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露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一、研究背景

在越南，無論越族還是其他少數(shù)民族都有本民族的民間敘事長詩，這些長詩的內(nèi)容相當豐富，有英雄史詩、愛情敘事詩，也有歷史長詩。越南主體民族越族的早期文獻中罕見史詩記載，在15 世紀刊行的漢文神話傳說故事集《嶺南摭怪》中有一篇《夜叉王傳》承襲了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主要人物和事件，但這部作品并不被認為是史詩。大約在17 世紀，越南出現(xiàn)長達8000 多句的六八體長篇歷史敘事詩《天南語錄》；19 世紀以后，隨著近代民族國家意識的崛起，越南出現(xiàn)《大南國史演歌》等多部四言體詩或六八體長篇歷史敘事詩。這些長詩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越南從傳疑時期的鴻龐氏、文郎國，到越南立國、建國的社會歷史文化傳統(tǒng)及其民族意識的發(fā)展演變情況。

據(jù)越南考古發(fā)現(xiàn)，越南在東山文化時期（公元前3 世紀—公元1 世紀）保留有駱越人演唱史詩的痕跡，例如早期一些銅鼓的圖案中有化裝成鳥、手執(zhí)武器跳舞的人類形象，還有人們勾肩搭背跳舞及吹竽的景象。在越南北部和中北部的雄王廟會、扶董天王廟會等廟會的歌舞表演中依然可以想象早期越南人演唱史詩的情形。①參見越南學者 ?inh Gia Khánh. S? thi ? Vi?t Nam[J]. V?n hoá dan gian, 1971（1）.（丁嘉慶：《史詩在越南》，《民間文化》1997 年第 1 期）后收入 ?inh Gia Khánh. ?inh Gia Khánh toàn t?p:t?p I[M]. Hà N?i：Nxb Giáo d?c, 2007：547-556.（丁嘉慶：《丁嘉慶全集 》第一卷，河內(nèi)：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第547-556 頁)因此，越南人相信先前的駱越國時代，越族先祖就曾演唱、觀看和聆聽史詩。據(jù)越南學者調(diào)查，越南少數(shù)民族中存在史詩且蘊藏量頗為豐富，其中西原史詩是最有影響力的。西原地區(qū)位于越南中南部，原為占婆古國所在地，如今這里的高山密林中生活著埃德族、莫儂族、埃德族、巴那族、嘉萊族等20 多個少數(shù)民族，他們有著各自豐富的民族文化，其中鑼鉦文化已經(jīng)被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此外，這里的刺牛節(jié)、竹筒酒，也非常有特色，而最有特色的是各民族都有通過口傳方式世代傳承的史詩。

西原地區(qū)史詩是一個寶庫，是西原各族人民社會歷史形成和發(fā)展過程的編年史。史詩中有關于天地和人類誕生的描述，充滿神話色彩，也有關于西原各個民族風俗習慣的概括，是一幅幅生動的畫卷，其中著名的有埃德族的《達姆傘之歌》（?am San）、《輕攸》（Khinh Du），巴那族的《亞姆諾伊》（Dam Noi）、《興志恩》（Xing Chion）、《興撤涅》（Xing Cho Nhiep），等等。豐富多樣的西原史詩體現(xiàn)了越南文化史前史中的東南亞文化成分，其中與馬來民族史詩有不少共同之處?！拔髟貐^(qū)英雄史詩具有強大的吸引力，首先是因為它承載了西原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歷史上廣闊而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①本文涉及越南文獻的引文由作者根據(jù)相應越南文翻譯而成，后面不再一一說明。[1]755

可以說，在西原史詩中，最受關注的是埃德族史詩，而埃德族史詩中，以《達姆傘之歌》（以下簡稱《達姆傘》）最為引人關注。本文僅以《達姆傘》為例來觀察越南埃德族史詩的面貌，為以后進一步展開對越南史詩的整體研究做一個鋪墊。

