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麗
(大理大學(xué)文學(xué)院,云南大理 671003)
《堯典》出自《尚書·虞書》,原為秦博士伏生傳授眾博士弟子的《尚書》首篇,亦是漢代以降流傳的《今文尚書》二十八篇之起首,作為《尚書》歷史敘事之起點,《堯典》作者深受“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yuǎn)而欲詳其跡”〔1〕的創(chuàng)作心理影響,追溯堯舜圣王之行,標(biāo)舉明君禪讓、德治天下及教化萬民,有意識地書寫了一個有序的儒家理想政治場域,在《尚書》禮義樂教思想表達中,可謂開宗明義。通覽《尚書·堯典》,舉凡羲和觀象授時、鯀禹治水、堯讓位舜、舜娶二女、巡禮四岳、流放四兇、舜庭命官、夔典樂教,無不有神人異物參與其間,且羲和、鯀、禹、共工、后稷、契、益、夔、龍之屬,人神雜糅,莫不稟賦奇能,施行超越尋常人事范圍的行動,并臣服于堯、舜政務(wù)活動的統(tǒng)籌調(diào)配,堯、舜“格于上下”〔2〕119之殊能終得彰顯。誠然,史官于《堯典》言說堯、舜并非全憑史實,而是廣泛征引話語資源再次創(chuàng)作,使歷史、神話互相融攝,前賦神話荒誕離奇的色彩被削弱,歷史人物被賦予神性而行動非凡,儒家制禮作樂思想與神道設(shè)教舉措融合。頗值討論的是,史官“神話史實”的創(chuàng)作傾向,神化(deified)了帝王、英雄或普通事物,關(guān)乎其的故事、行為被夸大性陳述〔3〕,使《堯典》保存著豐富神話。對比西方神話母題的敘事邏輯,《堯典》可視作創(chuàng)世神話。為探究《堯典》典型神話的書寫,茲以文獻征引特征切入,挖掘相關(guān)神話的話語資源,并結(jié)合西方神話學(xué)視域,觀照《堯典》神話系統(tǒng)的纂輯特點,揭示《堯典》創(chuàng)世神話的形成軌跡。
《堯典》開篇提綱挈領(lǐng),概述帝堯放勛的赫赫功德,后依時為序,敘唐堯任命天文之官制定歷法、選賢任能、禪讓帝位的三大智舉,文辭之間,神話迭出。諸類神話形成,除受商周以來天命觀念統(tǒng)轄,更緣于《堯典》作者與先秦知識資源的親密互動,體現(xiàn)為儒家史官對豐富話語資源的征引、轉(zhuǎn)述、改造及創(chuàng)新。
首先,史官于《堯典》先述堯命羲和敬順昊天、親授民時,令羲和四子分赴四方觀象授時,實為劃分四季、制定歷法,其文本背后的話語資源源自遠(yuǎn)古羲和神話,殷商祭日、祭星的神圣儀式,以及殷契所見四方神、四方風(fēng)神等神話材料。
《堯典》曰:“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薄?〕119唐孔穎達疏:“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時之官?!薄?〕119記羲氏、和氏二家接受帝堯之委任,成為司掌天文歷法的官員。羲和又安排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赴旸谷、昧谷、幽都等地、以主四時,此神話顯然源自史官對古老羲和神話的移植,傳世文獻錄羲和者甚多,通常載錄其神譜關(guān)系及神跡。羲和為女性神,乃東夷族至上神帝俊正妻,十日之母,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薄?〕438羲和又名常羲,為月之母,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薄?〕438另傳世輯本《歸藏·啟筮》:“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為晦明?!薄?〕言羲和司掌日月,故主宰世界的光明晦暗。又《天問》云:“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6〕57將羲和與主宰白天、黑夜的燭龍并舉,謂二者神職類似。