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澤 琳
(山東師范大學(xué) 山東省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五侯九伯”一詞出自《左傳》,見僖公四年齊桓公伐楚一事:
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n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fù),寡人是問。”[1]3891
齊國國相管仲在討伐楚國時,面對楚使臣“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的疑問,特言“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強調(diào)其法理性。由于該詞在《左傳》中沒有明確的指代說明,歷代注解家均對“五侯九伯”進行了不同的解釋,其中的某些觀點被字典辭書和古代漢語教材所采納,但釋義仍不夠全面,有待商榷。本文將對“五侯九伯”的歷代注解進行分析駁正,并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以確定新證。
自漢以來,對“五侯九伯”的注解共有五種主流觀點,現(xiàn)對各類觀點進行梳理辨正:
其中“五”為泛指,“九”為實指。此說言“五侯九伯”是“公侯伯子男”五等諸侯及九州的長官。見《左傳·僖公四年》服注:“五侯,公、侯、伯、子、男。九伯,九州之長?!盵1]643杜注:“五等諸侯,九州之伯,皆得征討其罪。齊桓因此命以夸楚?!盵1]3891孔疏及劉績《春秋左傳類解》、洪亮吉《春秋左傳詁》亦引此說作一說,故流傳甚廣,最為后世所接受?!稘h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辭書采納此說,釋“五侯”“九伯”為“周代五等諸侯”和“九州伯長(泛指天下之伯)”。王力先生的《古代漢語》亦注:“五侯,即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九伯,九州之長?!搴罹挪谶@里泛指所有的諸侯?!?/p>
從本義上來講,“五侯九伯”似作此解,但此說囿于“五等諸侯”和“天下九州”的范圍概念,亦有不合理之處。例如《毛詩·旄丘》孔疏反駁服注:“若主五等諸侯,九州之伯是天子何異,何云夾輔之有也?”[1]643黃盛璋亦言:“五侯、九伯實包括全天下之侯伯,無須再為劃定范圍,且九伯即在五侯之內(nèi),兩者舉一就夠,并舉則辭語犯復(fù),不合情理;既云‘西至于河’,即可決知‘九’非‘九州’,‘五’亦非‘五等’?!盵2]225因此,無論從邏輯還是表述上來看,此說均有欠缺??季科湔f,若齊國之君真能統(tǒng)帥“五等諸侯”及“九州伯長”,則地位遠(yuǎn)勝當(dāng)時的周、召二公,管轄范圍與周天子相同。這對于當(dāng)時僅僅是侯爵的異姓諸侯齊國,是絕對不可能的。齊太公雖然有輔弼之功,但功絕不至此。故《漢語大詞典》《古代漢語》等書的解釋存疑,有待我們繼續(xù)考證。
此外,后世史書中,鮮有沿用此語者。唯有《舊唐書·哀帝紀(jì)論》中有“五侯九伯,無非問鼎之徒;四岳十連,皆畜無君之跡”[3]812,在語義上同此觀點,但似因前人注疏而誤,又據(jù)此語行用年代已有千余年,不可為佐證。
“五”與“九”皆為實指。此說言齊國作為王官之伯,中分天下,統(tǒng)領(lǐng)五位諸侯、九位州伯,有征討邦國之權(quán)。見《左傳·僖公四年》孔疏:“鄭玄以為,周之制,每州以一侯為牧,二伯佐之,九州有九侯十八伯。大公為東西大伯,中分天下者,當(dāng)各統(tǒng)四侯半,一侯不可分,故言五侯。其伯則各有九耳。”[1]3891《毛詩·旄丘》孔疏亦引鄭語:“太公為王官之伯,二人共分陜而治。自陜以東,當(dāng)四侯半,一侯不可分,故言五侯。九伯則九人?!盵1]643鄭注《周禮·春官·大宗伯》亦有:“上公有功德者,加命為二伯,得征五侯九伯者。”[1]505按照鄭玄的解釋,周制一州內(nèi)有一位侯爵諸侯擔(dān)任州牧,有兩位伯爵諸侯擔(dān)任州伯以輔佐州牧。則天下九州共九侯十八伯,齊太公作為王官之伯,中分天下,則統(tǒng)領(lǐng)“五侯九伯”。
