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璜
(南通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江蘇南通 226019)
大理國寫經(jīng)《通用啟請儀軌》(下稱《通用》,見圖1),首殘,尾作“通用啟請儀軌一卷”。卷末附有七言對仗的“海會八明王四種化現(xiàn)歌贊”和“轉(zhuǎn)四業(yè)法歌”,“海會八明王四種化現(xiàn)歌贊”有“大阿左梨周梵彰述”之題記。該儀軌漢文抄寫,部分以朱筆夾抄梵文種子字及與漢咒對應(yīng)的梵咒①底本中后半部分的漢咒沒有夾抄梵咒,漢文種子字下亦常有留一空再繼續(xù)抄寫的現(xiàn)象。這說明該儀軌的漢梵部分并非同時完成,梵字部分為后續(xù)補(bǔ)抄。。該儀軌主要是啟請綱要,除前期的擇地、立道場等準(zhǔn)備工作外,主要由結(jié)印、誦咒、誦偈、作字輪觀和發(fā)愿等內(nèi)容構(gòu)成。
圖1 《通用啟請儀軌》圖片(云南省圖書館藏)
關(guān)于《通用》,侯沖原載于2006年《民族學(xué)報》上的《大理國寫經(jīng)研究》曾對其做過敘錄〔1〕,后美國學(xué)者白美安(Megan Bryson)則根據(jù)《大理叢書·大藏經(jīng)篇》中的影印本對《通用》做過初步探討,指出《通用》至少與《大正藏》十三部唐密文獻(xiàn)部分重疊〔2〕。近年,云南省圖書館“古籍?dāng)?shù)字圖書館”公布了包括《通用》在內(nèi)的部分大理國寫經(jīng)的高清原件圖片,為研究者提供了更為可靠的原始資料。本文即在前期釋錄、整理的基礎(chǔ)上,對《通用》展開進(jìn)一步研究。文章首先對《通用》釋名,其次介紹《通用》依據(jù)的主要文本,并指出這些文本在《通用》中的匯編形式及《通用》與其據(jù)本在漢咒音寫方面的差異,之后就這一差異提出初步看法,最后作總結(jié),指出《通用》是一部雜糅了大量唐密經(jīng)軌和其他漢地文本,通過抄錄、綴合、編演、增益、“自撰”等方式匯編而成的密教儀軌。
通常情況下,要開結(jié)某一道場,就有與之相應(yīng)的儀軌。但何為“通用”?從字面意思看,即是在齋意眾多,或暫無對應(yīng)科儀時,可用《通用》以適應(yīng)任何一種作法需求,故謂“通用”。實際上,“通用”一詞在文本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其首次出現(xiàn)在現(xiàn)存開首“立道場”儀文中,即“……于一切處皆得通用”;第二處則見于行文,即《通用》在引述金剛智譯《金剛頂瑜伽修習(xí)毗盧遮那三摩地法》(下稱《三摩地法》)和不空譯《金剛頂經(jīng)》《金剛頂經(jīng)多羅菩薩念誦法》《金剛頂蓮華部心念誦儀軌》(下稱《蓮華部心念誦儀軌》)等唐密經(jīng)軌之后,又附加了“……名為通用”的文字。最后一處出現(xiàn)在“轉(zhuǎn)四業(yè)法歌”中,即“解界隨牟聲皈空……通用諸家有靈驗”。從這幾處我們大致可以確定“通用”的含義,而“通用”性也意味著該儀軌“匯編”的屬性。
1.唐代密教文本
《通用》所據(jù)唐密文本兼及金胎二教,主要有①:
(1)胎藏界文本
該類有善無畏、一行共譯《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善無畏譯《大毗盧遮那經(jīng)廣大儀軌》,以及法全集《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蓮華胎藏菩提幢標(biāo)幟普通真言藏廣大成就瑜伽》(下稱《大毗盧遮那成就瑜伽》)等。
(2)金剛界文本
