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民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知(智)是人類文明的基本表征。知識論,是關(guān)于知識的內(nèi)容和作用、認(rèn)知的方法、求知的活動、知識人等方面的一般看法。莊子有豐富復(fù)雜的知識論思想。郭象是魏晉玄學(xué)的集大成者,其《莊子注》以文本注釋的形式,對莊子的思想展開了創(chuàng)造性詮釋,學(xué)人或謂“莊子注郭象”“六經(jīng)注我”“過度詮釋”“強制闡釋”等。因此,從莊子到郭象之知的發(fā)展和演變,成為本文所討論的基本問題。
學(xué)人對莊子的知識論有較多的闡述,但較少從發(fā)展和演變的角度辨析莊子與郭象之知的異同?!?〕關(guān)于郭象之知的思想,學(xué)人的論述較少,不成系統(tǒng)性,且論述的內(nèi)容頗有不太合理之處,這有待于我們進一步的研究。
莊子把知分為真知與俗知?!肚f子·大宗師》〔2〕云“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即真人有真知?!睹l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所積者乎”,即眾人有俗知。因此,真人及其真知與眾人及其俗知相對立。
莊子根本上否定俗知。俗知分為事實之知與價值之知,事實之知追求知識的真實性和確定性,價值之知追求知識的普遍性和確定性。莊子分別從認(rèn)知主體與認(rèn)知對象兩個方面予以論述。莊子認(rèn)為,眾人的認(rèn)知能力是有限的,不能把握事物的真相?!洱R物論》有“三問三不知”的寓言,《應(yīng)帝王》有“四問四不知”的故事?!肚锼贰坝嬋酥蝗羝渌恢?;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眾人所知是有限的,如果突破有限而追求無限,不僅不可以實現(xiàn),也會迷亂而陷入困境?!洱R物論》云:“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莊文開始用兩個疑問句,質(zhì)疑眾人之悅生惡死的合理性;進而以麗姬之事說明,生不知死,眾人以為生樂死苦,未必是真實的。死的真相是什么呢?未必是痛苦,也許是至樂,不可得而知?!肚锼吩啤熬懿豢梢哉Z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眾人的認(rèn)知受其存在之境的限制。井蛙因其空間之境的限制,而不能知大海之事;夏蟲因其時間之境的限制,而不能知冬天結(jié)冰之事;一曲之士因其教育之境的限制,而不能知大道。從價值之知來說,眾人總是站在各自的立場上而有成心成見,所以無法形成普遍的共識。《齊物論》有關(guān)于“正處”“正味”“正色”的討論,不同的主體形成了不同的價值判斷,難以形成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即“同是”。因此,價值之知是相對不對的。
從認(rèn)知的對象來看,莊子夸大事物運動的絕對性,而否定事物運動的相對靜止,認(rèn)知的對象遷變不定,故難以把握其真實內(nèi)容,且從中獲得的知識有暫時性、變易不定性?!洱R物論》:“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生與死、可與不可,急劇轉(zhuǎn)化,而失去確定的規(guī)定性、穩(wěn)定性?!短镒臃健罚骸拔嵋皇芷涑尚味换源M,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日徂”,即日新,自我每天皆發(fā)生斷裂性的變化,故不能從現(xiàn)在預(yù)知將來。《寓言》:“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笨鬃有心炅畾q,而其思想也發(fā)生了六十次變化,且變化是斷裂性的,昨天以為是,今天以為非,明天又以為是,故無從確定地把握孔子一生的基本思想。要之,莊子認(rèn)為眾人在人間世中不能獲得事實之知與價值之知。學(xué)人多認(rèn)為,莊子否定眾人之感性與理性的認(rèn)知方法及其得到的知識。劉笑敢說:“莊子及其后學(xué)認(rèn)為,堅持不知是深刻而透徹的,自以為知則是淺薄而疏陋的,他們徹底否定了一般的知識和通常的認(rèn)識方法,并以懷疑主義的思想路線自我標(biāo)榜”,〔3〕“莊子的認(rèn)識論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懷疑主義;另一方面是直覺主義”?!?〕
莊子及其后學(xué)又指出知識的有害性?!睹l篋》抨擊眾人好知所帶來的種種弊端:
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