然若依鄭語,則有二處尚有異議。首先,《禮記·王制》載:“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盵1]2868則方伯唯八州有之,并非鄭玄所言九侯十八伯。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中駁斥鄭說:“方伯唯八州有之,不得言九伯也。”[4]985-986竹添光鴻《左傳會箋》亦言:“五謂爵,九謂州,非立言之體,鄭玄以為周之制每州一侯二伯,亦無確證,皆不可從。”[5]398故“九侯十八伯”不成立,又何來中分為“五侯九伯”?近代諸多學(xué)者亦認(rèn)為此說句式過于整齊,因而“是理想的擬制,而非西周時代的事實,不過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周的史影”[6]。其次,宋代魏了翁《春秋左傳要義》即提出“‘五侯九伯’,先儒無同鄭說者”[7],故齊國“東西大伯”“分陜之伯”的地位是出于漢儒的附會,亦不符合歷史。所謂“分陜之伯”(或“東西二伯”),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周朝共同主持國政的東西二伯,即周公與召公;另一種則指的是春秋時的齊桓公、晉文公。宮長為認(rèn)為此說既未說明“分陜而治”始于何時,也未說明“分陜而治”的界線,故“東伯”和“西伯”只是相對而言的,從整個西周王朝官制的結(jié)構(gòu)來講,并不存在。[8]從現(xiàn)有史實來看,周代的官制中并不存在“東西二伯”。除齊桓公伐楚此事外,齊國再無言“五侯九伯”之處。則可證齊國統(tǒng)領(lǐng)五侯九伯之說亦不成立。
除此之外,孔穎達還對鄭玄之語提出否定:“侯為牧,伯佐治,言是周制,其事無所出也。且征者,征其所統(tǒng)之國,非征侯伯之身,何當(dāng)校計人數(shù),以充五九之言?即如其言,使伯佐牧,二伯共佐治而已。非是分州之半,復(fù)安得征九伯也?校數(shù)煩碎,非復(fù)人情,故先儒無同之者?!盵1]3891并且除僖公四年外,齊國再無言“五侯九伯”之處,反觀襄公十四年周王使劉定公賜齊國命,言:“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師保萬民,世胙大師,以表東海。王室之不壞,繄伯舅是賴?!盵1]4252則未提左右分治,管轄五侯九伯齊國國君的征討之權(quán)是十分有限的。故管仲此言,無非是在對最初分封爵位為低下的子爵的楚國面前,用以壓制楚人。
“五”與“九”皆為泛指。此說見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王氏言:曰‘五侯九伯’者,謂分居五服之侯、散列九州之伯。若《堯典》‘五刑有服’謂之五服,‘五流有宅’謂之五宅。《禹貢》‘九州之山川’謂之九山、九川也。侯言五,伯言九,互文耳?!盵5]986王引之在考證時,認(rèn)為“五侯九伯”皆是是春秋時期的官爵名,進而歸納《春秋》中的“侯”“伯”均非“諸侯”“州伯”之義,并非指代具體爵位,而是“分居五服之侯”和“散列九州之伯”的統(tǒng)稱,亦是互文見義。
王引之利用修辭,對“五侯九伯”作出比較合理的解釋,但局限于諸侯等級,甚不可靠。又從修辭來說,“五服之侯九州之伯”并不能省作“五侯九伯”。竹添光鴻《左氏會箋》言:“九山九川,上承九州攸同之文,無妨省文見義,豈無所承而于五服之侯九州之伯,得直言五侯九伯乎?況五服夏制,周自為九服乎?”[6]398是言王氏互文見義不實。并且《周禮》記載周代天下有九服,王氏用夏制五服來說明周禮,貌似不合時宜。故此說亦不實。