除前述金剛智和不空譯經(jīng)外,該類還有不空譯《無量壽如來觀行供養(yǎng)儀軌》《金剛頂瑜伽千手千眼觀自在菩薩修行儀軌經(jīng)》(下稱《千手千眼觀自在修行儀》)《金剛頂瑜伽他化自在天理趣會普賢修行念誦儀軌》(下稱《普賢念誦儀軌》),以及般若譯《諸佛境界攝真實經(jīng)》(下稱《攝真實經(jīng)》)等。
2.其他漢文文本
除上述文本外,不排除隨著研究的深入,還能爬梳出更多的據(jù)本。《通用》中出現(xiàn)了“又一卷云”等文字。此外,儀文中還出現(xiàn)“略記”的現(xiàn)象,如某些嘆詞記作“誦贊嘆,詞曰:阿些摩左羅云”,該處僅以“云”字作略記,具體內(nèi)容則省略,省略的部分或出自宋法賢譯《金剛薩埵說頻那夜迦天成就儀軌經(jīng)》中的“梵贊”②。與此類同的行文方式是僅作需要誦咒的提示,而無具體的咒文,如“次結(jié)城印,右繞三匝,誦咒三遍,咒曰。想前界內(nèi)……”。這些現(xiàn)象都表明該儀軌實則是根據(jù)已有文本匯編而成。此外,可能還有宋施護(hù)等譯(澄珠、文一筆受,修靜、啟沖綴文)《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xiàn)證三昧大教王經(jīng)》(下稱《大教王經(jīng)》)。
《通用》匯編形式主要有“抄錄”“綴合”“編演”“增益”“自撰”等。囿于篇幅,僅按前后順序列舉首尾及涉論到的主要次第名目,有“擇地、立道場……結(jié)跏趺坐(入三摩地,五字咒)……結(jié)金剛嚩印并作觀……歸依四方佛……并仰兩掌作觀……本心真言……結(jié)金剛嚩印并十地滿足……結(jié)金剛?cè)劣 饎偡ǜ柙仭僮种溆 b靜珠鬘咒并偈頌……遣圣主、結(jié)解界咒印并誦咒……大力獨齒等守護(hù)并誦咒”,其后再接終偈“修集念誦法……速成無上道”。
1.抄錄
首先,開首大段內(nèi)容基本抄錄自般若譯《攝真實經(jīng)》。如擇地、立道場儀文述:
夫瑜伽行者求道場地,遠(yuǎn)離冢間、砂石、瓦礫、咸鹵、荊棘、穢濁之地,及以虎狼諸惡難處。如是之地,不名吉祥。若有白鶴、孔雀、鸚鵡、舍利、鳬鷹、鴛鴦、蓮花、水池如是等類地,堪立道場。……盛水加持散灑四方,持真言曰:唵婆嵯陀迦吒。加持水已,灑于凈地,便立道場。釋迦如來說曼荼羅道場儀軌,廣狹大小有三千五百。第一道場一千由旬,……第一道場皆獲悉地。若欲建立第一道場,結(jié)金剛嚩印。次改嚩印,……以真言加持,于一切處皆得通用。或時行者不及洗浴,以此法印加持真言,即得清凈,咒曰:唵娑婆嚩 殊陀娑陀訶摩娑婆訶嚩 殊度乎 含。osvabhavauddha sarva dharmā svabhavauddho ham。③
①《通用》所據(jù)唐密文本,包括疑偽經(jīng)在內(nèi)至少有二十余種,其中又以金剛界不空譯本為主,以下所錄僅為本文所涉唐密文本。
②法賢譯本中曰:“誦此梵贊曰:阿三摩佐羅引……達(dá)哩拏”,見CBETA2018 電子佛典集成,T21,No.1272,p.309c20-p.309c27。后略“CBETA2018 電子佛典集成”。
③其中“svabhava”,底本作“savabhava”;“s'uddha”,底本作“s'udha”;“s'uddho”底本作“s'uduhu”,據(jù)文意改。
該段見于《攝真實經(jīng)》“修行儀軌品第六”?!稊z真實經(jīng)》中以兩段“復(fù)次”將該段分為兩部分,即“復(fù)次,瑜伽行者求道場地……持真言曰:ovajrodaka t hah 唵嚩日嚕馱迦。復(fù)次,行者加持水已……其真言曰:osvābhāvauddha sarva dharmma svābhāvauddho hū唵引娑嚩 輸薩嚩馱嚕薩婆嚩 戍度”①T18,No.868,p.280c26-p.281a19。,而《通用》中僅是將兩段文字稍作改動,合為一段,基本與直接抄錄無異。此外,該段中的兩段漢咒寫法與《攝真實經(jīng)》有所不同,但主要是漢字音寫方面的差異。