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嘯虎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 200020)
在我國,復仇是一個古老的話題,更是中國法制史和法律思想史的重要內(nèi)容,多年來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頗豐。〔1〕特別是近年來,由于一些與復仇有關(guān)的案件引發(fā)社會關(guān)注,古代復仇問題再度成為一個研究的熱點,也形成了一些有價值的研究成果。由于這些相關(guān)論著檢索方便,限于本文篇幅,筆者不再贅述。但長期以來在復仇問題上有一個主流觀點,就是認為在中國古代,由于儒家思想法律化的影響,禮教提倡復仇,法律對復仇行為也是視情節(jié)網(wǎng)開一面的。這種觀點看似有理,但忽視了一個重要方面,那就是禮教提倡復仇和法律認同復仇并不是一回事。隨著儒家思想法律化的發(fā)展,在復仇問題上,儒家禮教的合理性與國家法律的合法性之間存在沖突:就儒家禮教而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因而倡導復仇;就國家法律而言,殺人者死,法律禁止復仇。隨著國家法制統(tǒng)一局面的形成,對復仇行為進行規(guī)制和限制就成為了必然;一些有爭議的復仇案件的發(fā)生,絕大多數(shù)都引起的是司法層面而非立法層面的爭議。事實上,隨著法制的不斷健全,對于那些有爭議的與復仇相關(guān)的案件,基本上都是按照法律規(guī)定去處理的。清朝的《刑案匯覽》等案例匯編所收錄的案件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中國古代比較系統(tǒng)闡述復仇問題的,是《禮記》《周禮》等儒家經(jīng)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禮記·曲禮》中的那句話:“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薄?〕類似的記載,如《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父母之仇,不與同生;兄弟之仇,不與聚國;朋友之仇,不與聚鄉(xiāng);族人之仇,不與聚鄰?!薄洞呵锕騻鳌でf公四年》“解詁”也稱:“禮:父母之仇,不同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國;九族之仇,不同鄉(xiāng)黨;朋友之仇,不同市朝?!彼沂玖酥袊糯鷱统饐栴}的實質(zhì)與特質(zhì):復仇是基于家族倫理的一種行為,這也是與外國古代社會的復仇行為的一個最大區(qū)別。正如瞿同祖先生所說:“其他社會復仇的責任不外乎血屬,中國則不止于此,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也是中國復仇習慣中的一特點。中國的社會關(guān)系是五倫,所以復仇的責任也以五倫為范圍,而朋友亦在其中?!薄?〕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69 頁?!顿Y治通鑒》在開篇處就記載了趙襄子滅智氏后,豫讓替智伯復仇的案件:“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乃詐為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宮中涂廁。襄子如廁心動,索之,獲豫讓。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后,而此人欲為報仇,真義士也!吾謹避之耳?!松嶂?。豫讓又漆身為癩,吞炭為啞,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為所欲為,顧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報仇,不亦難乎?’豫讓曰:‘不可!既已委質(zhì)為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遄映觯プ尫跇蛳?。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薄?〕《資治通鑒》卷1。
趙襄子抓住豫讓而不殺,看重的是一個“義”字;而豫讓不放棄替智伯復仇,看重的也是一個“義”字。因此,古代禮教對復仇行為的提倡,正是基于這種以孝義為核心的倫理關(guān)系;而這種倫理關(guān)系中,父親是最受尊重的,所以為父復仇的責任也最重?!洞呵锕騻鳌氛f:“父弒,子不復仇,非子也?!薄?〕《春秋公羊傳》隱公十一年?!抖Y記·檀弓》也借孔子之口,闡述了這一觀點:“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薄?〕《禮記·檀弓上》。
