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東輝
(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國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出身陶匠的韓貞(1509—1585年),作為王艮泰州學派的平民儒者,以其扎根民間、春風化雨般的教化,在其生活的地區(qū)形成了一個“小堯舜”的道德實踐樂土。韓貞的平民儒者精神不僅體現(xiàn)了道德哲學的踐履,同時也如一幅鄉(xiāng)鄰和睦的生活畫卷,展現(xiàn)出一種和諧之美。歷來研究韓貞的學者,多注重從韓貞的心性、工夫、民間教化、道德踐履等方面做深入探究。相對而言,從韓貞的美學思想進行研究的成果并不多,只有邵曉周的《韓貞美學思想芻論》(載《中國文化研究》2012年第3期)、黃石明的《論“樂”:泰州學派韓貞美學思想的審美模式》(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等少數(shù)幾篇。而將道德哲學與美學結(jié)合起來,對韓貞道德美學(或曰倫理美學)思想進行研究的則更為稀見?!皞惱砻缹W”的概念是上世紀80年初由李翔德先生提出的,得到了季羨林、張岱年、張世英等耆宿名家的肯定。在為李翔德《中國倫理美學史》所作的序言中,張岱年先生指出:“倫理美學的提法是科學的,符合中國哲學、倫理學、美學發(fā)展的歷史實際?!盵1]序4張世英先生也指出:“審美雖然是最高精神境界,但不能脫離人倫道德,不能脫離社會,這也許就是中國美學與倫理、與社會相結(jié)合的理論根據(jù)。”[1]序8李翔德、鄭欽順所著的《美學中國》中介紹了從古至今的很多思想家的倫理美學思想,其中對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以及泰州學派傳人何心隱、李贄等人的倫理美學思想都分別以專門章節(jié)加以介紹和分析,但卻沒有提及平民儒者韓貞的倫理美學思想。本文主要通過對韓貞道德美學(筆者傾向于用道德美學一詞)的理論源頭、基本內(nèi)涵和時代影響的分析,對韓貞道德美學思想進行探賾索隱。
韓貞道德美學思想的源頭離不開其生活閱歷和求學問道的經(jīng)歷。韓貞家世業(yè)陶,生活清貧,少年遭疫,親人罹難。面對悲慘世界,韓貞苦苦尋找人生的價值和出路,曾學佛,后又以王艮泰州學派為依止,親炙王艮、王襞父子。因此,韓貞道德美學思想受到泰州學派的熏染和影響。
據(jù)載,韓貞在樵夫朱恕的影響下,對儒家的仁義孝悌思想產(chǎn)生了興趣。朱恕學于泰州學派,故而,韓貞曾投到王艮門下。但王艮弟子眾多,指示其子王襞教誨韓貞。從學術(shù)譜系而言,韓貞是正統(tǒng)的泰州學派傳人,是泰州學派樂學精神的堅定篤行者,并積極開展教化鄉(xiāng)里的實踐。
受泰州學派思想影響,韓貞的道德美學思想也帶有泰州學派樂學的道德美學意蘊。某種程度而言,樂是儒家的道德美感之所在,體現(xiàn)了儒家的道德美學精髓。從孔顏之樂到王艮的《樂學歌》,雖然他們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但都指向儒家的道德之美,是一種身心和諧的道德美的至境。
