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 溫兆海
明清時期,朝鮮作為藩屬國定期派遣使臣出使中國,歷時長達五百余年。使臣出使期間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記錄中國體驗的使行作品。(1)明代朝鮮使臣出使中國所作的使行記錄多稱“朝天錄”,清代開始使用“燕行錄”一稱。目前,學界也有用“燕行錄”來統(tǒng)稱明清此類文獻的說法,本文中“燕行錄”特指清代朝鮮使臣撰寫的使行記錄。17世紀中葉的明清易代,對朝鮮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產(chǎn)生了劇烈而持久的沖擊。燕行詩作為“燕行錄”中的重要文類,與中朝歷史緊密相涉,書寫著使臣燕行道途的所見所聞、對明朝的眷戀追思、對清朝的百感交集以及行走異國的羈思情懷等。這不僅是其時歷史語境下的真實史料,也是使臣文化心態(tài)最直觀、最生動的復現(xiàn)。
“境接華夷經(jīng)戰(zhàn)伐,地連幽薊閱興亡”,(2)[韓]李德壽:《西堂私載》,《韓國文集叢刊》(18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180頁。清代盛京(即今遼寧沈陽)具有其他燕行沿途城市不可比擬的“歷史—地理”雙重特殊性。作為明清鼎革的最直接見證,盛京經(jīng)歷了從“朝天”到“燕行”的驟變,亦是朝鮮由“思明”向“北學”轉(zhuǎn)變的歷史縮影。燕行詩中的盛京,是清朝“首業(yè)之地”,是燕行必經(jīng)之城,是歷史憑吊之所,極為完整、清晰地投射出朝鮮使臣對清意識的嬗變脈絡(luò)及軌跡。事實上,作為文學體裁的燕行詩,“體現(xiàn)了對歷史復雜性的表征、認知與判斷”,(3)汪正龍:《重審文學的歷史維度——兼論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第174-182頁。保留了使臣的集體記憶,成為其思想—心靈史的有力見證。本文以朝鮮使臣盛京主題燕行詩為線索,鉤沉明清鼎革以降二百余年間盛京書寫流變,通過探求其中所表達的情感及思想關(guān)照個體和時代。在論證清代朝鮮使臣對清意識之遞嬗的同時,借此管窺兩國關(guān)系和文化交流的變化與發(fā)展,以期探究他們對東亞格局變動的認知與反饋。
清初,朝鮮遣使是在清強大的軍事壓力下“含怨忍痛、迫不得已”的政治表態(tài)。朝鮮朝自建立之初就與明朝確立了宗藩關(guān)系,仰慕其為中華文明上國。經(jīng)歷萬歷年間的“壬辰戰(zhàn)爭”,朝鮮更加感激神宗皇帝“動天下之兵,費天下之財”以拯救其于危國邊緣的“再造之恩”。(4)[韓]洪大容:《湛軒燕記》,[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43),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79頁。明亡后朝鮮堅持“尊周思明”,此時期的朝貢旅程、追思明朝、“悲情想象”成為盛京燕行詩主旋律。
都城在他國注視者的目光下易被視為國家的象征。天命十年(1625)后金遷都于沈,天聰八年(1634)改“沈陽”為“天眷盛京”。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為“大清”,沈陽遂稱清開國之都。同年12月清出兵朝鮮,次年(1637)朝鮮降,簽訂城下盟約對清納貢稱臣,與明的宗藩關(guān)系就此徹底切斷。此次“丙子戰(zhàn)爭”給朝鮮帶來沉重的打擊。清代盛京雖先為朝貢中心后為陪都,乃是燕行必經(jīng)之城,然對清的敵視與怨恨,令使臣對這座城市充滿了蔑視。“由南門入,左右市廛一如漢制,驅(qū)入東館即鎖門”,(5)[韓]李景稷:《赴沈日記》,[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1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26頁。清初“燕行錄”中對盛京城寥寥數(shù)語的記載,排斥與反感之下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
至于清初的盛京形象,又將如何呈現(xiàn)在被迫踏上燕行之路的朝鮮使臣燕行詩之中呢?崇德四年(1639),申濡“以(朝鮮)侍講院文學,陪從沈館”,其間作《沈中雜詩四首》,從自然環(huán)境寫起,層層遞進描繪出“胡兵”遍野的肅殺情景,刻畫出爭戰(zhàn)中求生百姓的苦難生活。其中兩首茲錄于下:
萬古遼陽塞,清秋朔漠庭。天文西見斗,地理北通溟。
水帶城陰黑,烽連野戍青。傳聞選車騎,氈幕遍郊坰。
羌婦含愁思,胡兵半渡遼??薹蛟器偌簦驮峒堝X燒。
漢將久無敵,單于猶自驕。連年未解甲,殺氣滿層宵。
(6)[韓]申濡:《沈館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1),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22-23頁。
