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春
(臨沂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山東 臨沂 276000)
漢代人認(rèn)為,孔子作《春秋》,是為漢制法。戰(zhàn)國時的《孟子?滕文公下》就說:“《春秋》,天子之事也。”西漢《春秋公羊傳》哀十四年說,孔子“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說“《春秋》作新王之事”,“以《春秋》當(dāng)新王”。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薄逗鬂h書?公孫述傳》記公孫述“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兩漢之際的蘇竟說:“孔丘秘經(jīng),為漢赤制?!睎|漢初年王充《論衡·程材篇》說:“《春秋》,漢之經(jīng),孔子制作,垂遺于漢。”漢末大儒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哀十四年說,孔子“知漢當(dāng)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
兩漢時期,儒經(jīng)地位崇高。自景帝以治公羊?qū)W的胡毋子都和董仲舒為博士之后,《春秋公羊傳》便開始占有重要的政治地位,“國有大疑,輒引《春秋》為斷”。①皮錫瑞撰,周予同注:《經(jīng)學(xué)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2頁?!洞呵锕騻鳌啡诤掀渌骷业囊蛩兀闪艘环N蘊(yùn)義豐贍的政治理論學(xué)說。司馬遷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辯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雹诎喙?《漢書·司馬遷傳》, 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90頁。董仲舒等“把‘春秋之義’運(yùn)用到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以致《春秋》在漢代似乎成了‘憲法’,凡有政治上的重要問題,都要引述《春秋》來議決”。③張國華、饒鑫賢:《中國法律思想史綱》,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1頁。
對于《春秋公羊傳》的研究,歷代成果可謂豐富,但基本都是基于儒學(xué)、政治哲學(xué)或政治思想等角度,或僅涉及《春秋公羊傳》對漢代政治影響的某一領(lǐng)域如陰陽災(zāi)異、決獄、大一統(tǒng)、民族觀念、尊王、經(jīng)權(quán)等,很少對《春秋公羊?qū)W》與漢代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政治事件的關(guān)系進(jìn)行全面深入的梳理研究,尤其是缺乏結(jié)合史實的研究,沒有做到“政治思想的歷史現(xiàn)場化或史實化”。①如近來有關(guān)《春秋公羊傳》的一些研究成果:葛荃“論《春秋·公羊傳》的‘大一統(tǒng)’政治思想”(《孔子研究》1987年第3期),王沁凌“《春秋》‘借事明義’說辨析:《公羊傳》的傳統(tǒng)與宋代理學(xué)的新詮”(《中國古代史》2021年第2期),蘇爽“角色抑或德性?——從《公羊傳》親子關(guān)系看角色倫理學(xué)”(《理論界》2020年第1期),黃藝彬“神圣時間與社會秩序——論《春秋公羊傳》的時間體例與社會秩序構(gòu)建”(《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5期),林叢“論漢代的以律注經(jīng)與法律儒家化——以《公羊傳》何休注為切入點(diǎn)”(《孔子研究》2016年第2期),余治平“天人感應(yīng)的發(fā)生機(jī)理與運(yùn)行過程——以《春秋繁露》、‘天人三策’為文本依據(jù)”(《衡水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5期),林叢“論《春秋》‘為漢制法’的三重功能”(《孔子研究》2018年第3期)。蔣慶《公羊?qū)W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歷史信仰》(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與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11年)等有關(guān)專著,也在分析《春秋公羊傳》與漢代政治思想、政治制度的具體史實化、歷史現(xiàn)場化方面沒有形成全面而深入的分析框架。本文采取經(jīng)史互彰、互為表里的研究路徑,從政治思想的歷史現(xiàn)場化、史實化角度,探討《春秋公羊傳》“為漢制法”的內(nèi)容與特征。
《春秋》開篇即曰:“元年春王正月”?!豆騻鳌吩唬骸霸暾吆??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睗h人由此,衍義豐贍。
董仲舒《春秋繁露·二端》中說:“《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位,五者俱正而化大行?!焙涡荨洞呵锕騻鹘庠b?哀公十四年》注“元年春王正月”曰:“王者不承天以制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彼麄円暋霸睘橛钪嫒f物和歷史政治的開端、合理的人間政治秩序的本原,認(rèn)為《春秋》以“元”來統(tǒng)宇宙萬物、歷史社會、政教禮法,作為“大一統(tǒng)”的合理依據(jù)。
