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章太炎對趙翼史學的認識與評價

王云燕

在清末民初中國史學由傳統(tǒng)向近代轉型的過程中，于乾嘉史學譜系中聲名不顯的趙翼獲得新的關注，一時間其代表作《廿二史札記》廣為流傳，引起諸多學人重視?？傮w看來，民國學人對待趙翼史學的態(tài)度主要呈現(xiàn)兩種取向：一派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史學家引入新學理，高度頌揚其進步性；另一派以章太炎為代表，承襲乾嘉漢學家的路徑，繼續(xù)以“經(jīng)師”的眼光審視之，帶有貶低意味。兩者形成鮮明反差。關于梁啟超對趙翼史學的認知，筆者已有專文探討[1]，現(xiàn)就章太炎對趙翼史學的評判略作闡述。

一、章太炎對趙翼史學價值的否定

20世紀初年，在史學上能與梁啟超比肩而立者，大概只有章太炎(1869—1936)一人。[2]章太炎雖不是史學名家，但作為學術通人，史學在其學術研究中仍占有重要一席。朱希祖稱：“先師學術，雖極廣博，然史學實占其大部分，不特史之本身，即經(jīng)學、文學，亦包括史學之內(nèi)，所撰文章，亦多以史為根柢也?！盵3]作為清代樸學的殿軍，章太炎經(jīng)學功底深厚，對清代學者的治學理路、優(yōu)缺點了如指掌，被稱作20世紀國內(nèi)對清代學術史進行系統(tǒng)總結的第一人。[4]大約在梁啟超關注趙翼的同時，章氏也開始注意到他。

章太炎最早一次提及趙翼史學是在20世紀初年撰寫的《中國通史略例》一文中。該文系統(tǒng)闡述了關于新編中國通史的設想和主張，“必以古經(jīng)說為客體，新思想為主觀”[5]335是他倡導的作史要則之一，他強調經(jīng)史的互通性，認為治經(jīng)為治史之基礎，必要的經(jīng)學素養(yǎng)是成就良史的重要前提，并借助以往史籍之得失來驗證此說：

魏、晉以來，神話絕少，律歷、五行，特沿襲舊名，不欲變革，其義則既與遷、固絕異。然上比前哲，精采黯黕，其高下相距則遠……后世經(jīng)說，古義既失其真，凡百典常，莫知所始，徒欲屏絕神話，而無新理以敹徹之。宜矣！其膚末茸陋也。要其素知經(jīng)術者，則作史為猶愈。允南《古史》，昔傳過于子長，今不可見。顏、孔《隋書》，亦遷、固以后之惇史。君卿《通典》，事核辭練，絕異于貴與之傖陋者。故以數(shù)子皆知經(jīng)訓也。[5]335

在章太炎看來，司馬遷、班固、譙周(字允南)、顏師古、孔穎達、杜佑(字君卿)等之所以能夠成為良史皆在于通曉經(jīng)訓。相反，不通經(jīng)而治史者所得必淺薄。隨后，將趙翼作為近人中治史不通經(jīng)的典型單列出來，加以批判：“近世如趙翼輩之治史，戔戔鄙言，弗能鉤深致遠，由其所得素淺爾?！盵5]335“經(jīng)史同源”是經(jīng)學中古文一派的重要治學理念，章氏身為晚清經(jīng)學古文派的領軍人物自覺秉承這一理念，一再強調治古史者必通經(jīng)，將經(jīng)學素養(yǎng)作為制約史學文野高下的關鍵。這與清儒普遍認可的“由小學入經(jīng)學者，其經(jīng)學可信。由經(jīng)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6]的學術觀念有一定契合之處。依此基準，經(jīng)學根基不深的趙翼，自然是不符合其所謂的良史標準。

學人金毓黻曾就這一觀點作如下解釋：“蓋章氏邃于經(jīng)術，以其余力治史，故喜以治經(jīng)之法治史，其稱君卿而抑貴與，則以知經(jīng)訓與否別之耳。《甌北札記》，時有善言，譏其淺鄙，亦以此故?！盵7]如其所言，章太炎對趙翼(字甌北)史學之貶低確有出于經(jīng)學因素的考量，但若就此斷言他“喜以治經(jīng)之法治史”則不免有失武斷。眾所周知，與趙翼齊名的錢大昕、王鳴盛是清儒中擅以治經(jīng)之法治史的典范，但評論二人史學時卻說：“王(鳴盛)、錢(大昕) 諸彥, 昧其本干, 攻其條末,豈無識大, 猶愧賢者”[5]333。由經(jīng)入史的錢、王兩人亦不被章太炎認可，金氏所言有待商榷。通經(jīng)雖然是章氏追求的良史標準，卻并非唯一標準。錢大昕、王鳴盛雖具備了通經(jīng)的條件，但治史又有“昧其本干, 攻其條末”之弊。章氏擬修撰的《中國通史》旨在“镕冶哲理，以祛逐末之陋；鉤汲眢沈，以振墨守之惑。”[5]333以今日眼光視之，意在強調歷史研究不應僅限于追求史實的真確，更重要者在于把握歷史變化“之所原”這一基本線索，作“社會政法盛衰蕃變之所原”[5]333的哲理闡述。在致梁啟超的信中也強調：“所貴乎通史者，因有二方面：一方以發(fā)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為主”“一方以鼓舞民氣、啟導方來為主”。[8]由此觀之，以錢、王為代表的乾嘉考據(jù)學似乎只能滿足對“求真”的需要，卻不能滿足對歷史進化思想和經(jīng)世目的的追求，故亦不為章太炎推重。