二、《達姆傘》等埃德族史詩的整理與研究情況

西原史詩是越南史詩的寶庫，早在法國殖民時期，法國人為了切斷越南文化與漢文化的聯(lián)系，尤為注重探索越南本土文化特色，那時就開始了對西原地區(qū)史詩的搜集工作。據(jù)現(xiàn)有的出版物來看，越南已經(jīng)整理出版了62 大卷西原史詩（含75 部史詩），當然這還不是完整的越南史詩面貌，目前有關史詩的調(diào)查和整理工作仍在繼續(xù)。例如，據(jù)越南學者調(diào)查，目前越南埃德族有33 部史詩，目前已經(jīng)整理成書的只有幾部而已。埃德人稱史詩為“科罕”（khei khan）或“罕科”（khei ghan），簡稱“罕”（khan）?！翱啤保╧hei）意為“語言、篇章”，“罕”（khan）意為“歌唱敘述”，這里的“歌唱”不是普通的歌唱，主要是贊歌。因此，埃德人的史詩是通過歌唱來進行的一種綜合性敘事體裁。從語言形式來看，“科罕”的構成如下：一類是通俗語言，帶有口語性質(zhì)。這類語言通常是日常生活的交際語言，一般為直抒胸臆的語言，換句話說，它不存在“意在言外”之說。二是叫做“都額”（due）的語言?！岸碱~”（due）又分為很多種，有的類似成語、俗語、歌謠，有的類似慣用語，有的是一種哭述的方式。[2]76總之，埃德人的史詩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學形式。史詩表演藝人在其作品中糅合包括交際語言、供拜神的言辭、慣用語以及成語、俗語、歌謠、民歌，還有神話、傳說。

《達姆傘》是最早被整理和研究的埃德族史詩。早在1928 年法國駐越南多樂省的公使沙巴蒂爾（L.Sabatier）就搜集整理《達姆傘》并將其翻譯成法語在巴黎出版，這也是西原史詩乃至整個越南史詩最早被整理出來并加以譯介的文本。1933 年，《達姆傘》又以埃德語、法語雙語形式刊登在法國遠東學院的雜志上。1945 年，胡志明領導越南八月革命成功之后，在越南北部建立了越南民主共和國。胡志明時代注重民族平等政策，也極力挖掘民族文化。早在1959 年抗美救國的戰(zhàn)爭年代，越南就出版了由陶子志搜集并翻譯整理的《達姆傘》。在該書的前言部分，陶子志對史詩的含義及西原農(nóng)村講唱史詩的情形有如下文字說明：

《達姆傘》是一種“罕”（khan），“罕”（khan）在埃德語中是用韻文輔之以少量動作來講故事。埃德人有《達姆居罕》（khan ?am ju）、《雍溫罕》（khan Ung Wieng）、《清余罕》（khan khing yu）、《達姆布罕》（khan ?am bhu）、《茂梅罕》（khan Mtao Msei）等許多“罕”（khan），幾乎每個村子里都有人講“罕”。稻子收割之后的農(nóng)閑時節(jié)，村民們就聚集起來聽講“罕”。如果本村沒有人會講“罕”，就請其他村的人來講。那些能記住很多，聲音好，有表演才能的人通常會被許多村子輪番請去表演。講者根據(jù)段落內(nèi)容時而表現(xiàn)出或喜或憂的樣子，聲調(diào)也會或高或低地變換。打仗的情節(jié)或故事的高潮，講者雖然仍坐在原地，但臉色會變得很可怕，聲音變得像鋼鐵一般，雙手微微做出一些動作。當講到思念、死亡等悲慘處，講者會放低聲音，會抽泣，令無數(shù)觀眾也隨之抽泣。很多聽眾在聽講時會熱淚盈眶、淚流滿面。

埃德人以前沒有文字，沒有故事集，沒有詩集，沒有舞臺戲劇，因此，“罕”是人們最喜歡的文藝形式。每當有人講“罕”時無論男女老少都會去聽。有時候從晚上講到早晨也有人一聽到底。聽完之后常常還能復述。人們非常愛戴會講“罕”的人。聽眾會給講“罕”的人帶煙草、柑橘、香蕉、干肉等等，東道主會請講“罕”的人連著幾頓喝酒吃雞。②參見越南學者 ?ào T? Chí（陶子志）搜集、翻譯整理的 Bài ca Chàng ?am San（《達姆傘之歌》，河內(nèi)：文化出版社 1959 年版）前言部分。原來文獻見：?ào T? Chí. Bài ca Chàng ?am San[M]. Hà N?i: Nxb V?n hoá, 1959.