武帝時董仲舒建言:“《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術(shù),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雹诎喙?《漢書·董仲舒?zhèn)鳌?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53頁。他主張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諫大夫王吉勸諫漢宣帝,不宜偏執(zhí)于以刑名為本的吏道,而應(yīng)推行王道,他說:“《春秋》所以大一統(tǒng)者,六合同風(fēng),九州共貫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獨(dú)設(shè)刑法以守之”,“臣愿陛下承天心,發(fā)大業(yè),與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舊德,明王制,驅(qū)一世之民,濟(jì)之以仁壽之域?!雹郯喙?《漢書·王吉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74頁。
董仲舒說:“何以謂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應(yīng)變,故作科以奉天地?!雹芏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頁。他還倡言漢用夏制:“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纳现?,殷上敬,周上文,所繼之救,當(dāng)用此也”;“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⑤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52頁。并詳述了夏制的內(nèi)容,為武帝時期大規(guī)模的改制提供了理論依據(jù)。武帝于太初元年頒布的由公孫卿、壺遂、司馬遷等人議造的《太初歷》,即依夏制,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并依此定官名,協(xié)音律。董仲舒還進(jìn)一步認(rèn)為受命的帝王應(yīng)封泰山,禪梁父,以“奉天之應(yīng)”,促成了武帝的封禪活動。
《春秋》于春之三月中曾均書王。漢儒認(rèn)為這是通三統(tǒng)、存三正的表現(xiàn)。因為夏以夏歷的一月(即建寅之月)為正月,商以夏歷的十二月(即建丑之月)為正月,周以夏歷的十一月(即建子之月)為正月,此之謂“三正”,“王正月”、“王二月”、“王三月”各暗指周、殷、夏之正月,暗指周、殷、夏三個王。董仲舒又推衍出三統(tǒng)理論,以夏為黑統(tǒng),商為白統(tǒng),周為赤統(tǒng);新王興起,二王后退封百里,奉其正朔,服其服色,客而不朝,故而同時稱王者三;殷以虞、夏為二王后,周以夏、殷為二王后,《春秋》為受命的新王,以殷、周為二王后;漢朝也當(dāng)遵循《春秋》之義,以殷、周為二王后。①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注《春秋》隱三年“春王二月”時說:“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tǒng)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道三統(tǒng)。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漢朝沒有封殷、周之后為王,但也略法“存二王后”之義。如武帝封周后姬嘉為周子南君,元帝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候王。成帝時久無繼嗣,梅福以為宜建三統(tǒng),封孔子之世以為殷后,他說:“昔者秦滅二周,夷六國,隱士不顯,逸民不舉,絕三絕,滅天道,是以身危子殺,厥孫不嗣,所謂壅人以自塞者也。故武王克殷,未下車,存五帝之后,封殷于宋,紹夏于杞,明著三統(tǒng),示不獨(dú)有也。……今成湯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繼嗣久微,殆為此也?!雹诎喙?《漢書·梅福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38頁。成帝遂詔封孔子世為殷紹嘉公。通三統(tǒng)、存三正、存二王后觀念的流行,彰顯了天下非一姓之私有,新王當(dāng)以二王后為借鑒,敬畏天命,勵精圖治。
另外,漢儒還由“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闡發(fā)出“五始之要”之義,即元者天地之始,春者歲之始,王者人道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即位者一國之始;主張君主要“善法五始之要”,做到善始、正統(tǒng)、慎本、審己。
借陰陽災(zāi)以言政事,是兩漢政治思維的主要的特征。如董仲舒說:“《春秋》之所譏,災(zāi)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51頁。漢儒把《春秋》經(jīng)傳視為其陰陽災(zāi)異理論的先聲。特別是在朝綱不振、皇帝又對天譴置若罔聞時,人們會認(rèn)為天已厭其德,這個朝代也將為下一個新的受命之王所取代,這也促成了西漢“禪讓”學(xué)說的廣泛流行。