《山海經(jīng)》《歸藏》是較早記載羲和神話的先秦典籍,此后,羲和相繼為秦漢典籍《楚辭》《尸子》《淮南子》《列女傳》載錄,其神人身份日趨疊加,司職范圍不斷擴大?!冻o》《廣雅》《淮南子》等言羲和為御日神。故《離騷》曰:“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6〕15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洪興祖補注:“日乘車駕以六龍,羲和御之。”〔7〕皆謂羲和為御日神官,足見羲和神話在最初產(chǎn)生、流傳階段,是以帝俊配偶神、日月母神的形象出現(xiàn)。稍晚,羲和神話傳播開來,因語音之變,漸次分化出常儀、娥皇兩個神名〔8〕36。常儀見《世本·帝系篇》:“(帝嚳)下妃娵訾氏之女,曰常儀,是生帝摯?!薄?〕袁珂案:“羲、儀聲近,常羲即常儀也,亦俊亦即帝嚳也”〔4〕463,《禮記·檀弓上》另記作常宜。娥皇在《山海經(jīng)》為帝嚳妻,至《尸子》《列女傳》則為舜妻。凡此種種,自先秦史傳地志所出的羲和神話,雖神名、神職說法眾多,且不斷流衍,但羲和性別、親緣關(guān)系多得保留,惟《堯典》作者大異其趣,將可御日月的女神羲和改造為羲氏、和氏二家,作觀象授時、制歷頒朔的官員,再編排兩家下屬,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赴四方專管天文星象,其中,羲仲、和仲赴職的東方旸谷、西方昧谷,前者載于《山海經(jīng)》,旸谷是扶桑木生長地及太陽出入、居住之所;后者見偽《孔傳》:“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8〕50,是神話中太陽的休憩之所。
當(dāng)然,《堯典》插入了殷王室向自然神祭祀、占卜的儀式記錄,并拼合了巫史祝宗刻錄于甲骨卜辭的神話,書撰成羲和四子指揮農(nóng)事的活動。《堯典》屢屢述及祭神問卜的神圣儀典及自然神話,是史官自覺吸納殷商宗教儀軌記錄,再融合殷契所見太陽、星辰、四方與四方風(fēng)神話的結(jié)果,條析為五。
其一,文言羲仲“寅賓出日,平秩東作”〔2〕119,繼云和仲“寅餞納日,平秩西成”〔2〕119,內(nèi)隱著殷商以來問卜、求祭太陽神的儀軌?!耙奔础熬础保百e”表“儐祀”“迎接”,采孔穎達、郭沫若、屈萬里之說,《禮記·禮運》曰:“儐鬼神”,孔穎達疏曰:“以接賓以禮曰儐。以郊天祀地及一切神明是儐鬼神也?!薄?0〕又郭沫若《卜辭通纂》謂“賓”為“儐”,言“王賓者,王儐也,是王儐祭鬼神”〔11〕。另屈萬里認(rèn)為殷墟卜辭所言“王賓者”即“王儐也”,“儐”為“迎接也”,與《尚書·洛誥》云“王賓,殺,禋,咸格”的“賓”同義,皆表“儐祭”〔12〕,如上三說皆釋“賓”同“儐”,為迎接、禮敬鬼神的祭祀活動?!梆T”為“送”,“出日”“納日”是殷商祭日儀典,“出日”“入日”可對舉,其名最早見于殷墟王賓卜辭,是商王親自主持的日神祈祭或龜卜活動。商人對太陽神的祭拜儀典分類細(xì)致,“不但籠統(tǒng)地祭祀日神,而且還特別注重對日神的出和入,即對太陽的出和入進行祭祀,即祭出、入日?!薄?3〕96有殷契曰:“乙酉卜:又出日,入日。”〔14〕5552是殷民對日出、日落求卜之確證,與古代希臘、埃及等世界古老民族相似,商族對日神無比崇拜,究其緣由,不僅是因太陽光芒萬丈,能普照大地、澤被萬物生長,而是商人希望獲取太陽神佑護,年谷豐稔、生活順?biāo)欤且?,卜辭多記有“出日”“入日”,而“卜辭中‘出入日’的意義不是單純地指太陽的升起和降落,而是一個抽象的受祭格”〔13〕99,二者合稱侑祭。殷契書鐫的“出日”“入日”儀典為《堯典》作者保留,再續(xù)嵌“納日”記載在其間,作者進一步聯(lián)想至日出東方、日落西方現(xiàn)象,以致敷衍出東方之官羲仲主司日出迎接儀式,以敦促農(nóng)事活動在春天依時進行,西方之官和仲司掌日落禮送典禮,以督辦作物的收成活動在秋天有序完成,是史乘對殷商太陽神祭祀儀禮轉(zhuǎn)寫的體現(xiàn)。