在周敦頤的重視和啟發(fā)下,程朱陸王等宋明儒家都非常強調(diào)尋孔顏樂處。在儒者看來,孔顏樂處就是一種超越功利層面的道德快感。泰州學派將孔顏之樂發(fā)展成樂學精神,王艮更將樂學作為道德修養(yǎng)路徑,嘗作《樂學歌》曰:“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時萌,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2]卷32在泰州學派中,顏鈞、韓貞是貫徹樂學精神較為徹底者,韓貞的道德美學精神就是建立在孔顏之樂和泰州樂學基礎(chǔ)之上的,由韓貞高揚顏子安貧樂道的精神和把這種精神視為一種人生至樂中可見一斑。韓貞在他的勸化詩中,常有“王謝功名有遺恨,爭如顏巷樂陶陶”[3]174“能進不如能退好,一瓢陋巷更何求”[3]175等對顏子安貧樂道精神的認同和追慕。韓貞嘗慨嘆:“識破榮枯隨我樂,乾坤誰肯學顏回?”[3]179韓貞將孔顏之樂與泰州學派的樂學精神融會貫通,將自己的人生定位在“道大自然輕富貴,心空隨處遠塵埃。人生碌碌皆細事,愿得同君上釣臺”[3]182的安貧樂道的道德精神追求上,體現(xiàn)了一種道德美學精神。
韓貞的道德美學精神是否有佛教的影響?這個問題還需要深入具體分析。韓貞19歲時母親去世,至此,“(韓貞)悲悼雙親不已,因有感佛氏冥福之說,持齋報恩”[3]202。也就是說,韓貞最初曾出于報父母之恩的想法,在雙親去世后信佛。后來,韓貞從樵夫朱恕那里學《孝經(jīng)》,得儒家孝悌之教,遂棄佛歸儒。
盡管韓貞脫佛入儒,極其服膺儒學且曾作詩貶低佛教,但不可否認韓貞思想也深受佛教影響。他那首尊儒抑佛的“孔顏堯舜道為尊,只在尋常孝弟中。宇宙滅倫皆佛教,乾坤建極機賢人。異言邪行何時息,正學中行甚日新。地獄天堂皆自悟,恐遺身后誤子孫”[3]185的勸化詩,主要是為勸化白蓮教徒而作。因為白蓮教在明代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種與正統(tǒng)佛教有所區(qū)別的民間宗教組織,對社會人心影響甚大。從韓貞畢生不求功名利祿的行事風格和講求空性的思想主張上看,其思想中不乏佛教影響,而且他的勸化詩中多有一些佛教用語和修行心法,如“具眼觀來總是非,紅塵大夢幾開眉”[3]177“應物無心常凈境,閉關(guān)有欲總塵?!薄办o坐觀空空亦物,無心應物物還空”[3]180“悟得胸中無一物”[3]181等等。其實,不僅韓貞有會通儒佛的意識,早在宋明儒學的初期,儒學就通過大量吸收佛教思想精華,完善了儒家思想體系中的思辨內(nèi)容,特別是陽明心學與佛理有更多契合之處。因此,學宗陽明之學的韓貞,其思想多有默契佛理的地方就不足為怪了。對于自己的修行路徑是儒還是佛,韓貞也與時人打起啞謎,所謂“修山修佛任公猜”[3]174。其實,韓貞的道德美學也受到了佛教的影響,是兼容儒佛甚至包括道教的,其所謂“心參太極極無極,性悟真空空不空”[3]182無疑具有明顯的三教會通精神指歸。正是因為韓貞思想中的佛教因子,陸西星在給韓貞寫的挽詩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一體解同觀,三昧得無諍?!盵3]208此真可謂得韓貞會通儒佛之內(nèi)奧。
生活,特別是艱難困苦的生活,有時就是一把雙刃劍。在生活困苦、貧寒交迫、凄風苦雨中,有的人悲觀,有的人麻木,但也有的人不失樂觀。也就是說,不一定困苦生活都會結(jié)出苦菜花或惡之花,有時也會激勵出美的向陽花。韓貞家里世代為貧窮的陶匠,而且少遭瘟疫,家人多罹其災,父母早亡,生活困苦,但韓貞卻表現(xiàn)出一種“貧賤不能移”的浩然之氣。他非但沒有因貧困而怨天尤人,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安忍之心,表現(xiàn)出安貧樂道的精神追求和道德自信。崇禎時人評價韓貞:“不怨不尤,學惟樂其在我;欲立欲達,心每存乎愛人。”[3]208
