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葉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人類自進入工業(yè)化后,聽覺開始衰退,我們進入視覺時代,這從文學作品中便可以看到,當代小說和散文多是眼睛看到什么寫什么,少有作家用聽覺來觀察世界。但古人面對世界時,聽覺、視覺和觸覺是全部開放的?!盵1]53這是劉亮程2010年在深圳的一次演講——《聆聽自然的聲音》。劉亮程敏銳感知到工業(yè)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中聲音/聽覺的缺席,而該演講的時間正處于國內(nèi)聽覺研究由音樂、影視等領(lǐng)域轉(zhuǎn)向文化研究領(lǐng)域的初探階段,表明了文學研究領(lǐng)域聲音/聽覺議題的討論價值,那么在劉亮程的創(chuàng)作中是否以聲音開拓出不一樣的文學疆土?
事實上,聲音感知與劉亮程的文學創(chuàng)作背景之間有隱秘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劉亮程自言:“我的作品中寫聲音的文字非常多。這可能是童年生活給予的,也是很自然的表達?!盵2]八歲失去父親后,沉默寡言的他來回游走于村莊中,對外界的感知更加敏感,“那時候,空氣透明,地平線清晰,大地上還沒有過多的嘈雜噪音,我在一個村莊里,聽見由風聲、驢叫、雞鳴狗吠和人語連接起的廣闊世界。聲音成了我和遙遠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1]154自兒時起,劉亮程通過聲音的感知逐漸產(chǎn)生獨特的地方認同,以對聲音的組合與解碼建構(gòu)起文學場域的重要意象。此外,他也曾多次提及老莊思想對他的生命觀與文學觀的影響。萬物等齊、自然即道的超功利價值取向的老莊思想讓劉亮程始終葆有對自然萬物的善意和共情,“聆聽自然”的共情方式也可追溯至此。他認為“東方人和西方人早在千萬年前便開始仰望天空,聆聽自然。西方人聆聽到上帝的聲音,印度人聆聽到佛的聲音。中國人聆聽到了什么?聽到了道。道法自然。中國人聽到了自然在天地之間的運行,聽到了運行的規(guī)律。”[1]55以聆聽的方式感知世界,觀照自然與人世。
自《一個人的村莊》始,劉亮程的散文中就充盈著各類聲音,由鄉(xiāng)村到城市,由自然到社會,最后指向?qū)ξ拿鞯慕K極關(guān)懷,這是劉亮程散文內(nèi)含的一條線索,也是解開其散文內(nèi)涵的重要視角。
在劉亮程的散文中,天地萬物擁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各類聲音并置:驢叫、狗吠、雞鳴、羊咩、牛哞等動物聲音,樹葉嘩嘩聲、風的嗚嗚聲、云的轟轟聲、樹的嘎巴聲等自然聲音,拖拉機的突突聲、卡車的轟隆聲、摩托車的噗噗聲等機械聲音等,這一系列的聲音符碼構(gòu)成了散文豐富的聲音景觀(soundscape)[3]。
我經(jīng)常寫到的一個自然意象就是風,因為風中各種事物都有聲音,你要描述的世界都被風帶動……通過這些聲音你可以感知到遙遠大地上的山河之形,一切都可以通過風聲顯現(xiàn)。[1]143