章太炎對“乾嘉史學三大家”的評論是否得當暫且不論，但可推斷出以下兩點結論：其一，三大家的史學與章太炎所追求的新史學皆存在一定距離；其二，與梁啟超一樣，章氏亦覺察到趙翼與錢、王兩人治學風格的差異。在他看來，趙翼的缺陷在于經(jīng)學素養(yǎng)不高，對趙翼史學的否定建立在其經(jīng)史觀的基礎上。此外，他對錢、王之學的評判則不涉及經(jīng)學方面的影響，純粹是出于史學層面的考慮。由于三家的史學思想與章氏此時的新史學主張皆存在一定偏差，故一律予以批評，尚未表露出孰優(yōu)孰劣的意向。

二、“錢優(yōu)趙劣”的學術取向

1924年，支偉成的《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一書問世。據(jù)其介紹，撰述此書時曾就體例、人選等問題向章太炎請教。章氏提出的多條建議中，有一條涉及清代史學派別的劃分，他認為：“史學分‘浙派’‘別派’，尚非允愜。代嬗之間，知明代舊事者，自以浙人為多，然所重則在作史耳?！魇贰际贰卟疟静煌?。今宜將‘作史’‘考史’分列，不必以‘浙派’‘別派’分列?！盵9]3雖提倡作“考史”“作史”之分，卻無優(yōu)劣之別。按照“考史”“作史”的分類標準，趙、錢、王三家皆被歸入“考史”一派，聲稱：“若王鳴盛、趙翼，則‘考史’者也。錢之《廿二史考異》，雖較王、趙為精，亦‘考史’者也?！盵9]3在他看來，“考史”“作史”兩派之間雖無優(yōu)劣之分，但同一派內(nèi)部卻有高下之別。三家雖同屬“考史”一派，但在考證方面，錢氏比趙、王兩家更精，表現(xiàn)出明顯的“尊錢抑趙”傾向。對照前文可知，章太炎此時評判三家史著的立場和態(tài)度較先前已有很大轉變。當他從考據(jù)的視角重新審視三家史學時，得出與一般清代學者相同的認識，與梁啟超從新史學視角得出的判斷截然相反。(1)按：在清代一般學者眼中，三人的學術成就，以錢最尊，王次之，趙為下。然以梁啟超的新史學標準看來，代表清學正宗的錢大昕距離新史學最遠，而不為清人所重的趙翼卻距新史學最近。

1932年，章太炎在北平師范大學作《清代學術之系統(tǒng)》的演講時再次論及這一問題，謂：

考史者清代特多，最早為萬斯同的《歷代史表》……其余零考瑣錄者尚多，以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趙翼的《廿二史札記》為最佳。三書之中，錢書當為第一，錢、王是一路，趙則將正史歸類，其材料不出正史；錢、王功力較深，其實亦不免瑣碎。[10]93

這段文字包含以下幾層含義：首先，就章氏對待趙翼的態(tài)度而言，明顯溫和許多，不再一味批判趙翼，而是能夠正視其與錢、王并稱的事實并承認他在清代史學史上的地位。盡管如此，對比三家史著優(yōu)劣時，仍然堅持“錢優(yōu)趙劣”的主張，稱“錢書當為第一”“錢、王功力較深”。

其次，章氏不再糾結趙翼經(jīng)學素養(yǎng)上的缺陷，而是從史學的視角重新衡定得失。他認為趙書不及錢、王兩書不僅是因為考證功力的欠缺，還由于史料來源單一，“材料不出正史”。誠然，與錢、王兩書相較，趙書在史料的征引和使用上確有以正史為主的特點，但絕非“材料不出正史”。章太炎對趙翼的誤解可能是由于《廿二史札記·小引》中的一段自敘：

惟是家少藏書，不能繁征博采，以資參訂。間有稗乘脞說與正史歧互者，又不敢遽詫為得間之奇。蓋一代修史時，此等記載無不搜入史局，其所棄而不取者，必有難以征信之處，今或反據(jù)以駁正史之訛，不免貽譏有識。是以此編多就正史紀、傳、表、志中參互勘校，其有抵牾處，自見輒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訂正焉。[11]1

據(jù)學人考證，趙翼的實際做法與言辭上的聲明并非一致?！对洝芬粫鍪贰⒅问?，雖以援引借鑒正史為主，還相當廣泛地引用野史雜書、稗乘脞說的史料。[12]正是這種表達與實踐上的不同，致使不少學者就趙翼對待正史料和外史料的態(tài)度問題產(chǎn)生歧異，章太炎也是其中之一。對趙翼的批評從側面也反映出章氏并不欣賞這種以正史為主的治史范式。他本人注重史料的廣泛搜羅，具有博大的史料觀。在《中國通史略例》中曾言：