這種復仇觀念,反映了當時特定的社會現(xiàn)實。正如日本學者西田太一郎所指出:“由于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兼并,相互征伐侵奪,各國內(nèi)部的刑法制度還未確立,所以復仇只是作為一種傳統(tǒng)習慣而存在,還沒有詳細的規(guī)定。后來,隨著學者們對于復仇問題的具有觀念性的系統(tǒng)學說的出現(xiàn),也必然需要制定對復仇問題的各種規(guī)定。”〔7〕[日]西田太一郎:《中國刑法史研究》,段秋關(guān)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年版,第74 頁。
在古代中國,法律對復仇行為的規(guī)制,是從秦朝奠基了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現(xiàn)代的國家〔8〕[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95 頁。后開始的。商鞅變法時就明確規(guī)定:“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薄?〕《史記·商君列傳》。復仇屬于“私斗”,當然被禁止。韓非子也說過,“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勝也”,其結(jié)果是“公私相背”,“則國必亂主必危矣”,所以必須依法嚴厲禁止?!?0〕《韓非子·五蠹》。
秦王朝在法家的國家主義和法治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對于復仇行為采取了嚴厲禁止的態(tài)度。漢承秦制,殺人者死,由國家公權(quán)力來伸張正義,擅自復仇屬于違法行為。〔11〕西漢成帝時對浩商復仇殺人行為的處理便是一例?!稘h書·翟方進傳》記載:“浩商為義渠長所捕,亡,長取其母,與豭豬連系都亭下。商兄弟會賓客,殺義渠長妻子六人,亡?!瓡粕滩兜梅D,家屬徙合浦。”東漢初年桓譚在上書中曾提到:“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jié)怨仇,子孫相報,后忿深前,至于滅戶殄業(yè),而俗稱豪健,故雖有怯弱,猶勉而行之,此為聽人自理而無復法禁者也。今宜申明舊令,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于邊;其相傷者,加常二等,不得雇山贖罪。如此,則仇怨自解,盜賊息矣?!薄?2〕《后漢書·桓譚傳》??梢?,禁止復仇可以說是漢朝法律一貫的規(guī)定,桓譚所建議的無非是重申“舊令”而已。
然而,漢朝在繼承秦王朝的法律制度體系的同時,文化上標榜以“孝”治天下,繼承和發(fā)展了儒家的禮教。雖然骨子里依然是“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3〕《漢書·元帝紀》。但儒家禮教的復興,必然會對社會及人們的觀念產(chǎn)生影響。目前可知的中國古代第一部允許復仇的法律即《輕侮法》,出現(xiàn)于東漢章帝年間,這并不是偶然的。建初四年(79 年),由漢章帝親自主持,在朝廷的白虎觀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經(jīng)學討論會,會議的成果由班固寫成《白虎通義》一書,作為詮釋經(jīng)書的標準。其中專門有一篇“復仇”,這樣說道:“子得為父報仇,臣子之于君父,其義一也。忠臣孝子所以不能已,以恩義不可奪也?!薄?4〕《白虎通疏證》卷5。其從理論上論證了復仇的合理性,必然會對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產(chǎn)生影響?!遁p侮法》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產(chǎn)生的。
據(jù)《后漢書·張敏傳》記載,漢章帝建初年間,有人因父親被人侮辱,一怒之下,當場將侮辱者殺死,案件報到了皇帝那里,章帝下令免其死刑,從輕發(fā)落,后來又以此案為判例,制定了《輕侮法》,這實際上就是改變了法律對復仇處理的規(guī)定。因此,到漢和帝時,尚書張敏認為這樣做不妥,他說,法律之所以規(guī)定復仇不能減罪,就是因為“相殺之路不可開”,“今托義者得減,妄殺者有差,使執(zhí)憲之吏得設(shè)巧詐,非所以導‘在丑不爭’之義。又《輕侮》之比,浸以繁滋,至有四五百科,轉(zhuǎn)相顧望,彌復增甚,難以垂之萬載”,況且“殺人者死,三代通制。今欲趣生,反開殺路,一人不死,天下受敝”,建議廢除《輕侮法》。最終,漢和帝采納了他的建議,廢除了《輕侮法》,對復仇行為依舊按照原法律規(guī)定處理。之后又發(fā)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就依法未予寬恕了。《后漢書·吳祐傳》記載:“安丘男子毋丘長與母俱行市,道遇醉客辱其母,長殺之而亡,安丘追蹤于膠東得之。(吳)祐呼長謂曰:‘子母見辱,人情所恥。然孝子忿必慮難,動不累親。今若背親逞怒,白日殺人,赦若非義,刑若不忍,將如之何?’長以械自系,曰:‘國家制法,囚身犯之。明府雖加哀矜,恩無所施?!v問長:‘有妻、子乎?”對曰:“有妻未有子也?!匆瓢睬鸫L妻,妻到,解到桎梏,使同宿獄中,妻遂懷孕。至冬盡行刑,長泣謂母曰:‘負母應(yīng)死,當何以報吳君乎?’乃嚙指而吞之,含血言曰:‘妻若生子,名之吳生,言我臨死吞指為誓,屬兒以報吳君?!蛲独Q而死?!蔽闱痖L將辱母者殺死,按照《輕侮法》,自當從輕發(fā)落。但此時《輕侮法》已被廢除,依法殺人者死,吳祐陷入情與法兩難之間,最后不得不依法將其處死,唯一能法外開恩的,就是給他留下了一個子嗣。