自陶子志之后，越南本土民間文化學者對史詩的搜集與整理逐漸廣泛地開展起來。當時，越南南北分治，一些埃德族的干部集結①“集結”是越南語“t?p k?t”對應的漢語詞，根據(jù)1954 年日內(nèi)瓦關于印度支那地區(qū)停戰(zhàn)的協(xié)議，在越南以北緯17 度線以南、九號公路以北的賢良河（又名六濱河）為臨時軍事分界線，交戰(zhàn)雙方限期將各自部隊撤退至該分界線各自一側(cè)；在軍事分界線兩側(cè)各5 公里寬的范圍內(nèi)建立非軍事區(qū)。當時一些在17 度線以南的干部和軍人自愿集中到北方參加北越的革命活動，越南簡稱這一行動為“集結北上”或“集結”。到北方一起進行了埃德族另外一些史詩的初步整理，1963 年以《西原長歌》為題集中出版了幾種史詩。1988 年，學者阮有投在沙巴蒂爾1933 年的法語版以及陶子志1959 年的越南語版的基礎上校訂、翻譯并注釋了《達姆傘》。埃德族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伊萬·摩羅容游也在1992 年出版了《達姆傘》。2006 年，在“調(diào)查、搜集、編譯、保管與出版西原史詩”國家級大型科研項目中，又有不少埃德史詩得到整理和出版，其中《達姆傘》再次得到重新搜集整理并出版，其篇幅大大超越了前述版本。這部長篇《達姆傘》由杜紅旗、伊望卡那（Y Won Kna）一起搜集整理藝人伊努聶（Y Nuh Niê）的講唱，由伊望卡那記音，之后由伊望卡那、伊杰卡聶卡達姆（Y Jek Niê Kd?m）、伊闊聶卡達姆（Y K? Niê Kd?m）三人翻譯成越南語，由杜紅旗編輯，于2007 年在越南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埃德語和越南語雙語版，其中埃德語記音部分長達800 多頁，越南語譯文部分也長達600 多頁。

以《達姆傘》為代表的埃德史詩一經(jīng)出版就廣受各國史詩研究者的關注。法國著名民族學家康德米那（G. Condominas）在《由兩部埃德史詩引發(fā)的社會學觀察》一文從社會學、民族學的角度研究了兩部埃德史詩——《達姆依》與《達姆傘》。在文中，他熱情贊揚《達姆傘》，認為它是一部絕妙的史詩：“人們在談論東南亞原始民間文化時總是立刻想到《達姆傘》。這是一部絕妙的史詩，它是越南中部西原地區(qū)家喻戶曉的大詩篇，是一部杰作。”[3]230俄羅斯學者尼古林（N. I. Niculin）比較了埃德族與馬來西亞的一些史詩后撰寫《埃德族史詩與馬來史詩中的“英雄求婚”》一文，探尋它們的共同來源。他還將一些埃德史詩翻譯成了俄羅斯文。

越南國內(nèi)一些研究者也十分注重研究埃德史詩。例如周春面曾經(jīng)研究《達姆傘》的文學和社會價值②參見 Chu Xuan Di?n. Tìm hi?u giá tr? Bài ca chàng ??m San[J]. Nghiên c?u v?n h?c, 1960（3）.（周春面：《探究〈達姆傘之歌〉的價值》，《文學研究》1960 年第 3 期）；裴文原的《西原長歌的壯美與詩意》則對西原地區(qū)的幾部史詩的文學價值進行了整體分析③參見 Bùi V?n Nguyên. V? ??p hùng tráng và nên th? trong tr??ng ca Tay Nguyên[J]. Nghiên c?u v?n h?c, 1975（3）.（裴文原：《西原長歌的壯美與詩意》，《文學研究》1975 年第3 期）；黃玉獻的《〈達姆傘之歌〉猶如一部英雄贊歌》重點分析《達姆傘》中主人公的英雄事跡④參見 Hoàng Ng?c Hi?n. Bài ca chàng ??m San nh? là m?t tác ph?m anh hùng ca[J]. Dan t?c h?c, 1980（1）.（黃玉獻：《〈達姆傘之歌〉猶如一部英雄贊歌》，《民族學》1980 年第1 期）；阮文環(huán)《介紹史詩〈達姆傘〉》比較全面介紹了《達姆傘》的主要內(nèi)容、人物形象和敘事藝術⑤參見 Nguy?n V?n Hoàn, Nguy?n H?u Th?u, Hà C?ng Tài. ?am San-s? thi ê ?ê[M]. Hà N?i: Nxb Khoa h?c x? h?i, 1988:9.（阮文環(huán)，阮有投，何公才：《〈達姆傘〉——西原史詩》，河內(nèi)：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9 頁），等等。如今，這部史詩的部分內(nèi)容進入了越南的中學和大學教材中，不少研究者針對《達姆傘》撰寫了碩士、博士論文。還有一些越南學者在有關西原地區(qū)的民間文學專著中大力介紹了《達姆傘》等埃德族史詩的內(nèi)容、情節(jié)及文學、社會學價值，相關專題研究也在陸續(xù)展開。不過在中國，《達姆傘》的相關研究幾乎還沒有進行，學界對之比較陌生。