之所以如此,除了寫本傳抄流通時難免產(chǎn)生訛誤外,一方面與書寫梵咒的僧人是否真的精通梵文,以及是否能正確、規(guī)范地書寫梵字有關(guān)②有學(xué)者指出梵文作為一種文字,在白族地區(qū)的影響僅限于密宗僧侶及信眾,也只有少數(shù)僧人會寫,多數(shù)不會,只能照葫蘆畫瓢,以致早期的梵文還相對可辨,晚期就難以辨認(rèn)(參見張錫祿《大理白族佛教密宗》,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379-381 頁)。侯沖也指出至今阿吒力僧所言“印度文”“梵語”難學(xué),其實不是指梵文,而是指用漢字記梵音的漢譯密教真言(參見侯沖《云南阿吒力教綜論》,載于侯沖《云南與巴蜀佛教研究論稿》,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241 頁)?!暂^長的尾咒為例,《通用》中該咒起首“唵”字后的“娑”實際上底本中的梵文并未寫成“二合”的“sva”,而是誤作“sava”;另一方面梵音傳到不同民族地區(qū)也可能會形成具有一定地域特征的音寫方式,如《通用》該段尾咒中作二字音寫的“婆”“婆訶”實際上就是單字母的梵文體文(子音)“bha”,“陀”“陀訶”原底本即單字母的梵文體文(子音)“dha”,但在《攝真實經(jīng)》中“bha”作單字音寫的“”“婆”,“dha”作單字音寫的“馱”;而該咒中三字音寫的“殊陀”(s'uddha),《攝真實經(jīng)》則相應(yīng)作二字音寫的“輸(u)(ddha)”等;再如該咒三字音寫的“娑”(sarva),《攝真實經(jīng)》作二字音寫“薩嚩”,四字音寫的“陀訶摩”(dharm?。?,《攝真實經(jīng)》作三字音寫“馱?!保╠harmma),等等。可以看出,這些不同主要是漢字音寫方式的差異,并且《通用》該段尾咒以“含”(ha)結(jié)尾,雖不同于《攝真實經(jīng)》中的“hū”,但見于不空譯《無量壽如來觀行供養(yǎng)儀軌》“凈三業(yè)真言”③T19,No.930,p.67c23-p.67c23。,即“唵引娑婆嚩〈娑婆嚩〉馱引〈殊陀〉薩嚩〈娑〉達(dá)〈陀訶摩〉娑婆去嚩〈娑婆訶嚩〉度〈殊度乎〉唅〈含〉”,符號“〈〉”中是《通用》中的該咒,結(jié)合梵咒對比該二漢咒,漢字音寫方式有差異,但實質(zhì)一致,如“婆”對“婆”(bha),“馱引”(dh?。Α巴印保╠ha),“薩嚩”對“娑”(sarva),“達(dá)”對“陀訶摩”(dharm?。?,“度”對“殊度乎”(uddho)等。即使是《無量壽如來觀行供養(yǎng)儀軌》和《攝真實經(jīng)》,除了咒尾結(jié)尾詞不同外,咒文其余部分的漢字音寫也不完全相同,但實際上二者屬同咒。因此,《通用》該段內(nèi)容,無論是漢文儀文還是咒文,來源都很清晰,該段內(nèi)容主要抄錄自《攝真實經(jīng)》。
其次,是“結(jié)金剛嚩印并作觀”:
復(fù)次行者結(jié)金剛嚩印,當(dāng)心前系心鼻端,持真言曰:唵 謨許 沙嚩日omuho sama vajra……復(fù)次若行者貧乏,不辦圖畫本尊形象,但隨取一佛像或菩薩像,對佛塔前,系心而住,想念佛像,心不散亂而常寂然,即賢圣無異。若得系心鼻端,為最上品,便同諸圣入定無異。
該段也抄錄自《攝真實經(jīng)》④《攝真實經(jīng)》見T18,No.868,p.281c27-p.282a07。。
最后,末段有兩處七言偈頌抄錄自金剛智譯《三摩地法》。一處是“誦靜珠鬘咒并偈頌”,即“定慧二羽捧珠鬘,加本真言七遍已……一切神通及福智,現(xiàn)世同于遍照尊”⑤金剛智譯本見T18,No.876,p.331a09-p.331a13。。另一處是在“遣圣主”和“結(jié)解界咒印并誦咒”之間,即“若有眾生遇此教,晝夜四時修精進(jìn)?,F(xiàn)世證得歡喜地,后十六生成正覺”⑥金剛智譯本見T18,No.876,p.331b07-p.331b08。。而《三摩地法》即以后一偈終。