其組詩中帶有貶斥色彩的詞語反復出現(xiàn),通篇充斥著蔑視與仇恨的控訴。事實上,“窟”“穴”“巢”等字眼頻繁出現(xiàn)在清初使臣詩中用以指代盛京。此前,1637年入沈的燕行隨員金宗一就寫道:“安能掃卻連城窟,挾鳥歸來漢水都”。(7)[韓]金宗一:《魯庵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27),首爾:景仁文化社,2006年,第196頁。金堉1644年也曾在沈館有如出一轍的慨嘆:“何當迅掃氈裘域,包虎深藏退日戈”。(8)[韓]金堉:《潛谷遺稿》,《韓國文集叢刊》(8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2年,第33頁。暗示渴望明朝能夠力挽危局,可見朝鮮正強烈期盼大明能夠武力復國。時間的流逝也并未使他們淡忘仇恨,到了“遼沈中原失,于今歲六旬”的1683年,沈城依舊被謝恩正使金錫胄憤恨地注視著:“漸營新窟穴,猶壯舊城闉”。(9)[韓]金錫胄:《搗椒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4),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5頁。
倘使稱謂意味著固有偏見,那么對現(xiàn)地體驗的書寫,其敵視、貶斥之意則更為明顯?!八褍?,風急槖駞鳴。劍氣奔星落,弓聲過雁驚”,(10)[韓]申濡:《沈館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1),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23頁。申濡通過連續(xù)渲染出的蕭瑟意象來凸顯戰(zhàn)地之凄涼情景,意欲烘托其筆下城池“殺氣滿層宵”的肅殺氛圍,實則更似其心理情感的外在投射。1637年,金宗一則表達得更為直接:“行八日得達于沈,未及數(shù)十里,望見黑祲團結(jié)直上,盤空漲天,乃沈都也”。(11)[韓]金宗一:《魯庵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27),首爾:景仁文化社,2006年,第222頁?!昂诘墶睘楹谏畾?,意指不祥天象。幾十年后,戰(zhàn)事遠去的沈遼已是民康物阜,金錫胄眼中景色卻依舊一派蕭索蒼茫:“塞日翻成祲,邊風易作塵”,詩中自注曰:“是日,白虹貫日”。(12)[韓]金錫胄:《搗椒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4),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5頁。白色的長虹穿日而過,古人認為此天象是君王殞命、大變將至的預兆。足見金錫胄對清朝、清帝的厭惡與咒詈,他亦力圖通過天氣、景物等的描繪,展示清朝危在旦夕的征兆。至此,關(guān)于盛京的意識形態(tài)描寫,已成固有書寫模式,演變?yōu)槭钩夹闹小昂敓o百年之運”的隱喻。他們一邊揣測清朝的氣運,一邊祈禱大明的恢復,這是在政治上配合清朝的表面下,內(nèi)心卻拒絕接納和妥協(xié)的一種發(fā)泄方式。對“皇明中華”恢復的強烈期盼不止體現(xiàn)在朝鮮使臣詩文中,更是其君臣上下的一致立場。1686年,朝鮮肅宗曾對大臣說,“自古匈奴入處中華者,皆不能久長。而今此清虜據(jù)中國已過五十年,天理實難推知也。大明積德深厚,其子孫必有中興之慶”。(13)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下編·卷三·第十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125頁?!俺枪樟艉?,山河尚帶羞”(14)[韓]洪柱元:《無何堂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30),首爾:景仁文化社,2006年,第532頁?!爱犖艋嗜A凡幾過,舊時城郭已全非”,(15)[韓]崔錫鼎:《椒余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9),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03頁。17世紀的使臣,多次顯露對明亡的惋惜追憶之情。清入關(guān)后推行高壓政策,鉗制之下的舉國學人士子多不敢秉筆直書。而反觀朝鮮,其對清履行外交的文書似無僭越,然其內(nèi)心的抗拒與鄙視,君臣上下對清“朝而不宗”的應對策略,都在燕行詩中展露無遺。
17世紀朝鮮使臣對盛京的實地體驗,往往沉浸于個人歷史情感,使相關(guān)書寫只有情感投射而缺少現(xiàn)實描摹。這種集體書寫背后蘊含著深層文化意蘊,反映了使臣的強烈“華夷”觀,強調(diào)明之“正統(tǒng)”,將清視為“夷狄”。清建立之初的幾十年,朝鮮朝廷充斥著攘夷復仇的氣氛,孝宗更曾倡議“北伐”并暗中備戰(zhàn),想以此光復大明。這一時期使臣詩中的盛京多呈現(xiàn)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負面形象,承載著對清的敵視與貶斥。這些文本帶有濃烈的歷史意識,傳達的信息在后續(xù)反饋中不斷得以強化。直至17世紀末,此“壟斷”式書寫,隨著康熙帝平定三藩、統(tǒng)一臺灣,并進一步對朝鮮推行“懷柔”政策而漸漸出現(xiàn)轉(zhuǎn)變。