風聲是自然的言說方式,傳遞著自然的信息,也是劉亮程鄉(xiāng)村哲學中不可忽視的靈感來源,已不自覺成為其散文的聲音背景,甚至具有類乎原型的意義:“我有悠長的聽覺。早年在新疆鄉(xiāng)村,村與村之間是荒野戈壁,雖然相距很遠,仍然能聽見另一個村莊的聲音,尤其刮風時,我能聽見風聲帶來的更遙遠處的聲音,風聲拉長了我對聲音的想象?!盵1]154風聲作為聲音幕布,其他聲響在風中此起彼伏:“風把門刮得哐哐響,把樹搖得嘩嘩響,把路吹得嗚嗚響,天上的云也撞得轟隆響,天也像房塌了一樣嘎巴巴響。”[4]10這一系列的擬聲詞將風的存在形態(tài)與萬物融合為一體,每一存在物象都與風相關(guān)。同樣,風聲也可以通過其他聲音表現(xiàn):“有時云會越壓越低,突然落下一場風,那時可以聽見地騰的一聲,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盵5]197通過云的樣態(tài)表現(xiàn)風來臨時的呼嘯,風聲帶來各種聲音的混雜交錯、舒緩張弛,使得散文中聲音的延展性得到充分釋放。
風聲不僅作為聲響背景存在,也運載著神圣生命力的氣息,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散文《喀納斯靈》中提道:“傳說有兩種方式——口傳和風傳”。口傳依賴于人,在相傳過程中可能會丟失。風傳是另一種隱秘古老的言說方式,所有消失的聲音都在風里,這種方式體現(xiàn)了風聲的運載能力和神秘內(nèi)涵,沒有具體的形式,卻能夠感知,它是一種具有強大能量的潛在力量,“據(jù)說古代薩滿能聽懂風聲,薩滿把頭伸進風里,跟那些久遠的聲音說話?!盵4]170薩滿本身是一種通靈的存在,薩滿與風的交融對話一定程度上顯示了風隨之成為神秘化的靈性存在,其靈性在于能誘合天地萬物,讓萬物互融互動、共存共生,使人間倫理與天地節(jié)律相應相通。
驢叫與風聲,像兩頭公牛在曠野上拉開架勢,一個從遙遠的荒野沖過來,一個從低矮的村子奔出去。兩個聲音對撞在一起,天地都嘎巴嘎巴響……[4]96
如果說“風聲”是劉亮程散文的聲音幕布,那“驢叫”則是其散文的標志音,風嘶驢鳴形成散文縱橫疊置的聲音景觀。與傳統(tǒng)敘事中“黔之驢”形象不同,劉亮程對驢這一動物飽含自然生命精神的贊揚,甚至帶有“驢崇拜”[6]的獨特心理。在他的散文中,驢不僅具有象征強大生殖能力的、優(yōu)越于人的生殖器,也具有堅韌的生命力和不屈的生命精神,它們用自然原始的野性氣息感染著劉亮程,甚至讓他渴望自己發(fā)出高亢的驢鳴以排疏心中的郁結(jié),以此來打破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沉默與壁壘。
在文本意義上,驢叫是村莊結(jié)構(gòu)的符碼,“驢叫是頂天立地的柱子,把村莊牢牢固定住。”[4]99驢為村莊帶來自然的野性氣息,也作為主要的畜力,承擔勞作的任務。問題在于,進入工業(yè)時代,現(xiàn)代性霸權(quán)侵入村莊,機器轟鳴的聲音顯然與驢叫為代表的自然聲音形成對抗,對驢叫的解碼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tǒng)村落的現(xiàn)實境遇進行言說,驢叫的消失意味著村莊鄉(xiāng)村性的逐步流失,直至終結(jié)。在文化意義上,驢叫帶有指示性和意義內(nèi)涵,不再是工具性與動物性的存在,而帶有神性旨歸的意義,劉亮程認為“驢的鳴叫是對世界的強烈警告”[5]14。在《龜茲驢志》中,他揭示出驢叫與宗教之間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驢的悠長鳴叫跟誦經(jīng)聲很接近……無論佛寺的誦唱,還是清真寺的喊喚,都接近這種生命的聲音。這種聲音神秘而神圣,能讓人亢奮,肅然回首……”[4]94在這一層面,驢叫成為真理的轉(zhuǎn)譯,是與絕對真理相通對話的可能途徑,在一聲聲驢叫中消泯人類隱藏的妄念和迷惘,回歸心靈的居所,也提示人類在神性意義上從分裂走向融合。
東一句,西一句的狗吠,將黑暗中獨門獨院的人家連成一片。[5]315