三、埃德族及其史詩傳承方式

如果說西原史詩是越南的史詩寶庫，那么以《達姆傘》為代表的埃德族的史詩則是這個寶庫中最耀眼的明珠。埃德族人口有30 多萬，主要居住在西原地區(qū)的多樂省，此外，嘉萊省的南部以及慶和省與富安省的西部也有零星居住。埃德語屬于馬來-波利尼西亞語系，是西原地區(qū)通用的幾種語言之一，埃德語有本民族的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埃德族主要以種植、放牧及狩獵為生。他們實行酋長制，酋長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埃德人一般一個大家庭或若干有血緣關系的小家庭居住在一座長屋里，長屋內(nèi)分為許多小隔，每間都設有灶塘，為小家庭一對夫妻的住所。埃德族婚姻家庭頗具特色，婦女是一家之主，孩子隨母姓，男子沒有繼承權。男子結婚后住女方家，若妻子故去，男子要回自己的姐妹家，已婚男子去世后是安葬在生母家族的祖墳里。①利國、徐紹麗《越南民族》之“埃德族”介紹，見利國，徐紹麗：《越南民族》，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 年，第185-190 頁。同時參見越南中央電視臺四臺（即民族臺）網(wǎng)頁對埃德族的介紹，其網(wǎng)址為：https://vov4.vov.gov.vn/TV/gioi-thieu/dan-toc-e-de-c2-257228.aspx。

埃德族人愛好歌唱與奏樂，有豐富的口頭文化寶庫，這包括神話傳說、歌謠、俗語，而尤其值得一提的就是以《達姆傘》為代表的史詩。埃德史詩基本是活形態(tài)，目前還存在不少史詩的講唱藝人，他們通常有驚人的記憶力。人們認為能熟記“罕”（khan）的人是神靈賜予的，善于講“科罕”（khei khan）的人被稱為“播罕”（P? khan）?！安ズ薄币芡暾厥煊浐芏唷昂薄保╧han）的故事情節(jié)，而且不能將此“罕”（khan）與彼“罕”（khan）的故事情節(jié)相互混淆；演唱“罕”（khan）時除了掌握普通的“都額”（due）的語言，還需要能隨機應變增添新的“都額”（due）以便現(xiàn)場講述變得更為生動豐富。此外，講唱藝人需要能利用聲音傳情達意，正確體現(xiàn)講述故事的色彩。

從某種程度上說，埃德族的史詩講唱藝人都是天才的藝術家，他們都是當?shù)氐拿?，深受尊敬和熱愛。在埃德族人的聚居地，通常每個村都有一位史詩講唱藝人，個別地方兩個以上的村才有一位。他們通常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講唱。需要說明的是，講唱史詩并不是專門的職業(yè)，也沒有專業(yè)的培訓班來培養(yǎng)講唱藝人。一般情況下，講唱史詩的藝人主要是自愿講唱，或應周圍群眾的要求而進行講唱，不會索取報酬。一些富貴人家常請藝人去家里去講唱，每講完一篇，主人會殺雞溫酒來招待, 這主要體現(xiàn)對藝人的尊重和愛戴。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家里舉行相關的儀式來求神靈滋養(yǎng)、保護藝人的記憶力和身體健康?？梢哉f史詩是埃德族重要的精神食糧，他們幾乎人人都喜愛史詩。通過講唱史詩，他們民族的歷史得以延續(xù)。他們相信史詩的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盡管有個別情節(jié)和人物在其他民族看來有夸張和虛構的成分，但埃德族人依然堅信那些都是真實存在的，特別是老一輩人。