康熙二十五年(1686)夏,謝恩使書狀官吳道一將抵盛京之際,聯(lián)想以往“燕行錄”中此地種種描述,不禁慨嘆“此行何事不傷心”。(16)[韓]吳道一:《燕槎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9),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59頁。然而真正入城,眼見的卻是“畫閣連空”“關(guān)外富商”“夾路銀幡”……大為震撼的吳道一,擺脫前人之“悲情想象”,忠于所見所感,賦詩《沈陽感懷》云:
周遭城郭帶山河,畫閣連空粉堞峨。關(guān)外富商爭綰轂,云南名士半移家。
橫風玉勒花驄鬧,來路銀幡錦肆夸。此地經(jīng)過偏有感,野梨江上淚添波。
(17)[韓]吳道一:《燕槎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9),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60頁。
這絕非一首普通的燕行感懷詩,透過字句直抵內(nèi)心,便不難感知清朝的日益強盛昌隆帶給一位朝鮮使臣的心理震撼與沖擊。8年后的1694年,他再次赴燕則感嘆:“從古地形遼左大,即今天府沈陽雄”。(18)[韓]吳道一:《后燕槎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9),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123頁。詩中稱沈陽為“天府”并承認其“雄大”,這是對此前使臣詩中一貫貶斥書寫的極大挑戰(zhàn)與重要轉(zhuǎn)折。吳道一筆下全新的盛京形象,發(fā)出了朝鮮使臣心理轉(zhuǎn)變的先聲,盡管在一片鄙視否定之聲中顯得單薄乃至突兀,卻埋下了轉(zhuǎn)機開始的細微伏筆。
從17世紀末進入18世紀,“康乾之治”下的清朝,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上無不日益強盛繁榮起來,這令使臣開始關(guān)注起現(xiàn)實盛京。燕行詩內(nèi)容也從單一的歷史情感抒發(fā),擴展到對城池建筑、軍政設(shè)施、社會經(jīng)濟、人文風俗等的全面觀察,盛京書寫隨之立體豐富起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雍正三年(1725)的燕行隨員趙文命。其《沈陽雜詠十絕》等詩以及記錄道途見聞的《燕行日記》,角度宏觀、觀察細微,為認識這一時期的盛京提供了寶貴史料,如有:
粉堞峩峩十里回,三層樓閣郁崔嵬。
陪都一一皇居樣,左右衙門五部開。
(19)[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3頁。
這是盛京城給他的直觀感受,并提到陪都地位,對此他在另一首詩中又評騭道:“奉天都統(tǒng)僭如君,關(guān)外雄藩蓋此云”。(20)[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3頁。盛京戰(zhàn)略地位重要,八旗精銳咸聚,其詩云:“山海以東千里土,黑衣全屬沈陽軍”“門外尋常列甲兵,雙雙戈戟雪霜明”。(21)[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3頁。趙文命對軍事頗為關(guān)注,路逢盛京甲軍“押領(lǐng)載銀車八輛”,曾詢問軍士銀俸問題?!坝忠姅?shù)三甲軍驅(qū)近百匹馬群而去,無羈無縶,而略無橫逸,低頭垂鬣,如爭一路”,遂稱贊“胡兒御馬之能也”。(22)[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601頁。而詩句“百隊旗亭次第開,商車日日響如雷。長簾云自牛莊至,大布皆從錦衛(wèi)來”(23)[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3頁。則是對繁庶市肆經(jīng)濟的觀察。
盛京在諸多方面都給使臣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城池規(guī)模之宏大,軍政設(shè)施之完備令其倍感驚異。明朝設(shè)“沈陽中衛(wèi)”屬遼東都司,規(guī)模甚為有限,而經(jīng)清幾十年間數(shù)次修繕擴建,城池宮闕、軍政設(shè)施皆已相當宏偉堅固。1721年,謝恩副使李正臣提及此地軍事實力時這樣描述:“馬畜千群皆可戰(zhàn),鐵城重壁不須關(guān)”。(24)[韓]李正臣:《櫟翁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53),首爾:景仁文化社,2008年,第12頁。如正使李德壽筆下“關(guān)外雄藩說沈陽,崢嶸危堞拂云長”,(25)[韓]李德壽:《西堂私載》,《韓國文集叢刊》(18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180頁。這般描述正逐漸成為使臣書寫盛京城的共識。書狀官李喆輔則尤其對城池工事之堅固贊不絕口稱“最是內(nèi)外城制整齊堅致”,以至自愧不如而感慨“觀此而乃知我國城筑,真兒戲耳”。