昭帝時,泰山大石自立,上林苑枯柳立生,儒生眭弘“推《春秋》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說:“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yùn),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雹馨喙?《漢書·眭弘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87頁。成帝時,谷永言陰陽災(zāi)異說:“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如果皇帝無德,“終不改寤,惡洽變備”,上天便會“不復(fù)譴告,更命有德”。⑤班固:《漢書·谷永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678頁。劉向規(guī)諫成帝說:“王者也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受者博,非獨(dú)一姓也?!雹薨喙?《漢書·劉向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396頁。王莽正是由一大批虔誠信奉“禪讓”學(xué)說的儒生知識分子擁戴而代漢立新的。他封孺子嬰為安定公,永為新室賓。
借陰陽災(zāi)以言政事與禪讓學(xué)說的盛行,成為西漢政治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清末皮錫瑞認(rèn)為,“當(dāng)時儒者人主至尊,無所畏憚,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猶知恐懼修省。此《春秋》以元統(tǒng)天、以天統(tǒng)君之義,亦《易》神道設(shè)教之旨,漢儒藉此以匡正其主。其時人主方崇經(jīng)術(shù),重儒臣,故遇日食地震,必下詔罪已,或責(zé)免三公,……尚有君臣交儆之意。”⑦皮錫瑞撰,周予同注:《經(jīng)學(xué)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0頁。
《春秋公羊傳》對于漢代司法具有指導(dǎo)、規(guī)范的優(yōu)越地位,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春秋》決獄”,董仲舒、呂步舒、張湯、于定國、陳寵等都是代表人物。
董仲舒說:“《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①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3頁。這就是“原心定罪”。董仲舒作《春秋決事比》二百三十二事?!尔}鐵論·刑德》說:“《春秋》之聽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睆垳浴洞呵铩贰霸亩ㄗ铩睘閾?jù),奏大農(nóng)令顏異“腹非”之罪,“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②班固:《漢書·食貨志下》,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129頁。
《春秋公羊傳》還影響了漢代的立法。章帝時群儒會議而成的《白虎道德論》說:“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統(tǒng),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dāng)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tǒng)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蘇也,革也,言萬物革于是,故統(tǒng)焉?!比?,物皆尚微,故又稱三微之月;王者于此應(yīng)扶微理弱,慎刑恤生。章帝元和二年詔曰:“《春秋》于春每月書王者,重三正,慎三微也?!拮稍L儒雅,稽之典籍,以為王者生殺宜順時氣,其定律:無以十一月、十二月報囚?!雹鄯稌?《后漢書·章帝紀(jì)》,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26頁。宣帝以《春秋》“為親者諱”為據(jù),詔改律令曰:“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雹馨喙?《漢書·宣帝紀(jì)》,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3頁。陳寵按“應(yīng)經(jīng)合義”的原則刪定漢律,蕩滌煩苛之法。章帝以“《春秋》之義,子不報仇,非子也”為據(jù),制定了寬宥復(fù)仇者的《輕侮法》。
其他對漢代司法較有影響的《春秋》之義還有“君親毋將,將而誅之”、“首惡必除”、“善善及子孫,惡惡止其身”、“誅惡及本”、“以功覆過”等。
在尊君抑臣方面常被引用的《春秋公羊傳》大義有:損抑臣下私威—“家不藏甲”;君臣大義至高無上—“不以父命辭王父命”;維護(hù)君主的分封之權(quán)—“諸侯不得專封”;尊重天子使者—“王人微者,序乎諸侯之上”等。另外還有:
《公羊傳》莊三十二年曰:“君親毋將,將而誅焉?!濒攪墓友缽s君,其弟季友大義滅親,逼公子牙飲鴆死,《春秋》經(jīng)傳贊許季友。漢武帝時,膠西王劉端以“臣毋將,將必誅”為據(jù),論淮南王劉安之罪。明帝時,廣陵王劉荊因圖謀帝位而入獄,樊鯈請誅之,說:“《春秋》之義,臣毋將,將必誅。是以周公誅弟,季友鴆兄,經(jīng)傳大之?!雹莘稌?《后漢書·樊宏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241頁。
《春秋》譏世卿,痛心權(quán)去公室,世卿坐大。如《春秋》宣十年曰:“齊崔氏出奔衛(wèi)?!薄豆騻鳌吩唬骸按奘险吆??齊大夫也。其稱崔氏何?貶。曷為貶?譏世卿。世卿非禮也?!卑础洞呵铩饭P法,大夫書“氏”而不書名,乃是貶意。
漢人常引《春秋》“譏世卿”之義,勸皇帝裁抑外戚和強(qiáng)臣的威勢。如宣帝時,魏相抨擊霍氏家族時說:“《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為大夫,及魯季孫之專權(quán),皆危亂國事,”他勸宣帝對霍氏家族“宜有以損奪其權(quán),破散陰謀”。⑥班固:《漢書·魏相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93頁。