魏晉南北朝時期關(guān)于復仇問題立法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三令五申禁止復仇。如曹魏黃初四年(223 年)下詔,“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15〕《三國志·魏書·文帝紀》。北魏太延元年(435 年)規(guī)定,“私輒報(仇)者,誅及宗族”;〔16〕《魏書·世祖紀》。梁太清元年(547 年)詔書稱,“不得挾以私仇而相報復,若有犯者,嚴加裁問”;〔17〕《梁書·武帝紀》。北周保定三年(563 年)也“初禁天下報仇,犯者以殺人論”?!?8〕《周書·武帝紀》。這些不斷發(fā)布的禁令,反映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在這一時期復仇行為的確比較普遍;二是國家法律始終對復仇行為采取嚴厲禁止的態(tài)度。因此,盡管自兩漢以來儒家思想對法律的影響不斷加深,但至少在復仇問題上,依然是以維護國家法律規(guī)定為前提。就以常被后人認為是允許復仇的《曹魏律》為例,其中一項重要規(guī)定,就是“賊斗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會赦及過、誤相殺,不得報仇”?!?9〕《晉書·刑法志》。顯然,允許復仇的前提條件,是“以劾而亡”,亦即只有當兇手逃避法律制裁時,才允許被害人的家人以私力進行救濟復仇。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當時三國鼎立,當超越其政權(quán)管轄范圍時,只能以個人復仇行為來代替國家法律“伸張”正義了。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龐會復仇事件。龐會是曹魏大將龐德的兒子,龐德被關(guān)羽所殺,后龐會隨鐘會、鄧艾攻占蜀漢,為龐德復仇,將關(guān)羽的家人殺光?!?0〕《三國志·蜀書·關(guān)羽傳》注引《蜀記》。所以,魏晉南北朝時期復仇現(xiàn)象普遍發(fā)生的背后,不是國家法律的縱容,而恰恰是國家法律權(quán)威喪失的結(jié)果。
隋唐以降,國家法律對復仇問題一般不再做專門規(guī)定,〔21〕在這方面,宋朝法律可謂是一個特例。《宋刑統(tǒng)·斗訟律》中專門有“復仇”一條,以“臣等參詳”的形式,規(guī)定“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確立了復仇案件奏裁制度。從《宋史·刑法志》中收錄的復仇案件看,都是由君主最終裁斷,以此來協(xié)調(diào)復仇案件處理的立法與司法之間的關(guān)系。復仇行為按照法律規(guī)定處理,但由此也引發(fā)了爭議。如何在堅持國家法律權(quán)威的前提下,根據(jù)具體情況處理復仇案件,依然成為一個突出問題。因此,從古代法律關(guān)于復仇問題的規(guī)制的發(fā)展歷史來看,盡管儒家禮教和傳統(tǒng)習俗提倡和鼓勵復仇,并在司法實踐中引發(fā)了沖突,但至少在國家立法層面,對復仇行為是不予認可、并且嚴厲禁止的。
如前所述,中國古代法律對于復仇行為處理的基本原則可以說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但在實際的處理中,卻不斷出現(xiàn)一些法外開恩的情形,而造成這種情形的根本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禮教的合理性與法律的合法性的沖突之下的二元標準,反映出的是儒家禮教與國家法律權(quán)威之間的博弈;而國家在復仇問題立法上的堅守底線與實踐中的某些靈活處理,正是這種博弈的結(jié)果。
中國古代司法層面對復仇問題合理性與合法性沖突的處理,主要反映在由司法擅斷向司法規(guī)范化方向的嬗變。最初對于一些復仇案件的處理,官員具有較大的裁量權(quán),僅以東漢時期的復仇案件為例,有官員公開為復仇提供方便,如吳許升在上任途中被強盜所殺害,刺史尹耀抓住了兇手,吳許升的妻子呂榮得知后,趕到州衙要求將兇手交給她去處置,尹耀居然也答應(yīng)了,結(jié)果呂榮親手砍下了仇人的頭顱,祭奠亡夫?!?2〕《后漢書·列女傳》。也有的官員網(wǎng)開一面,放縱了復仇者,如緱氏女玉為父報仇,殺夫氏之黨,縣令梁配欲依法處死緱玉,但縣學的學生申屠蟠勸他說:“玉之節(jié)義,足以感無恥之孫,激忍辱之子。不遭明時,尚當表旌廬墓,況在清聽,而不加哀矜!”梁配聽從了申屠蟠的建議,最后免除了緱玉的死罪?!?3〕《后漢書·申屠蟠傳》。更有甚者,有的官員強行放縱復仇殺人者,如郅惲替朋友復仇,親手砍下了仇人的頭,去縣衙自首,并要求縣令依法處置,但縣令卻拔刀威脅他說,“子不從我出,敢以死明心”,放走了郅惲?!?4〕《后漢書·郅惲傳》。再如趙娥替父復仇,手刃仇人后,到縣衙自首,說:“父仇已報,請就刑戮?!钡h令非常同情她,打算棄官同她一起逃亡,倒是趙娥不同意,說:“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結(jié)罪理獄,君之常理。何敢茍生,以枉公法!”后來趙娥還是遇大赦而得以免罪?!?5〕《后漢書·列女傳》。
