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瑞,王亞軍
(安徽大學 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儒家,作為中國古代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倫理道德體系,其思想滲透至古中國臣民方方面面的生活中,也被部分學者認為是近代中國法律體制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部分西方漢學家認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司法官傾向以儒家倫理道德代替法律規(guī)則來解決具體糾紛,不注意抽象的法律條文原則是否合理,從而發(fā)展不出系統(tǒng)化的法律形式[1]。甚至認為 “古典中國缺少法治的最主要原因是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而儒家提倡人治,這不利于成熟完整的法律體系的構建?!盵2]在上述批評中,中國的法律傳統(tǒng)似乎不僅無法促進中國的法制發(fā)展,反而成了沉重的歷史包袱。這種觀點忽略了中國法律和中國社會自身的復雜性,將中國在近現代無法自主轉型完全歸咎于儒家,其實有失偏頗。
秦漢時期的判文(書面法律判決)的發(fā)展可以充分印證這一觀點——中國法律傳統(tǒng)和中國儒家法律哲學在中國古代司法實踐中起到的作用不能簡單地歸于負面。判文作為古典中國司法實踐的記載,一開始以口頭形式出現,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法律制度的完善,后來演變成書面形式記錄,判文最終也獨立地成為一種既定的文學形式。正如對先秦兩漢時代的考察所顯示的資料發(fā)現,在中國古代判文這種形式在唐朝達到頂峰之前,中國的法律體系比大多數學者所描述的復雜得多。實際上,中國法律在歷史上吸收了各種法律淵源,包括成文法典、民間習俗以及判例法。
此外,判文向我們展示中國古代政府官員實際上非常重視法律推理,在適用法律解決社會問題以及對法律事實的應用時也相當謹慎。簡而言之,通過判文我們既可以瞥見中國古代官員如何解決法律問題,也可以以此作為對儒家思想對中國法律影響的主要敘述的有用修正。
判文,即書面司法判例的出現,有幾個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第一,需要有書面語言,可以記錄判決;第二,需要有成熟的法律制度,法律有能力解決社會爭端;第三,社會必須發(fā)展至出現爭端和犯罪,并且主流民意傾向于通過法律解決。這三點在中國最早滿足的朝代是西周。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出現了較為完整的司法程序。西周法律的主要淵源是禮,即“明德慎罰”的思想,導致了在這一時期,法律趨向于出禮入刑,強調道德教化的作用,這一點在實際判案中也有體現。
判文現存最早的前身就是西周銘文,1975年2月2日在陜西董家鄉(xiāng)發(fā)掘出的青銅銅匜的銘文是現存最早的含有判文的銘文。該銘文所記載的事件約發(fā)生于周宣王時期,因其蘊含了相當豐富的西周法律制度,也被法律史界稱為“青銅法典”。西周對儒家法學的最大貢獻就是發(fā)展出了一套體系完備的周禮,為后世引禮入法的法律儒家化打下了思想基礎。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的權威降低,諸侯國的實力大大增強。開放包容的社會風氣和發(fā)達的經濟活動是法律制度變革的前提,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經濟政治的蓬勃發(fā)展積極推動法律制度的改革進程,《春秋》和《左傳》中所記載的歷史事件也體現出了儒家思想在當時法律具體實踐中的影響。
三奸同罪就是鮮活的例子。邢侯與雍子為了領地疆界打官司,雍子知道錯在自己,為了要贏,竟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獻給法官叔魚(羊舌鮒)。叔魚收了雍子所贈送的女兒,便判雍子無罪。邢侯知道后,在法庭上把雍子與叔魚都殺了。因為三人都是貴族,韓宣子對裁決感到為難,于是要叔魚的 異母兄弟叔向(羊舌譽)論斷三人之罪。叔向說:“鮒將法律賣了,雍子用女兒賄賂法官,邢侯不是法官卻干法官的事,三人都該判死刑。”邢侯聽到消息,連忙出逃,韓宣子便命人將邢侯逮捕后處死,而已死的雍子和叔魚尸體再拖出來游街,當作執(zhí)行死刑[3](P5)。