《春秋》諱言君主之?dāng)?、君主之短失,以尊國體。《春秋》成元年書曰:“秋,王師敗績于貿(mào)戎?!薄豆騻鳌吩唬骸笆霐≈??蓋晉敗之,或曰貿(mào)戎?jǐn)≈?。然則曷為不言晉敗之?王者無敵,莫敢當(dāng)也”,為天子諱。又如《春秋》僖二十八年,晉文公威逼周天子參加踐士之會,但《春秋》“不與諸侯致天子”,故諱曰“天王狩于河陽”,描述為天子行狩,自愿前往。
東漢末年,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獻(xiàn)帝下詔議其事,少府孔融上疏,以為張揚(yáng)劉表的僭越行為會損害天子威嚴(yán),他說劉表“雖昏僭惡極,罪不容誅,至于國體,宜且諱之。何者?萬乘至重,天王至尊,身為圣躬,國為神器,陛級縣遠(yuǎn),祿位限絕,猶天之不可階,日用之不可逾也。每有一豎臣,輒云圖之,若形之四方,非所以杜塞邪萌。愚謂雖有重戾,必宜隱忍。賈誼所謂擲鼠忌器,蓋謂此也。是以齊兵次楚,唯責(zé)包茅;王師敗績,不書晉人。……臣愚以為宜隱郊祀之事,以崇國防”。①范曄:《后漢書·孔融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13-514頁。
《史記·太史公自序》說:“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經(jīng),指制度、禮法、慣例等,特指君主旨令。權(quán),指因地、因時制宜,以達(dá)到倘若守經(jīng)便不能達(dá)到的良好效果。經(jīng)權(quán)問題又常與評價“矯制”這一假托君命以專擅的行為密切相聯(lián)。
董仲舒說:“《春秋》之法,大夫無遂事。又曰出境可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又曰大夫以君命出,進(jìn)退在大夫也。又曰聞喪徐行而不反也,……若相悖然?!彼忉屨f:“四者各有其處,得其處,則皆是也;失其處,則皆非也。《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yīng)變。無遂事者,謂生平安寧也;專之可也者,謂救危除患也。進(jìn)退在大夫者,謂將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謂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也?!雹诙偈?《春秋繁露·精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4頁。
依據(jù)《春秋公羊傳》,董仲舒提出判斷某一專擅行為是否為知權(quán)的標(biāo)準(zhǔn),即看它是否從根本上有利于國家社稷;又認(rèn)為那些出于仁義衷心而廢君命的人是知權(quán)的。如《春秋》宣十五年曰:“宋人及楚人平。”《公羊傳》曰:“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已也?!币馈洞呵铩饭P法,外國相平,罷兵議和,例不書,而此處特書宋楚之平,是表示贊許。原來,楚莊王圍宋,宋大夫華元在久困而無外援的情況下,出見楚軍統(tǒng)帥子反,如實相告宋國已是“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子反也把楚國僅備七日軍糧、如七日內(nèi)不陷城便撤軍的實情告訴了華元。子反歸,請楚莊王馬上回師?!洞呵铩焚澰S子反、華元的擅自議和罷兵。有人認(rèn)為“子反去君近而不復(fù)”,“內(nèi)專政而外擅名”,是“奪君之美”。董仲舒卻認(rèn)為子反“有慘怛之恩,不忍餓一國之民”,“心駭目動而違常禮?!袷谷讼嗍常笫淙?,安著其禮?方救其質(zhì),奚恤其文?故曰當(dāng)仁不讓,此之謂也”。③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頁。先仁而后禮,先質(zhì)而后文,反映出董仲舒“原心”、“重志”的思想。
《春秋公羊傳》還以為,判斷一種專擅行為是否為知權(quán),不僅要看它一時的功效,還要考慮其長遠(yuǎn)效果,不贊許“短期行為”。如《公羊傳》成二年記載,齊與晉交戰(zhàn),交國敗,逢丑父假扮齊頃公,被晉軍俘虜并斬殺,齊頃公卻倉皇逃命,《春秋》對逢丑父抱否定態(tài)度?!洞呵铩穼乐僖拙聟s備加青睞?!洞呵铩坊甘荒暝唬骸八稳藞?zhí)鄭祭仲?!薄豆騻鳌吩唬骸凹乐僬吆危苦嵪嘁?。何以不名?賢也。何賢乎祭仲?以為知權(quán)也?!编嵡f公死,其子忽立,鄭國執(zhí)政祭仲途經(jīng)宋國,宋國扣押他,脅迫他答應(yīng)廢忽而立鄭莊公的另一個兒子、當(dāng)時為質(zhì)于宋的突。祭仲擔(dān)心宋國伐滅政局不穩(wěn)的鄭國,而擅自易君,可救國救君,可使忽有讓弟的賢名,可待機(jī)讓故君復(fù)辟,便答應(yīng)。《公羊傳》認(rèn)為祭仲之權(quán)是“反于經(jīng)然后有善者也”,祭仲是完美的知權(quán)者。④《春秋繁露·竹林》說:“祭仲措其君于人所甚貴,以生其君,故春秋以為知權(quán)而賢之;丑父措其君于人所甚賤,以生其君,春秋以為不知權(quán)而簡之。其俱枉正以存君,相似也,其使君榮之,與使君辱,不同理。故凡人之有為也,前枉而后義者,謂之中權(quán),雖不能成,春秋善之,魯隱公、鄭祭仲是也;前正而后有枉者,謂之邪道,雖能成之,春秋不愛,齊頃公、逄丑父是也?!?/p>
王莽末年,馮衍依祭仲故事,勸更始將軍廉丹拒王莽之命,擁兵自重,而不貿(mào)然進(jìn)擊赤眉軍。光武帝時,宋均以“大夫出竟,有可以安國家,專之可也”為據(jù),矯制擅降武陵蠻而返軍。明帝時,王望為青州刺史,州郡災(zāi)旱,百姓窮荒,王望擅自用公家布粟賑濟(jì)災(zāi)民。公卿欲治其矯制之罪,鐘離意卻說:“昔華元、子反,楚、宋之良臣,不稟君命,擅平二國,《春秋》之義,以為美談。今望懷義忘罪,當(dāng)仁不讓,若繩之以法,忽其本情,將乖圣朝愛育之旨?!泵鞯邸凹我庵x,赦而不罪”。①范曄:《后漢書·王望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284頁。