這種在復仇問題上以所謂的合理性取代合法性的做法,實際上是國家法制權(quán)威缺失的結(jié)果,正如呂思勉先生所說:“國家禁止私人復仇,而自己又不能真正替人民伸雪冤屈?!薄?6〕呂思勉:《中國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0 頁。在這種情形下,個人的私力救濟取代了國家法律的公力救濟,而傳統(tǒng)禮教又為這種私力救濟提供了合理性與正當性的依據(jù)。所以,這種狀況,并不是、也不應(yīng)該是一種“常態(tài)”。對此王安石在《復仇解》一文中說得很清楚:復仇“非治世之道也”,“凡所以有復仇者,以天下之亂,而士之不能聽也。有士矣,不使聽其殺人之罪以施行,而使為人之子弟者仇之,然則何取于士而祿之也?”〔27〕《臨川文集》卷70。正因為如此,當統(tǒng)一的國家法制體系建立之后,這種司法上的隨心所欲便不再被允許。唐朝時的幾起著名的復仇案件的處理,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一起是武則天時的徐元慶復仇案。徐元慶的父親被縣尉趙師韞所殺,徐元慶后來親手將趙師韞殺死,然后去官府自首。武則天打算赦免徐元慶的死罪,但右拾遺陳子昂認為:“先王立禮所以進人也,明罰所以齊政也。夫枕干仇敵,人子之義;誅罪禁亂,王政之綱。然則無義不可以訓人,亂綱不可以明法。故圣人修禮理內(nèi),飭法防外,使夫守法者不以禮廢刑,居禮者不以法傷義。然后能暴亂不作,廉恥以興,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毙煸獞c替父復仇,束身歸罪,“雖古烈者亦何以多,誠足以激清名教,旁感忍辱義士之靡者也”??墒恰鞍粗畤?,殺人者死,則國家畫一之法也。法之不二,元慶宜伏辜;又按禮經(jīng),父仇不同天,亦國家勸人之教也。教之不茍,元慶不宜誅”。那么,在這兩難之間,又該如何抉擇呢?陳子昂的觀點是:“刑之所生,本以遏亂;仁之所利,蓋以崇德”,“今倘義元慶之節(jié),廢國之刑,將為后圖,政必多難,則元慶之罪不可廢也”。因此,他建議對徐元慶“宜正國法,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閭墓,嘉其徽烈,可使天下直道而行。編之于令,永為國典”。顯然,陳子昂的意見很清楚,即在復仇問題上“以私義而害公法,仁者不為;以公法而徇私節(jié),王道不設(shè)”,必須維護國家法律的權(quán)威?!?8〕《陳拾遺集》卷7。
另一起是唐玄宗時的張瑝和張銹復仇案。雋州都督張審素被人控告,監(jiān)察御史楊汪(后改名楊萬頃)奉命處理此案,他以謀反的罪名處死了張審素,張的兩個兒子張瑝與張銹被流放到嶺外。幾年后,張瑝與張銹逃了回來,并伺機殺死了楊汪。兄弟倆被抓獲后,中書令張九齡等建議免除他們的死罪,但裴耀卿、李林甫等人認為“國法不可縱報仇”,唐玄宗也同意裴、李的觀點,對張九齡等人說,“復仇雖禮法所許,殺人亦格律具存,孝子之情,義不顧命,國家設(shè)法,焉得容此”,下令將張瑝、張銹處死。〔29〕《舊唐書·孝義傳》。
再一起是唐憲宗時的梁悅復仇案。富平人梁悅的父親被秦果所殺,梁悅殺死秦果后自首。唐憲宗命尚書省集議。韓愈認為,“不許復仇,則傷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訓;許復仇,人將倚法專殺,無以禁止其端”,復仇的情形非常復雜,不能一概而論,建議“凡有復父仇者,事發(fā)具其事申尚書省,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則經(jīng)律無失其指也”。最終梁悅被處杖一百、配流循州。〔30〕《舊唐書·刑法志》。
關(guān)于這三起案件的處理,后人多有爭論(筆者于本文中也將談到),但有一點可能被忽視了,那就是這三起案件都進入并走完了整個司法程序。這就說明,隨著國家法制秩序的建立,對于復仇案件的處理也被納入了統(tǒng)一的法制化的軌道。此外,從案件處理的討論中也可以看出,過去那種在復仇案件處理上的用禮教規(guī)則代替法律的情形已經(jīng)不再是主流,取而代之的是在處理復仇案件時,首先考慮國家法律的權(quán)威和尊嚴。徐元慶復仇案中,陳子昂考慮的是“守法者不以禮廢刑,居禮者不以法傷義”;張瑝和張銹復仇案中,唐玄宗考慮的是“國家設(shè)法,焉得容此”;梁悅復仇案中,唐憲宗雖然也承認“在禮,父仇不同天”,但同時強調(diào)“而法殺人必死”。因此,不再允許私下復仇,可以說是唐朝法律的一個突出特點。當然,考慮到復仇案件的復雜性,以及“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要求,對于那些比較特殊、影響較大的復仇案件,采取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做法,通過“集議”(朝臣集體討論)的程序,作出合情合理合法的裁決。上述三起案件的處理過程,也正是這種情形的體現(xiàn)。
南宋時著名的王公袞復仇殺人案,同樣很好地詮釋了在復仇案件處理上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之間關(guān)系的協(xié)調(diào)。