眾人好知而設(shè)置各種機關(guān)、網(wǎng)罟等,故鳥、魚、獸愈加混亂;好知而有各種奇談怪論,相互辯難,愈辯愈惑,“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圣知是世人所尊崇的,莊子及后學(xué)突出圣知往往為大盜所竊用,不但偷盜更為巧妙,且緣飾偷盜的合理性。《胠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結(jié)論是,“絕圣棄知,大盜乃止”。莊子及其后學(xué)又深刻地揭示出仁義之知的相對性、虛偽性、工具性?!睹l篋》云:“(圣人)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圣人標(biāo)舉的仁義價值,為統(tǒng)治者所竊取,而與其私利相結(jié)合,則其盜國也是仁義的?!爸T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振聾發(fā)聵。
莊子否定俗知,而崇尚真知。真知是什么呢?學(xué)人多認(rèn)為,真知是體道之知。道是形而上的本原,形上之道與形下之萬物相對立。張松輝說:“掌握真知就是掌握大道,認(rèn)識真知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認(rèn)識大道的過程?!薄?〕楊國榮說,世知即經(jīng)驗之知,是眾人對于具體事物的感性和理性認(rèn)知,所謂“極物之知”,而有相對不定性,“惟有與‘道’為一,才構(gòu)成真正意義的‘知’(所謂‘真知’)”?!?〕體道之知與極物之知對立,惟棄卻世知才能把握真知。獲得真知的方法是什么呢?崔大華說,體道的方法,“不是分析的、邏輯的認(rèn)識方法,而是整體直觀的認(rèn)識方法”?!?〕體道的方法是直覺體證,而與感性和理性的認(rèn)知方法截然不同。要之,學(xué)人多認(rèn)為,莊子之真知即體道之知,體道的方法是直覺體證,這是把俗知及其認(rèn)知方法與真知及其認(rèn)知方法完全地對立、隔絕開來。俗知與真知雖有所不同,俗知也限定了人的視域,但人的認(rèn)識不能從無開始?!?〕
我們認(rèn)為,莊子所謂的真知,不是在人間世中獲得真實性、普遍性、確定性的知識,也不是學(xué)人所謂的體道之知,而是內(nèi)心虛靜無知。莊文一再敘述真人之修養(yǎng)工夫及其境界的事情,明確地提出“心齋”“坐忘”等觀念,即心不斷地遺忘世俗的觀念及事務(wù),最終一切皆忘而虛無虛空,無知無識,不識自我,也不識天地萬物,從而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度碎g世》“虛者,心齋也”,《大宗師》“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天地》“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因此,真人之心境即忘境,真知即無知、不知?!洱R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真人無知不知,不識一指一馬,而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洱R物論》:“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古之人的至知是心至虛至無,忘知無知,不識自我,不識萬物。其次之知是“有物矣”,即有知,自我與萬物分別;“未始有封”,即有齊物、齊是非之玄知。再次之知是自我與萬物有事實上的分別。最下之知是自我與萬物彰顯是非等價值之知的分別,而大道不斷地虧損下去。所謂大道,不是指天地萬物的本原,而是指渾沌未分或混而為一的存在形態(tài)。真人無知、不知,則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即回歸到原初的存在形態(tài)中,即回歸到大道中。
綜之,莊子認(rèn)為:俗知具有一偏性、相對不定性;俗知、圣知是有害的;眾人在人間世中不能夠獲得真實性、普遍性、確定性的知識;只有真人才有真知,真人之心虛無虛空而忘知、無知,從而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即回歸到世界的原初存在形態(tài)中。因此,莊子徹底地否定知,包括形下之知與形上之知(即體道之知)。
莊子在論俗知的相對不定時,往往立足于認(rèn)知主體及其存在之境的分別性、差異性、獨特性?!跺羞b游》中大鵬、蜩與學(xué)鳩的形體及其存在之境有大小和廣狹之分,因而有大小之知;朝菌、蟪蛄、冥靈、大椿、彭祖的生命有長短之別,因而有小大之知;官員和君主、宋榮子、列子等人生境界有高低之差,因而有小大之知。《齊物論》中鰍、猨猴、人是不同的物類,故對“正處”有不同的認(rèn)知?!肚锼分泻硬c北海若因存在之境有小大之分,而有小大之知;等等。由此,郭象《莊子注》基于事物的本性而討論知。本性是郭象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觀念,事物的性質(zhì)、功用、存在之境、命運歷程等皆歸結(jié)為本性。本性是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根據(jù)。不同的事物各有不同的本性,即“性分”:一是指本性的分別性、獨特性;二是指本性的分域性(范圍性)、極限性;三是指本性的部分性(與圣人之性的整全性相對)。事物之知基于其性分,一方面事物之知有獨特性、一偏性,而彼此不能相知相通;另一方面事物之知是有限的,不能知性分之外的事情,即事物之知不能突破性分的范圍和極限,否則會失真作偽。《齊物論》注曰:
魚游于水,水物所同,咸謂之知。然自鳥觀之,則向所謂知者,復(fù)為不知矣。所謂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魚、鳥之知,皆基于其性分;性分不同,則各有一家之知。它們所知不同,且彼此不能相知相通。鳥所知的,則魚不能知;魚所知的,則鳥不能知。故鳥不知魚、魚不知鳥。要之,郭象肯定萬物皆有基于性分的一家之知,所謂不知,即不知性分之外的事物,而非根本上無知。
《秋水》有一則寓言,敘述惠子與莊子游于濠梁之上而談?wù)擊~之樂的事情。莊子自謂知魚之樂,惠子反問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徐復(fù)觀認(rèn)為,莊子之知是審美之知,是物我融合之意;而惠子之知是理性認(rèn)知,是物我分離之知;因此,他們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論。〔9〕郭象注曰:
夫物之所生而安者,天地不能易其處,陰陽不能回其業(yè)。故以陸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樂,未足稱妙耳。
物各有性分,其自得之場各不相同,鳥逍遙于山林,魚自得于江湖。它們之知基于性分而各有一家之知;彼此不能相通,陸生不知水生之快,水生不知陸生之樂。因此,人與魚的本性不同,故人不能知魚之樂。郭象正是基于性分的差別而論證人與魚不能相知。
是非之知,是知的重要內(nèi)容。眾人認(rèn)為,是非鮮明對立,具有確定性。莊子認(rèn)為,是非相對不定;眾人的是非之論基于成心成見,以己為是,以人為非,相互對立,無普遍性、確定性。由此,莊子齊是非及其而來的辯論,以否定是非之知,止息是非之辯,歸于無知、忘知。郭象基于性分,而討論眾人的是非之知?!洱R物論》“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注曰:“我以為是,而彼以為非。彼之所是,而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惫蟪姓J(rèn)眾人的是非之知相對不定而彼此對立,而歸結(jié)為“彼我之情偏”,情,性也,情偏即彼我的性分各偏向一端而有分別?!洱R物論》“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曰:“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薄洱R物論》注曰:“此亦自是而非彼,彼亦自是而非此,此與彼各有一是一非于體中也。”彼此各有一是非,此自是而非彼,彼自是而非此,彼此對立,是非之論截然相反。實際上,是非之論,既涉及認(rèn)知的主體,也關(guān)涉認(rèn)知的對象;認(rèn)知主體雖存在著差異,也有一定的相通性;但莊子與郭象往往只從認(rèn)知主體來討論,且夸大認(rèn)知主體的差異性,因而是非之論相對不定。
郭象認(rèn)為,俗知的相對不定、是非之知的沖突矛盾、彼此之知的阻隔不通,是出自性分的要求;任其性分之知,則逍遙自得;因此,它們皆有存在的必然性、合理性?!洱R物論》注曰:“則理雖萬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為一’也?!薄洱R物論》注曰:
群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比眾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群品逆順相交,彼此沖突,相互對立,各信其偏見,恣其偏行,不能相通;但是,群品的知與為,基于性分,“性然故也”,任性自得,故自然而然,并不以此為悲?!洱R物論》“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注:“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眾人皆有自己的是非之知,不能相通而形成普遍的共識,故彼此不能相正;但任性逍遙,任之自正,《齊物論》注云“任天下之是非”,即順應(yīng)眾人不同的是非之論。
要之,郭象立足于性分談?wù)撍字囊黄?、相對不定性,且認(rèn)為這是任性逍遙,而承認(rèn)其存在的必然性、合理性。這是對莊子之知的發(fā)展和轉(zhuǎn)化:一是把莊子立足于認(rèn)知主體及其存在之境發(fā)展為立足于認(rèn)知主體的本性而談?wù)撝@更有概括性和理論性;二是從莊子徹底地否定俗知而轉(zhuǎn)化為承認(rèn)萬物基于性分之知。
郭象認(rèn)為,眾人之知止于性分之內(nèi),是任性逍遙,若突破性分的要求而馳騁其知,不僅造成知的偽詐不實,也使眾人失其性分而陷入困境。因此,郭象標(biāo)舉“知止其分”(《達生》注),即知止于性分之內(nèi)?!娥B(yǎng)生主》注曰:
故知之為名,生于失當(dāng)而滅于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豪銖之加。以有限之性,尋無極之知,安得而不困哉!