宣帝時,馮奉世持節(jié)使西域,送大宛諸國客,恰值莎車國與匈奴聯(lián)盟攻漢。奉世“以為亟擊之,則莎車日強(qiáng),其勢難制,必危西域,”遂矯制發(fā)兵擊之,“諸國悉平,威振西域”。宣帝大喜,“下議封奉世。丞相、將軍皆曰:《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則專之可也。奉世功效尤著,宜加爵士之賞。少府蕭望之獨(dú)以奉世使有指,而擅矯制違命,發(fā)諸國兵,雖有功效,不可以為后法,開后奉使者利,以奉世為此,爭逐發(fā)兵,要功萬里外,為國家生事于夷狄。漸不可長,奉世不宜受封”。②班固:《漢書·馮奉世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633頁。奉世遂未獲封。這種偏重考慮事件以后可能會帶來負(fù)面效果的主張,同樣被匡衡等人用來反對封賞矯制擊殺匈奴郅支單于的陳湯、甘延壽。
班固在《漢書·匈奴傳》中,集中論述了漢朝人士依《春秋》大義對待四夷的基本態(tài)度,核心就是“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③《漢書·匈奴傳》說:“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nèi),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yuǎn)近之勢異也。是以《春秋》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p>
《春秋》成十六年曰:“冬十有一月,叔孫僑如會晉士爕、齊高無咎、宋華元、衛(wèi)孫林父、鄭公子鰍、邾婁人會吳于鍾離?!薄豆騻鳌吩唬骸瓣聻槭鈺牵客鈪且?。曷為外也?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nèi)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蕭望之曾建議宣帝不乘匈奴災(zāi)亂而伐擊之,反而遣兵助呼韓邪單于平定局面。宣帝晚年,呼韓邪單于因與郅支爭國失敗,內(nèi)外交迫,便款塞來朝。關(guān)于對待他的禮儀,漢廷展開爭論。丞相黃霸、御史大夫于定國等說:“其禮儀宜如諸侯王,位次在下,”把匈奴視為臣服的藩屬。太子少傅蕭望之反對說:“單于非正朔所加,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此則羈縻之誼,謙亨之福也?!稌吩蝗值一姆云鋪矸?,荒忽亡常。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鳥竄鼠伏,闕如朝享,不為畔臣?!毙鄄杉{蕭望之建議,詔曰:“蓋聞五帝三王,教化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單于稱北藩,朝正朔,朕之不逮,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禮待之,令單于位于諸侯王,贊謁稱臣而不名?!雹馨喙?《漢書·蕭望之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630頁。這樣,單于稱臣,漢卻待以客禮,示以不臣。
和帝時,車騎將軍竇憲征伐匈奴,遭到司徒魯恭和議郎樂恢的反對。樂恢說:“《春秋》之義,王者不理夷狄”;“明王之于夷狄,羈靡而已?!雹莘稌?《后漢書·樂恢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323頁。又,元帝時,珠崖郡叛亂,賈捐之反對漢朝出兵鎮(zhèn)壓時也說:“以三圣之德,地方不過數(shù)千里,西被流沙,東漸于海,朔、南暨聲教,延于四海,欲與聲教則治之,不欲與者不強(qiáng)治也”,“臣愚以為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愿遂棄珠崖,專用恤關(guān)東為憂?!薄稘h書·賈捐之傳》。
《春秋》莊四年曰:“紀(jì)侯大去其國?!薄豆騻鳌吩唬骸按笕フ吆危繛橄骞M也?!洞呵铩窞橘t者諱。何賢乎襄公?復(fù)仇也?!饼R襄公的九世祖哀公被紀(jì)侯讒言于周,周懿王烹殺齊哀公。齊襄公滅紀(j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本恨滅人之國,但又美復(fù)仇,故特為齊襄公諱,不書其滅人國。
漢武帝太初四年的詔書,是漢武帝以軍事征服來捍衛(wèi)華夏文明的總動員令。史載,“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大之”。①班固:《史記·匈奴列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759頁。
《春秋》通常貶夷狄,但其區(qū)別夷夏的最重要標(biāo)準(zhǔn)是看誰更遵循禮義。夷狄能循禮義時,《春秋》則視之為“少進(jìn)”之國;中國若不能循禮義,《春秋》雖然“不與夷狄之主中國”,②計碩民注:《春秋公羊傳》,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26年,第203頁。但也視中國為“新夷狄”。如,當(dāng)吳王能為受楚國欺侮的蔡國和蒙冤的伍子胥興師報仇時,《春秋》特書“吳子”示褒揚(yáng)。但不久又去“子”,而降低規(guī)格徑書“吳”,因為吳師入楚,“乘敗人之績,而深為利,居人之國,故反其狄道也”。吳國大退步,《春秋》便又視之為夷狄?!洞呵铩酚帧霸S夷狄不一而足”,③《春秋》襄二十九年曰:“吳子使札來聘?!薄豆騻鳌吩唬骸皡菬o君,無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賢季子也。何謂乎季子?讓國也。賢季子則吳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為臣,則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吳季子之名也?!洞呵铩焚t者不名,此何以名?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也?!奔咀佑凶寚t,《春秋》特嘉許夷狄之吳國有君有大夫?!洞呵铩饭P法,賢者不名,卻又稱季子之名“札”,是因為《春秋》“許夷狄不一而足”。對于夷狄的“少進(jìn)”,主張不待以全禮,以鼓勵其趨于更善,也可以預(yù)防夷狄反復(fù)而帶來的尷尬。