一般在收獲季節(jié)結束之后，埃德人進入農(nóng)閑時期（他們稱之為“吃年喝月”），也就是每年的正月到三月間，這時就是史詩講唱活動最集中的時期。此外，在陰歷二三月間埃德人通常舉行棄墓禮（l? b?m?）與主體民族越族人留存祖先墓地以便祭祖不同，越南西原民族地區(qū)不保留墓地，人死以后，一般兩三年后舉行棄墓禮。由于舉行棄墓禮要邀請鄉(xiāng)親們吃飯喝酒，如果家中不寬裕，就得延遲一年或幾年舉行這一儀式。在棄墓禮的儀式上，人們喝竹管酒②竹管酒源于越南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它是由樹葉與稻谷混在一起，封蓋好經(jīng)過幾個月的發(fā)酵準備，需要飲用時則現(xiàn)泡現(xiàn)喝——因為酒漿原汁里幾乎沒有水分，所以要加入一定量的泉水，最后入口的酒濃度則由個人喜好而定。喝的時候一般是幾人圍坐在一個大酒壇前，每人用一根竹管吸酒。，喝到月明風清時分，老爺爺老奶奶們微醉了，就坐在一起燒火取暖。這時，就會要求某人講唱史詩大家一起聽。一般在長屋的客廳講唱，講唱之前，主人舉行對死者的祭拜禮，準備好一種長條凳（長約15 米，在上面放大鼓，人們坐著打鑼或者進行其他集體活動），然后才可以講史詩。在藝人演唱之前，男女主人要一起捧酒請藝人喝下。喝完酒，藝人在留給自己的專座（通常是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的窗戶下）上落座，抽一口煙或喝上一口酒潤潤嗓子，藝人便開始清嗓子講唱。

藝人講唱時聽眾都保持安靜。藝人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調(diào)子時而長時而短。村子附近的人在聽到聲音后就會陸續(xù)趕到長屋來欣賞，所以在藝人講唱過程中，聽眾會越來越多。藝人講唱一段時間之后會暫時停下來抽煙、喝水，之后接著講唱，直到第二天天亮。在講唱史詩的時候，藝人主要用語言和聲調(diào)的變化來表達所要傳達的內(nèi)容，很少用動作來模仿人物的行為舉止。他們特別善于使用聲音和語調(diào)來傳情達意。例如講到達姆傘與酋長斗爭以便奪回自己妻子的情節(jié)時，藝人的聲音就會表現(xiàn)得激烈而雄壯，充滿英雄贊歌的色彩。而講述清新美麗的自然景色時，藝人的語調(diào)則會變得輕柔而低緩。在講唱中，藝人也會模仿鳥鳴、馬嘶、象吼等聲音，繪聲繪色，相當吸引聽眾。藝人講唱的時候或坐或躺，講唱過程中非常投入，他兀自旁若無人地表演，有時候甚至是閉目進行，仿佛為了集中記憶以便盡可能使得表演完整和生動。而聽眾通常按照這樣的順序圍坐：男子（中老年人）坐在椅子上，青年男子和男童坐在藝人周圍；婦女和女孩坐在客廳的最里面。如果是寒冷的夜晚，客廳要點火爐來取暖。藝人演唱的史詩是由客人的需求而定，像《達姆傘》《達姆依》等是演唱最多的史詩。

埃德族藝人富有才情。講唱史詩的藝人除了要有良好的記憶力、好聲音和善于傳達感情之外，還需善于共情，真正用靈魂演唱。例如演唱《達姆傘》中達姆傘夫妻的馬陷入泥沼時，藝人甚至會留下悲傷的眼淚。唱完那一段，藝人的聲音就像迷失在泥沼，蒼老的面龐上似乎平添了幾絲皺紋。越南學者杜紅旗曾在其著作中論及他聽到藝人伊努聶嘔心瀝血來演唱《達姆傘》的情形。[2]94民間藝人需要長期用功苦練才能通過語言和語調(diào)對史詩內(nèi)容進行完美的表達。