孔子稱贊叔向判刑的時候,不因犯人是自己兄弟而有隱瞞,如此的話,即使殺死自己親人也是光榮的義行。三種奸行都是同樣的罪罰。三奸為昏、墨、賊,均處死刑。大義滅親、君君臣臣等儒家思想被運用到了實際的法律案件中。叔向的判文與同時代的其他判決相比更加注重法律推理。
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秦朝以法家作為其治國理政的指導思想。雖然沒有完整的判文資料出土,但從僅存的秦簡和其他資料中,我們可以得知,秦朝的法律程序尤其是涉及刑事犯罪,較為嚴密。秦代將律學作為官學以國家強制力向官員和百姓進行推廣,尤其重視法律教育和法律注釋活動。秦代的律學水平已經達到一個比較完備的高度,不僅能對法律的字面意義進行詳細的解釋,也能引申出其歷史含義和淵源。秦朝法律制度的最大特色就是以法為本,嚴刑峻法,這與之后漢朝的法律制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與刻板印象不同的是,秦朝已經開始強調儒家學派所一貫重視的宗法倫理思想,儒法兩家在維護宗族倫常上有著共同的價值取向,儒法合流的苗頭開始顯現出來。
在出土的《睡虎地秦簡》中可知,廷行事作為秦代的判例,已經成為當時正式的法律淵源?!肮腋妗迸c“家罪”這兩例司法判文則最能體現出秦律的宗法倫理思想。雖然商鞅變法大力強調刑無等差,但在司法實踐活動中,爵位等級高的貴族仍然享有一定的特權,實際上已經背離了功不抵罪原則。秦朝建立后,刑法等級觀念愈加嚴重,導致同罪異罰,刑有等差。有秦一代,法律工具主義思想甚囂至上,將法視為維護君主專制獨裁的工具,不具備獨立的思想基礎,這一點則與漢代大為不同。
秦律規(guī)定,“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4](P8),不允許子女及奴婢對尊長進行控告。在家庭關系內部的等級森嚴,子女必須服從于父母的威嚴,父母告子女不孝罪不受三宥之法的限制,父權也因此得到了國家強制力的保證。另外秦簡中對“家罪”的規(guī)定也耐人尋味,秦簡《法律答問》中認為,“家罪者,父殺傷人及奴妾,父死而告之,勿治?!盵5]這句話表明了,父親對家庭內部的財產擁有絕對的控制權,在此之下,子女沒有獨立的支配權,這種權利甚至延續(xù)至父親死后。秦朝對于父權家長制的保障力度之大這一點與儒家的忠孝價值觀可以說是殊途同歸,體現了秦律在罪名認定上重視倫理犯罪,保護親權,重懲不孝的特點,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儒法兩家在維護宗族倫常上有著共同的價值觀。
漢朝是法律儒家化的開端,“引禮入法”開啟了法律儒家化的第一個重要階段。漢朝初年,黃老思想被統(tǒng)治者所推崇,法律上也以寬平為要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為休養(yǎng)生息提供了基礎,但隨著國力的強盛與社會矛盾的激化,無為的法律思想已經不符合時代發(fā)展的潮流。在漢武帝時期,雖然國力經過文景之治已經變得相當強盛,但也隱藏了種種憂患。漢武帝即位時,社會的貧富差距極大,各地豪強生活奢靡浪費,而貧民幾乎無立足之地。國家在思想上因之前所推崇的無為而治的思想,沒有凝聚內核,導致了莫衷一是。而在外部,匈奴虎視眈眈,對邊境防控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面對種種隱憂,漢武帝急需一種思想來凝聚人心,加強中央皇權的控制力。董仲舒的思想可謂是恰逢其時,其表面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際上“以儒為宗,兼采百家”的理論成為漢武帝治理國家的正統(tǒng)思想,也為后世封建正統(tǒng)法學世界觀的確立奠定了基礎。為了使儒家思想成為真正的正統(tǒng)思想,成為法律實踐的指導思想,儒家學者通過“春秋決獄”“引經注律”“引經決獄”和刑罰適用原則的儒家化等途徑,做到“引禮入法”,逐漸實現儒家思想對立法、司法的指導地位,體現出強烈的儒家價值取向,將司法原則納入傳統(tǒng)的儒家世界觀。
董仲舒倡導的春秋決獄在漢朝法律儒家化中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他也撰寫了相當多的法律指導案例來指導政府官員如何判案。董仲舒所倡導的法律體系適應了古代宗法等級社會以及君主專制制度的實際需要,為漢武帝所認同。董仲舒認為,《春秋》及其蘊含的儒家哲學和原則,為國家治理和社會運行提供了極好的藍圖。《春秋》有助于規(guī)范政府和百姓的行為,使其更加一致,因為它包含著“天地”的經典原則,并可以具體地處理不斷變化的法律和法律的主觀適用。在這一時期,儒家思想的政治屬性隨著發(fā)展不斷加強,由道德規(guī)范轉變?yōu)榫哂袊覐娭屏ΡWC實施的行為義務。