元帝時,匈奴郅支單于遣使貢獻(xiàn),請漢朝送回其侍子,并表示愿意內(nèi)附,“漢議遣衛(wèi)司馬谷吉送子。御史大夫貢禹、博士匡衡以為《春秋》之義,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今單于向化未醇,所在絕遠(yuǎn),宜令使者送其子,至塞而還”。而谷吉卻主張待以全禮,送侍子至庭,果因郅支怨恨漢朝支持呼韓邪而被殺。又如元帝時,漢使車騎都尉韓昌、光祿大夫張猛聞知呼韓邪的大臣多勸單于北歸,惟恐單于北歸后漢朝不便約束之,就擅自與單于盟約。但“公卿議者以為,單于保塞為藩,雖欲北去,猶不能為危害。昌、猛擅以漢國世世子孫與夷狄詛盟,令單于得以惡言上告于天,羞國家,傷威重,不可得行。宜遣使往告祠天,與解盟。昌、猛奉使無狀,罪至不道?!雹馨喙?《漢書·匈奴傳下》,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761頁。
立嗣,指擇立嗣君;繼絕,指復(fù)立滅絕的封爵。對于擇立嗣君、興滅繼絕與規(guī)范祭祀問題,漢人也常援引《春秋公羊傳》來議論。
誅君之子不得立,是指無德而失所守的先君,其后人不得復(fù)立?!洞呵铩氛咽荒辍豆騻鳌吩唬骸罢D君之子不立?!背傻蹠r,平干繆王劉元死,大臣或奏劉元死前以刃殺人,暴虐無道,“故《春秋》之義,誅君子之不宜立,元雖未伏誅,不宜立嗣”,⑤班固:《漢書·景十三王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26頁。成帝遂除其國。賢者之后宜有土,是指賢德的先人,其后應(yīng)受封。《春秋》昭三十一年曰:“冬,黑肱以濫來奔?!薄豆騻鳌吩唬骸百t者子孫宜有地也?!睘E是邾婁國的一個邑,是黑肱的先人叔術(shù)的封邑,叔術(shù)曾有讓國之賢,《春秋》不書邾婁而書濫,是表示把濫當(dāng)成一個封國以示嘉許。梅福請求成帝封孔子之世為殷后時說:“孔子,殷后也,雖不正統(tǒng),封其子孫以為殷后,禮亦宜之,何者?諸侯奪宗,圣庶奪適。《傳》曰賢者之孫宜有土,而況圣人又殷之后哉!”①班固:《漢書·梅福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39頁。安帝永初六年曾下詔,以“賢者之后宜有土”和“善善及子孫”為據(jù),紹封建武元功二十八將之無嗣絕世者。
據(jù)《春秋》隱三年《公羊傳》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宋宣公臨死,立弟穆公為嗣,而不立子輿夷,穆公臨死,立其侄輿夷,而放逐自己的兒子莊公馮等。后來,莊公馮殺輿夷,宋國亂蕩不安。漢景帝本有子嗣,其母竇太后偏愛少子梁王劉武,讓景帝立劉武為嗣。大臣袁盎等反對說:“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zhì),質(zhì)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dāng)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②司馬遷:《史記·梁孝王世家》,武漢:崇文書局,2010年,第360頁。
《春秋》隱元年《公羊傳》曰:“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惫馕涞蹚U郭皇后而立陰氏,郭后所生的太子劉強(qiáng)便意不自安,請求辭位。光武許之,改立陰后生子劉陽,詔曰:“《春秋》之義,立子以貴,東海王陽,皇后所生,宜承大統(tǒng)?!雹鄯稌?《后漢書·光武帝紀(jì)》,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12頁。入嗣為帝的哀帝以“母以子貴”為據(jù),尊祖母為帝太太后,生母為帝太后,一時出現(xiàn)了太皇太后王政君、皇太后趙飛燕、帝太太后傅氏、帝太后丁氏四太后并尊的局面。
至元帝時,西漢太上皇廟、高帝太祖廟、文帝太宗廟和武帝世宗廟等“凡在郡國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郡國宗廟耗費(fèi)巨大。永光四年,元帝詔議罷郡國廟說,郡國宗廟相沿不廢,“令疏遠(yuǎn)卑賤共承享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懼焉。《傳》不云乎:吾不與祭,如無祭”。丞相韋玄成等說:“臣聞祭非自外至者也,繇中出,生于心也,故唯圣人為能饗帝,孝子為能饗親。立廟京師之居,躬親承事,四海之內(nèi)各以其職來助祭,尊親之大義,五帝、三王所共,不易之道也?!洞呵铩分x,父不祭于支庶之宅,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諸侯。臣等愚以為宗廟在郡國,宜無修,臣請勿復(fù)修?!雹馨喙?《漢書·韋賢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87頁。
《春秋》以齊桓公為賢而為之諱,棄其過而錄其尊王攘夷、興亡繼絕之功。據(jù)《春秋》僖四年,齊桓公大合諸侯以伐楚,“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薄豆騻鳌吩唬骸跋卜病:窝院跸卜??楚有王者則后服,無王者則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國。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四夷,卒怗荊,以此為王者事也?!薄洞呵铩焚沂吣暝唬骸跋?,滅項?!薄豆騻鳌吩唬骸笆霚缰魁R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桓公諱也?!洞呵铩窞橘t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為之諱?!?/p>