2.綴合
《通用》將出自不同唐密文本的內(nèi)容前后拼接在一起,謂之“綴合”。如“結(jié)金剛嚩印并十地滿足……結(jié)金剛?cè)劣 币欢螌嶋H綴合了不空和金剛智譯本,即:
其中,“次結(jié)金剛嚩印……次結(jié)摧十種障惱咒印”一段參見于不空譯《千手千眼觀自在修行儀》③T20,No.1056,p.73b08-p.73b12。,余段則出自金剛智譯《三摩地法》④T18,No.876,p.328b12-p.328b23。。漢咒部分,該引文中“唵 婆[口*嵯]盤陀”,不空譯本作“唵 嚩日滿馱”。大理國寫經(jīng)中“婆[口*嵯]”即不空譯本中作三字音寫的“嚩日”,乃“vajra”之不同音寫;“盤陀”則為不空譯本中作二字音寫的“滿馱”,乃“bandha”之不同音寫。而“唵 婆[口* 嵯]盤陀訶哆吒”,金剛智譯本作“唵么折啰滿馱怛吒”,其中“婆[口* 嵯]”即金剛智譯本中的“么折啰”(vajra),也即不空譯本中的“嚩日”,而“哆”(tra)即金剛智譯本中作二字音寫的“怛”,“哆吒”(tra)即金剛智譯本作三字音寫的“怛吒”。同樣,“唵 婆[口*嵯]阇 阿”和“唵 婆[口*嵯]牟瑟智旁”對比金剛智譯本,也基本為不同的漢字音寫。
3.編演
“編演”是指根據(jù)唐密文本而作的改編,雖然行文不完全相同,但實質(zhì)內(nèi)容一致。這也是《通用》中主要的一種匯編方式,試舉兩例。
其一,“結(jié)跏趺坐(入三摩地,五字咒)”。
次結(jié)跏趺坐,即入三摩地,諦觀自身內(nèi)外無相空寂。阿(a)字遍黃色,觀作金剛輪。加持于下體,說名瑜伽坐。咒曰:那摩 些曼多 菩陀訶上阿namasamantā buddhānāa……(按:所略為另三字,即鑀va字、覽ra字、含ha字的五言偈頌和咒)佉khrā字及空點……咒曰:那摩 些曼多 菩陀訶曩 吹nama samatā buddhānākhrā。五字具三摩,威德成慧炬。滅罪破魔軍,及余為障者,當(dāng)見如金剛。
這段偈頌和咒文編演自善無畏譯《大毗盧遮那經(jīng)廣大儀軌》、善無畏和一行共譯本《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以及法全集本《大毗盧遮那成就瑜伽》⑤善無畏譯本見T18,No.851,p.91c15-p.92a25;善無畏、一行共譯本見T18,No.848,p.52b19-p.52c05;法全集本見T18,No.853,p.146b13-p.146b29。。該段采用了善無畏譯本中“一偈一咒”的文體,但總體而言,該段主要還是參照了善無畏和一行的共譯本,以及法全的集本:第一,相比善無畏譯本,該段偈頌與后二者的版本更接近。尤其是善無畏譯本無后二種文本末尾所附的“五字以嚴(yán)身,威德具成就/威德炬熾然……赫奕同金剛/見赫奕金剛”之內(nèi)容。故該段對應(yīng)的尾偈無疑編演自后二者文本,且該段尾偈又截取法全集本中的相關(guān)韻文作參照,形成五句式表述形式。第二,該段中的五字咒,形式上也同于法全集本中全音寫的方式。法全集本雖然沒有采用“一偈一咒”的形式,而是將咒文合寫于文末,但將之分別拆寫即為該段中的五段咒文。因此,《通用》中的這段偈頌及咒文應(yīng)主要編演自由漢地僧人參與的譯本和漢地僧人的集本。
其二,“歸依四方佛”。
該段內(nèi)容編演自金剛智譯《三摩地法》和不空譯《金剛頂經(jīng)》《普賢念誦儀軌》《蓮華部心念誦儀軌》,以及宋譯本《大教王經(jīng)》⑥不空譯本取《普賢念誦儀軌》,諸本各取第一段內(nèi)容全錄,以示概貌,余則擇錄以資論述的文字。表1中金剛智譯本見T18,No.876,p.327c04-p.328a08;不空譯本見T20,No.1122,p.524b06-p.524c04;宋譯本見T18,No.882,p.353b02-p.353b26。,見表1。