此說是從齊國的疆域范圍方面來闡釋?!蹲髠鳌べ夜哪辍份d:“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盵1]3891又有《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言:“太公于齊,兼五侯地,尊勤勞也?!盵9]801《漢書·諸侯王表》亦言:“太公于齊,亦五侯九伯之地?!盵10]391
關(guān)于“履”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言“引伸之訓(xùn)踐,如君子所履是也”[11]406。象征周天子授齊國國君征討作亂、保疆衛(wèi)土的權(quán)力。《文選》引杜預(yù)注:“履,所履之界也”,是言“履”有“疆土”“屬地”之義。此是管仲言齊國屬地之廣,“實征五侯九伯之地”,回答楚國使臣“不虞君之涉吾地”的疑問。齊國之所以有以上權(quán)力,是因“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周”,周與齊訂立盟約,“齊由此得征伐,為大國,都營丘”。[9]1480-1481是齊兼有五侯九伯之地的法理依據(jù)。
此說在語言邏輯上缺乏合理性,若言“五侯九伯”為齊國兼管五侯九伯之地,似與上文載齊國疆域不符。且周成王時距西周分封已過數(shù)年,各國疆域已無法更改,故此處不當(dāng)理解為齊兼有五侯九伯之地?!秶Z·齊語》載齊桓公時齊國疆域“地南至于陶陰,西至于濟,北至于河,東至于紀(jì)酅”[12]241,又與管仲所言相矛盾。正如何焯《義門讀書記》言:“《左傳》但言‘五侯九伯,汝實征之’。非兼有其地,蓋班氏誤也?!盵13]256此駁“兼五侯九伯地”之說。
此說非但沒有對“五侯九伯”進行解釋,反而使后世對齊國的疆域有所疑惑。若按今之地方,海指黃海、渤海,即山東半島東部海域,河指黃河,此義尚可通。但穆陵、無棣之地,后世討論頗多。杜預(yù)解:“穆陵、無棣,皆齊竟也”,此言不實。若皆在齊境,又怎能征討五侯九伯,“夾輔周室”?就穆陵一地而言,唐司馬貞《史記索引》言:“今淮南有故穆陵門,是楚之境?!盵9]1481認(rèn)為是楚國境內(nèi)淮南的穆陵門。楊伯峻認(rèn)為穆陵在湖北省麻城縣穆陵關(guān)。而高文輝《〈左傳〉“穆陵”辨釋》中考究“‘南至于穆陵’的‘穆陵’,應(yīng)該在周王朝最南部諸侯國越國的南部地區(qū)。[14]”而無棣之地,王力先生《古代漢語》注為“齊國的北境,在進山東省無棣縣附近。[2]14”這也是流傳最廣、被學(xué)界認(rèn)同度最高的說法。此外,酈道元《水經(jīng)注》言“舊說無棣在遼西孤竹縣”,即河北盧龍縣,楊伯峻亦持此說。則可見,關(guān)于穆陵、無棣之地的考證,齊國所履之地皆在齊國疆界之外,與齊國疆域不符。
故合理的解釋當(dāng)如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將“履”解為“所踐履之界,非指齊國疆界,乃指得以征伐之范圍?!盵15]290即“有權(quán)征討的范圍”。王力《古代漢語》亦有:“履,踐踏,這里指足跡所踐踏的地方,即齊國可以征伐的范圍。[2]14”此又是一解。指齊國以方伯之命,地位居于五侯九伯之上,似乎更為合理。至于“五侯九伯”之具體含義,此觀點未指出。
“五”與“九”亦為實指。清于鬯《香草校書》言:“此不過敘太公之功耳。蓋公輔周文王武王所征侯國五、伯國九,故曰‘五侯九伯’?!盵16]739亦有黃盛璋根據(jù)保卣銘文來判斷“五等侯”與“九州”之觀念非西周所有,認(rèn)為“五侯九伯當(dāng)有所確指,今謂‘五侯’即本銘(保卣銘,筆者按)之‘殷東國五侯’”。郭沫若、黃盛璋認(rèn)為“五侯”即指薄姑、徐、奄、熊、盈五國,陳夢家認(rèn)為指薄姑、商奄、豐伯、東夷等五國。九伯可能指淮夷諸國。