一物有一物的性分,性分之內(nèi)的內(nèi)容是個體所能知的,性分之外的內(nèi)容是不能知的。個體企慕性分之外的知,而有好知之名,則失當(dāng);個體安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即“滅于冥極”?!摆O”,即冥合性的分域和極限。所謂“知之無涯”,即無限地追求性分之外的知,這將失其本性而陷入困境,損傷形體和精神,非養(yǎng)生之主也。因此,郭象認(rèn)為,任何事物皆要安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齊物論》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內(nèi)而至也?!毙苑种獾闹荒転閭€體所認(rèn)知,故不知;至知,即止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
郭象認(rèn)為,眾人之“任知”,是造成社會、政治之混亂失序與人生之窮困痛苦的重要原因?!睹l篋》注曰:
攻之愈密,避之愈巧,則雖禽獸猶不可圖之以知,而況于人哉!故治天下者,唯不任知,任知則無妙也。
所謂“任知”,即馳騁、放縱性分之外的知,這必將帶來巧詐不實。〔10〕《天地》注:“若與之天下,彼且遂使后世任知而失真?!比司螄沃獎t使國家處于詐偽和混亂之中。《秋水》注:“恣人任知,則流蕩失素也?!彼兀刺煨?;任知則失其本性?!秳t陽》注:“言己不若夷節(jié)之好富貴,能交結(jié),意盡形名,任知以干上也?!薄叭沃?,則憂患相繼?!比沃校瑢響n患。《胠篋》注:“不求所知而求所不知,此舍己效人而不止其分也?!鄙釛壸约旱男苑种Хㄋ说男苑种?,即“舍己效人”、不止其分,即任知?!睹l篋》注:“知之不足恃也如此。”《外物》注:“神知之不足恃也如是。夫唯靜然居其所能,而不營于外者為全耳?!睙o論是眾人之知還是神龜之知,如果“營于外者”,而越出于性分之外,則不能逃脫損傷、刳腸之禍患。因此,郭象主要從眾人之任知、好知指出知的弊病,而莊子及其后學(xué)認(rèn)為俗知一律是有害的。
郭象認(rèn)為,眾人之追逐性分之外的知,是不能實現(xiàn)的。《人間世》注曰:
言物無貴賤,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故世之所謂知者,豈欲知而知哉?所謂見者,豈為見而見哉?若夫知見可以欲為而得者,則欲賢可以得賢,為圣可以得圣乎?固不可矣!而世不知知之自知,因欲為知以知之;不見見之自見,因欲為見以見之;不知生之自生,又將為生以生之。故見目而求離婁之明,見耳而責(zé)師曠之聰,故心神奔馳于內(nèi),耳目竭喪于外,身處不適則與物不冥矣。
物無論貴賤,皆有自通之知。世之所謂知,皆性分之內(nèi)的知,即自知,自然而然地知,非有心求知。有心求知,而越出于性分之外,不僅得不到,且心神奔馳疲憊,形體憔悴衰敗。例如眾人之目力有分,卻偏追離婁之明,眾人之才能有限,卻偏求圣賢之才,這皆是非分之知與為?!洱R物論》注:“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fù)皂隸,猶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yè)。故知與不知,皆自若也。若乃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毀譽之間,俯仰失措也。”眾人各有性分,而有一家之知,皂隸有皂隸之知。知與不知,皆安于性分;否則會物喪其真,人失其性?!肚锼纷ⅲ骸按颂烊恢?,自行而不出乎分者也。故雖行于外而常本乎天而位乎得也?!碧烊恢幢拘灾畠?nèi)的知,其實現(xiàn)是暢通無阻的。
郭象認(rèn)為,眾人止于性分的知,即真知。真知,不是莊子所謂的真人之無知、忘知,也不是在人間世中獲得真實性、普遍性、確定性的知識,而是眾人安于性分內(nèi)而獲得的知?!恶R蹄》注:“御其真知,乘其自陸,則萬里之路可致,而群馬之性不失?!表槕?yīng)群馬真知(性分之知),則不失其本性。《繕性》注:“任其真知而已?!薄缎鞜o鬼》注:“率其真知而知各有所長則均?!薄稇?yīng)帝王》注:“任其自知,故情信?!背尚⑹柙唬骸奥势湔嬷?,情無虛矯,故實信也?!薄?1〕真知,即任其性分之知,誠實無偽。