《通用》“歸依四方佛”的內(nèi)容包括儀文和漢梵咒兩部分。儀文部分沒有直接采用唐代金剛智和不空譯本中工整的七言偈頌文體,而是近似于宋譯本,以一種陳述方式敘述誦咒前的儀式,只不過宋譯本的儀文敘述部分較為簡略,但一些核心內(nèi)容四者均一致,如表1中第一段儀文中合掌安印的身位(“金剛合掌”“頂上”)和禮佛的體位(“全身委地”“全身覆地”)等描述都一致。因此,敘事文體不同并不能說明《通用》的該段內(nèi)容是根據(jù)“梵本”直接翻譯。表述方式的不同不足以斷定各本完全是各據(jù)梵本直接翻譯,也可能有其他譯本參照,如不空譯本中的儀文部分與其師金剛智譯文雖不盡相同,甚至某些韻句差別還較大,但可能也有參鑒關(guān)系。即使同為不空譯本,《大正藏》本和別本(甲本)也存在完全不同的差異。
此外,《通用》中規(guī)述了禮四方佛的方位,這在二則唐譯本中沒有體現(xiàn),如“住壇東門”,禮“阿閦佛”等,但在宋譯本中卻直接按方位表述四方佛,如“東方如來”即東方“阿閦佛”,其他三方如來亦如此表述,因此加入“方位”的敘述似乎更近似于宋譯本。
密咒方面,結(jié)合《通用》中的梵咒,堪比四者漢咒,表明四者總體仍是不同漢字的音寫,同時《通用》梵咒書寫或許并不完全準(zhǔn)確,這說明抄者對梵文有所了解,但未必十分精通,其梵咒可能是根據(jù)漢音轉(zhuǎn)寫,而非直接抄自梵本。如“禮阿閦佛”咒(咒意為“唵 為向一切如來供養(yǎng)承事,我今奉獻(xiàn)己身,一切如來金剛薩埵啊,請守護(hù)我吧”〔3〕),第2 行“sarva”,四者之間音寫不完全相同,字?jǐn)?shù)也不同,二則唐譯本用二字譯,宋譯本和《通用》皆用三字譯,宋譯本和《通用》中保留了二合音“rva”中“r”的音寫,各為“哩”和“”,故變?yōu)槿肿g,但第8 行“sarva”《通用》又是二字譯,異于宋譯本而同于二則唐譯本的字?jǐn)?shù);第4 行“pucu”,或應(yīng)作“pūjo”,即漢譯本中的“布儒”,為“供養(yǎng)”之意;第5 行“pras-hānāya”,《通用》中以“波”加“口”字旁組成“?!保ㄒ蛔郑┍怼皃ra”中的“ra”(按:在“禮無量壽”咒中,漢地三譯本將“pra”作二字音寫的“缽啰”二合音),但按漢譯本,似無“ra”音,應(yīng)為“pasthānāya”或“pasthānāyā”;第6 行“atmanā”,金剛智譯本和《通用》中都作四字音寫,不空譯本和宋譯本皆作三字音寫,且《通用》和金剛智譯本較后二者都單獨保留了“阿”(a)字音(按:在“禮不空佛”咒中,宋譯本則沒有保留“阿”字音,但二則唐譯本和《通用》都保留了“阿”字音);第7 行“niyatāyāmi”中“”或為“ra”,即“niryatāyāmi”(“作奉獻(xiàn)”之意),其中“ra”和“ya”作二合音“rya”,即不空譯本和宋譯本中的“哩夜”之二合音。金剛智《大正藏》本作“涅哩”二合音,但在諸別本中都是作“哩夜”二合音。《通用》中則以“你”加“口”字旁(一字)寫成了表含有“”音的“ni”;第11行“adhitihāsva”,《通用》作八字音寫,金剛智譯本、不空譯本和宋譯本各作六字、五字、四字音寫,但《通用》和金剛智譯本音寫時亦如第6 行都保留了“阿”字音。有無保留“阿”字音還見于“禮寶相佛”咒,《通用》和宋譯本都保留了“阿”字音,而二則唐譯本則未保留。