其二,文記羲和四子察天象而定時令的方法,曰:“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薄叭沼溃腔?,以正仲夏?!薄跋校翘?,以殷仲秋?!薄叭斩?,星昴,以正仲冬?!薄?〕119以鳥、火、虛、昴四種星辰出現(xiàn)作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標(biāo)志,形成《堯典》關(guān)于四仲月中星的載錄。事實上,鳥、火、昴最早見于記錄自然神的殷墟卜辭,且關(guān)聯(lián)商代祭星、占星儀式,見如下三條卜辭:“癸酉卜,扶(侑)火。”〔14〕177“9(侑)新大星,并火?!薄?4〕1091再有:“(雩)庚子蓻鳥星。七月?!薄?4〕109“0[酒]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卯(昴)鳥星,大啟。易……”〔14〕1090上述卜辭所見“‘鳥’是代表商族祖先圖騰的星,‘火’是代表商代的‘辰星’或‘商星’”〔8〕47,說明史官嫁接了殷代祭星、占星記錄及卜辭的星辰神話。
其三,文繼曰:“厥民析,鳥獸孳尾?!薄柏拭褚?,鳥獸希革?!薄柏拭褚?,鳥獸毛毨?!薄柏拭耠T,鳥獸氄毛?!薄?〕119據(jù)字求義,文為史官記堯時的人事活動及物候變化,然胡厚宣、楊樹達、陳夢家、李學(xué)勤相繼發(fā)文,認(rèn)為《堯典》保存了殷商四方神、四方風(fēng)神兩則神話,諸說可從。沿坡討源,亦可探知相關(guān)神話最早已完整存于武丁卜辭,后為稟辛、康丁卜辭再次刻錄。辭凡兩版,見武丁記事刻辭曰:“東方曰析,鳳(風(fēng))曰(協(xié))。南方曰夾(或因),鳳(風(fēng))曰(微)。西方曰,鳳(風(fēng))曰(彝)。(宛),鳳(風(fēng))曰(役)?!薄?4〕1346又稟辛、康丁時貞人祈年的占卜刻辭曰:“辛亥卜,內(nèi)貞:禘于北方勹(宛),(風(fēng))曰,?二告。辛亥卜,內(nèi)貞:禘于南方曰(微),鳳(風(fēng))(微)年?貞:禘于東方曰析,鳳(風(fēng))曰劦(協(xié))年?貞:禘于西方曰彝,鳳(風(fēng))曰(韋),年?”〔14〕1346-1347對比二者可知,無論是記事或占卜刻辭,東方、北方的方神名、風(fēng)神名稱呼一致,但西方、南方的方神名、風(fēng)神名則相互顛倒,然二版辭全記四個方位神、風(fēng)神為專有姓名的自然神,且在稟辛、康丁刻辭上,東西南北四方的方位神、風(fēng)神的地位、權(quán)能愈加明確,其掌管風(fēng)雨,卜辭一般以“鳳”表“風(fēng)”,風(fēng)神是帝使,伴上帝左右,《堯典》作者升華了此類材料,將東南西北的方位神“析”“夾”“(韋)”“宛”改造為四方夷民,以“析”“因”“夷”“隩”的字形或讀音相近字稱謂之,乃將自然神降格為先民予以載錄,然撰寫《堯典》的史官,似是缺乏卜辭“鳳”通“風(fēng)”的知識,認(rèn)為“鳳”即“鳳凰”,為神鳥,將四方風(fēng)神改造為鳥獸〔15〕,形成了季節(jié)變遷時初民的不同活動與物候變化記錄。
其四,《堯典》記畢唐堯頒歷授時諸事,又分述其選拔良弼賢臣以整飭政治、禪位于舜,借此一展堯的盛德偉業(yè)。在帝堯與臣工放齊、驩兜、四岳等的對話中,朱、共工、鯀、虞舜、二女悉數(shù)登場。史官創(chuàng)設(shè)君臣對話、問答情景,使各歷史人物的性情品行、職事及生平事跡一一呈現(xiàn)。此中所涉之人,曾屢見于《左傳》《國語》《山海經(jīng)》所載的神話,但《堯典》剔除了諸書中神人異物的超能,轉(zhuǎn)換其為舜廷臣工,作者顯然接觸到其時流行的神話,遂取鳥名作人名,再博采水神共工、部落神四岳、伯鯀治水、舜娶二女等片段,摒棄神性而充當(dāng)?shù)蹐虻某枷?、親屬。
其五,對比今文《堯典》,古文《尚書》析出“慎徽五典,五典克從”以下部分成為《舜典》,綜觀《舜典》可知史官撰文之旨在頌揚舜的德業(yè),誠然,儒史書寫堯、舜二帝筆法一致,同是先述舜推行德教使百官厘然有序、諸侯和睦,又經(jīng)堯察試,舜方踐位。繼而分述虞舜遠(yuǎn)巡、劃疆域、浚河道、制刑法、流四兇、分九官及施樂教。史官記堯踐位后施行政教、設(shè)職分官,同樣采用嫁接前賦神話之法,突出體現(xiàn)在舜流放“四惡”、建置九官上,闡說為二。