(26)[韓]李喆輔:《丁巳燕行日記》,[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37),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48頁。不僅如此,盛京地區(qū)經(jīng)濟的繁盛也被格外關(guān)注。清入關(guān)后,其作為陪都政治功能相對弱化,逐漸轉(zhuǎn)向以經(jīng)濟為中心。市井奢麗、商鋪林立、雜貨諸肆、人聲鼎沸,發(fā)展為關(guān)外最大的貿(mào)易中心、貨物集散地,具有濃厚的商業(yè)氛圍和顯著的地方特色。(27)劉錚:《燕行與清代盛京:以〈燕行錄〉為中心》,北京:九州出版社,2019年,第128頁。1729年,金舜協(xié)記載:“(盛京)左右市肆其架屋之絕妙宏壯難皆稱之,而廛房所在貨物可謂壯矣。初見遼陽其市肆之盛倍蓰于我東矣,今見沈陽又倍蓰于遼東,可見其大小之懸殊”。(28)[韓]金舜協(xié):《燕行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38),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231-232頁。城中街道蔚然興盛的商業(yè)景況令使臣眼花繚亂:“遲遲驅(qū)入市坊隈,著處繁華錦綺堆。十字街頭樓閣出,三重城里府衙開。群胡駭見衣冠集,行賈攜將物貨來”。(29)[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3頁。1732年,李宜顯亦詩云:“沈府重關(guān)內(nèi),邊城列堡前。高閎堆玉貝,華肆繪金仙”。并特別自注云:“沈陽以繁華稱”。(30)[韓]李宜顯:《壬子燕行詩》,[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3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31頁。
以上所述是使臣切實感受到盛京的繁華富庶后,進行的豐富記述。然而,物質(zhì)層面的直面與正視,尚不能抵消文化維度對清的鄙夷與不滿。究其原因,是維護程朱理學的朝鮮士大夫階層在18世紀仍深受“尊周思想”與“華夷觀念”影響,使其常對沈地人文風俗等加以質(zhì)疑與批判。類似“賈轂近轎腥觸鼻,郵人勸馬喚驚眠。殊方飲食難調(diào)胃,酒是駝酥肉是羶”(31)[韓]李正臣:《櫟翁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53),首爾:景仁文化社,2008年,第12頁。的表述亦頻頻出現(xiàn)在詩中。趙文命在沈就曾作《可怪》一詩:
可怪夷風盡染華,看來一一與人差。家唯供佛寧祀祖,夏或披毛不著麻。
剃發(fā)乳兒皆戴笠,白頭村女亦簪花。唯存一事如唐法,客至尋常進茗茶。
(32)[韓]趙文命:《鶴巖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444頁。
他眼中的盛京地區(qū),漢人男子剃發(fā)胡服,滿族老婦亦涂粉簪花,全國上下皆崇佛淫祠,已然不再是過去“中華上國”的形象。趙文命由此認為原本的華夏大地“夷風盡染”,早已風俗不純。
18世紀以降,在清強大的軍事力量、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雄厚的財力物力面前,朝鮮逐漸在政治上開始承認清朝。這也使燕行使臣得以正視盛京,震撼于它的繁榮與興盛;然而進一步了解其民風民俗后,崇奉朱子學的他們又充滿了鄙夷之情。這種政治與文化上的矛盾態(tài)度,使其筆下的盛京書寫多樣而復雜。他們更加堅信“中華”已辱沒于“夷狄”之手,認為朝鮮堅持正宗的禮儀成為中華文明的守護者,因此竟發(fā)出“綱常終得賴誰存”(33)[韓]李世白:《雩沙集》,《韓國文集叢刊》(14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418頁。的詰問。通過塑造“夷俗盡染”的清朝社會,來反襯其作為中華思想繼承者的“優(yōu)勢”地位,“小中華”意識因文化上獲得的優(yōu)越感而進一步加強。朝鮮“比17世紀更加徹底地體現(xiàn)出要將作為‘華’的朝鮮與作為‘夷’的清朝區(qū)分開來的強烈的華夷分離意識”。(34)徐東日:《朝鮮使臣眼中的中國形象——以〈燕行錄〉〈朝天錄〉為中心》,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49頁。
然而,即便是在日趨自閉于“小中華”的朝鮮內(nèi)部,依然有燕行使臣萌發(fā)了新的覺悟。1728年,正使尹淳親眼見識了“沈陽大都會,巫閭大氣勢”,又慨嘆清朝“城池民物市肆之鉅麗繁華”,進而產(chǎn)生“回思我東,若井底觀天,迫隘不能容也”的反思,在細心觀察清朝諸多先進的民生制造之法后,甚至提出“一一取法以來,亦經(jīng)世之一助”(35)[韓]尹淳:《白下集》,《韓國文集叢刊》(192),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346-347頁。的想法??梢姡谡暻宄l(fā)展的基礎(chǔ)上,朝鮮開始注重將“自我”與“中華”進行比較,轉(zhuǎn)向內(nèi)在關(guān)注的思想漸現(xiàn)端倪。當然,這種對朝鮮主流傳統(tǒng)華夷觀的挑戰(zhàn)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尹淳的觀點在當時受到了朝鮮政學界的強烈批判與打擊。