以上說明,該處音寫,《通用》有與唐譯本類似之處,也有與宋譯本類似之處。同時,不但“禮四方佛”咒音與唐譯本相比有所差異,即使二則唐譯本之間音寫也不盡相同,因此這不能說明《通用》中該處梵咒就一定有獨立的來源。在儀文部分,《通用》該部分類似宋譯本,將偈頌編演成敘述性文字,但又將不空譯本中每一咒末出現(xiàn)的四方佛種子字“吽”(hū)、“怛”(tr?。?、“紇哩”(hrī)、“惡”(a)直接編入儀文中,即“吽(hū)”“ (tr?。啊边瘢╤rī)”和“阿入(a)”,實際上在不空譯《金剛頂經(jīng)》和《蓮華部心念誦儀軌》中即將各種子字編入不同于表1中金剛智和不空二則文本的五言觀想偈頌中①《金剛頂經(jīng)》和《蓮華部心念誦儀軌》見T18,No.874,p.311b05-p.311c16;T18,No.873,p.299b24-p.300a13。同為不空譯本,二譯本各咒音寫亦不完全相同。。顯然,《通用》中的編演也參考了不空諸譯本,只是在重新編演時,失去了唐譯本偈頌中可以對應(yīng)梵咒原意的內(nèi)容,如禮阿閦佛二則偈頌中的“承(奉)事”“舍身”“奉獻(xiàn)”等。
4.增益
“增益”是指在一段出自某一部唐密文本的儀文中又雜糅了自己添加的內(nèi)容。如“金剛法歌詠”:
次以金剛法歌詠,贊揚(yáng)如來諸福智。諦觀相好韻〈運〉青〈清〉音,以契如如真性理。若結(jié)八種供養(yǎng)印時,先誦歌贊三遍,……先舞左畔兩遍。次右畔兩遍。須誦些真言曰:唵 婆[口*嵯]〈么折啰〉娑多嚩〈薩怛嚩〉細(xì)[口*蘗]啰訶多〈僧蘗訶〉婆[口*嵯]〈么折啰〉喇那〈啰怛〉摩奴多引[口*郎]〈么努怛〉婆嵯〈么折啰〉陀訶摩迦耶〈達(dá)摩誐也柰〉婆[口*嵯]〈么折啰〉迦摩〈羯么〉迦魯婆訶〈羯婆嚩〉。
該段中劃線部分即為添加的內(nèi)容,余則出自金剛智譯《三摩地法》①金剛智譯本見T18,No.876,p.330a28-p.330b05。在金剛智譯本中,偈頌之后即是“真言曰:……”。。引段中〈〉內(nèi)是金剛智譯本中的用字和漢咒,和《通用》該段“真言”相比,基本是同咒的不同漢字音寫。
5.自撰
除上述四種匯編方式②上述四種匯編方式,除抄錄外,其余三種方式的用法有時也并非涇渭分明,而是相互結(jié)合。例如綴合時也有編演,編演時亦有增益。限于篇幅,例不詳舉。,《通用》中也有或為“自撰”的內(nèi)容,反映出一定的自身特色。但絕大部分儀文依據(jù)的都是諸種唐密等漢地文本?!白宰辈糠峙c目前找到大量出處的內(nèi)容相比,本質(zhì)相同,皆由偈頌、作印、誦咒及作字輪觀等內(nèi)容組成。以偈頌和作字輪觀為例。
第一,雖然部分偈頌尚不明確是匯編者自撰,還是有其據(jù)本,但其五言或七言對仗的修辭文體,說明這些偈頌不太可能直接來自“梵本”,只可能是深受漢地文化浸淫的產(chǎn)物。因為“中古漢譯佛典偈頌體式與漢地詩歌發(fā)展大體一致”〔4〕136,“于偈頌而言,在漢譯過程中既采用了典雅莊重的四言詩,又積極將五言詩、七言詩的整飭形式融入譯文之中……東晉南北朝是佛典漢譯的黃金時代,長篇五言、七言偈頌開始大量出現(xiàn)”〔4〕138。
第二,在可能為自撰或夾雜自撰的部分,與可以明確有其出處的部分一樣,都有作“字輪觀”的內(nèi)容。譬如“并仰兩掌作觀”:
次并仰兩掌,想二掌中各有白色阿(a)字變成二白月輪,于月輪中有白色吽(hū)字,想變成白色五齒婆[口*嵯]豎月輪中,及自十指想為婆[口*嵯]齒。
以及“本心真言”:
還月輪中咒字上如觀滿月輪得證菩提心,授此心真言,金剛成體性,唵 婆[口*嵯]多摩俱 行ovajratamāku ha,……凈滿月輪中,變成蓮花臺,上有婆[口*嵯],豎月輪中,婆[口*嵯]上安本心咒并有此咒a hūtrāhrīa。
這兩段內(nèi)容是在作種子字月輪觀,甚至以“阿”字起義,將阿字義與月輪觀融攝,且發(fā)證“菩提心”。這種觀想方式即是不空所傳金剛界中的觀想法門〔5〕。而“a hūtrāhrīa”亦是唐密金剛界中的五方佛種子字〔5〕。
這些內(nèi)容從形式到內(nèi)質(zhì)皆反映出漢地佛教的影響,進(jìn)一步闡明《通用》總體上未有別于唐密體系。
《通用》中的漢梵咒,與漢譯本相比主要有兩種情況:①漢咒音寫雖不完全相同,但轉(zhuǎn)寫后的梵咒基本一致;②漢梵咒暫未查明出處。二者中又以第一種為絕對主體。