其一,《堯典》先敘舜定刑法,再連引“四罪”流徙之事,以告誡萬民謹(jǐn)慎行事,通過施行刑罰、整飭世風(fēng),使萬民歸心。文曰:“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薄?〕128此段敘述既體現(xiàn)著先秦神話習(xí)見的共工與苗民作亂、羽山殛鯀的內(nèi)容,且直接征引幽州、羽山一類富有神話象征意義的地名,撰出舜放逐“四罪”至四方偏遠(yuǎn)地域的史事。當(dāng)然,史官書寫《堯典》中遭受懲戒“四罪”顯示了自覺性,作為先秦戰(zhàn)爭神話的主角,“四罪”通常為諸書記作違抗帝命、犯上作亂的部族神或英雄神,共工、苗民、伯鯀、驩兜皆是。需值一提,史官對放逐“四惡”的地名稱引亦巧思不斷,指示著方向,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史記》《太平御覽》等釋幽州、崇山、三危山、羽山依次為北狄、南蠻、西羌、東夷之地,另外,三危山在《山海經(jīng)》的神話世界里是西方神山,司刑法的西王母及為其取食的三青鳥常駐此中。據(jù)此可知,史官記舜流放“四罪”于四地以正法紀(jì),并非憑空臆想,而是剪裁其時習(xí)見神話融入歷史敘事。
其二,《堯典》記載舜廷分設(shè)職官,意在強調(diào)舜舉賢任能,終得群賢歸順、天下頌聲不絕。史官以記言為法,在舜訓(xùn)誡諸臣、分配職事之際,傳述大量神話,儒史采擷了夏商周祖先神話、英雄神話及造物神話,舜廷臣工亦為《詩經(jīng)》《國語》《左傳》《山海經(jīng)》所載神祇,舜命禹為司空,相當(dāng)于《周禮》冬官之位,職在平治水土。禹在《詩經(jīng)》的《商頌·長發(fā)》《魯頌·閟宮》《大雅·文王有聲》《小雅·信南山》中為敷土填地之天神,商周先民皆居于其所敷土地上,《山海經(jīng)》《天問》記禹與其父鯀為開天辟地的英雄神,鯀以堙埋為治水之法,治水失敗而慘遭殛殺,鯀腹生禹。禹娶涂山氏生啟,啟建立夏朝,禹成為夏祖先神。后稷是《魯頌·閟宮》與《國語·周語下》所記的周人、魯人的先祖,又名“棄”,是撒播百谷的農(nóng)神。契在《詩經(jīng)》《國語》中被商人奉為始祖神,為玄鳥所生。皋陶和伯夷則多被記作東夷、秦人之祖神。垂為《山海經(jīng)》發(fā)明各項技藝的造物神。夔、龍普遍為文獻記作神獸,《堯典》則改造其為樂正。
由上詮說,戰(zhàn)國之前及其后的出土文獻、傳世典籍所存神話與《堯典》相同、類似之現(xiàn)象,俱是其話語資源豐饒的確證,史官撰寫《堯典》匠心獨運,其深諳歷史敘事之道,以虛實相交的敘述筆法,增強了文本感染力,事實上,歷史敘事一般都要“編織情節(jié)”(employment),并借助“建構(gòu)的想象力”(constructive imagination)使支離破碎與不完整的歷史材料產(chǎn)生意思,是更易于為讀者接受本就熟悉的知識的需要〔16〕162-164,具體到《堯典》文內(nèi),儒家史官援引、整合各類知識的目的,在于使用當(dāng)時人們熟稔的天文歷法、宗教祀典知識,以及其時廣泛流行的神話資料,書制成篇,益于《堯典》的文本傳播、接受,使時人對史官標(biāo)舉的唐堯、虞舜功業(yè)達成更普遍的心理認(rèn)同,認(rèn)可儒家以德施政、舉賢授能的理想政治圖景。
史官撰述《堯典》并未完全據(jù)史直錄,反以堯、舜為中心撰成帝王神話,在虛筆與實錄交織中,歷史與神話水乳交融,神化了堯舜德政,促使《堯典》成為儒家政治倫理學(xué)經(jīng)典,史官書寫《堯典》篇內(nèi)神話自成章法。