歷史行至18世紀下半葉,百年已過,清朝非無滅亡之兆反而愈發(fā)昌隆,而固守傳統(tǒng)華夷思想的朝鮮卻停滯不前、民生凋敝。在不可回避的巨大現(xiàn)實落差之下,一些使臣帶著疑問踏上了燕行之路。1778年,謝恩正使蔡濟恭在《盛京行》中,不僅詳細描繪了盛京商業(yè)繁盛、財物積聚的盛況,更提及了其武備強大、地位尊崇的優(yōu)越,詩中有句云:
黃瓦鱗鱗間碧瓦,中天赫日照行宮。別起牌樓十字街,列肆濟濟分西東。
高揭標號金作榜,錦繡珠玉堆玲瓏。天覆地載生萬貨,光怪晝夜霏彩虹。
五部衙門郁相當,沈陽將軍官最雄。一路東走接靈塔,車輸白金齊華嵩。
有時皇帝謁陵至,飛騰萬騎爭虎熊。萬國使者問安來,蹌蹌執(zhí)玉趨走同。
(36)[韓]蔡濟恭:《含忍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40),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45頁。
18世紀下半葉愈加繁昌的盛京,帶給朝鮮使臣全新的視域與體驗,使他們更加感受和見識到清朝的鼎盛偉業(yè)。洪大容、樸趾源等有識之士敏銳地意識到“小中華”思想的局限,使他們積極反思、尋求富國裕民的途徑,價值觀念也由此轉(zhuǎn)向。這是朝鮮關(guān)注點明確向內(nèi)轉(zhuǎn)移的時代,新的華夷觀念與“北學”思想應時而生。
乾隆三十年(1765),時年34歲的朝鮮文人洪大容,抱著愿見天下奇士的目的開始了他的中國之旅。其《燕記》記述了在中國的諸多見聞,回國后,又在撰寫的散文《醫(yī)山問答》中進一步提出了“華夷一也”和“域外春秋”的觀點。洪大容思想的轉(zhuǎn)變,對后來“北學派”的誕生和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37)王國彪:《朝鮮“燕行錄”中的“華夷”之辨》,《外國文學評論》2017年第1期,第33-49頁。樸齊家受洪大容思想影響,于1778年至1801年間4次出使燕京,力主朝鮮“利用厚生”,大力倡導“北學”中國。他著述的《北學議》標志著北學思想體系的確立,促進了“北學派”的形成。1780年,隨使團赴燕祝壽的樸趾源,也是18世紀北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樸趾源在《驲汛隨筆》中稱“為天下者,茍利于民而厚于國,雖其法之或出于夷狄,固將取而則之”,(38)[韓]樸趾源:《燕巖集》,《韓國文集叢刊》(252),首爾:景仁文化社,2000年,第177頁。旗幟鮮明地闡釋了北學立場。
在“北學”思想與新型華夷觀影響下,朝鮮士大夫在政治、經(jīng)濟上更加肯定了清朝的優(yōu)越性,因而懷有“利用厚生”“富國裕民”之目的觀察體驗中國的使臣逐漸增多。從“思明”到“北學”,盛京書寫也完成了由鄙視到直視、最終以肯定為主的轉(zhuǎn)變。1782年,副使洪良浩出使清朝時,作《盛京》詩云:
白頭山下射雕歸,黃草嶺前萬馬肥。大漠飛騰龍虎氣,雄城睥睨帝王畿。
云生黑水成豐沛,天送長星入紫微。席卷八荒高一榻,福陵梓樹已盈圍。
(39)[韓]洪良浩:《燕云紀行》,[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41),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289頁。
1789年,金祖淳更強調(diào)了盛京地理位置與政治地位的重要性:“地利誰如古范陽,盤遼枕海設(shè)堅墻。贏輸滿漢分形日,先后熊袁掎角場。五部留司規(guī)密勿,八旗諸族號精良”。(40)[韓]金祖淳:《燕行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45頁。清歷代統(tǒng)治者對盛京皆極為重視,不僅是清人將其視為“根本之地”,更在于其地理的特殊要位。樸趾源的《盛京雜識》中對此分析道:“沈陽乃其始興之地,則東接寧古塔,北控熱河,南撫朝鮮,西向而天下不敢動,所以壯其根本之術(shù),非歷代所比故也”。(41)[韓]樸趾源:《燕巖集》,《韓國文集叢刊》(252),首爾:景仁文化社,2000年,第162頁。突出了盛京對周邊地區(qū)強大的連通與牽制作用??梢姡藭r期使臣已不單著眼于關(guān)注現(xiàn)實盛京,更試圖探究其歷史淵源。