關(guān)于第一種情況,在漢譯本中也同樣存在(見表1)。唐代輸波伽羅、菩提流支、尸羅跋陀羅等譯咒中就有將“吽”(hū)寫成“虎吽”二合法者,唐代譯經(jīng)中“泮吒”(pha) 也有作“頗吒”者;“嚩日啰”(vajra),也有作“么折啰”“跋(伐)折羅(啰)”者。同理,《通用》對比唐本,有單字音寫對二字音寫者(tra、pra、trā/trā、hrī)、有二字音寫對單字音寫者(bha、dha)或三字音寫者(vajra、tra)、有三字音寫對二字音寫者(uddha、uddho、bandha)、有四字音寫對二字音寫者或三字音寫者(dharmā、atman?。?、有八字音寫對六字、五字音寫者(adhitihāsva),又有在漢譯本中曾出現(xiàn)過單字音寫和二字音寫兩種形式,但在《通用》中僅作單字音寫者,如“吽”(hūm),也有在《通用》中即作二字音寫,又作三字音寫者,如“sarva”。同時,或許我們還應(yīng)該考慮到漢地文本傳到邊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后,可能出現(xiàn)了音變現(xiàn)象③如《通用》中“嚩”字注為“八勿”,不同于《一切經(jīng)音義》中作“無可反”。,但無論如何也還是用漢字再注音。故而,尚不至于根據(jù)這種咒同而漢音異的現(xiàn)象斷說《通用》體系完全獨出。
至于第二種情況,至少須滿足以下三點才有討論的意義:①確定了有切實可信且完全一致公認(rèn)的從漢地之外直接傳入大理國的梵本①根據(jù)大理鳳儀北湯天發(fā)現(xiàn)的《華嚴(yán)經(jīng)》卷第八的題識可知,晚至明初時可能有大理董賢所寫的梵本,即“造經(jīng)習(xí)密左梨董賢……敬造華嚴(yán)大經(jīng)八十一軸……華、梵、西番、畏兀兒字等真實名經(jīng)各一部”(轉(zhuǎn)引自侯沖《大理國寫經(jīng)研究》,載于侯沖《“白密”何在:云南漢傳佛教經(jīng)典文獻(xiàn)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65 頁)。這則材料顯示所造《真實名經(jīng)》的非漢文本僅各一部,其余所造經(jīng)本皆為漢文佛教經(jīng)本,說明了漢傳佛教的主體地位。元明之際,宮廷敬奉藏傳佛教,而明初董氏一族亦深受皇恩。據(jù)大理《法藏寺碑》記載,董氏明初得以進(jìn)宮,求得經(jīng)藏足一千卷請回大理,其中即有《華嚴(yán)》。從明初董賢與漢地皇室的交流史看,董賢除造“華”本《真實名經(jīng)》外,還得以寫“梵、西番、畏兀兒字”等經(jīng)本不足為奇,并不能說明董賢所寫非漢文經(jīng)本是直接由漢地之外傳入,何況已遠(yuǎn)非大理國時期。;②在大理國或更早時期有過可信的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的譯經(jīng)活動②云南省博物館藏有明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抄寫的被署名為“大理摩伽國贊那屈多譯”的《大灌頂儀》卷第七,“贊那屈多”被認(rèn)為即南詔時來大理地區(qū)的梵僧“贊陀崛多”,但該儀軌是否是贊陀崛多譯,一直存有爭議。對于贊陀崛多,迨大理國《梵像卷》中有其繪像,但文字記載大多為元明清時期的后世資料,對于這些后世資料的使用,有些需要辨?zhèn)?,同時《大灌頂儀》等相關(guān)“原始底本”尚缺少最基本的釋錄和整理,因此目前仍缺乏對《大灌頂儀》的切實研究。;③現(xiàn)在有該梵本可以和《通用》中的梵咒作出切實的文本比對③在唐本中常有“當(dāng)誦梵本”“若能誦梵本者第一,依漢文得意讀誦亦得”“當(dāng)誦梵本者梵文也,不得梵文依唐文得意亦同”等文字(T18,No.848,p.46b27;T39,No.1797,p.794b16-p.794b17;T39,No.1797,p.803b19-p.803b21)。但《通用》中沒有出現(xiàn)此等儀文。。而在此之前,鑒于漢文寫經(jīng)占大理國寫經(jīng)的壓倒性多數(shù),且又有切實清晰的漢文本作對比,故目前可以說到的程度是:大理國密教深受漢地密教影響,也形成了一定的地方化、民族化特色,但主體源頭是漢傳佛教。