今日治史，不專賴域中典籍。凡皇古異聞，種界實跡，見于洪積石層，足以補舊史所不逮者，外人言支那事，時一二稱道之，雖謂之古史，無過也。亦有草昧初啟，東西同狀，文化既進，黃白殊形，必將比較同異，然后優(yōu)劣自明，原委始見，是雖希臘、羅馬、印度、西膜諸史，不得謂無與域中矣。若夫心理、社會、宗教各論，發(fā)明天則，烝人所同，于作史尤為要領。[5]335-336

章太炎主張治史不要局限于常見文獻，應盡量擴充史料范圍。舉凡域外典籍、地下實物、歷史遺跡等皆囊括在內(nèi)。與錢、王兩書相較，史料來源相對單一的《札記》顯然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第三，指明三家考史著作存在“零考瑣錄”的缺陷。章太炎發(fā)表該演說時正值“九一八事變”后，在國難的刺激下，其治學思想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此時他認為，“今日切要之學只有兩條道路：(一)求是，(二)致用。求是之學不見得完全可以致用，致用之學也不必完全能夠求是。合致用與求是二者冶于一爐，才是今日切要之學?！盵10]93他追求的治學境界是求是與致用的完美結合，按此標準評定清代學術，則“清之學者考證經(jīng)史詳搜博引，雖為前古所無，惜不諳當代制度，治事的時候，輒來請教于幕僚”“雖欲致用亦不能也”。[10]95也就是說，清代學者通古而不知今，只能“求是”而不能“致用”。批評三家史著流于瑣碎，主要是因為缺乏“致用”精神。盡管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并不局限于狹義的考證，書中諸多內(nèi)容涉及“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治亂興衰之故者”[11]1，卻并不能令其滿意。

三、章太炎貶低趙翼史學的緣由

總體看來，章太炎后來評判趙翼史學時雖不像先前一般言辭激烈，卻依然表現(xiàn)出不滿。在他心中，趙翼的史學成就始終不能與錢、王兩人相比肩，為何梁啟超一再推介的趙翼史學不被章氏認可？除上文提到的經(jīng)學素養(yǎng)、史料采擇方面的因素外，似乎還與清人固有之成見有關。

追溯趙翼史學傳播的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嘉慶以后，趙、錢、王三家著作齊名并稱發(fā)展為一種風尚。囿于當時的考據(jù)風氣，時人往往從考據(jù)的標準評定三書優(yōu)劣，不以考據(jù)見長的趙書，只得淪為末座。梁啟超所謂“清代學者之一般評判，大抵最推重錢，王次之，趙為下”[13]的說法，正是由此而發(fā)。深受清代考證學影響的章太炎，不自覺地延續(xù)了清儒的觀點，展示了趙翼史學接受的另一種取向。

與章太炎同屬國粹學派的劉師培(1884—1919)亦不重視趙翼的史學，批判程度較之更甚。他在1905年發(fā)表的《南北考證學不同論》一文中，僅提到錢大昕、王鳴盛兩家的史著，與之齊名的趙翼全然不見蹤影。按說撰寫此文時，“乾嘉三大考史名著”一說早已成為學界共識，學識淵博的劉師培不可能不知，之所以避而不談，自有深意。同一文中，談及趙翼的學問時，稱：“若孫星衍、洪亮吉，咸以文士治經(jīng)，學鮮根柢，惟記誦淵雅……若袁枚、趙翼之流，不習經(jīng)典，惟尋章摘句，自詡淹通，遠出孫、洪之下。[14]結合前文可推測，不以三家并提或是基于身份和學問上的差異。劉師培對錢、王兩人的定位是漢學家，對趙翼則以文士視之，顯然是有意區(qū)別其身份。即使是文士內(nèi)部，學問亦有高下之分，在他看來，孫星衍、洪亮吉治經(jīng)尚有所成就，趙翼、袁枚之流則只是尋章摘句，毫無創(chuàng)獲，與孫、洪兩人相差甚遠。同章太炎一樣，劉師培也出身古文經(jīng)學，尊崇清學正統(tǒng)派的治學路徑，經(jīng)學功底不深的趙翼，自然不是他服膺的對象。

清末民初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向近代轉型的關鍵時期，新舊雜糅、中西交匯，史學界再現(xiàn)百家爭鳴的局面?；趯W術路徑和治學旨趣的差異，學人關于趙翼史學的評價毀譽不一。章太炎與梁啟超學術根底不同，學論、政見往往針鋒相對，二人對趙翼史學的一抑一揚，特別是籍評點其著作彰顯的學術旨趣，其實異中有同，不乏相通之處。章氏借批判趙翼的“素淺”，意在強調新通史應具備“鉤深致遠”的格調，與梁啟超在《新史學》中批判舊史學“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能鋪敘而不能別裁”的弊病，有一定契合之處。對趙翼史學的不同詮釋反映出民國學術的紛繁面相，也昭示著史學近代化過程中多元并存的治學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