值得注意的是,朝鮮使臣關(guān)于盛京的歷史意識,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盛京本身的關(guān)注,另一方面則是對朝鮮館、“三學士”殉節(jié)處等遺跡的瞻仰與憑吊。“丙子戰(zhàn)爭”后,朝鮮向清納貢稱臣,并送昭顯世子及鳳林大君等至沈陽為質(zhì)子。此外,力主抗清的洪翼漢、尹集、吳達濟三人在沈陽被殺,號稱“三學士”。崇德五年(1640),“丙子斥和”的朝鮮大臣金尚憲又遭清朝追究,押拘于沈,其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命名《雪窖集》。此后,每當朝鮮使臣踏入盛京,這些記憶與想象中的“歷史”便一次次重現(xiàn)。“翻思丙丁歲,清血自沾濡”,(42)[韓]柳命天:《退堂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40),首爾:景仁文化社,2007年,第408頁。按:“濡”為“襦”之誤。盛京因而成為燕行途中最為特殊的歷史憑吊之所,使臣于此地常借詩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憤與緬懷之情。1680年,副使申晸作《沈中感舊》,詠詩志感以緬懷朝鮮孝宗,詩云:
王孫芳草未言歸,曾作咸陽一布衣。
自是天心元有定,箕封休運屬龍飛。
(43)[韓]申晸:《燕行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2),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39頁。
詩中引戰(zhàn)國楚太子“咸陽布衣”之典故,抒發(fā)了對當年孝宗入質(zhì)沈陽這一史實的悲憤哀怨之情。正因如此,即便后來朝鮮館已是“舊館荒涼敗壁空”,卻依舊是使臣“城南駐馬徘徊久”(44)[韓]金興慶:《燕行詩贈季君》,[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96-397頁。的彷徨踟躕之地。除對孝宗的緬懷外,謳歌金尚憲、“忠烈三學士”之詩作亦甚為多見?!拔骱羽^里再拘時,往事猶征雪窖詩”(45)[韓]李世白:《雩沙集》,《韓國文集叢刊》(14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419頁?!把┙堰z篇今尚在,鴻泥陳跡杳難攀”(46)[韓]崔錫鼎:《椒余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29),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04頁。等即是對金尚憲的悼念。1749年,書狀官俞彥述則對三學士倍加推崇:“聞昔西門路,三人共殺身。魂應為趙鬼,名足并殷仁。柴市風猶冷,燕山草不春。蠻夷亦嗟嘆,東國大明臣”。(47)[韓]俞彥述:《松湖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78),首爾:景仁文化社,2009年,第327頁??梢哉f,“冠蓋迢迢入沈陽,至痛在心人誰識”,(48)[韓]黃景源:《江漢集》,《韓國文集叢刊》(224),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45頁。恐怕正是使臣入沈回憶起這段歷史時的真實寫照。過往歷史不會改變,但“注視”與“想象”歷史的人在變。在18世紀“北學”思想影響下的朝鮮,這段歷史也因而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鞭策激勵著朝鮮不斷反思、尋求進步。
18世紀下半葉的“北學”思想積極拓展了朝鮮士大夫階層的視域和思想,促使后人積極思考、探索前行。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北學”思想自身存在著局限性,事實上也并未得到大規(guī)模的實踐,更沒能完全取代傳統(tǒng)的華夷觀。但傳統(tǒng)華夷觀在朝鮮的影響卻因此受到了極大的沖擊與挑戰(zhàn),其對中朝關(guān)系的影響日趨衰微。而這一時期使臣燕行詩中對盛京以肯定、贊揚態(tài)度為主的書寫,在眾多“燕行錄”文本中如同一面明鏡,清晰地映射出朝鮮使臣情感與思想的轉(zhuǎn)向,這也標志著朝鮮深度完成了從“思明”到“北學”的重大歷史轉(zhuǎn)變。
經(jīng)過18世紀中朝關(guān)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以及受“北學派”促成的良好人文交流環(huán)境的影響,朝鮮文人積極接觸清朝學術(shù)和思想,在19世紀與清人展開了密切頻繁的多角度、深層面的互動交往。在此氛圍下,使臣面對盛京的心態(tài)也更加客觀與平和,19世紀的盛京終于以一座普遍意義上的異國城市形象出現(xiàn)在燕行詩中。他們以探尋的目光注視這座城市,以興奮的筆觸描繪異域景物風俗,同時抒寫著羈旅之苦與思鄉(xiāng)情懷。而與盛京地區(qū)文士的相識與交往,也進一步體現(xiàn)了中朝兩國平等相待的深層次人文交流。(49)金柄珉:《文明對話: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與展望——以中國與韓國的人文交流為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7-25頁。
嘉慶十年(1805),書狀官姜俊欽抵達盛京。異域的韶光春日、燈火炊煙,令他生出許多思戀親友故土的離愁別緒,《渾河》一詩即寫盡了羈旅途中對歸國之期的殷殷期盼:“白塔斜陽萬里,渾河春水千家。東歸政在何日,落盡關(guān)山杏花”。(50)[韓]姜俊欽:《輶軒錄》,[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7),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3頁。1829年,譯官李尚迪隨冬至使一行入燕。天氣轉(zhuǎn)寒舟車勞頓,行至盛京,再難掩對親友的思念之情,遂賦《沈陽示謙受》,詩云:
耶里江西落照移,暝塵蓬勃掩車帷。
他鄉(xiāng)一醉葡萄酒,今夕孤吟雨雪詩。
(51)[韓]李尚迪:《恩誦堂集》,首爾:亞細亞文化社,1983年,第14頁。
數(shù)日顛簸于暝塵車帷,望著眼前的渾河落日,孤高曠遠之中的漂泊旅人倍感寂寞蒼涼。此情此景唯有將這愁思傾注至杯酒,寄托于詩情,以期他鄉(xiāng)一醉解千愁。1835年冬至使書狀官趙斗淳,記錄了羈旅思鄉(xiāng)之際收到兄長書信的驚喜與欣慰:“看云步月意何如,地北天東夢到疏。可是今程奇事在,沈陽城外見家書”。(52)[韓]趙斗淳:《心庵遺稿》,《韓國文集叢刊》(307),首爾:景仁文化社,2003年,第77頁。幾十年后的1869年,“行邁支離不暇閑,四旬才到沈遼間”(53)[韓]李承輔:《石山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131),首爾:景仁文化社,2012年,第359頁。的冬至正使李承輔,其使行之路卻因年邁而愈顯苦楚與艱辛,衣食住行無不令他倍感磨難:“人間難事路為難,今日餐如昨日餐。曉角每憎驚睡起,重裘莫御逼肌寒??v然車卒驅(qū)豪快,其奈轎夫告苦酸。原隰只緣王事竣,敢言氣力向衰殘”。(54)[韓]李承輔:《石山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131),首爾:景仁文化社,2012年,第359頁。如此,使臣在沈期間,多借詩抒寫其羈旅之困苦與思鄉(xiāng)之愁緒,“今夜知應中野宿,吾生自信任浮萍”(55)[韓]申錫愚:《海藏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127),首爾:景仁文化社,2011年,第552頁?!扒逑驴土ⅲ蛟律蠔|臺。秋思前年似,鄉(xiāng)愁此日來”(56)[韓]李田秀:《入沈記》,弘華文主編:《燕行錄全編》(第二輯·第十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05頁。等,皆是此般情感之傾訴。
使行之途固然奔波艱辛,但從中體驗異域風土人情卻也不失為旅途的趣味。1828年,樸思浩詩云:“盛京自古繁華地,繡錯雄都百物豐。虹際雙龍開復道,云間五鳳繞行宮。一城堤柳煙絲綠,萬戶盆榴雨葉紅。余取葡萄酒十斗,赤欄橋畔訪梅翁”。(57)[韓]樸思浩:《燕薊紀程》,[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8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68頁。此詩景中寄情,字里行間透露出抵沈后輕松愉悅的心情以及對沈城風物細膩新鮮的感受。1858年,謝恩副使金永爵亦有詩句:“沈陽兒女滿頭花,雪白雙騾駕繡車。路遇朝鮮年使至,琉璃罩眼暗窺些”。(58)[韓]金永爵:《邵亭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126),首爾:景仁文化社,2011年,第340頁。筆調(diào)柔和輕快,以細膩的筆觸描摹出盛京兒女的俏皮與嬌羞,塑造出充滿生活氣息的滿族女子形象。次年2月,燕行歸途,金永爵更難掩從容忻悅之情,寫下一組別具韻味的組詩《沈陽歸路》,其云:
圍墻累甓屋無梁,日日驢車載糞忙。塞上沙田多瘠薄,春來猶得種高粱。
赴市村翁鬢發(fā)星,掛驢錢吊買魚腥。新春擬課兒孫讀,更購新鐫三字經(jīng)。
(59)[韓]金永爵:《邵亭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126),首爾:景仁文化社,2011年,第341頁。
這是一組反映鄉(xiāng)村生活的詩作,既是一幅風景畫,又是一幅風俗畫。詩中采用白描手法勾勒出大環(huán)境,“圍墻”“驢車”“塞上”“沙田”,有靜有動,寥寥數(shù)筆便生動描畫出當?shù)氐奶厣L土人情。從詩中亦可見村民生活忙碌充實,精神愉悅且上進。金永爵筆下的盛京郊區(qū),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詩中通篇洋溢著積極祥和的氛圍,字里行間透露出書寫者對異國鄉(xiāng)村細致入微的觀察與欣賞。
除上述表達羈思與描繪風貌的詩作外,在盛京地區(qū)與清朝文人的交游唱和詩也占有很大比例。這是由于,在前期北學派文人的持續(xù)引導和影響下,朝鮮文人開始懷著體驗學習先進文化的心態(tài)出使中國,并積極了解清朝學術(shù)思想、加入文壇活動。此后,朝鮮政學界要人金正喜、申緯等隨使團進京,拜翁方綱為師,為其后兩國文人進行更為深廣的交流提供了良好的基礎(chǔ)和氛圍。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盛京燕行詩亦見證了中朝文人之間蓬勃廣泛的深入交流。1812年,申緯赴燕駐留盛京期間,與時任盛京將軍的和瑛相見并進行了諸多交流,其《題沈陽將軍和太庵(寧)西藏賦后》云:
將軍棨戟盛京城,早識西藏賦有名。
一自魚鳧通鹿馬,萬重山里萬重程。