劉亮程散文中的狗通常是村莊的守護者,比如《兩條狗》中的雜毛黑狗。然而,在《狗全掙死了》中,“我”重回村莊,感覺村莊不對勁,直接發(fā)問:“怎么聽不見狗叫?沒有狗叫的夜晚,就像沒鹽的咸菜一樣寡淡?!盵5]315可見,狗已經(jīng)不僅僅作為看家護院的動物性存在,而變成一種新的能指形式——回鄉(xiāng)語境下歸宿式的意象。村民們爭相搬至城市,留下來的人肆意整治村落,有人為當上村長連夜拉選票導致狗徹夜吠叫,全部掙死。掙死前最后一聲狗吠是在為行將消失的村莊的原始寧靜發(fā)出強烈的訴求,然而時代腳步是不可逆的,與驢叫一樣,狗吠的消失意味著鄉(xiāng)村隱性社會群體關(guān)系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化的顯性象征,村莊失去了形象標志和守護者,那么城市化進程中的鄉(xiāng)村只能被迫失聲,聲音的消失讓鄉(xiāng)村原本具足的鄉(xiāng)土本色和生命溫情逐步褪色。
狗的另一重含義是作家主體意識的映射。劉亮程在《一只像作家的狗》中寫道:“我在狗那里看見了我自己?!盵1]252鄉(xiāng)下的狗在白天溜墻尋食果腹,為一口狗食而叫,為它的主人而叫,卻在夜晚“從人世中脫離出來”,“用舌頭舔干凈自己的爪子,梳理好自己的皮毛,然后,腰伸直,脖子朝上,頭對著月亮,汪汪地叫”,“這時候的狗高貴而自尊,它的吠叫中沒有任何恩怨,那聲音像吟誦像祈禱”[1]251。劉亮程認為狗的這一狀態(tài)類似作家,作家處于“人的狀態(tài)”時,是被動的社會成員,擔負社會責任,而處于“作家的狀態(tài)”時,是社會的對面。狗叫或許是對外界表達的強烈不滿與憤懣,衍生出化被動為主動的挑戰(zhàn)與抗爭的聲音,潛藏于狗心中的情感是以一種吠叫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是一種生命恣意抒發(fā)的狀態(tài),因而它們的聲音“像吟誦像祈禱”。劉亮程認為作家本該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在黑暗中獨自醒來,對月長吠,在混濁中保持清醒,在克制的清醒中實現(xiàn)自我救贖。然而“狗這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沒人知道狗是帶著什么使命來到人世?!盵6]2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因精神無從安放、無從皈依而導致靈魂的飄忽,試圖借助聲音來找尋藏于體內(nèi)的生命之音。
視覺維度往往是作家感受、體驗和闡述外界的主要方式,聽覺往往處于邊緣的位置。以劉亮程和周濤這兩位新疆當代散文作家為例,二位關(guān)于“山”的描寫呈現(xiàn)出不同的視聽角度。
周濤在《領(lǐng)略巫山》中描寫的是山之樣貌:
四顧皆山,山色青蒼仿佛離得很近。正面那座山昨夜橫臥雨中的沉沉黑影,現(xiàn)在露出真相,一條大魚脊背似的橫拱在那里,晴空之下,正有一大群含著陰影的大朵白云貼著山脊結(jié)伴飛渡。[7]107
劉亮程在《喀納斯靈》中寫喀納斯的山之狀態(tài):
旁邊的兩座山在向中間的那座靠攏,似乎聽見山擠山,相互推搡的聲音。前面的山黑黑地探過頭,像是在好奇地聽我們說山的事情,聽見了扭頭給后面的山傳話,后面的又往更后面?zhèn)?,一時間一種嘩嘩嘩的聲音響起來,一直響到我們聽不見的悠遠處……[4]181