然而,以上諸家均未對“九伯”進行解釋,只言九伯可能指淮夷諸國,無法考證,這是此說的一大疏漏。楊伯峻評價:“他如于鬯《香草校書》謂此不過敘述大公之功,其所征服者則十四國耳,侯國五,伯國九云云,則既無史證,又不合《傳》意?!盵15]290
客觀來看,以上五家之說均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由于特殊語境下外交辭令的模糊性,故難以令人信服。本文以出土文獻為依托,補充論證如下:
第一,就齊國本身的地位而言,是享有征伐大權(quán)的。這來源于齊國在分封建國后的歷史背景。齊國在建國之后,同時受到了三方面的巨大軍事壓力。首先,齊國分封于山東半島東部,經(jīng)常受到萊夷的侵?jǐn)_襲擊;其次,商紂遺子武庚勾結(jié)管叔與蔡叔發(fā)動的武裝叛亂;最后,南方的淮夷之地亦在管蔡叛亂后趁機反叛。由此可見,齊國疆界周圍存在諸多不穩(wěn)定因素,需要齊國進行討伐??资柩裕骸按蠊珵橥豕僦靡酝趺饔懱煜?,隨罪所在,各致其罰,故五等諸侯,九州之伯,皆得征討其罪。齊桓因大公有此王命,言已上世先公得征討有罪,所以夸楚也?!盵1]3891可證齊國在歷史上應(yīng)當(dāng)有征討之權(quán)。
齊國的征伐大權(quán)在出土文獻中有很明確的論證,如作冊睘卣載:“唯十又九年,王在斥,王姜令作冊睘安夷伯,夷伯賓睘貝、布,揚王姜休,用作文考癸寶尊器?!盵17]8.P4138因此我們可以認(rèn)識到,齊國的方伯地位是天子承認(rèn)的。陳恩林認(rèn)為“魯、齊、晉、燕與衛(wèi)一樣,都是周代表天子坐鎮(zhèn)一方,享有征伐大權(quán)的方伯。”[18]故齊國作為王臣,很明顯亦有安撫夷伯之權(quán)。
其二,齊國已經(jīng)利用征伐權(quán)力控制周圍小國形成歸屬于自身的勢力范圍。因此這些被安撫的夷伯就會變?yōu)辇R國口中的“五侯九伯”,受齊國保護。同時齊國監(jiān)督他們,確保按時對天子進行納貢。據(jù)《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管蔡作亂,淮夷畔周”時,周與齊訂立盟約,使齊國得以“五侯九伯實得征之”,這是齊國進行征討的法理依據(jù)。在西周時期,處在山東半島東部的東夷土著國家曾多次反叛,使得局勢并不穩(wěn)定,齊國在周王的授意下不斷出兵討伐。此事在出土文獻中也得到了印證,如師寰簋記載:“王若曰:‘師寰,咸淮夷繇我帛賄臣,今敢搏厥眾,遐反工吏,弗跡東國。今余肇命女率齊師、紀(jì)釐、萊棘、尼、左右虎臣征淮夷?!搭X拾瞰F曰冉曰熒曰鈴曰達。師寰虔不遂肆夜,恤厥墻事。休既又工,首執(zhí)茲無言其。徒馭歐俘士女羊牛,俘吉金。今余弗遐組,余用作朕后男臘尊簋。其萬年孫孫子子永寶用享”?!盵17]8.P4313即宣王命令師寰率領(lǐng)虎臣和齊國、萊國等聯(lián)軍征伐淮夷之事。而這些被安撫的夷伯就會受到齊國的監(jiān)管和保護,確保按時對天子進行納貢。正如《國語》當(dāng)中齊桓公向管仲詢問討伐的問題,相繼詢問“南伐”“西伐”“北伐”而不言“東伐”,是因為東方除小國萊、莒外都已被齊征服。這些小國隸屬于齊,但并未納入齊國的版圖,則上文所言“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也有了合理的依據(jù)。
綜上所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是齊國地位的象征,涉及到齊國的管轄范圍,不可簡單理解“五侯九伯”當(dāng)是齊國受周王之命所征伐的小國或邦族,他們受齊國監(jiān)督,又對周王又納貢的責(zé)任。管仲所言“五侯九伯”正是提醒楚國有“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之罪,而齊國有監(jiān)管之責(zé),如此理解,則文通義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