(60)[韓]申緯:《奏請行卷》,[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7),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72頁。
和瑛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曾任副都統(tǒng),充西藏辦事大臣,任職8年。《西藏賦》是其撰寫的描繪藏地宗教民俗、地形物產(chǎn)等的長篇散文??梢娚昃暡粌H知曉和瑛其人,更對其過往經(jīng)歷及文學創(chuàng)作頗為了解和贊賞。另一首《太菴席上,贈奉天府尹工部富侍郎(俊)》則敘述了申緯等使臣參加了和瑛宴席,結(jié)識工部侍郎富俊并對其稱賞不已:“侍郎英竗氣如虹,茶果留人廨宇中。簡選名卿須重寄,文淵文溯兩京雄”。(61)[韓]申緯:《奏請行卷》,[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7),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72頁。申緯作為朝鮮著名文人,在沈期間即表現(xiàn)出對清人學識風度的贊譽有加,并熱衷展開積極深入的交流。1828年,樸思浩《贈繆楳澥公恩》一詩,也記載了他與當時盛京名士繆公恩相識相交、依依惜別的真摯情誼:“沈河風日麗,老樹自生花。怊悵令人別,關(guān)山度歲華”。(62)[韓]樸思浩:《燕薊紀程》,[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85),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368頁。如果說結(jié)識新交令人欣喜無比,那懷念舊識就顯得尤為惆悵了。1831年,謝恩正使洪奭周借詩抒寫,道出歲月匆匆、故人不再的悵惘與悲戚:
遼鶴重來歲月深,異方何處更披襟。
攔街短發(fā)皆新面,只覓清心一粒金。
(63)[韓]洪奭周:《淵泉集》,《韓國文集叢刊》(293),首爾: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103頁。
此詩題云:“沈陽城中,有李維翰、潘文典、馮好善三人,皆廿九年前譚話唱酬者也。今問之,皆無知者”??梢姸拍昵霸谏虺侵信c三位清文人的推誠相與,給他內(nèi)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與期許。洪奭周未能與知音重逢,然而朝鮮使臣與盛京文人的友好交流卻得以不斷傳承。三年后,使臣趙斗淳在沈陽“文昌閣下,遇一少年”并與之筆談交流。他稱少年“極清楚”,“以學生業(yè)來游是學”,并記下少年近作一首:“慣聽風信頻栽竹,欲養(yǎng)詩心學種梅。為移小竹衣全濕,貪看閑花屐盡泥”。他贊少年“語雖淺近,頗有才致耳”,更為其賦詩:“可愛南城徐少年,眉清目秀玉生煙。筆端應問捷如響,更寫新詩三兩篇”。(64)[韓]趙斗淳:《心庵遺稿》,《韓國文集叢刊》(307),首爾:景仁文化社,2003年,第77頁。足見對此少年的喜愛贊賞之情,同時也反映出使臣與清人的交流并不局限于官方,民間交流亦日漸活躍。
綜上,“羈思”與“交流”已成為19世紀盛京燕行詩的創(chuàng)作主題。詩的內(nèi)容從18世紀多描繪城池、市肆、廟宇等地理景觀,轉(zhuǎn)變?yōu)楦觾A向記錄內(nèi)心情感及在沈交游歷程等。可以說,朝鮮使臣對盛京的感受,已由18世紀偏重觀察外在形象的“游歷式”表面體驗,轉(zhuǎn)變?yōu)?9世紀深入內(nèi)部的“浸入式”互動交流。至此,有關(guān)盛京的書寫,個人情感再次回歸。然而此時,是真正從個體出發(fā)的人生體驗與性情體現(xiàn),已不同于17世紀因明亡清替而產(chǎn)生的關(guān)乎家國興衰與歷史意識的集體情感抒發(fā)。
本文對“燕行錄”文獻中盛京燕行詩進行了整理與研究,展現(xiàn)了自17世紀清初肇始到燕行末期的19世紀,朝鮮使臣出使經(jīng)由盛京時強烈而獨特的情感宣泄,發(fā)掘出相關(guān)書寫背后的驅(qū)動力與民族文化心理。并將宏大敘事下的“長時段歷史觀念”與注重細節(jié)的“異域文化自身發(fā)掘”相結(jié)合,(65)張伯偉:《漢字的魔力——朝鮮時代女性詩文新考察》,《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3期,第162-183頁。清晰地反映了清代中朝關(guān)系和文化交流在東亞政治格局變動下的巨大變革與考驗,揭示了個人情感、民族思想與地緣政治之間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與影響。這一方面折射出以往兩國的歷史、文化關(guān)系,另一方面,在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今天,本文的研究對當代東亞價值觀重構(gòu)與東亞新秩序構(gòu)建也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關(guān)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