它?!?30)《毛澤東年譜》第3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3頁。此外,毛澤東還不同意將生產關系片面地歸于所有制,提出生產關系的變革事實上涉及“各種制度問題”,如他所說:“解決生產關系問題,要解決生產的諸種關系,也就是各種制度問題,不單是要解決一個所有制的問題?!?31)《毛澤東年譜》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49、629頁。
毛澤東主張,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不僅存在于社會主義的不成熟階段,而且存在于未來共產主義階段,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思想。在馬克思主義內部,布哈林等人曾提出,在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之后,政治經濟學將不復存在。(32)參見陳其人:《布哈林經濟思想》,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135~137頁。斯大林雖然沒有表達這種觀點,但他貶低了研究生產關系的意義,將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作為研究資源配置中目的和手段的關系的科學來對待。毛澤東反對這些觀點,強調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變革在人類社會中具有永恒的意義。
在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毛澤東進一步提出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不平衡發(fā)展的規(guī)律,主張這一規(guī)律應該作為總綱貫穿于政治經濟學體系,他說:“我們要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平衡和不平衡、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平衡和不平衡,作為綱,來研究社會主義社會的經濟問題。……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和不平衡是絕對的。上層建筑適應生產關系,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或者說它們之間達到平衡,總是相對的?!?33)《毛澤東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0~131、131~132頁。
在毛澤東看來,上述不平衡發(fā)展規(guī)律的顯著特點,是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經常成為矛盾的主要方面,如他所說:“一切革命的歷史都證明,并不是先有充分發(fā)展的新生產力,然后才改造落后的生產關系,而是要首先造成輿論,進行革命,奪取政權,才有可能消滅舊的生產關系。消滅了舊的生產關系,確立了新的生產關系,這樣就為新的生產力的發(fā)展開辟了道路?!痹谫Y本主義形成史上,為資本主義奠定生產力基礎的工業(yè)革命,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確立之后,毛澤東就此提出:“當然,生產關系的革命,是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所引起的。但是,生產力的大發(fā)展,總是在生產關系改變以后。”“在英國,是資產階級革命(十七世紀)以后,才進行工業(yè)革命(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法國、德國、美國、日本,都是經過不同的形式,改變了上層建筑、生產關系之后,資本主義工業(yè)才大大發(fā)展起來?!?34)《毛澤東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0~131、131~132頁。在這里,毛澤東結合資本主義起源問題,系統地反思了制度變遷的兩條道路及其相互關系,認為這一問題在近代歷史上具有普遍性。
總之,在以上這些論述里,毛澤東不再如斯大林那樣,假設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天然具有先進性,相反,他強調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僅僅具有相對性。此外,在看待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相互關系時,毛澤東不是將相對落后的生產力看作矛盾的主要方面,而是反過來將生產關系作為矛盾的主要方面對待,從而將生產關系置于變革的首要位置。毛澤東的上述觀點,蘊含著對斯大林提出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guī)律的批判。在“文革”時期出版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未定稿第二版討論稿)里,就曾根據毛澤東的觀點對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guī)律作了不同于斯大林的表述,書中寫道:“社會主義基本經濟規(guī)律就包含這樣的主要內容:及時調整和變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不斷提高技術水平,多快好省地發(fā)展社會主義生產,滿足國家和人民不斷增長的需要,為最終消滅階級、實現共產主義創(chuàng)造物質條件?!?35)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編寫小組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未定稿第二版討論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27頁。重點標記為引者添加。這種典型的制度經濟學思想,概括地體現在當時流行的一句政治口號中,即“抓革命、促生產”。
然而,在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只有“抓革命”真正成為時尚,“促生產”卻成了危險的舉措。有鑒于此,張聞天在寫于1973年的一篇文章里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有人說,抓革命保險,抓生產危險。這正是把革命和生產對立起來的錯誤觀點?!睆埪勌煸噲D強調,革命所造成的制度變遷的績效必須以是否促進生產力發(fā)展來衡量:“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進行社會主義革命,歸根到底,就是為了大幅度提高生產力,發(fā)展社會主義經濟?!贝送?,在1961年廬山會議的發(fā)言里,他針對當時左傾的錯誤指出:“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绻尾荒芗斜憩F經濟,以全局來表現經濟,那么政治就不能指導經濟,為經濟服務,或反而妨礙經濟的發(fā)展。”(36)見張聞天:《張聞天社會主義論稿》,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年,第260、258、140頁。在這里,張聞天以馬克思主義語言表述了與諾思的“國家悖論”相類似的觀點。