紹興二十七年(1157 年),王公袞母親的墓被人盜掘,經(jīng)過追查,發(fā)現(xiàn)是本村無賴嵇泗德所為,便向官府報案,官府很快就將嵇泗德捉拿歸案,嵇泗德也承認了盜墓的犯罪事實?!端涡探y(tǒng)·賊盜律》規(guī)定,“諸發(fā)冢者,加役流,已開棺者絞”,因此,依法應(yīng)當判處嵇泗德絞刑。但紹興府法官認為,根據(jù)“阿云之獄”時所頒布的敕令,按問欲舉自首的,應(yīng)當減罪二等論處,因此判處嵇泗德徒罪;只是因?qū)徲崟r,嵇泗德又“妄引平人”,根據(jù)《宋刑統(tǒng)·斷獄律》“諸囚在禁,妄引人為徒侶者,以誣告罪論”的規(guī)定,最終判處其加役流?!?1〕《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80。王公袞不能認同紹興府的這一判決,他收買了監(jiān)獄的看守,將嵇泗德殺死,并提頭向官府自首。一起發(fā)冢盜墓案由此演變成復仇殺人案。《宋刑統(tǒng)·斗訟律》規(guī)定:“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币虼?,此案便啟動了“雜議”奏裁程序,由給事中楊椿和中書舍人張孝祥會同審議后奏請皇帝裁決。
楊椿和張孝祥從法理與情理的角度,對此案提出了處理意見。首先,如何看待王公袞的“復仇”行為。他們認為,雖然“復仇,義也”,但如果任何人都可以復仇,那么“天下之人,將交仇而不止”,所以“圣人為法以制之。于是當誅也,吾為爾誅之;當刑也,吾為爾刑之。以爾之仇,麗吾之法。于是凡為人子而仇于父母者不敢復,而惟法之聽,何也?法行則復仇之義在焉故也”。換言之,正因為復仇行為道義上的合理性,所以才由國家法律和司法來主持正義,由國家代替?zhèn)€人行使復仇的權(quán)利。也正因為如此,當王公袞抓獲嵇泗德后,并沒有擅自將其處死,而是將他交給官府,說明他相信官府會依法替他伸張正義。所以,王公袞之前的行為,完全是按照法律規(guī)定做的,并沒有不當之處。其次,如何看待紹興府對嵇泗德盜墓行為的處理。他們認為,“(王)公袞之母,既葬而暴其骨,是僇尸也。父母之仇,孰大于是?”按照法律規(guī)定:“發(fā)冢開棺者、絞”,因此嵇泗德的行為依法必死無疑;而如果紹興府依法判處他的死刑,那么王氏兄弟的仇也報了,自然也就不會有后來王公袞的復仇殺人行為了。正是紹興府的法官對嵇泗德從輕發(fā)落,使得王公袞希望通過官府來伸張正義的希望落空,由此才導致了復仇殺人行為的發(fā)生。最后,如何認定本案中相關(guān)人員的法律責任。他們認為,王公袞復仇殺人行為是經(jīng)過官府審理結(jié)案之后發(fā)生的,如果嵇泗德依法不當死,而王公袞擅自將其殺死,那他將因此承擔罪責;但如果嵇泗德依法當死,“而吏廢法,則地下之辱,沈痛郁結(jié),終莫之伸,為之子者,尚安得自比于人也哉”。因此,王公袞的復仇殺人行為是“協(xié)于義而宜于法者也”,既符合禮教,也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為此,楊椿和張孝祥提出的處理意見是:王公袞所殺的,是犯有掘冢罪應(yīng)死之人,所以應(yīng)當認定他為無罪;對紹興府審理此案的官員,應(yīng)當按照故縱失刑追究法律責任?!?2〕《齊東野語》卷9。宋高宗趙構(gòu)根據(jù)他們的意見作出裁決,王公袞最終只是受到了“降一資”的處分,而“紹興府官吏皆坐失刑之罪”?!?3〕《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80。
從楊椿和張孝祥提出的處理意見來看,他們首先否定了擅自復仇行為的正當性與合法性,認為既然由國家法律來伸張正義,個人就不能再進行復仇;但他們又承認了本案的特殊性,即由于司法官員的失職,才導致了王公袞復仇殺人行為的發(fā)生,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責任不在王公袞,自然就不應(yīng)對他進行懲罰。顯然,他們依然是從維護國家法律權(quán)威的立場,來對復仇的責任進行判斷的。明朝邱濬在評論這一案件時也說:“(王)公袞不聞之官而擅殺之,罪之可也;今既聞之官,而官出之,則故縱失刑,罪有所歸矣。”〔34〕《大學衍義補》卷110。
因此,從上述復仇案件的處理過程可以看出,自唐朝起,對復仇案件確立了以合法性為基礎(chǔ)、兼顧合理性的處理原則,從法律上否認了復仇行為的正當性,對具體案件的處理也是在合法性的前提下考慮合理性的問題。這一原則被后世的法律所繼承。
由于受到儒家經(jīng)書的影響,關(guān)于復仇問題的理論探討似乎更關(guān)注如何協(xié)調(diào)合理性與合法性的沖突,其關(guān)鍵就是能否因“禮”而廢“法”的問題。
最早從理論上探討這一問題的,大概要算是東漢末年的荀悅,他在《申鑒》中說:“或問:復仇古義也,曰:縱復仇可乎?曰:不可。曰:然則如之何?曰:有縱有禁,有生有殺;制之以義,斷之以法,是謂義法并立。曰:何謂也?曰:依古復仇之科,使父仇避諸異州千里;兄弟之仇,避諸異郡五百里;從父從兄弟之仇,避諸異縣百里。弗避而報者,無罪;避而報之,殺。犯王禁者,罪也;復仇者,義也。以義報罪,從王制,順也;犯制,逆也,以逆順生,殺之。凡以公命行止者。不為弗避?!薄?5〕《申鑒·時勢第二》。荀悅在此提出了一個問題:復仇行為不合法,但又符合“義”;復仇行為不可放縱,但又不能簡單禁止。解決的辦法就是根據(jù)具體情況,“義法并立”:制之以義,斷之以法。雖然這一觀點看似有些模棱兩可,但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提出將復仇問題納入法制框架進行考慮。所謂“義法并立”的前提,也是基于國家法律的權(quán)威。這一點,可以說是后世關(guān)于復仇問題討論的基調(diào)。