史詩的傳承方式主要是通過藝人在眾人面前講唱，并無專門的培訓，想學習的人自愿在聽講中努力聆聽和記取。當藝人講唱的時候，其他人可能主要是暢快地聽故事、欣賞史詩的妙處和美好，而學習者則要豎起耳朵，繃緊神經(jīng)來學習。由于一起欣賞史詩的人太多，學習者遇到疑問時也不可打斷藝人，只能暫時略過，等到適當?shù)臅r機再專門詢問。有意學習史詩的人通常隨時隨地重復吟誦史詩的段落或詩句，無論是睡覺前、放牛時或走在路上，都會情不自禁吟誦，對于忘卻的段落或詞句，就等到夜晚去聽史詩時記取或回憶。這樣日積月累，學習者從祖輩那里學到一些段落乃至整篇史詩，然后又傳給下一代子孫。史詩的傳承還有一種略微集中的方式，以前（至今也或多或少還存在）在埃德人的村子里，每個夜晚都有一些10 余歲的孩子相約到懂得講唱史詩的人家里去聽，當晚甚至留宿在那里。在聽史詩的時候，他們可以自由地打斷講唱者請求解釋一些難懂的地方。講唱的時候，藝人和聽者通常一起躺在地板上。藝人唱，孩子們聽，不知不覺中，孩子們就在史詩的講唱中入眠。夜夜如此。其中不少人憑著自身的努力，最后成為著名的史詩藝人。[2]88-95

埃德史詩反映了埃德人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史詩的基本內(nèi)容是講述人與神靈的關系中英雄人物的故事，其中主要詳細敘述在權力方面兩種對立力量之間的斗爭。在體現(xiàn)方式上，它既陳述客觀現(xiàn)實，又有所夸張或虛構。埃德族史詩篇章世世代代流傳，反映了歷代藝人的堅持與忍耐，以及他們在保護珍貴文化遺產(chǎn)中所付出的巨大努力。

四、《達姆傘》等埃德族史詩的內(nèi)容與主要人物形象

埃德史詩主要是講述英雄人物的故事，因此，也被稱之為英雄史詩或英雄長歌。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除了中心人物（即英雄人物）之外，還有酋長、才色俱佳的女子、神靈等形象。我們以著名史詩《達姆傘》為例來進行分析。這部史詩由于搜集者不同，有幾個異本。其中最早的一個文本內(nèi)容如下：

赫妮委托哥哥伊丁和伊靈到赫恩、赫里的家求婚，請求娶達姆傘為夫。起初，達姆傘不肯。但由于家庭和家族施壓以及翁蝶托夢干涉，達姆傘只好娶了赫妮為妻。達姆傘來到妻子家生活。一次他沉迷于玩耍時，酋長格熱假裝去看他?；厝サ臅r候，酋長故意把煙筒遺忘在他家以便借機回來讓赫妮遞給他。酋長把赫妮拖到大象上，然后飛奔離開。得知消息后，達姆傘去找酋長算賬，在爭斗中殺了酋長，救回妻子。達姆傘帶領村民去耕種坡地、捕魚。乘此機會，酋長瑪塞到他家?；厝サ臅r候，他故意把刀留下以便返回時讓赫妮遞給他。瑪塞把赫妮拉上大象上的椅子，把她帶回自己的山寨。伊蘇、伊薩去報信給達姆傘，達姆傘跑去與瑪塞決斗，殺死瑪塞，救回妻子。達姆傘帶領村民去森林伐木，碰到薩姆樹（赫妮的本命樹），達姆傘不明真相，把這棵樹砍倒，結果赫妮死去。達姆傘上天請求天公給他解藥來救妻子。達姆傘看中太陽女神，想去捉來為妻。到了達帕奎寨子時，他的老朋友勸他不要去，他不聽勸。他去見了太陽女神并向她求婚。遭拒絕之后在回家路上陷入森林中的沼澤。蜻蜓飛去報信給赫妮。赫妮派人去告訴達姆傘的姐姐赫恩、赫里。大家一起到達姆傘葬身的地方為他舉行葬禮。正當赫恩為弟弟之死哭泣時，一只蒼蠅飛進嘴里，赫恩因此受孕。她生下一個男嬰。赫恩家族的人將這個男嬰取名為達姆傘。長大之后，小達姆傘又娶了赫妮。[4]20-21