在現存的董仲舒所撰寫的指導案例中,體現出具體的春秋決獄過程:先在《春秋》中提煉出法律原則,再將其運用至具體的法律案例中。同時他也強調關注不同案件的不同具體情況,不能一概而論。以此指導下的判文與先前相比,更加復雜而精密。
例如其中一個案例:“時有疑獄,甲無子拾道旁棄兒乙養(yǎng)之,以為子。及乙長,有罪殺人,以狀語甲,甲藏匿乙,甲當何論?仲舒斷曰:甲無子,振活養(yǎng)乙,雖非所生,誰與易之……《春秋》之義,父為子隱,甲宜匿乙,詔不當坐。”[6](P7-10)這是董仲舒根據《春秋》經義中“父子相隱”理論形成的“親親相隱”的司法原則。
“親親得相首匿”是司法實踐中運用儒家的經義指導辦案,將具體的判例納入儒家的思想體系中的一例。這一司法原則入律是漢律的首創(chuàng),也是我國古代宗法倫理制度的重要原則。它是指親屬之間有罪應當互相隱瞞,不告發(fā)和不作證的不認為是犯罪,反之就要定罪。在直系三代血親之間和夫妻之間,卑幼首匿尊親長,不負刑事責任;而尊親長首匿卑幼的,除死罪上請皇帝裁決減免外,其他也不負刑事責任。這一原則在情與法的抉擇中更多地偏向于以情掩法,將執(zhí)法的公平性置于血緣親情之后,這也是中國古代刑罰的一大特色[7]??鬃釉浾f過:“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
此外,董仲舒還認為,如果親生父親不慈愛,沒有盡父親應當盡的義務,他就無法享受“父親”所帶來的頭銜和特權。在棄兒毆父案中,甲有子乙以乞丙,乙后長大,而丙所成育。甲因酒色謂乙曰:“汝是吾子?!币遗燃锥?。甲以乙本是其子,自告縣官。仲舒斷之曰:“甲能生乙,不能長育,以乞丙,于義已絕矣。雖杖甲,不應坐?!痹诖税钢?,甲與乙是父子關系,依照漢律,子毆父應棄市。但董仲舒認為,甲既然將乙送與丙撫育成人,并沒有盡到親親之道、養(yǎng)育之責,兩人之間的父子關系就已斷絕,因此,并不知甲為生父的乙毆甲,就不應以子毆父論罪。董仲舒并沒有引經義的原話,只是說“于義已絕”。這一判決也可以看出,對于血緣關系的解釋,董仲舒更看重于家庭關系的實質性,不死板地依據法律判案,更多地強調了法律適用的靈活性和合理性,“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8](P23-25),而這一點則往往被其破壞法制健全穩(wěn)定的批評所掩蓋。
不可否認的是,春秋決獄在某些案例中雖然更加通情達理,但完全依靠“原心定罪”及儒家思想綱常之義來斷獄,而沒有判案標準,隨意性地加大,不僅模糊了法律與道德之間的界限,更使得人治凌駕于法治之上。在這一點上,它也導致了法治進程中的退步,因此對春秋決獄的作用需要進行全面的評估。許多研究春秋決獄實踐的現代法律學者認為,這樣的判決結果是主觀的,不適合法治體系。具體來說,他們認為這種做法混淆了法律程序和道德,隨意地結合了它們[9]。此外,一些國外學者認為董的這種做法很有吸引力?!洞呵铩肺谋颈旧矸浅C髁耍浅_m合主觀解釋,允許官員“與未決案件建立聯系”,從而給官員更多的權力[10](這種觀點可以與斯卡利亞法官對立法適用的批評類似)?!皻v史就像在雞尾酒會上挑出你的朋友一樣”[11],還有人認為,春秋決獄方法實際上損害了司法運作,因為無法決定什么行為是真正好或真正邪惡,這與孔子誅少正卯時的批評不謀而合。但也不可否認,董仲舒的春秋決獄為當時漢朝普遍嚴苛酷烈的刑罰注入了寬容仁愛的清流,具有一定的人道主義思想。
從秦朝至漢朝,判文經歷了有跡可循的發(fā)展,更加著重于法律推理。判文的發(fā)展也折射出了中國古代法律制度,尤其是法律儒家化的發(fā)展進程。在法律推理方面,判文在唐前發(fā)展時期借鑒了各種歷史來源,包括《春秋》等古代權威文獻的道德原則,甚至自然法規(guī)范。法律規(guī)則被公布,原則運用到法律中,從早期判文對道德原則的簡單堆列,到后期針對所指控的犯罪行為進行法律原則更加精確抽象系統(tǒng)化的適用。對先例的尊重首先反映在董仲舒的判文中,后來又體現在中國歷史上整個漢唐的轉型期。判文的語言形式也穩(wěn)步地從更自由無體系的散文形式發(fā)展到規(guī)范化與體系化的論證文體。推理判文也作為官員開創(chuàng)先例、思考困難案例的一種方式。判文在整個秦漢時期被用于處理越來越多的社會問題和糾紛:從犯罪(盜竊,謀殺等)到家庭問題(婚姻)、儀式禮節(jié)、祖先的祭祀和祭品、軍事乃至于立法政策。這證明了判文在中國古代司法實踐中日益普及,以及儒家在中國古代司法實踐中的積極影響,其所提倡的“明德慎罰”的思想也使古代普遍酷烈的刑罰具有仁愛和寬容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