周濤在寫山時主要集中于視覺的摹狀,著眼點顯然是視界?!八念櫋迸c“很近”是視覺距離上的遠近之感,勾勒出山的輪廓剪影,“沉沉黑影”“大魚脊背”“含著陰影的大朵白云”——是色彩、形狀的透視,凸顯的是夜闌觀山與晨起見山的不同視覺感受,一是虛幻的黑影,一是鮮明的魚脊,色調(diào)傾向和視覺輪廓隨之逐漸明晰,呈現(xiàn)的是敘述者視覺所見的元素與景觀。然而,僅視覺傳達的景觀是無聲的,因此這段敘述讀起來是靜默的畫面,如同觀看默片電影。自然景觀當然不會是無聲的,而此時聲音并未受到關(guān)注,周濤主要聚焦于視覺感官,其余則近乎無感。
而劉亮程在描寫喀納斯的山時,他所關(guān)注的是山的整體形態(tài),包含更多的感官體驗,尤其是對山進行聽覺的觀照。連綿的山具有人的動作,如“擠”“推搡”“探過頭”等,這一系列動作看似無聲,實則已經(jīng)產(chǎn)生聲音的摩擦,在窸窸窣窣的聲音幕布中實現(xiàn)動-靜與有聲-無聲的交疊,直到“嘩嘩嘩”的聲音響起,由沉寂不語轉(zhuǎn)至喧嘩無序,呈現(xiàn)出山的音景。因此,聲音的參與是自然原生狀態(tài)的重要表征。
相較于視覺的透視性和聚焦性,聽覺更側(cè)重于發(fā)散性和輻射性。對聲音的感知往往呈現(xiàn)出兩種結(jié)果,但需要指出的是,二者是相對的。積極結(jié)果指的是聯(lián)覺關(guān)系下聲音造型功能具有的立體感與空間感,而消極結(jié)果指的是由于人的聽覺器官并不是精密的科學儀器,聽覺接受效果具有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增加誤聽誤解的可能性。
依靠聽覺擬定空間幻象,凸顯的正是聽覺感知的積極結(jié)果——聲音的造型性。這是一種無形的建構(gòu),使聲音感知更為立體化,呈現(xiàn)的是視聽之間的變位關(guān)系。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在于,音高的上下、音長的長短、音強的強弱往往與視覺印象中顏色的深淺、形狀的大小、物體的輕重等具有聯(lián)覺關(guān)系。兒時的劉亮程正是在聲音的感知中獲得對世界的空間想象:(大風)“呼呼嘯嘯地漫卷過西邊那片無邊大地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經(jīng)過的荒野、山嶺、沙漠和大小村落的形狀。我在一陣一陣的風聲里抵達我沒到過的遙遠天地。”[5]197聲音在其散文中被賦予色彩和形狀的差異,通過不同的聲音造型刺激讀者的聽覺與視覺,營造出立體的空間效果:
如聲音與色彩的對應:“驢叫是紅色的。全村的驢齊鳴時村子覆蓋在聲音的紅色拱頂里。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對著月亮長吠,聲音悠遠飄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綠色……雞鳴是白色……人有時候說黑話,有時候說白話。”[4]95由于色彩的填充,村莊中的聲象呈現(xiàn)得更為立體。劉亮程的“色—聽”聯(lián)覺并非單純的聽覺器官和視覺器官的能動,也不是簡單地將音高、音長、音強與色彩進行直覺類比,而是一種基于聲音記憶、聲音感知、聲音經(jīng)驗所形成的豐富性與開放性的空間想象,呈現(xiàn)出更加多維的鄉(xiāng)村景觀。
再如聲音與形狀的聯(lián)系:“狗叫聲像土塊扔過來,雞鳴聲像縫補衣裳的細長針線,牛哞像寬厚被褥,男人的聲音像夏天傍晚嘩嘩的白楊樹葉聲,女人的聲音像春天渠邊婆娑的柳葉聲,戀人談情的聲音像兩塊橡皮糖粘在一起。還有拖拉機的突突突聲,像一截木頭硬硬地搗在空氣里,摩托車聲像放不完的一個長屁……”[4]99這段描述中,聲音和畫面的組合可看作是視聽聯(lián)覺的蒙太奇。劉亮程用他的“傾聽之眼”讓數(shù)種不同音色的聲音描寫在文本中形成了混響。聲音不再是聲波的傳輸,而擁有了聯(lián)覺共鳴的效果,聲畫趨向合一,實現(xiàn)由兩維到三維的轉(zhuǎn)換,影響并塑造當下的時空體驗。這種記錄無疑讓其散文更為真實、更富空間力度。