《通用》的據(jù)本不但有從漢地傳入的“譯本”,也有中國僧人的集本,甚至所據(jù)“譯本”也是“中國化”的譯本。如《通用》中云:“由結(jié)摩訶衍那百字真言加持故,煞犯五無間罪,謗一切諸佛及方廣經(jīng)。修真言者,以本尊豎住己身故,現(xiàn)世所求一切最勝悉地,皆得成就”,這段涉及疑偽經(jīng)《方廣經(jīng)》的文字實際上直接摘錄自《三摩地法》④T18,No.876,p.331a03-p.331a06。。這說明所謂的“譯本”業(yè)已接納了漢地本土佛教文化,反映出該儀軌與作為據(jù)本的唐密經(jīng)軌都受到了共同的漢地佛教文化的影響。同時,在匯編《通用》時可能也參考了宋時漢地所譯經(jīng)軌。至于《通用》中的梵咒,可能是隨漢地文本一起傳入大理地區(qū),但因傳抄流通時的失誤,或因抄者本身并不諳通梵文,以及基于傳入后在當(dāng)?shù)孛褡蹇谝糁械囊糇兊仍颍饾u產(chǎn)生了變化,形成了一定的地域特點,但仍是用漢字表音。大理國寫經(jīng)中插寫的梵咒,客觀上也成為研究唐密的有力補(bǔ)充,甚至不排除其他一些內(nèi)容也是在漢地失佚而幸存在大理邊地的唐密內(nèi)容?!锻ㄓ谩返膿?jù)本大部分都是公元8世紀(jì)“開元三大士”以及般若等所傳經(jīng)軌,這些經(jīng)軌最遲都應(yīng)在“會昌法難”(公元840年至846年)之前傳入大理地區(qū)。
我們還注意到,《通用》中的密咒有稱“咒”者,也有稱“真言”者,是否表明稱“真言”者是來自唐譯本,將“神咒”(mantra)譯成“真言”,而稱“咒”者則直接傳自印度,因為大理密教不像漢地有數(shù)百年的佛教傳統(tǒng),故將“mantra”按原意翻譯,這還需要進(jìn)一步研究。因為《通用》中尚未查明出處,或為自撰的部分,也多處出現(xiàn)“真言”二字,如“轉(zhuǎn)四業(yè)法歌”中有一韻作“咒印”,但其中亦有作“真言”者,即“次誦真言千萬遍,我心圣心同一觀”。雖然該“法歌”不見漢地文本,但七言文體表明“法歌”顯然是出自受漢地佛教文化影響頗深的密教僧侶。如果“法歌”為“翻譯”,為何又是“咒印”,又是“真言”?又有“及真言字句,有加減并妄想思惟,是圓光補(bǔ)闕也……以加持真言”等暫不見漢譯本的文字,卻也依然使用了“真言”之稱謂。此外又有“珠明真言”“圓光真言”“補(bǔ)闕真言”等,雖皆為漢譯密咒(未寫對應(yīng)梵咒),但亦稱“真言”,不稱“咒”,其中后二者雖見于現(xiàn)存唐本,但其漢咒并不相同。同樣,一些有明確唐本出處的“真言”也被稱作“咒”,如抄錄自般若譯《攝真實經(jīng)》的“擇地、立道場儀文”,也將尾咒的“真言曰”抄作“咒曰”;“綴合”一節(jié)中出自金剛智譯《三摩地法》的部分亦將“真言曰”抄作“咒”;又有出自《三摩地法》的“百字咒印”,即“定慧二羽金剛嚩……為令加持不傾動。咒曰:唵婆[口*嵯]”①《三摩地法》“百字咒印”見T18,No.876,p.330c20-p.331a02。,該處同樣將金剛智譯本中的“真言曰”抄作“咒曰”,該處的“咒”只是略記咒首,完整的長咒則可見于金剛智譯本中。
總之,《通用》中有“撰”的成分,顯示出大理國密教自身的吸收、消化和創(chuàng)造能力,但主要是“編”和“纂”。整體來看,來自漢地的密教文本是《通用》的主要編纂依據(jù)?;诖?,《通用》的主體來源不言自明。要將《通用》貼上如“藏密”“唐密”一樣性質(zhì)的獨立標(biāo)簽,可能還需進(jìn)一步挖掘,以存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