在對孔顏之樂的追慕中,韓貞更多地感佩顏子窮居陋巷、簞食瓢飲而不改其志的精神。在韓貞的勸化詩中,顏回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他充分肯定“顏子家貧志不貧”[3]179,也勸人們“且學顏子樂一瓢”[3]181。在韓貞看來,堅守貧窮特別是在貧窮中守道不移無疑是一種道德至樂至美之境,所謂“歸來日日對羲皇,豈為浮名薄利忙。我倚衡門看失馬,人從歧路覓亡羊。有書悟道貧何害?無病傷生瘦不妨。三聘不移耕叟志,圣賢出處豈尋?!盵3]183。據(jù)傳說,曾有異人欲傳韓貞點石成金術(shù),但他表示:“貧,吾分內(nèi)事也?!倍回澖?,被人尊為“行高而識卓者也”[3]193。
韓貞不僅自己堅守“大行窮居”[3]189,而且以“人生安分且逍遙,莫向明時嘆不遭”[3]174來勸化于人。其實,早在投身泰州王門之初,韓貞就樹立起安貧樂道的道德自信和自我陶醉精神。面對學人們的鄙薄,韓貞在《安豐壁間詩》中,頗為自豪地借吟詠蓑衣而言志,所謂“隨我山前與水前,半蓑霜雪半蓑煙。日間著起披云走,夜里攤開抱月眠。寵辱不加藤裸上,是非還向錦袍邊。生來難并衣冠客,相伴魚樵樂圣賢”[3]202。由此可見,韓貞骨子里始終充沛著一種強烈的安貧樂道之道德自信,他以安貧樂素、守死善道為精神皈依和人生的至樂至美。
韓貞以其篤實踐行儒家人倫道德畢生致力于教化鄉(xiāng)里,被時人和后人譽為“淮海高士”“東海賢人”,成為泰州學派的重要傳人。盡管韓貞與“赤手搏龍蛇”的顏鈞等在踐行路徑上有所不同,但其導民化俗的民間教化更體現(xiàn)了泰州學派作為平民儒家的時代色彩,同時也張揚了一種道德美感。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韓貞之‘樂’是一種融道德精神與審美體驗為一體的審美人格境界?!盵4]
泰州學派思想的核心主要在于對王學致良知學說的闡揚和發(fā)展。王艮將陽明的致良知思想融入泰州學派的思想主旨中。受此影響,韓貞亦非常重視良知之學。
客觀地講,在韓貞70多年的生涯中,他更多地是在踐行儒家道德精神,以身作則教化鄉(xiāng)里,而在思想闡發(fā)和理論建樹上,顯得相對不足,這從《樂吾韓先生遺稿》有限的詩文中可見一斑。但在韓貞不多的著述中,其偶爾論及儒家思想理論,主要集中在心性方面,而核心就是良知。在韓貞看來,良知學說是孔孟之學的心法,是儒家從古至今的修養(yǎng)路徑,所謂“良知孔孟傳心訣,千古遺人入道方”[3]178。而且,韓貞認為良知還是惟精惟危的心性根本,他強調(diào)“隱微自有良知覺”[3]179,要求人們要見微知著,從隱微處堅守良知,于人倫日用中致良知。
韓貞認為人的道德美感在于良知的自然發(fā)動和流行,所謂“莫將妙用翻為拙,一任良知自主張”[3]175。但同時,他也非常重視個人修養(yǎng)在道德良知培育方面的重要作用,提醒人們“莫教性地生荊棘,好養(yǎng)心田繼圣賢。道德未全休歇手,工夫不進再加鞭”[3]178。通過對良知的發(fā)動和體認,特別是加強道德修養(yǎng)工夫,不懈怠地耕耘性地心田,以達致道德至樂至美境地,即“草木點頭知我樂,江山無口笑人勞”[3]183。