不可否認的是,聲音的造型性霸占了視覺與聽覺的自由空間,加之敘述本身帶有一種主觀感受化的特點,所以一定程度上會壓縮讀者的想象空間,尤其在敘事散文中無疑會破壞懸念。
聲音的造型性是以聲音作為有效媒介討論的,實際上聽覺本身具有不確定性,聲音的可靠性仍有待考察,這是聽覺感知的消極結(jié)果。以其散文《鳥叫》為例,“我聽過一只鳥在半夜的叫聲?!盵5]144起因于此:我半夜在牛棚上突然聽到鳥叫,甚至看到鳥在房頂盤旋,次日我向家人說起昨晚的鳥叫時,他們卻認為我是在做夢。此后,我一直想找到那晚同樣聽到鳥叫的人,終究無果。成年后的我再次想到那晚的鳥叫時,已有不同的想法:“也許只是一個夢,根本沒有那個夜晚,沒有草垛上獨睡的我,沒有那幾聲鳥叫。也許,那是我外爺?shù)穆曇?,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幾聲?!盵5]149顯然,“鳥叫”的意味值得討論,成年后對兒時尋聲行為的回顧是一種意指,我已不再執(zhí)著于那晚是否真的有鳥叫聲,但正是聽覺的不確定性才引發(fā)我的沉思與感悟,由聲音想到逝去的外爺與童年的經(jīng)歷。嚴格地說,這是一篇敘事散文,在敘事意義上,聲音是多重復雜的,“由于可能性和邏輯規(guī)律不同,敘事中的虛構(gòu)世界與敘事外的真實世界之間存在著一條巨大的本體論鴻溝,這種不同導致真實世界中無法聽到的聲音,在虛構(gòu)世界中仍有可能被更為靈敏的耳朵捕捉到。”[8]這雙耳朵可能來自作者抑或?qū)儆谧x者,承此,夜半的鳥叫聲雖是一種不可靠的聲音,但卻不會影響散文的審美想象。
聲音的不可靠性在另一篇敘事散文——《偷苞谷的賊》中直接暴露,一場對話展現(xiàn)了聲音屏障的打破是依靠聲音內(nèi)容的意義,而非聲音本身,有聲與無聲、動與靜揭示出的是發(fā)聲者的狀態(tài)。這篇散文寫到杜鎖娃的爹將偷自家苞谷的賊關(guān)在破牛圈,并交代劉二守住墻上的豁口,防止賊跑掉,劉二卻放走了賊,杜鎖娃的爹沒有前來質(zhì)問,直到劉二耐不住主動開口:
“那個賊跑掉了?!蔽艺f。
他扭過頭看著我。
“偷苞谷的賊?!蔽矣执舐曊f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吆喝了一聲牛。接著我聽他嘟囔說:“苞谷早收掉了。哪還有苞谷?!?/p>
我一下愣在那里。[5]245-246
按常理,劉二把賊放走應是心虛地、小心翼翼地,但他一開始的陳述語氣卻很平靜,與其行為邏輯產(chǎn)生了反向的情緒張力。其實劉二在被安排看賊時,就認為“(杜鎖娃爹)對我說話的口氣,不像對一個孩子,像是給一個大人安排一件事。我愣在那里?!薄般丁北旧硎且环N相對無聲的狀態(tài)。面對劉二的開口,杜鎖娃爹的反應是“扭過頭看著”,“著”是一種持續(xù)進行的狀態(tài),與前文的“愣”所呈現(xiàn)的都是一種靜止的、無聲的畫面,此時杜鎖娃爹與劉二還未產(chǎn)生對話,聲音的發(fā)出是劉二單一維度的輸出。直到劉二采用“大聲”的策略,均衡開始被打破,讀者以為對話即將發(fā)生。然而,并沒有產(chǎn)生期待的對話交鋒,他得到的回應是“瞪了我一眼”。隨后,杜鎖娃的爹開口“吆喝”的對象是牛,劉二的聲音還是處于自言之中,二人之間仍存在著巨大的聲音屏障和無聲的對白壁壘。直到杜鎖娃爹的“嘟囔”——“苞谷早就收掉了,哪還有苞谷”——以最小的聲音推動了最大的高潮,捅破了聲音的屏障,聲音意義達到峰值。在詞義上,“嘟囔”指的是“不間斷地小聲自言自語”,既然是自言自語,其聲音本身不具備對話意義,劉二僅作為旁聽者,但這次發(fā)聲明顯讓前面無聲的對白壁壘轟然倒塌。杜鎖娃爹的聲音內(nèi)容中否定了賊的存在也意味著本次對話是憑空而談,前面幾次交鋒的聲音意義被徹底瓦解,意義的消失使得對話的不可靠性暴露,杜鎖娃爹唯一的“發(fā)聲”再次讓劉二“愣”在那里,由聲音的山峰再次跌落進低谷,世界恢復平靜,聲音再次消失。