如前所述，杜紅旗與藝人伊望卡那在西原地區(qū)搜集整理了另一個《達姆傘》文本，這個文本中含有不少內(nèi)容重復的情節(jié)，他們認為這反映的是史詩原貌，沒有進行刪改。在該文本中，赫妮和赫比姐妹倆從小是孤兒，她們也是托哥哥們?nèi)ハ蜻_姆傘提親，達姆傘起初不同意，后來在各種壓力之下娶赫妮為妻。接著也有幾位酋長看中赫妮的美貌，到他們家探訪，故意留下藥兜或鉦或刀而借機搶走赫妮，達姆傘都勇敢斗爭，救回妻子。日常生活中達姆傘主要組織村民打獵和捕魚。后來他看中太陽女神，求婚未遂，歸途中他與赫妮的馬陷入泥沼而死，他姐姐哭訴時蒼蠅飛入肚子之后生下小達姆傘，小達姆傘后來與赫比一起生活。[4]20-21

盡管兩個版本有差異，但從其內(nèi)容都可見在埃德族的婚姻中是女性去男性家提親，提親時是向男方的姐姐們征求意見，迎娶達姆傘后夫妻居住在女方家。這些內(nèi)容與當前埃德族人的生活習俗是一致的。史詩中描述的達姆傘是有擔當、敢于斗爭且充滿理想的人物。盡管達姆傘是在各種壓力之下才成婚，但在幾次妻子被搶之后都勇敢斗爭并救回妻子。他帶領村民進行各種勞動，頗有酋長風范。他追求自由戀愛，竟不顧勸阻上天向太陽女神求婚。他死后，新的達姆傘出世，又按照習俗去結婚，開始新的戰(zhàn)斗。這部規(guī)模宏大的英雄史詩，其影響超出了埃德族，它在西原地區(qū)乃至全越南廣為流傳。

在埃德史詩中，中心人物通常都是身體健康且有卓越才能的英雄人物，他們一出生就非同尋常。從以上的內(nèi)容可見，《達姆傘》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無論是在哪個版本中，英雄人物達姆傘都是中心人物。在具體的描述中，達姆傘是一個力氣驚人，猶如大象一樣巨大而健壯的人物：“達姆傘在西邊跳舞，風就朝東邊吹；在南邊跳舞，風就轉(zhuǎn)向北邊吹，使得榕樹都連根拔起”。達姆傘是百戰(zhàn)百勝的英雄人物，代表了美、才、富有與力量?！斑_姆傘是富有的、強大的、非同尋常的，他的名聲響徹神靈、山峰，傳到村寨以外遙遠的地方。”由于達姆傘名揚四海，所以在他的葬禮上“克魯人牽來了水牛，老族人牽來了黃牛，而克羅人帶來了野豬和雞。參加達姆傘葬禮的人絡繹不絕。他們成群結隊從早到晚不停息”。史詩塑造英雄人物時也極盡夸張之能事，例如談到達姆傘居住的房子，用“達姆傘的房子長得要響完一聲鑼聲，屋軒長得像馬一口氣跑出的距離”表明他居住的長屋之長。當達姆傘死的時候，人們還想取砍桐龍樹——一種神樹來做達姆傘的墓地的幡竿，史詩中說“桐龍樹高如參天……他的功勞與天齊高”。史詩對達姆傘這個中心人物的刻畫反映了埃德族人對于力量、才能與品質(zhì)的渴望和追求。以《達姆傘》為代表的埃德史詩在描述理想的善射獵的英雄人物時也通常塑造與之相對的貪婪、好色的酋長。他們已經(jīng)很老了，但卻還想搶奪英雄的年輕貌美的妻子回去做小老婆。史詩中描述酋長的衰老時說：“他的雙腳沉重得像綁在石柱上，雙手顫抖像拿不動釬，手掌發(fā)抖像握不住青劍。釬就像要掉到地上，青劍像要從手中滑落?！盵4]27-28

埃德人認為最理想的女性是既美麗、又能在刺繡和織布上勝過他人的人。在埃德史詩中有很多理想的女性形象，例如《達姆傘》中的赫妮、赫比。史詩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做對比來描述她們令人傾倒的才藝，如“輪到赫尼、赫比跳舞。他們在東邊舞，鍋里的水都不曾溢出；到西邊舞，懸掛的鑼也不曾響動；少男少女們鼓掌，院子里的野豬、高腳屋里的雞都扭頭想看！遠方的克魯人也來觀看赫妮、赫比跳舞，看得眼睛都干了”[4]28-29。