由“草木點頭知我樂,江山無口笑人勞”的詩句可知,韓貞的“我樂”與“人勞”是對應的。在韓貞眼里,世人追求物欲,塵勞不息,莫若安貧自樂。他曾作詩表達心跡曰:“求名心事時時遠,樂道襟懷日日開?!盵3]175對韓貞而言,他寧可“且飲三杯歡喜酒,不爭一個皺眉錢”[3]181。韓貞把錢財看作是負累,所謂“十分善處十分樂,百萬財來百萬憂”[3]175,強調(diào)“富貴功名身外事,莫將閑事擾心田”[3]177。韓貞這種鄙視功名富貴、安貧樂道的思想是與其追慕孔顏樂處、服膺泰州之學的思想淵源分不開的。在韓貞看來,“樂道堯夫真的樂,安貧顏子不知貧”[3]175。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把自己的精神追求落實在學做堯舜那樣的圣賢時,就會像顏回那樣,雖處貧賤而不以貧賤為意。不僅不以貧賤為意,而且還充沛著滿滿的道德快感和希圣希賢的道德美感,即所謂“樂中尋樂在簟瓢,天理常明欲自消……切莫苦難隳大志,遵堯言行即為堯”[3]175。有人把韓貞的道德美學精神概括為“心陶”,指出:“(韓貞)這個‘心陶型’,與其說是王襞東崖,還不如說是孔子的得意門生——顏回?!盵5]其實,韓貞安貧樂道的道德美學不僅遠宗顏回,而且還深受泰州學派樂學精神的影響。
按常理,一般人都對貧賤避之猶恐不及,急欲擺脫貧窮境地,但韓貞則不同,他每有余財則勉以分人,每有余力則勉以助人,而不是尋求自己脫貧致富。也就是說,韓貞是甘于貧困的,并以在貧困中堅守道德為一種心理滿足和道德快感。他嘗言:“偷個閑時取個歡,莫將愁事鎖眉端。進前擔子千斤重,退后階梯老大寬。眾樂樂中非我樂,獨安安里是吾安?!盵3]180
韓貞自己甘于貧窮,但卻有古義士之風,周濟鄰人,襄助鄉(xiāng)里,體現(xiàn)了一種奉獻助人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也是韓貞道德美學的題中應有之義。
韓貞家貧,諸生楊金南感佩韓貞的儒者氣象而將妹妹嫁給他。韓貞結(jié)婚較晚,婚后即與妻子楊氏約定要做梁鴻、孟光式的夫妻。在婚后第二天,韓貞就勸妻子嫁妝中只留一二裙布,其他都分給別人,令妻以織蒲為業(yè)。有一次鄰人向韓貞家借糧,韓貞家也只剩第二天早晨的糧食,但他仍慨然應之。韓貞妻子面露難色表示今晚我們把糧食借給鄰人,明早我們吃什么?韓貞回答道:“吾所缺乏猶在明晨,斯人則在今晚矣!”[3]194說服妻子將糧食給了鄰人。在韓貞的思想里,他是堅持“忘年已見求仁切,舍己應知好善真”[3]177的。
嘉靖二十年(1541),韓貞家鄉(xiāng)大旱,其族人因欠官租而系獄。韓貞毫不猶豫以教童蒙所得束脩代償。所得不足時,又到海邊鹽場賣苦力做鹽工,將工錢為族人交租稅,但仍不足。韓貞的舍己助人義舉感動了翟姓諸生,他幫助韓貞找到數(shù)十個蒙童。韓貞帶著這些童蒙家人預交的束脩“星夜馳縣,代晚通族所逋官稅”。韓貞的義舉也驚動了邑令,被表為“仗義仁族”[3]191。
當嘉靖三十三年(1554)“歲復大旱”時,韓貞將教童蒙所得和妻子織蒲所獲,大多分給親人。最難的時候還將三楹草堂拆賣,“得米麥數(shù)十斛,以給親族鄰里,鄉(xiāng)人以不饑”[3]191。在《售居以償稱貸詩》中,韓貞作詩明志曰:“今古乾坤幾換肩,眼前得失不須憐。兩間茅屋更新主,四海煙霞皆舊緣。世事浮云無定在,人生何地不悠然。廣居原是吾家物,自古求安愧圣賢?!盵3]184絲毫沒有吝惜不舍之意,滿懷濟困扶危的高尚情懷。
興化縣的程縣令有感于韓貞教化鄉(xiāng)里,派人送給韓貞米二石、白金一鍰。韓貞受米還金,將米分給親友鄰人。李元宰、耿定向等也都曾厚饋于韓貞,并“執(zhí)禮喻之,令其必受”,這樣韓貞才勉強接受,然后他將這筆錢在祭祀王陽明祠后全部分給同門。