以上,無論是豐富的聲音景觀還是聲音的造型性與不可靠性,都反映出聲音本身自然真實的聲學狀態(tài),側(cè)重于聲音自我講述的原始生態(tài)立場。然而,在現(xiàn)代化語境中,鄉(xiāng)村與城市如何呈現(xiàn)出不同的聲音感受方式?如何影響人對自我的審視與定位?站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的廣闊背景之上,劉亮程本人在兩種聲音的交互中持有怎樣的立場?
在文明突進的進程中,城市一直處于現(xiàn)代化的主流視境之中,鄉(xiāng)村被賦予隱性的救贖性和歸宿性,夾在其中的人隨之產(chǎn)生了復雜的心靈躍遷,現(xiàn)代性境遇中的迷失與困惑貫穿在劉亮程的散文寫作中。
自然聲音秩序在現(xiàn)代性展開后受到了挑戰(zhàn):“拖拉機、摩托車、汽車、大卡車進入村莊,不斷帶來新的聲音。而村莊原有的聲音——驢叫、雞鳴狗吠、鐵匠鋪的打鐵聲和巴扎上的人聲,在頑強地抵抗這些外來的聲音?!盵1]143工業(yè)機械與鄉(xiāng)村自然的聲音博弈隱藏著轉(zhuǎn)型中文明之間的相互抵牾。
作為在黃沙梁長大的“鄉(xiāng)村哲學家”,劉亮程顯然在“聲音分裂”(schizophonia)[3]90的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更傾心自然與鄉(xiāng)村的聲音,其寫作立場也無一不是在試圖喚醒人們對自然聲音的關(guān)注,他曾質(zhì)問:
在這個城市的高樓上,我們聽不到街上人的聲音,聽不到街邊一棵樹的聲音,更難以聽到草叢中蟲子的聲音,整個城市被龐大的汽車聲所覆蓋。僅僅從聽覺上,我們無法判斷這個城市是人的,灌滿耳朵的只有工業(yè)機械的聲音……在這一片工業(yè)之聲中,自然的聲音在哪里?城市中還有沒有自然?[1]49
城市中自然聲音的缺席表征著文明前進過程中不自覺的聲音脫序:汽車聲、喇叭聲、工業(yè)制造聲改變了原本自然與人依賴聲音關(guān)系良好互動的生態(tài)格局。現(xiàn)代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充斥著混雜的噪音,霸占著人們的聽覺空間,聲音的變化勢必會影響主體聽覺感知和審美能力的變化。對此,劉亮程持一種憂慮的態(tài)度,無論他多么懷念自然的聲響景觀,現(xiàn)代機械化聲音所主導的聲音規(guī)則終究要與自然本然的聲音秩序相背而行,二者試圖在博弈中找到均衡,但前者已強制性楔入并割裂了人類的聽覺領(lǐng)地,構(gòu)建了一個荒誕的、分裂的現(xiàn)代性聲音王國。同樣地,加拿大籍聲音理論家R.M.謝弗(R. Murray Schafer)也欣賞“高保真”(high-fi)的自然聲音,認為那種聲音才是值得沉醉的,現(xiàn)代性秩序中非自然的聲音突然闖入人類的生活,伴隨工業(yè)化而來的聲音是聲音領(lǐng)域的墮落。顯然,劉亮程的聲音觀與謝的觀點有一定的契合。然而,洛佩茲針對謝弗的觀點,指出自然聲音環(huán)境本身也非常嘈雜,兩者是需要審美判斷的[9]。在一定程度上,R.M.謝弗與劉亮程的聲音觀都有對自然本真與和諧的預設和幻想,是在固守虛空的自然情感,現(xiàn)代性在不可逆轉(zhuǎn)地朝向新的文明秩序發(fā)展,一味地將非自然聲音與自然聲音對立起來反倒建構(gòu)出一種“聲音的烏托邦”。