繼毛澤東對社會主義制度經濟學的思考之后,張聞天探索了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問題。1963年,他撰寫了《論生產關系的兩重性》一文,該文在1979年發(fā)表于《經濟研究》雜志上。張聞天在這篇文章中指出,生產關系具有兩重性,一方面表現和適應生產力,另一方面服務于對剩余的占有;前者是在分工協作中形成的勞動關系,后者是所有關系。他還提出,一旦明確生產關系具有兩重性,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就進一步轉化為兩種生產關系的矛盾,以及分別代表這兩種生產關系的各階級之間的矛盾。(37)張聞天:《關于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問題》,《經濟研究》1979年第10期。對張聞天思想的批判性考察,可參見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
張聞天的上述思想,有助于完善和發(fā)展列寧和毛澤東此前提出的觀點。比如,一旦承認生產關系具有兩重性,即在表現和適應生產力以外還有服務于剩余占有的功能,則生產關系的改變就可能獲得某種自主性,其變化可能不是生產力發(fā)展的直接結果,而是政治權力或上層建筑變革的產物。更重要的是,張聞天對生產關系兩種功能的分梳,為理解制度變遷中的下述復雜現象作了必要的鋪墊:在存在制度變遷第二條道路的情形下,生產關系的變革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將上述兩種功能集于一身,從而實現向制度變遷第一條道路的轉化;另一種可能是,新的生產關系雖然改變了剩余占有和利用的方式,卻未能足夠有效地促進生產力的解放和發(fā)展。
毛澤東等人關于社會主義制度經濟學的重要思想,是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寶貴理論資源。改革初期,鄧小平曾提出:“革命是要搞階級斗爭,但革命不只是搞階級斗爭。生產力方面的革命也是革命,而且是很重要的革命,從歷史的發(fā)展來講是最根本的革命?!?“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38)《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11頁;《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3~114頁。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發(fā)揮了鄧小平的思想,提出“改革開放只有進行時沒有完成時”,見《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67~69頁。在這里,通過對兩種革命的界分,鄧小平重申了制度變遷兩條道路之間的區(qū)別和聯系。與前人不同的是,鄧小平強調,只有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才能實現解放生產力和發(fā)展生產力的任務,如他所說:“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39)《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3頁。這就在理論認識的更高維度上溝通了制度變遷的兩條路徑,由此開創(chuàng)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道路。
毛澤東等人的制度經濟學思想,在學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令人遺憾的是,在國內外制度經濟學的文獻中,對這些思想的介紹和利用,基本還是一個空白。在筆者看來,毛澤東等人的相關思想,直接預示了20世紀70年代以來興起的當代制度經濟學——包括馬克思主義制度經濟學和新古典制度經濟學(即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主題乃至基本概念。20世紀70年代以降,法國調節(jié)學派、美國社會積累結構學派,以及布倫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制度分析所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制度經濟學得到了迅速發(fā)展。以布倫納為例,他在70年代的研究中比較了英格蘭、法國以及東歐地區(qū)在16—18世紀所經歷的制度變遷。這三個區(qū)域的生產力水平在16世紀大體相當,但在此后的三百年間,生產力水平卻發(fā)生了明顯分化。布倫納在解釋這一現象時,將其歸于這三個區(qū)域在16世紀階級斗爭格局的差異,這種差異造就了幾種截然不同的生產關系,分別主宰了各自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只有在英格蘭,新興的生產關系促進了農業(yè)部門的生產率進步,誘發(fā)了相對剩余價值生產,最終推動了向資本主義的過渡。在其分析中,布倫納區(qū)分了兩種類型的生產關系:一種類型在提高統治階級剩余的同時,也促進了生產力的發(fā)展(以英格蘭為典型);另一類型雖然有助于提高剩余,卻使生產力發(fā)展陷于停滯(以東歐為典型)。(40)R. Brenner,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T. H. Ashton, et al. eds., The Brenner Debat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R. Brenner, “The Agraian Roots of European Capitalism,” The Brenner Debat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R. Brenner, “The Origins of Capitalist Development: a Critique of Neo-Smithian Marxism,” New Left Review 104, July-August (1977); 布倫納著,張秀琴等譯:《馬克思社會發(fā)展理論新解》,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對布倫納思想的進一步分析,可參見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二章和第三章。