唐朝的徐元慶復仇案中,陳子昂提出了依法將徐元慶處死,但同時替他立碑以表彰他的復仇行為的建議。后來柳宗元專門寫了一篇《駁復仇議》批評他的觀點,認為如果徐元慶的復仇行為是正當?shù)?,那就是官府的失職,不能追究徐元慶的責任;如果他的復仇行為是不正當?shù)模蔷褪恰俺鹛熳又?,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怎么能夠表彰?因此他提出了對復仇案件處理的一個基本原則:不得“以王法為敵仇”?!?6〕《柳河東集》卷4。柳宗元的這一觀點,可以說是代表了自統(tǒng)一的國家法制秩序確立之后,對于復仇問題的基本看法,即首先從合法性角度來考慮其合理性與正當性的問題。從明朝邱濬編纂的《大學衍義補》中的《明復仇之義》一章所列舉的各種觀點來看,也反映了這一點。
首先,復仇行為從根本上說是不應(yīng)當被國法所容許的。吳澄就認為:“為親復仇者,人之私情,蔽囚致刑者,君之公法。使天下無公法則已,如有公法,則私情不可得而行矣?!比绻试S復仇,“殆將使天下以力相陵,交相屠戮,往來報復,無有已時,圣王令典,決不若此之繆”?!?7〕《大學衍義補》卷110。楊鴻烈也認同吳澄的觀點,認為“吳說極是,就歷史事實加以考察,復仇行為絕不足寬恕”。〔38〕楊鴻烈:《中國法律思想史(下冊)》,商務(wù)印書館1936 年版,第180 頁。
其次,就具體案件而言,復仇的情形是非常復雜的,應(yīng)當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分析,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顧元常說:“治平盛世,井井有綱紀,安有私相報仇之事。然事變?nèi)f端,豈可以一律論?!薄胺泊酥悾砸穗S事斟酌,倘不顧事之曲直,勢之可否,各挾復仇之義以相構(gòu)害,則是刑戮之民,大亂之道也?!薄?9〕《大學衍義補》卷110。
最后,在復仇問題上所應(yīng)采取的最好辦法,是由國法伸張正義。丘濬就認為:“蓋人君立法,將以生人,無罪者固不許人之枉殺,有罪者亦不容人之擅殺,所以明天討而安人生也。茍殺人者人亦殺以報之,曰吾報吾所親交之仇也,不分其理之可否,事之故誤,互相報復,無有已時,又烏用國法為哉?”〔40〕《大學衍義補》卷110。
中國古代至少就立法層面而言,“自秦以來,私仇皆不許報復”,〔41〕《大學衍義補》卷110。但由于一些時期和一些地方的官員在案件審理方面有較大的裁量權(quán),加上社會輿論的影響,對復仇案件的處理并不是完全按照法律規(guī)定進行的,也正因為如此,隋唐以降,隨著國家統(tǒng)一法制的建立,對復仇問題首先從立法方面加以規(guī)范。從集古代法律之大成的《唐律》來看,法律對復仇問題不再專門規(guī)定,也就是說,對復仇案件按照一般的殺人罪同等對待;而對于一些比較復雜或社會影響較大的復仇案件,則在司法層面啟動“集議”等特別程序。與此同時,又明確了與復仇相關(guān)的三項特別規(guī)定。
一是合理回擊?!短坡伞ざ吩A律》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子孫即毆擊之,非折傷者,勿論;折傷者,減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币簿褪钦f,對加害者當場反擊的,只要不打死,都可以減輕甚至免于處罰。當然,前提是“子孫元非隨從者”,即子孫之前沒有參與斗毆;如果參與了,“即依凡斗首從論”。
二是不得私和。《唐律·賊盜律》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也就是說,親人被人所殺,私下和解也是犯罪行為?!短坡墒枳h》的解釋是:“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在法不可同天。其有忘大痛之心,舍枕戈之義,或有窺求財利,便即私和者,流二千里?!宾耐鎸Υ苏J為:“從復仇罪和私和罪的關(guān)系中,我們可以看出法律對復仇事件的態(tài)度是要求子孫依據(jù)法律程序告官請求伸雪,私和不究或私行擅殺都是法律所不容許的。”〔42〕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84-85 頁。
三是移鄉(xiāng)避仇?!短坡伞べ\盜律》規(guī)定,“諸殺人應(yīng)死會赦免者,移鄉(xiāng)千里外”,但如果“死家無期以上親”,則“并不在移限”。顯然,這一規(guī)定也是為了避免復仇行為的發(fā)生。