年輕時的劉亮程努力逃離村莊,擠進現(xiàn)代城市的秩序之中,他選擇以一種農(nóng)民立場對現(xiàn)代文明的霸權(quán)進行反叛與突圍,試圖以鄉(xiāng)村性的聲音在城市中表征其獨特的文學立場:
我是從裝滿牛的車廂跳出來的那一個。是沖斷韁繩跑掉的那一個。是掙脫屠刀昂著鮮紅的血脖子遠走他鄉(xiāng)的那一個……我盡量裝得跟人似的,跟一個城里人似的說話、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們是兩種動物。我沉默無語,偶爾在城市的喧囂中發(fā)出一兩聲沉沉牛哞……渾厚無比的牛哞在他們的腸胃里翻個滾,變作一個咯或一個屁被排掉——工業(yè)城市對所有珍貴事物的處理方式無不類似于此。[10]176
進入城市的他努力追趕現(xiàn)代化的節(jié)奏和秩序,顯然是在努力謀取現(xiàn)代性合法身份,轉(zhuǎn)而卻強調(diào)自己和城市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動物,以牛哞聲凸顯自己格格不入的農(nóng)民形象。需要警惕的是,一旦過分滲透給讀者這一形象,這種認同就有對自我邊緣角色的夸張演繹之嫌?!耙粌陕暢脸僚_琛笔钦嬲纯宫F(xiàn)代性中鄉(xiāng)村的失聲還是僅僅假以“反現(xiàn)代性的敘述策略”以迎合現(xiàn)代性呢?“被排掉”的牛哞被認為是工業(yè)城市對所有珍貴事物的處理方式,這一城市現(xiàn)代化的批判性言論受到許多詬病,背后隱藏的是工業(yè)城市與鄉(xiāng)村物象完全對立的寫作立場。在此類散文中,劉亮程始終把置身城市的自己作為城市的“他者”,在這場浩浩湯湯的聲音博弈背后,其寫作立場與文化立場是否存在一定的罅隙?這種自我獨特性的維護是否是在保留向現(xiàn)代文明挑戰(zhàn)的資本?隱匿的城鄉(xiāng)對立觀點是否反映了他在文化選擇中的迷失與惶惑?事實上,這不僅是劉亮程一個人的寫作困局,也正是我們以文學話語反觀歷史現(xiàn)代性時必然會直面的文化境遇。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去鄉(xiāng)村化”成為其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F(xiàn)代霸權(quán)強勢侵占鄉(xiāng)村的每個角落,中國傳統(tǒng)生存方式逐漸式微,也逐漸影響了人們對自我歸屬的認識。在《一個人的村莊》最后一輯中有一篇引人深思的散文——《今生今世的證據(jù)》,這篇散文寫劉亮程回到兒時的村莊卻發(fā)現(xiàn)一切已面目全非,讓其開始懷疑記憶中那些被風刮破的院門、夜晚大鳥的叫聲、老死的大黑狗是否真的存在過?而這都是他在前面的散文單篇中提到過的。如今面對這些殘垣舊址,他惶然意識到:“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jīng)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盵4]268村莊并不僅僅是社會結(jié)構(gòu)意義上的聚居群落,也是傳統(tǒng)生存秩序所形成的意義空間,需要證明的不僅是村莊的存在,也指向意義的存在,鄉(xiāng)村語境中的社會表達與文化表達有著形而上層面的深度融合性。