在埃德人的史詩傳誦中，寡婦也是常見的形象，通常寡婦獨自生活在一個很破爛的房子里。寡婦喜歡收養(yǎng)一些孤兒。史詩把寡婦描述成善于掩藏人事的人。她的房子是英雄們休息恢復體力去攻打酋長搶回妻子的地方。她家里通常會有美麗、膽小的養(yǎng)女。在達姆傘去救妻子的路上，這些養(yǎng)女們都幫助他打探，以便去攻打好色貪婪的酋長。

兩位天公阿游、阿蝶是埃德人的最高神。他們創(chuàng)造并管理萬物。埃德人祈求神靈時經(jīng)常會說：“阿游、阿蝶求你們賜給我兒女，求你們給我樹種?！痹凇哆_姆傘》中，阿游、阿蝶對赫妮、赫比與達姆傘的婚姻起了很大作用，盡管只是出現(xiàn)在姐妹二人的夢中。他們也勸說和威脅達姆傘必須娶赫妮才能擁有美麗、富貴，否則會遭受懲罰。在埃德族其他史詩中也通常出現(xiàn)這兩位神靈，他們直接或間接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們并不頻繁出現(xiàn)，而是偶爾在一些重要問題的決策中顯現(xiàn)，幫助人們制馭邪惡，為大家?guī)硇疫\與幸福。

直到現(xiàn)在，埃德人依舊保留母系社會生活習俗。在婚姻中，女方去男方家提親。結婚之后，男方到女方家住。孩子們隨母姓。財產(chǎn)繼承權屬于家庭中最小的女兒。在長屋里，在家庭內(nèi)部事務中，女子的權力超過男子。學者們認為史詩《達姆傘》反映的是母系社會最興盛的時期。

五、結 語

越南是與中國山水相連的國家。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越南的文學深受中國影響，中國的詩詞歌賦及小說戲曲等各種體裁都傳播到越南并得到繼承和發(fā)展。在以往對越南文學的研究中，學術界多注重對越南北方文學的研究，對中部和南部文學的研究非常少，對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研究就更少。越南中部西原地區(qū)是古占婆故地，這里至今依然居住著20 多個少數(shù)民族，有著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特別是存有豐富的活形態(tài)史詩。盡管像《達姆傘》這樣的史詩在近百年前就得到法國學者的搜集和整理，但長久以來，似乎一直處于孤掌難鳴的狀態(tài)，國際學術界對越南史詩了解不多，越南國內(nèi)也沒有真正重視，缺乏系統(tǒng)的研究。遲至2008 年10 月越南才舉行第一屆史詩國際學術研討會。研討會在西原地區(qū)的多樂省首府邦美蜀舉行，會議公布了20 世紀以來越南史詩的搜集和整理情況。專家學者圍繞越南史詩在世界和地區(qū)中的地位、越南南北史詩比較、越南近年來的史詩教學與研究等主題進行了研討。近年來，越南也陸續(xù)舉行了幾次相關史詩的學術會議。

隨著相關工作的展開，越南史詩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例如對史詩內(nèi)容的理解，特別是關于戰(zhàn)爭問題、部落聯(lián)盟問題等，一些研究者并未完全從埃德史詩的實際出發(fā)，不了解埃德人的社會與心理，常常用一些經(jīng)典史詩的研究理論來生搬硬套。其次，在搜集整理史詩的過程中，一些學者根據(jù)自己的主觀設想對史詩進行了刪減，降低了史詩的可信度。 此外，對于越南史詩的橫向與縱向研究也非常缺乏?？偠灾?，以埃德族為代表的越南西原史詩非常豐厚，對它們的整理工作還遠沒有結束，與之相應的研究工作也還處于起步階段。

不過，越南史詩作為一個新興的學術方向正引起人們的關注。西原史詩就像它所在的西原高地一樣，成為越南多元文化的一個突出象征。我們期待更多關心越南史詩研究的學者對以《達姆傘》為代表的史詩進行更加全面、深刻的研究，同時展開對越南史詩與馬來西亞史詩等東南亞史詩的比較研究，從更廣泛的層面揭示東南亞文化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