儒家之重視知,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承認(rèn)眾人之認(rèn)知的主觀能動性;二是肯定眾人向外(知識對象)學(xué)習(xí)以不斷地豐富和深化知識的重要性。例如荀子有《勸學(xué)》一篇,開頭即云“君子曰:學(xué)不可以已”。郭象主張知止其分,而反對眾人之突破性分之外的知,無疑削弱了眾人之認(rèn)知的能動性與向外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短斓馈纷ⅲ骸按搜晕锔饔行?,教學(xué)之無益也?!薄吨庇巍纷ⅲ骸胺蛴芍蟮谜撸賹W(xué)者耳,故淺也。”假借、依靠學(xué)習(xí)而獲得性分之外的知識,是淺知。因此,郭象也有絕學(xué)之說,《知北游》注“此皆絕學(xué)之意也”“絕學(xué)去教,而歸于自然之意也”,《天道》注“此絕學(xué)去尚之意也”;其意是絕去性分之外的知,而有異于莊子絕去一切之知。但是,我們也不能認(rèn)為郭象完全地否認(rèn)世人之求知的能動性與學(xué)習(xí)的必要性。郭象所謂事物之性分,有一定的范圍和極限,則基于性分的知也有一定的范圍和極限,這給予眾人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與向外學(xué)習(xí)的一定空間;換言之,郭象部分地肯定眾人學(xué)習(xí)的作用,從而不斷地擴充知識以達至性分的極限?!短爝\》注曰:“由外入者,假學(xué)以成性者也。雖性可學(xué)成,然要當(dāng)內(nèi)有其質(zhì),若無主于中,則無以藏圣道也?!薄读杏堋纷ⅲ骸叭粍t學(xué)習(xí)之功,成性而已,豈為之哉!彼有彼性,故使習(xí)彼?!奔賹W(xué)是為了成性、盡性、足性。韓林合說:“本性是天生的,因此似乎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因為學(xué)習(xí)者學(xué)習(xí)到的當(dāng)是外在于其本性的東西。……郭象認(rèn)為,對人來說,還存在著另一種更為重要意義上的學(xué)習(xí),即以成性為目的的學(xué)習(xí)?!薄?2〕
郭象認(rèn)為,本性是事物之存在和發(fā)展的根據(jù),故本性是認(rèn)知的基本內(nèi)容。以本性為主的知展開于自我的生命歷程中,敞開于自我的社會生活實踐中。因此,郭象以本性作為認(rèn)知的基本對象,而忽視《書》《禮》等書本知識的學(xué)習(xí)和教育?!对姟贰抖Y》等典籍,記載了先王治國的言論。先王的治國方略以冥合萬物之性為依據(jù),但人性有古今之變,故先王之言論已不合于今人之性。若今人還以先王之禮樂治國,一是禮樂偽而不真,二是民眾失其本性而陷入困境。在人性的古今之變上,郭象特突出其斷裂性的一面,則先王及其典籍的知與言不合今人之性而予以貶斥,故圣王治國要以今人之性作為依據(jù)?!短爝\》“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注曰:“所以跡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跡則《六經(jīng)》也?!薄读?jīng)》的知識是先王的外在之跡,是暫時的,不能順應(yīng)時代與人性之變;任物之真性是其“所以跡”,是永恒的。例如《天運》注曰:
夫先王典禮,所以適時用也。時過而不棄,即為民妖,所以興矯效之端也。
時移世異,禮亦宜變。故因物而所系焉,斯不勞而有功也。
夫仁義者,人之性也。人性有變,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過去則冥,若滯而系于一方則見。見則偽生,偽生而責(zé)多矣。
仁義禮樂是先王標(biāo)舉的價值觀念,郭象否定其超越性、永恒性而認(rèn)為,先王之仁義禮樂是適合當(dāng)時的人性與時代;古今有變,人性有變,時代有變,則先王之仁義禮樂已不符合現(xiàn)代的人性、時代,故要與時俱變;否則,偽生。
郭象注《天道》“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當(dāng)古之事,已滅于古矣。雖或傳之,其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xué)任性,與時變化,而后至焉。
先王之言是陳跡,先王之所以跡不可傳。古今有變,故先王的仁義禮樂及其典籍等,不過是糟粕而已,故今人“絕學(xué)任性”,即放棄學(xué)習(xí)先王的典籍,而把握今人之性。
《外物》注曰:
《詩》《禮》者,先王之陳跡也。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夫儒者乃有用之為奸,則跡不足恃也。
《詩》《禮》等經(jīng)典不過是先王的陳跡,即記錄帝王行事的足跡,不足恃;“所以跡”即順應(yīng)人性、時代而行事。儒者之所以為奸,即固守《詩》《禮》之知,而不知人性。
要之,郭象認(rèn)為,知止于性分,即性分之內(nèi)的知是真知;郭象較為輕視眾人之向外學(xué)習(xí)的能動作用,也肯定“假學(xué)以成性”;知的主要對象是性分,而不是先王的言論及其典籍。
郭象認(rèn)為,如果個體之知基于性分,則知的存在狀態(tài)是自然而然、無心無意的。這表明個體之知與對象相適合、融合,一方面知是確當(dāng)?shù)?,另一方面知的實現(xiàn)是通暢自由的。超出于本性之外的知,即有心有意,心自覺地發(fā)生作用,個體之知與對象相分別,一方面知是虛假不真的,另一方面知的實現(xiàn)受到阻礙而不能自由?!陡3纷⒃唬骸八荒苤?,不可強知,故止斯至”“謀而后知,非自然知”。基于性分之知是自然之知,即生而知之;謀而后知,即自覺之知,即學(xué)而知之。
《大宗師》首段討論知的問題,郭象寫下長長的注文,以闡明其知的思想: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于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于不為矣。為出于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
知而為之,即知而行之。為為者,即有意作為,超出于性分之外的作為,故不能實現(xiàn)。自為者,基于性分之內(nèi)的為,自然而然地為,不知所以然而然地為,即不為。為知者,即有意求知,超出于性分之外的知,故不能實現(xiàn)。自知者,基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自然而然地知,不知所以然而然地知,即不知。因此,以不為為主,以不知為宗。
要之,“不知”,不是存有意義上的根本無知,而是作用意義上自然而然之知,即自然之知,不知不覺之知,即知存于心中而忘;性分之內(nèi)的知,是自然而然之知,是不知所以然而然之知,與有心有意之知即自覺之知相對立?!跺羞b游》注:“至于各安其性,天機自張,受而不知,則吾所不能殊也。”本性之知是率性而知,受而不知。《齊物論》注:“凡此上事,皆不知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于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不知所以然而然之知,自然而然之知,即不知,是任順本性之知。所謂“天下莫不芒”,即天下人順其本性而知,是自知、不知?!陡3纷ⅲ骸胺蚰恐芤?,非知視而視也,不知視而視,不知知而知,所以為自然。若知而后為,則知偽也?!弊匀恢钦嬷?,誠實無偽。
綜之,郭象是從性分上討論眾人之知;知止其分,即眾人之知要安于性分之內(nèi),而不要越出于性分之外,否則會失真作偽;安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是自然而然之知,不知所以然而然之知,即自知、不知;因此,主體之知與對象完全地融合為一,不僅能盡物之性,也能盡己之性,而自我與萬物皆任性逍遙。
莊子之論知,有真人之真知與眾人之俗知;而郭象之論知,有圣人之知與眾人之知。
郭象認(rèn)為,眾人之知,是安于本性之知;圣人之知,也是安于本性之知。但眾人之性是分,即性分,有分別性、分域性、部分性(與整體性相對)。圣人之性是全,即性全,整體無分。因此,眾人的性分之知是一偏之知,彼此分別而不能相通;而圣人的性全之知,是全知,無所不知。
莊子之真人真知,即真人之心虛空虛無,無知無識,而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郭象也認(rèn)為,圣人遺知,忘知,無知。《齊物論》注曰:“夫唯無其知,而任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不窮也?!薄洞笞趲煛纷⒃唬骸笆枪收嫒诉z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繕性》注曰:“夫無以知為而任其自知,則雖知周萬物而恬然自得也。”二者有何異同呢?