因此,其散文《先父》中寫道:“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聽他打呼嚕”[4]103,似乎在父親的聲音中才會感覺到存在本身,“我需要一個父親,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講給我?!盵4]105然而現(xiàn)實卻讓他發(fā)出“我們真的有過父親嗎?當我們談起你時,幾乎沒有一點共同記憶?!盵4]104這篇散文可看作劉亮程對逝去父親的緬懷與思念。但實際上,由“失父”到“無父”,其深層邏輯指向的正是不斷瓦解的傳統(tǒng)文明中個體的“失根”現(xiàn)象,這種對父親、對家族的渴望正是一種失去根脈后的返祖追尋。
同樣地,城市也處于迷失與追尋中,作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環(huán)節(jié),最終會成為“去中心化”的殘余,城市與生活其中的人被無形的“荒蕪感”籠罩,劉亮程在《家園荒蕪》中寫道:
我辭掉安逸的工作,孤身進入烏魯木齊。我想,我若能在這個城市打好基礎,同樣會把全家人從沙灣縣城搬進首府。就像當初把他們從黃沙梁村搬到縣城一樣……可我沒想到,家園荒蕪的陰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里。我追求并實現(xiàn)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強大也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靈魂中。[5]374
城市中的劉亮程沒有找到自我意義上的價值歸屬,反倒有了更深遠的家園荒蕪之感,不斷瓦解的自我與狂飆突進的城市之間有了更大的反向張力,城市生命力和都市欲望的圍困不斷擠壓與異化個體,造成了自我的敗退,而敗退的最后歸宿是走入“荒蕪”,他意識到:“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4]269這一虛無之途意味著失根后的人類面臨“家園荒蕪”的永恒命題,最終成為一種近似于集體無意識的終極價值判斷。
“家園荒蕪”所衍生的問題,遠遠超出生態(tài)的意義。劉亮程從個人的生命體悟走向了文化、社會層面上的哲學思考:“荒蕪中的主體如何存在?如何回歸自身?”他的回答是:“當現(xiàn)代工具達不到我們的所需時,古老的心靈再一次開始聆聽。我們聽到了敬畏和神圣,聽到了那些不可接近的東西,聽到了老子所說的在世俗存在之上、在一切的物質(zhì)之上,那個時刻左右我們、推動我們、誕生我們也最終覆滅我們的道與自然的聲音?!盵1]55在這里,“傾聽”成為回歸的方式,由于“sense”本身作為“感覺”之外也有“意義”的含義,亦可理解為“感覺即意義”。在“聲音分裂”的時代,工業(yè)機械產(chǎn)生的聲音往往帶有擠壓性和侵略性,以“傾聽”的方式回歸“道與自然的聲音”,本身帶有一定的聲音倫理學意味,實現(xiàn)對自然的觀照和真我的呼喚,無疑是在聽取世界的“大音”,呼喚感覺的回歸與強調(diào)聆聽恰是在反抗現(xiàn)代社會終極的“無意義”與“無意識”。聲音作為一種對象,無論是一種自反之境,抑或是一種文明救贖,都將在回歸本真后,實現(xiàn)其原本具足的意義價值。
感覺即意義,眾聲即眾生。聲音與環(huán)境的交互影響,使劉亮程的散文具有鮮明的話語風格和散文生態(tài),超越了散文意象的表達,實現(xiàn)了意境與意涵的深度融合,在散文中建構(gòu)出聽覺空間的話語體系和道德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