《唐律》中的這些規(guī)定,在從法律上否認復仇行為的同時,也兼顧了倫理的精神,因此這些原則也被后世所繼承,除了元朝法律外,〔43〕《元史·刑法志》“殺傷”條:“諸人殺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仍于殺父者之家征燒埋銀五十兩。”對復仇基本上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但具體表述各有不同。明朝的《大明律》受元朝法律的影響,對復仇行為進行了變通規(guī)定。《大明律·刑律·斗毆》“父祖被毆”條:“凡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子孫實時救護而還毆,非折傷,勿論;至折傷以上,減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若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實時殺死者,勿論?!睆倪@條規(guī)定來看,前半部分是沿襲《唐律》;而后半部分按照薛允升在《唐明律合編》一書中的說法,“實因《元律》也”,〔44〕薛允升:《唐明律合編》卷23 上。并且實際上是變相認同了復仇行為,這同自《唐律》以來確立的禁止復仇的精神相違背,所以薛允升認為:“此又矯枉過正者,平情而論,《唐律》雖嚴,尚有以禮坊民之意;《明律》則導人以私自相殺矣!夫人各有親,親各有子,輾轉(zhuǎn)尋仇,其害伊于胡底,議法者何以不為之防耶?!薄?5〕薛允升:《唐明律合編》卷23 上。
清朝初年的立法雖然在復仇問題上照抄了《大明律》的規(guī)定,但針對司法實踐中的一些復仇案,以“例”的形式,確立了一些具有可操作性的處理原則。從官府編纂的案例匯編《刑案匯覽》等書所收錄的復仇殺人案件來看,針對不同情形的案件,有相應(yīng)的處理?!?6〕筆者于本文中引用的《刑案匯覽》和《刑案匯覽續(xù)編》的版本,均為收錄于法律出版社2007 年版的《刑案匯覽全編》中的版本。
清初順治年間頒布的《大清律集解附例》沿襲了《大明律》的規(guī)定:“凡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子孫實時救護而還毆,非折傷,勿論;至折傷以上,減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若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實時殺死者,勿論。”如前所述,這一規(guī)定是存在問題的,特別是大量的復仇案件,是兇手因種種原因逃脫了死罪,被害人的子孫出于激憤而復仇殺人,所以清雍正三年的條例對此進行補充修改,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本犯擬抵后或遇恩、遇赦免死,而子孫報仇,將本犯仍復擅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乾隆四十二年(1777 年)直隸發(fā)生的沈萬良復仇案的處理,則對這一規(guī)定又有變更。案件的基本情況是:沈萬良之父沈三行竊時被發(fā)現(xiàn)后又拒捕,被事主王廷修追趕毆打致死,王廷修被按照黑夜偷竊被事主毆打致死例,判處徒刑。十多年后,沈萬良又將王廷修殺死。案發(fā)后,直隸總督按照“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本犯擬抵后或遇恩、遇赦免死,而子孫報仇,將本犯仍復擅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的規(guī)定,定罪上報,被刑部駁回,乾隆皇帝就此案專門發(fā)布“上諭”指出:“我朝明罰敕法審慎周詳,生殺悉由讞司,豈容一介不逞之徒,私行報復?況國法既彰,則私恨已泄,仇殺之端,斷不可啟,訓示最為明晰。即子孫復仇之例,若因伊父死于非命,而兇手竟得漏網(wǎng),寃無可伸,其復仇猶為有說。今沈三原系罪人,王廷修又已伏罪結(jié)案。則國法已伸,王廷修即屬無罪之人。乃沈萬良復逞兇故殺,即應(yīng)照故殺問擬。若如該督所擬杖流,將來此風一開,誰非人子,皆得挾其私忿,借口復仇,逞兇撓法,何所底止?豈辟以止辟之義耶!”結(jié)果,沈萬良按照故殺罪,改擬斬監(jiān)候。
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陜西巡撫上報趙宗孔復仇案。趙宗孔的父親趙大典被趙秕麥扎傷身死,趙秕麥擬絞減流,遇赦釋回。趙宗孔為替父復仇,起意將趙秕麥殺死。次年就此案發(fā)布的“上諭”指出:“此案趙宗孔因伊父趙大典被趙秕麥扎死,擬絞減流,釋放回籍。觸起前忿,將趙秕麥致死。向來子報父仇之案,情節(jié)不一,倘有兇手漏網(wǎng),寃無可伸者,其復仇原屬可原。今趙秕麥前已問擬絞候,國法既伸,只因遇赦,減流十年,無過釋回原籍,并非倖逃法網(wǎng)。是揆之公義,已不當再挾私仇。若概與趙宗孔之逞私圖報,則趟秕麥之子,又將為父復仇。此風一開,誰非人子,皆得挾其私忿,借口報仇,勢必至仇殺相尋,伊于胡底。趙宗孔自應(yīng)照部駁,定擬斬候。第念該犯究因報復父仇起見,竟予勾決,究覺有所不忍。若仍得援例減等釋放,又恐被仇之家,往來尋覓,逞兇報復,轉(zhuǎn)非辟以止辟之義。其在未經(jīng)奉旨以前者,仍照舊例辦理外,趙宗孔著入于緩決,永遠牢固監(jiān)禁。嗣后各省遇有此等案件,俱著照此辦理?!薄?7〕《刑案匯覽》卷45,“為父復仇之案分別情節(jié)擬罪”條。這一規(guī)定,也被編入了修訂后的《大清律例》的《條例》中:“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兇犯當時脫逃,未經(jīng)到官,后被死者子孫撞遇,殺死者,照擅殺應(yīng)死罪人律,杖一百;其兇犯雖經(jīng)到官擬抵,或于遇赦減等發(fā)配后,輒敢潛逃回籍,致被死者子孫擅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本犯擬抵后,援例減等,問擬軍流,遇赦釋回者,國法已伸,不當為仇,如有子孫仍敢復仇殺害者,仍照謀故殺本律定擬,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至釋回之犯復向死者子孫尋釁爭鬧,或用言譏誚,有心欺凌,確有實據(jù)者,即屬怙惡不悛,死者子孫忿激難堪,因而起意復仇致斃者,仍于謀故殺本律上減一等,擬以杖一百、流三千里?!?/p>