郭象之圣人遺知、無知,并不是像莊子之真人根本上無知、不知。因為郭象之圣人是馳騁于天下萬物中而無窮,是“遺知而知”“知周萬物”。因此,圣人不是虛空無知,而是有知。圣人之知,不是自己的獨知;否則會與眾人之知相對立,彼此受到干涉而皆不能任性自由。圣人之知,也不是沒有獨知,而集合眾人之知;否則,圣人之心雜陳于眾人之知而不虛靜,不能養(yǎng)心養(yǎng)神。因此,圣人之知,即涵融(統(tǒng)攝)眾人的一切之知以為一。一,是一以貫之于眾人之知,因而純一而不雜,純一而虛靜。在沒有感物時,圣人的純一之知虛靜而無知。感物而動,圣人的純一之知化為一物之知,而與一物之知相冥合,而順應(yīng)一物之知,助成一物之任性逍遙。〔13〕感物之后,圣人的純一之知,又歸于虛靜無知,任何事物之知皆不留下任何痕跡,如雁過長空、影沉碧水。要之,圣人的純一之知,即整體無分的全知,從而能與眾人、萬物的性分之知相冥合、適應(yīng),故能游于眾人、萬物之中而無窮無盡?!洱R物論》注曰:“芚然無知而直往之貌?!笔ト似X然,即淳樸之貌,不是愚昧無知,而是涵融一切之知以為純一全知,故無往而不前?!对阱丁纷⒃唬骸皽嗐鐭o知,而任自復(fù),乃能終身不離其本也?!笔ト藴嗐鐭o知,即有全知之本,故能任順萬物的千變?nèi)f化。《齊物論》注曰:“若自知其所不知即為有知,有知則不能任群才之自當(dāng)?!比羰ト擞兄?,即有獨立的主張,與眾人之知對立,則不能順應(yīng)眾人之知。《外物》注曰:“不用其知而用眾謀?!笔ト瞬挥米约旱莫氈?,而涵融眾人的知謀以為一,即用眾人之知,故是全知。《外物》注曰:“斷棄知慧而付之自然也。”圣人不用自己的知慧,而涵融、順應(yīng)眾人的知慧?!吨庇巍纷⒃唬骸笆垢鞅F湔侄眩薀o用知慧為也?!笔ト撕?、順應(yīng)眾人之知慧,而沒有自己之獨立的知慧,則知慧無窮?!秳t陽》注曰:“我所不知,物有知之者,則無所不知;獨任我知,知甚寡矣!今不恃物以知,自尊其知,則物不告我,非大疑如何?”圣人沒有獨知,而萬物各有所知;圣人涵融、順應(yīng)萬物之知,即用萬物之知,故無所不知,即全知。反之,圣人獨任其知,一方面知之甚少,另一方面也干涉萬物之知,則大疑惑?!对阱丁纷⒃唬骸拔嵋蝗酥劊蝗绫娂级?,故因眾則寧也。若不因眾,則眾人之千萬皆我敵也?!笔ト艘蝗酥勚仟氈?,涵融眾人之知是全知,故圣人與眾人相融合而安寧。
莊子之真人的心境是心齋、坐忘,故其真知是無知、不知。郭象之圣人全知,是因為圣人無心。郭象之無心的觀念是從莊子之心齋轉(zhuǎn)化而來的,但其內(nèi)涵有實質(zhì)上的轉(zhuǎn)變。圣人之無心,不是根本上沒有心,像草木一樣;也不是心中止思慮而虛空,等于無心;而是心涵融萬物萬理以為一而空靈不昧。心是空靈不昧之體,表面上不呈現(xiàn)任何事理而虛靜,實質(zhì)上能化為萬物萬理而靈妙。質(zhì)言之,心之體無形無理,即無,但非空無,而是涵融萬物萬理以為一而虛靜;心之用是有,即心與事物交接時能呈現(xiàn)出任何物理,從而應(yīng)付萬物萬理。《天道》注曰:“我心常靜,則萬物之心通矣?!笔ト藷o心虛靜,融通天下萬物之心?!跺羞b游》注曰:“圣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shù)。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磅礴萬物,無物不然。世以亂,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茍無心,亦何為不應(yīng)世哉!”《齊物論》注:“無心而無不順。夫神全心具而體與物冥,雖涉至變而未始非我,故蕩然無纖蠆介于胸中也?!薄兜鲁浞纷ⅲ骸胺蛏袢木?,則體與物冥?!笔ト酥模F盡萬物之妙理。圣人神全心具,會通眾理以為一。因此,圣人冥合萬物,應(yīng)付萬事,而游于萬事萬物中?!稇?yīng)帝王》注:“無心,則物各自主其知也?!笔ト藷o心,而順應(yīng)萬物之知。要之,圣人無心而有純一全知。
綜之,在莊子看來,眾人之有知與真人之無知是截然對立的。在郭象看來,眾人的性分之知與圣人的全知是相即相離的,即圣人之全知涵融眾人的性分之知以為一。莊子之真人無知,木然于天地萬物的變化,老子云“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第五章),故能養(yǎng)心養(yǎng)神。儒家之圣人、仁者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但有遠近親疏的等差,故往往產(chǎn)生沖突、矛盾,其治天下多憂而不能虛靜養(yǎng)神。郭象之圣人純一全知,故冥合、順應(yīng)眾人之知,助成萬物之任性逍遙,既能養(yǎng)心養(yǎng)神又能治國平天下,這是“外內(nèi)相冥”(《大宗師》注))。