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那樣:“作為‘民’,平民儒者與一般平民似無本質(zhì)區(qū)別,作為‘儒’,則有儒所認同的價值擔當,尤其是當他們受啟于王陽明、王艮之后,他們自覺地將儒學的資源化為自己的精神資源。”[6]韓貞就是這樣有擔當?shù)钠矫袢逭?,他認為奉獻助人只能解人一時貧乏,而道德教化則可塑人一世操守。因此,韓貞在勉力助人的同時,更重視民間教化。他將那種“民風日下憑君挽,立起中流砥柱身”[3]177的道德志士引為同道,對朱靜庵孝子“九年廬墓安金石,半世安貧樂圣賢”[3]184大加贊揚。韓貞認為“齊家必自修身始,治世還從睦族先”[3]179,他在民間從事道德教化,其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在于“相期明善遵王化”[3]177,教化人民安分守己,做個遵從王化的順民。
韓貞畢生都在從事民間教化活動,所謂“固守衡廬六十春,憂民憂道不憂貧。囊中合得回生藥,世上尋施惜命人??戏煌柢Q圣域,能超千古出凡塵。愿期天下歸王化,堯舜為君堯舜民”[3]183。韓貞教化的主要內(nèi)容是勸告人們“世路多歧未許游,得休休處且休休”[3]176。韓貞勸人“富貴不來休妄想,圣賢未及莫蹉跎”[3]178,希望人們放下功名利祿心,而將心思放在學做圣賢上。他告訴人們只要堅守道德,做個好人,就與圣賢不遠了,即所謂“圣賢擔子無多重,著實擔當做好人”[3]180。即便是一個人“年老家貧子尚嬌”,且“適遭荒歲豈辭勞”,也不要放失良知和道心,而要安貧樂素,“且學顏子樂一瓢”,“帶月樵山隨野鹿,披云釣雪看江潮”,這樣堅持下來,就會“胸中無價明珠在,誰道吾家不富豪”[3]181。這種家貧屋漏但胸有明珠的精神富貴感反映了傳統(tǒng)士人充滿自信和自豪的道德美感。韓貞正是以自己的道德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周圍人,實現(xiàn)其“大丈夫出則為帝王師,處則為百世師”[3]191的教化鄉(xiāng)里之人生諾言,并將泰州學派平民儒者精神提升到處鄉(xiāng)則美一鄉(xiāng)風俗的更接地氣的道德美學境界。
以上四個方面,只是擷取韓貞道德美學中的幾個側(cè)面。實際上,韓貞的道德美學思想遍布其言行的各個方面,滲透在他日常的道德教化中。比如,有的學者通過對韓貞中道思想和進退思想的研究,總結(jié)出韓貞思想所蘊含的以適度為原則的“執(zhí)中”、以適宜為原則的“自然”、以快樂為原則的“進退”[7]等思想精華。而這些包含尚中、適宜、適度、快樂的諸精神,其實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美學的精髓。
韓貞生前身后,都得到了很高的贊譽。不僅官方大肆宣傳這位教化鄉(xiāng)里、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平民儒者,而且老百姓也自發(fā)懷念這位人格高尚的道德楷模。人們?yōu)轫n貞建祠堂,畫像禮贊,歌頌韓貞的功績,肯定他“樂道安貧,憂世憫窮”“化俗破愚,操桴擊鏞”[3]196和“居鄉(xiāng)則表正一鄉(xiāng),向善則與人為善”[3]198的功績。韓貞還被縣令程亦川以匾額旌表為“敦行正俗”[3]196,而“絕□分少,鄉(xiāng)鄰感推食之恩;解忿釋爭,閭里成敦厚之俗”[3]198誠非溢美之詞。