上述事后復仇的案例在《刑案匯覽》中有不少,基本上都是按照入于緩決,永遠監(jiān)禁的規(guī)定處理的,這樣做的目的,既維護國家法律的權(quán)威和尊嚴,也考慮到了復仇案件的特殊性,盡可能地做到合法性與合理性的統(tǒng)一。當然,復仇的情況是非常復雜的,在《刑案匯覽》中,對一些特殊的與復仇相關(guān)的案件,也根據(jù)其具體情況,進行了處理。
一是父親被殺后隱忍不發(fā),事后找機會復仇?!洞笄迓衫方股米詮统穑珜ψ娓改?、父母被殺而子孫私和的行為,也要處以杖一百、徒三年。道光年間,江蘇發(fā)生了一件父親被殺但兒子并未聲張、事后將仇人殺死的案件。此案中,孫喜的父親孫泳玉同張秉禮發(fā)生口角,被張秉禮用木塊砸死。張秉禮托人請求私和,但孫喜堅持要報官驗尸,于是張秉禮揚言,如果報官就將孫喜全家殺掉滅口。孫喜因張秉禮素日強橫,擔心若不依允,全家會遭毒手,被迫應(yīng)允。過了一年多,孫喜找到機會,趁張秉禮不備,用斧將其砍死。案發(fā)后,官府認為,對孫喜應(yīng)當按照子孫為父報仇,擅殺行兇罪人,處以杖六十;同時,按父親為人所殺而子私和罪,處以杖一百、徒三年。但刑部復核后認為,孫喜是因為畏懼張秉禮強橫,暫時隱忍,“是其勉從之時,已蓄有報仇之意,與棄親忘仇私和者不同”,如果以此論處,“未免情輕法重”;但如果僅按為父報仇,擅殺行兇罪人,處以杖六十,又“未免過輕”。因此,“衡情酌斷,孫喜應(yīng)比照父為人所殺,兇犯當時脫逃,未經(jīng)到官,后被子孫撞遇殺死者,照擅殺應(yīng)死罪人例,杖一百”?!?8〕《刑案匯覽》卷45,“父被殺子畏兇隱忍后殺正兇”條。
二是母親被逼自盡兒子殺死仇人自首。清朝法律對于復仇行為的認定僅限于直接殺害的行為所引發(fā)的報復,對于逼死父母者加以報復能否被認定為復仇,法律并無規(guī)定。道光年間,山西就發(fā)生了一起因母親被逼自盡而復仇殺人的案件。此案中,韓瑞芳的母親韓蘇氏因被許氏尋事毆詈,一氣之下尋短見,自投水缸身死;父親韓遇春也因心懷忿恨,染病身故。韓瑞芳因父母皆被許氏欺陵身故,蓄意復仇,用刀將許氏殺死,赴縣自首。官府對于如何處理把握不定,向刑部請示。刑部認為:韓瑞芳之母系被許氏威逼自盡,非為許氏所殺,因此自應(yīng)報官,明正其罪,不當以私忿仇殺,所以不能按照擅殺仇人罪科斷,而應(yīng)當按照謀殺本例問擬??紤]到其中特殊情況,“只可于秋審時,照謀殺情輕之案,原情酌量辦理。不得牽引人子復仇及擅殺自首諸條,強為比附,以致有乖定例”?!?9〕《刑案匯覽》卷45,“母被凌逼自盡子殺仇人自首”條。
三是兄長為弟弟復仇殺死仇人?!洞笄迓衫穼统鹦袨檎J定的范圍是非常嚴格的,僅限于祖父母、父母,弟為兄、妻為夫復仇涉及名分,也可以比照復仇行為認定,但兄能否為弟復仇,法律無明文規(guī)定。咸豐年間,山西巡撫呈報了這樣一起案件:李合兒的胞弟李連合奸占無服族弟李聯(lián)奎之妻李陳氏,被李聯(lián)奎發(fā)現(xiàn),叫來李閏月一同捉拿,將李連合砍死。李閏月依擅殺罪人律處絞監(jiān)候,后遇赦援免釋放。李合兒認為弟弟被殺并無償命之人,遂起意報仇,用腰刀將李閏月砍死。李合兒按謀殺罪被處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但山西巡撫的呈文中認為,李合兒是為弟復仇,與為父母復仇相類,應(yīng)當在秋審時酌入緩決,永遠監(jiān)禁。刑部駁回呈文,認為:“兄為弟復仇,例內(nèi)既無明文,衡情酌斷,兄之于弟情雖切于骨肉,分究判乎尊卑,自未便與為祖父母、父母復仇者一律辦理,致滋寬縱。所有李合兒一犯該撫聲請酌入緩決永遠監(jiān)禁之處,覈與例意不符,應(yīng)毋庸議?!薄?0〕《刑案匯覽續(xù)編》卷25,“為弟復仇殺死國法已伸人犯”條。由此可見,對復仇行為的認定還是非常嚴格的,目的也是防止借復仇之名而開啟擅殺之門。
復仇是一個古老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個復雜的法律問題;它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協(xié)調(diào)合理性與合法性的沖突,是中國古代處理復仇問題的一個基本特點,也是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法律文化在復仇問題處理上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今天依然有其現(xiàn)實意義。但其實質(zhì)并非以合理性支配甚至是取代合法性,而是在堅守國家法律底線的基礎(chǔ)上,兼顧合理性因素,這也反映出中國古代法律處理復仇問題的一個基本路徑,即通過完善法律規(guī)定,來制止司法上的擅斷行為,同時將儒家禮教的精神融入法律條文,使復仇問題的規(guī)定在強調(diào)合法性的同時,更加具有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