獻(xiàn)帝時,左中郎將蔡邕說:“漢承亡秦滅學(xué)之后,宗廟之制,不用周禮,每帝即位,輒立一廟,不止于七,不列昭穆,不定迭毀?!雹莅喙?《漢書·效祀志下》,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145頁。宣帝欲褒武帝功德,詔丞相、御史曰:“孝武皇帝躬仁誼,厲威武,北征匈奴,單于遠(yuǎn)遁,……廓地斥境,立郡縣,百蠻率服,……而廟樂未稱,朕甚悼焉。”⑥班固:《漢書·夏侯勝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98頁。長信少府夏侯勝卻認(rèn)為武帝擴(kuò)張是勞民傷財,不宜為立廟樂。但宣帝終于尊武帝廟為世宗廟,于武帝巡狩所至的四十九郡國皆為立廟。哀帝時,光祿勛彭宣等以為“繼祖、宗以下,五廟而迭毀,后雖有賢君,猶不得與祖宗并列,子孫雖欲褒大顯揚(yáng)而立之,鬼神不享也。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反對說:“《春秋》紀(jì)齊桓伐楚,北伐山戎??鬃釉唬何⒐苤?,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是故棄桓之過而錄其功,以為伯首,”武帝征伐四夷,捍衛(wèi)華夏,“單于守藩,百蠻服從,萬世之基也,中興之功未有高焉者也。……孝武皇帝功至著也,為武世宗,此孝宣帝所以發(fā)德音也?!雹侔喙?《漢書·韋賢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86頁。他們還認(rèn)為,天子七廟之“七”,是固定數(shù)目,但“宗”的數(shù)目不限于一,有功德者便可尊為“宗”,如殷有三宗,而漢武帝功德兼有,宣帝所舉是對的。
漢代還引《春秋公羊傳》“追正順祀”之義,以皇位繼承的順序來確定宗廟昭穆次序,如順帝與殤帝的廟次順序,殤帝與安帝的廟次順序等。
在新君不是先君的生子,所謂入嗣為君的情況下,有關(guān)生父謚號和立廟的問題經(jīng)常引起爭議。明人朱元英談及嘉靖帝追謚生父興獻(xiàn)王之事時,曾暢論說:“君子不以親親害尊尊,《春秋》之義也,”“天子制乎四海,君制乎國中,公之大者也,義也。人子愛其親,人弟愛其兄,私之壹者也,恩也。恩不掩義,私不勝公,禮之大經(jīng)也?!薄肮耪邉?chuàng)業(yè)之王,有追王之禮,而繼體之王無聞焉。漢宣帝不帝史皇孫,光武不帝南頓君,昭烈不帝祖雄父弘,魏元帝不帝燕王宇,晉元帝不帝恭王覲,以為帝者高祖有之,以命子若孫,子若孫謹(jǐn)受之,以承制乎天下而已,惡得舉而爵其私哉!光武、昭烈,世絕而中興,且不敢為,況入繼于中葉者乎?!”“國無二君,尊無二上,唯名則不可以假人,彼其生未為天子,未為諸侯,而其死也,帝之公之,吾高祖之所不然,而國人之所不受也。質(zhì)諸孔子,無以易此。”②傅隸樸:《春秋三傳比義》“文公二年”轉(zhuǎn)引,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年。
漢宣帝初即位時,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謚、歲時祠。其議謚,置園邑?!惫驶侍樱感圩娓?,即武帝衛(wèi)太子;湖,指衛(wèi)太子死葬處。有司奏請:“《禮》,為人后者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禮不逾閑,”“謚法曰:‘謚者,行之跡也?!抟詾橛H謚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諸侯王園,置奉邑三百家;故皇太子謚曰戾,置奉邑二百家?!雹郯喙?《漢書·武五子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97頁。親,指宣帝生父,即衛(wèi)太子之子、史皇孫。結(jié)果是宣帝沒有追尊生父、祖父為皇帝并按皇帝標(biāo)準(zhǔn)為之立廟。
定陶王劉欣是以成帝侄子的身份入嗣為成帝太子的,成帝另封楚孝王之孫繼承劉欣生父定陶恭王的爵位。劉欣想對此表示感謝,少傅閻崇卻說:“《春秋》不以父命廢王父命,為人后之禮,不得顧私親,不當(dāng)謝。”④班固:《漢書·外戚傳下》,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814頁。太傅趙玄認(rèn)為當(dāng)謝,太子從之。劉欣沒有做到“專為人后”而“顧私親”,成帝不滿。劉欣即位,是為哀帝,他首先追尊生父為定陶恭皇,后又除去“定陶”二字,為恭皇立廟于京師。大司空師丹反對說:“故尊卑之禮明則人倫之序正,人倫之序正則乾坤得其位而陰陽順其節(jié),人主與萬民俱蒙佑福,”“定陶恭皇號謚已前定,義不得復(fù)改。……為人后者為之子,……明尊本祖而重正統(tǒng)也。孝成皇帝圣恩深遠(yuǎn),故為恭王立后,奉承祭祀。今恭皇長為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天地宗廟社稷之祀,義不得復(fù)奉定陶恭皇祭入其廟?!薄耙粐?,指指定陶王國。哀帝一意孤行,并罷免了師丹。丞相朱博等劾奏師丹“不深惟褒廣尊親之義而妄稱說,抑貶尊號,虧損孝道,不忠莫大焉”。⑤班固:《漢書·師丹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655頁。而光武帝劉秀比較克制,沒有追謚自己的父、祖為皇帝。
漢人議政,所引不僅限于《春秋公羊傳》,還有《春秋谷梁傳》《春秋左氏傳》以及《詩》《書》《易》《禮》《孝經(jīng)》等儒經(jīng)以及“故事”等。