郭象基于性分而論眾人之知的差異性、獨特性,且彼此不能相知相通,無疑揭示了世態(tài)人情的實質(zhì),也回應(yīng)了魏晉時人自覺所帶來的困惑問題。魏晉是個體自覺的時代,“惟自覺云者,區(qū)別人己之謂也,人己之對立愈顯,則自覺之意識愈強”。〔14〕所謂個體的自覺,即自覺為一獨立精神的個體,而不與其他個體相同,且處處表現(xiàn)一己獨特之所在。這利于個體的任性自由,也易于造成眾人之間的阻隔。郭象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觀念是本性,且突出眾人本性的分別性、差異性、獨特性,與孔孟從共同性上討論人的本性是不同的。個體自覺是文學(xué)自覺的必要前提。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蛉松朴谧砸?,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共蛔砸娭家??!薄拔娜讼噍p”的重要原因,是各人只知自己,而不知他人,不能相知相通。劉勰《文心雕龍·知音》開篇即無限感慨地說:“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文章的知音,千古難逢;人生的知音,百年難求。鐘嶸《詩品序》:“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zhǔn)的無依?!笔廊酥撛?,任其好惡而是非紛紜,沒有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列子·湯問》描寫了伯牙與鐘子期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話,代代傳頌,人人能詳。我們不禁悲從中來,此生沒有遇到知音,沒有相知相惜之人。因此,郭象正是基于魏晉時人的思想情感而展開玄學(xué)的反思,從性分的差異和分域上來論證眾人不能相知相通的命定性,從而要求眾人安于、足于性分之內(nèi)的知,任性逍遙,而不必企慕他人的同情和理解。
注釋:
〔1〕關(guān)于莊子的知識論,參見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之第六章《莊子思想的認(rèn)識結(jié)構(gòu)》,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之第五章《真知論》,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之第四章《真知:向道而思》等。
〔2〕〔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本文征引《莊子》《莊子注》皆據(jù)此,以下凡引該書,只注篇名,不注頁碼。
〔3〕〔4〕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62頁。
〔5〕張松輝:《莊子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8頁。
〔6〕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09頁。
〔7〕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95頁。
〔8〕楊國榮:《真人與真知——〈莊子·大宗師〉的哲學(xué)論旨》,《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20年第6期。
〔9〕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59頁。
〔10〕《庚桑楚》“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即統(tǒng)治者標(biāo)舉知,則民逐之而相盜?!叭沃币辉~只見莊文一次。郭注有六次出現(xiàn)“任知”一詞,即放縱知,即追逐性分之外的知。
〔11〕〔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9頁。
〔12〕韓林合:《游外以冥內(nèi)——郭象哲學(xué)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67-68頁。
〔13〕凡是冥合、順應(yīng),則必須同知共情。莊子之真人忘知、無知,而與天地萬物混而為一,是對天地萬物無知無為而麻木不仁,這不是真正的順應(yīng)。
〔14〕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