與布倫納及其他流派所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制度分析類似,政治制度對經濟增長的影響,也構成了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主題。新制度經濟學的代表人物諾思,早年曾是馬克思主義者,其著作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在新古典經濟學的架構內,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以改頭換面的形式納入其分析。例如,在論及制度變遷的根源時,他提出,要素相對價格變化是導致制度變遷的原因。(41)“對統治者來說,既然他沒有搭便車問題,他就要不斷進行制度創(chuàng)新以適應相對價格的變化。因此,勞動更加稀缺的土地與勞動相對稀缺性的變化就會促使統治者變革制度以適當地增加勞動的租金。”諾思著,陳郁等譯:《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上海:三聯書店,第32頁。不過,相對于馬克思而言,諾思的分析重點不是生產力的改變造成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變化,而是相反。為此,諾思區(qū)分了制度的兩重功能,據以分析政治制度和經濟增長的關系,如他所說:“(制度)有兩個目的:一是,界定形成產權結構的競爭與合作的基本規(guī)則(即在要素和產品市場上界定所有權結構),這能使統治者的租金最大化。二是,在第一個目的框架中降低交易費用以使社會產出最大?!?42)諾思著,陳郁等譯:《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上海:三聯書店,1994年,第24~25頁。諾思承認,他的觀點受到了馬克思的影響,如他所說:“使統治者(或統治階級)租金最大化的產權結構和那種會帶來經濟增長的產權結構是相沖突的。這類沖突的一個變種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生產方式的矛盾的見解,根據這種見解,所有制結構和由不斷演化的一組技術變革所帶來的潛在收益的實現是不相容的?!币奃. C. North, The 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81) 28.在這里,諾思事實上和張聞天、布倫納一樣,強調了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及其相互間的矛盾。諾思的這一思想是阿西莫格魯等人提出的包容性制度和汲取性制度等概念的理論來源。與諾思類似,阿西莫格魯等人強調政治權力的分配是決定制度演進的主要因素,延續(xù)和發(fā)展了諾思所倡導的新制度經濟學。(43)阿西莫格魯、約翰遜著,李增剛譯:《國家為什么會失敗》,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對諾思和阿西莫格魯的這對概念的批評,可參見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三章。
值得一提的是,新制度經濟學家普遍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弊端在于忽略了政治制度對經濟發(fā)展的影響。以阿西莫格魯等人為例,他們寫道,馬克思“只強調了作為‘歷史動力’……的技術和生產力,而各種制度和政治因素——例如,誰擁有政治權力、權力如何行使、怎樣限制權力,等等——則被徹底忽視了”?!榜R克思根本沒有考慮制度和政治因素,因為他認為它們只不過是生產力釋放出來的強大沖擊的派生結果而已?!?44)阿西莫格魯、羅賓遜著,賈擁民譯:《資本主義一般規(guī)律之興衰——評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新政治經濟學評論》2014年第8期,轉載于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理論經濟學》2015年第4期,第81、79頁。諾思的類似評論,見諾思著,厲以平譯:《經濟史上的結構與變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29頁。這些指責是以生產力一元決定論為對象的,完全忽略了從列寧到毛澤東,再到當代其他學者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
毛澤東等人的制度經濟學思想,溝通了制度變遷中的建構理性主義和進化理性主義,既是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也是對當代制度經濟學的重大發(fā)展。在哈耶克看來,馬克思主義是建構理性主義的典型代表。哈耶克的批評者則認為,馬克思提出過“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主張“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guī)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fā)展階段”,這些觀點表明,不能將馬克思主義簡單歸于建構理性主義。(4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第11~12頁。參見張宇、王生升:《馬克思是建構理性主義者嗎?——評哈耶克對馬克思的批評》,《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在筆者看來,如果我們將馬克思關于社會經濟發(fā)展是一個自然史過程的觀點也看作一種進化理性主義的話,則建構理性主義和進化理性主義的區(qū)別,就不僅存在于馬克思主義和哈耶克等人的理論之間,也在某種意義上存在于馬克思主義內部。十月革命爆發(fā)后,第二國際社會主義者與列寧、葛蘭西等人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的爭論,就代表了這兩種理論取向的差異。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從辯證唯物論的角度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結合具體歷史形勢下的力量對比分析了中國革命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擘畫了中國革命的發(fā)展階段,并將解放和發(fā)展中國人民的生產力作為軍事斗爭和政治變革的最終目的;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后,毛澤東等人結合蘇聯模式的經驗和教訓,同時聯系自身的實踐,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作為革命后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并將變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以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視作社會主義社會的制度變遷規(guī)律。這樣一來,毛澤東就開啟了現代馬克思主義制度經濟學的先河,為協調建構理性主義和進化理性主義的分歧指出了新的方向,并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最早拓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