史官據(jù)《堯典》神話文本承載的功能,即:表達贊頌堯、舜盛德宏業(yè)的主題思想及傳達禮樂教化的目的,統(tǒng)籌安排了文本的情節(jié)單元。儒史搜奇索古,篩選殷商前后口耳相傳或文字載錄的神話,擷選最典型的神人異物或神話段落,以貼合堯舜二帝施行的政教舉措,改造出能為堯、舜司掌天文歷法、刑法律典、水務(wù)農(nóng)事、禮樂教化的賢相良臣,史官選取神話資源的路徑有三:一是吸收并改造了早期中國流傳范圍廣、影響力大的神話,此類神話為先秦諸書所錄,是歷經(jīng)遠(yuǎn)古初民口頭傳播而后進入文字記錄體系的,以羲和、鯀、禹、共工、契、后稷、皋陶、垂、益、夔、龍最具代表性,他們皆是先秦開辟神話(含洪水神話)、自然神話、神怪神話、英雄或傳奇神話的主角。史官于《堯典》全盤保留此類神祇姓名,對其神職、權(quán)能亦多延續(xù),僅因文本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設(shè)置需要,對某些神祇的具體行動加以改造。二是保留原始宗教祭祀儀式的“遺存物”(survivals)。殷商前后,先民祭祀神祇,方式多樣,分類細(xì)密,各類祭祀均設(shè)專名?!秷虻洹酚浻匈Ъ?,見于史官敘述羲仲、和仲奔赴東方、西方之舉。同時,殷商日祭被納入文中,透過“出日”“入日”體現(xiàn)?!秷虻洹芬噤浻辛羌溃娪谒礀|巡泰山、燔柴祭天的行為,反映了商周盛行的燎祭天神儀式。此外,史官還關(guān)注了殷商巫卜貞人刻錄的卜筮文獻,其據(jù)卜辭所見四方神、風(fēng)神的記錄,鋪排先民一年四季的活動場景,并考慮了鳥獸物候的變化特點。此類史官取茲于殷商宗教儀禮、契文的素材,無疑是《堯典》言說神話的資源中產(chǎn)生時間最早的部分。三是《堯典》長于征用旸谷、昧谷、幽都、三危、羽山一類具備神圣性的地名,消除了陌生化,增強了神話文本的神秘感、讀者的心理認(rèn)同感。
史官撰寫《堯典》神話的過程中,需兼顧歷史敘事,故采用神話歷史化之法。一是使神人神獸完全擺脫怪誕詭奇的神貌,不再以神圣世界中人獸嵌合或獸獸嵌合形態(tài)出現(xiàn),所賦異能也徹底剔除,成為世俗世界之人。《堯典》中禹、鯀、丹朱、驩兜、夔、龍等概莫能外,神話中非凡的神祇事跡被轉(zhuǎn)寫為普通職官的日常職事行為,“神奇虛幻的神話不斷地化作似曾發(fā)生過的往事,超自然的神祇和英雄一個個變成了理想的圣人與賢臣”〔17〕?!秷虻洹纷髡唠s糅了來源各異的神話素材,故不同時空、部族的神人異獸,被纂輯一處,在堯舜朝廷齊聚一堂。二是史官改造了通行神話的神人形象,一個神人被分化成數(shù)個普通人詳以記錄,尤以羲和最典型,《堯典》不再記羲和為女性神,而將其分化為數(shù)人,唐宋后的注疏家一般釋羲和作羲氏、和氏二家,今文家則提出羲和是四人,包括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位司掌天文星歷之官,此說甚確,法國漢學(xué)家馬伯樂先生較早關(guān)注此問題,認(rèn)為羲和本為一個神話人物,是太陽之母兼御者,為司日神祇,在《堯典》中演變?yōu)轸伺c和,是受帝堯委任的官吏,為四個天文學(xué)家〔18〕。古文家則提出羲和為六人,以四叔作羲氏、和氏之子凡六人,為政府的六卿之官。此種神話歷史化,使先秦神人因被人化而融入古史系統(tǒng),契合《堯典》歷史敘事性質(zhì)。
《堯典》是儒史將遠(yuǎn)古歷史、神話熔鑄一爐,從而編纂的歌頌堯舜弘德盛行之華美典章,以闡明禮義,推行教化,《尚書大傳》曰:“《堯典》可以觀美”,作者為彰顯堯舜嘉言懿行,充分吸納遠(yuǎn)古以來流傳的神話、歷法、宗教及部落生活材料,剪裁加工,潤色修飾,撰成儒家頌揚堯舜之經(jīng)典。
從整體上看,實踐“歷史編纂學(xué)”(historiography)方法的史官,對《堯典》文本的結(jié)構(gòu)體制進行了縝密編排,其記載堯、舜,采用了串珠式結(jié)構(gòu)方式,將堯、舜二者一生的主要事跡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排列。在此基礎(chǔ)上,又運用并列分述式結(jié)構(gòu),使堯、舜二者之間關(guān)系并列。史官先言堯行,記堯令羲和制歷,與放齊、四岳會談。后敘舜跡,巡守封禪、懲治四惡、設(shè)職分官,兩個歷史人物之間沒有穿插其他內(nèi)容。