作為議政的依據(jù),《春秋公羊傳》與其他儒經(jīng)之間通常存在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互為補(bǔ)充,相得益彰。如魯恭在以《春秋公羊傳》“三微”之說支持章帝的斷獄不盡三冬的定律時,又援引《易》說:“《易》曰潛龍勿用,言十一月、十二月陽氣潛藏,未得用事,”“《易》,十一月君子以議獄緩死。”①班固:《后漢書·魯恭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188頁。宣帝時,魏相形成了《易》象數(shù)之學(xué),發(fā)展了《春秋》陰陽災(zāi)異說,由后來的孟喜、京房等發(fā)揚(yáng)發(fā)大。元帝時的翼奉援引《齊詩》的“五際”、“六情”之說,主張“《易》有陰陽,《詩》有五際,《春秋》有災(zāi)異,皆列終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之道之安危也。至秦乃不說,傷之以法,是以大道不通,至于滅亡?!雹诎喙?《漢書·翼奉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603頁。
但是,與其他儒經(jīng)相比,《春秋公羊傳》在漢朝人士的心目中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如董仲舒說:“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是“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451頁。司馬遷說:“《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庇终f:“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雹芩抉R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武漢:崇文書局,2010年,第759頁。深切著明,易于參照操作,這正是《春秋》經(jīng)傳的特征之一。
兩漢把漢興以后君臣言行、制度之可供取法者稱為“故事”或“舊事”、“典故”、“前制”和“尚書故事”等。漢提倡以孝治天下,遵循祖宗舊制,汲取經(jīng)驗,常有“祖宗故事,所宜因循”、“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之謂。
《春秋》大義與故事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事例是很多的。但是,漢代人又常引《春秋》之義抨擊因循故事、不斷更革的弊端。如董仲舒以《春秋》受命之王必改制更化之義,批評漢興以來的因循不化。韋玄成等以“王不祭于下土諸侯”這一《春秋》之義為據(jù),主張漢之郡國宗廟不合古禮而當(dāng)廢。崔寔抨擊東漢弊政說:“昔孔子作《春秋》,……誠達(dá)權(quán)救敝之理也。圣人能與世推移”,“圣人執(zhí)權(quán),遭時定制”,“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運(yùn)之會,自數(shù)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險傾,方將勒以救之,豈暇鳴和鑾、調(diào)節(jié)奏哉!”⑤崔寔:《政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1頁。他主張因時制宜,以猛濟(jì)寬。
援引《春秋公羊傳》議論所發(fā)揮影響的效果,與議論者的主觀傾向有關(guān),更受主政者意志的制約。對于《春秋》之義,引用者難免有仁、智之別。如就陳湯、甘延壽矯制擊殺匈奴郅支單于一事,劉向等以“專之可也”這一《春秋》之義為陳湯辨護(hù),匡衡等則側(cè)重考慮矯制可能帶來的消極影響?!洞呵铩窙Q獄雖然有其積極作用,但是漢朝人士也批評其可能具有的負(fù)面效應(yīng),如“法令決事,輕重不齊,或一事殊法,同罪異論,奸吏得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出生議,所欲陷則與死比,是為刑開二門也”。⑥班固:《漢書·刑法志》,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108頁。
當(dāng)爭論紛紜時,最終定論的依據(jù)便是最高決策者的意志。如武帝時,博士徐偃使行風(fēng)俗,矯制,使膠東、魯國鼓鑄鹽鐵,“御史大夫張湯劾偃矯制,大害,法至死。偃以為《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萬民,專之可也。湯以致其法,不能詘其文”。謁者、給事中終軍卻駁斥徐偃說:“古者諸侯國異俗分,百里不通,時有聘會之事;安危之勢,呼吸成變,故有不受辭造命顓已之宜。今天下為一,萬里同風(fēng),故《春秋》王者無外。偃巡封城之中,稱以出疆,何也?”⑦班固:《漢書·終軍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6年,第513頁?!皩V梢病迸c“王者無外”,都是《春秋》之義,在此時卻形成了矛盾。而武帝厲行鹽鐵官營,打擊豪強(qiáng),徐偃的違背圣意難免引起武帝不滿。
漢朝人士引《春秋公羊傳》議事,有時難免與現(xiàn)實情勢相違背,與當(dāng)代治理理念也有許多不契合之處。但正如清代趙翼所說,“上古之時,人之視天甚近。迨人事繁興,情偽日起,遂與天日遠(yuǎn)一日”;“《春秋》記人事,兼記天變,蓋猶是三代以來記載之古法”,“戰(zhàn)國紛爭,詐力相尚,至于暴秦,天理幾于滅絕。漢興,董仲舒論《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以后,劉向治《谷梁》,數(shù)其禍福,傅以《洪范》,而后天之與人,又漸覺親切”;當(dāng)時,“諸上疏者皆言之深切著明,無復(fù)忌諱”,“而其時人君,亦多遇災(zāi)而懼”,“其視天猶有影響相應(yīng)之理,故應(yīng)之以實不以文”。①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漢儒言災(zāi)異》,北京:中國書店,1987年,第23頁。漢代信奉《春秋公羊傳》的人士,以圣賢真?zhèn)髯栽S,捍衛(wèi)道義,慷然國事,我們對此應(yīng)該抱有溫情與敬意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