海登·懷特認(rèn)為:“歷史學(xué)家在研究一系列復(fù)雜事件的過程時,開始觀察到這些事件中可能構(gòu)成的故事。當(dāng)他按照自己所觀察到的事件內(nèi)部原因講述故事時,他以故事的特定模式來組合自己的敘事?!薄?6〕165《堯典》的敘述者便是如此,他以故事模式進行敘事,事件通過多個情節(jié)依次展開,顯示了儒史高超的史料組織能力,體現(xiàn)在《堯典》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上,史官記載的情節(jié)單元按如下序次:一是帝堯令羲氏、和氏觀象制歷,授民農(nóng)時;二是洪水泛濫成災(zāi),伯鯀受命治水九年而無功;三是四岳向堯舉薦舜,堯檢察舜行,舜娶二妃;四是堯讓位舜,舜巡禮四岳,制定刑法,流逐四罪,廷設(shè)九官。從比較神話學(xué)的視域?qū)徱暎裨捠且环N世界性文化現(xiàn)象,創(chuàng)世神話(Creation myths)是中西神話最普遍表現(xiàn)的主題,是世界各民族對宇宙、自我、文化等秩序初建、發(fā)展歷程的共同思考,體現(xiàn)著人類神話思維的趨同性與豐富創(chuàng)造力?!秷虻洹芬嗵綄ぶ刃蚪⑦^程,上述四個情節(jié)單元組合,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的基本結(jié)構(gòu)全然匹配。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的結(jié)構(gòu)通常包含三個環(huán)節(jié):一是神話樂園的建立(原始的宇宙秩序);二是樂園破壞(人類的叛神,諸神的斗爭,宇宙洪水等歷劫的過程,也就是失樂園);三是樂園重建(恢復(fù)宇宙秩序)〔19〕?!秷虻洹烽_篇,史官記載了羲和四子分赴四方,觀日月星辰運轉(zhuǎn),分主四時,自此建立歷法的情節(jié)單元,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中樂園初建相互對應(yīng)。繼而,滔滔洪水,泛濫不止,舜遣派鯀治水,鯀無功而返。與西方神話中樂園遭受破壞相印證。其后,舜通過堯的重重考驗,堯禪讓帝位于舜,舜巡守四岳,制刑罰罪,選賢任能,使朝廷有序,天下和睦,又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樂園重建的情節(jié)相膺合。由此可見,《堯典》的敘事邏輯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的基本結(jié)構(gòu)如出一轍。固然,就《堯典》記載的虞舜事跡而言,又涉及了舜欽定刑則,流放共工、驩兜、鯀、三苗、四罪的記述,這實際上又可再次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相比較,為樂園重建之時,再次遭遇二次破壞的體現(xiàn)。然而,舜其后又選拔賢臣,使朝綱秩序井然,亦可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中樂園再次重建,宇宙秩序再次恢復(fù)的結(jié)構(gòu)相對應(yīng)。此種循環(huán)往復(fù),再回歸原點的敘事結(jié)構(gòu),常見于西方神話書寫。據(jù)此,從比較文學(xué)視角出發(fā),可將《堯典》視作史官編纂的創(chuàng)世神話。
概而言之,《堯典》“是集合了并加工改造了許多神話傳說而成的,是關(guān)于遠(yuǎn)古的最早的有系統(tǒng)的大文章,是最早的帝王本紀(jì)”〔20〕,作為史傳翹楚《尚書》的開篇之作,是儒家史者精心篩選、剪裁加工遠(yuǎn)古神話資源,又融合天地知識、部落戰(zhàn)爭、氏族生活的真實材料而撰作的文章,無論是話語資源、文本書寫及結(jié)構(gòu)體制都反映出撰述者力求全面、有序的宏大歷史敘事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