泰州學派從王艮創(chuàng)立那天起,就有著深厚的平民情懷和濃厚的民間教化意味。王艮的樂學思想就是打通圣賢道德與百姓日用之間進路的思想武器?!巴豸拚剺?,論審美情感,與‘百姓日用’緊密聯(lián)系起來,‘百姓日用’既是學,又是道,也就樂(此處應脫一“是”字——引者注)。這在美學史上是一種新觀點,儒、釋、道都是沒有過的。”[8]在這種道德美學精神指引下,泰州學派極大地發(fā)揚了陽明學的民間教化精神。作為一個陶匠出身的平民儒者,韓貞雖然不像顏鈞等儒者那樣組織大規(guī)模會講活動,而是發(fā)揮自身親民接地氣的特點,以日常言行來潛移默化地影響和熏陶周圍人,即“以勸誘為教,與化民及物之功”[3]199。從這點來說,韓貞極大地豐富了泰州學派的民間教化形式,發(fā)展了泰州學派的平民教化精神。有學者指出:“大體而言,泰州學者以講學淑世,所宣傳的理念是孝悌忠信等符合傳統(tǒng)禮教的人倫親情,所展現(xiàn)的意圖是借講學的道德教化改進社會秩序、重建宗族倫理并實踐個人理想,而非反傳統(tǒng)的革命情懷。”[9]韓貞的民間教化活動正反映了泰州學派教化的這種特點,這也是韓貞與李贄、何心隱等具有反傳統(tǒng)精神的“異端”思想家的不同之處。
韓貞汲汲于民間教化,其主要目的在于將儒家道德灌輸于市井民人,打造一個親族和睦、鄰里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徐霖川在《謁韓夫子祠》中一語道破韓貞“心是孔顏方寸印,教宣濂洛口中詮”[3]187的根本。據(jù)耿定向的《陶人傳》載,秋收后,韓貞往往聚眾講論儒家人倫日用思想,教化鄉(xiāng)里,經(jīng)常是在一處講學數(shù)日后,乘舟往別處再講。講學所到之處,“遍所知交居村”。用耿定向的話說:“(韓貞)毅然以倡道化俗為任,無問工、賈、傭、隸,咸從之游,隨機因質(zhì)誘誨之,化而善良者以千數(shù)?!笔聦嵣?,韓貞講學教化確實收到了極佳的效果,所謂“翱翔清江,扁舟泛泛。下上歌聲洋洋,與棹音欸乃相應和,睹聞?wù)咝蕾p若群仙子嬉游于瀛閬間也”[3]188。
韓貞曾致書程縣令遜辭鄉(xiāng)飲之招,并借機建言程縣令“推愛某一念達之群庶,使人人戶戶知孝知弟,為忠為信。則人人鄉(xiāng)飲,戶戶鄉(xiāng)飲,政平訟息,俗美化成”[3]192-193。也正是在韓貞畢生不懈的努力下,“感召來學,人知從善,鄉(xiāng)有淳風”[3]198,營造了一個親族揖睦、鄉(xiāng)里和諧的小環(huán)境。
在明代中后期的專制鐵幕下,面對日益尖銳的階級沖突,韓貞致力于“勸善作人”[3]200的教化鄉(xiāng)里和“化頑周急”[3]201的道德踐履,積極配合縣里發(fā)揮佐治化俗的作用。程縣令曾問政于韓貞,韓貞表示“儂窶人,無能輔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程縣令使人“檢案牘稽之”,果然如韓貞所說,其所影響的基層社會組織多年沒有爭訟。據(jù)說,韓貞曾夜行遇盜,慨然曰:“少有束金五錢、衣一襲,愧不多。若內(nèi)衣則吾斷不能裸形體?!睆姳I持衣金去后,忽然明白過來:“此莫非韓樂吾先生耶!”于是還給韓貞被搶衣物道:“我等小人冒瀆夫子,死罪。今而后,改過矣!”[3]192
隆慶三年(1569),韓貞所居邑中發(fā)大水,“田廬俱沒,人心洶洶思亂”。韓貞受邑令所托,“駕小舟,遍歷村落,作詩戶喻之”。其詩曰:“養(yǎng)生活計細思量,切莫粗心錯主張。魚不忍饑鉤上死,鳥因貪食網(wǎng)中亡。安貧顏子聲名遠,餓死夷齊姓字香。去食去兵留信在,男兒到此立綱常?!盵3]193經(jīng)過韓貞的教化,災民們即便是“賣妻鬻子”也沒有作亂的,所謂“邑中無萑符(應為“苻”之誤——引者注)之警,先生之化也”[3]194。這些都反映出韓貞教化鄉(xiāng)里、消弭沖突、安撫百姓、穩(wěn)定社會的實際效果。
對于韓貞的道德美學思想及其影響,今天應作辯證分析,給予同情之理解。不可否認,韓貞幫助明代統(tǒng)治者教化鄉(xiāng)里,特別是在水旱災害頻發(fā)而統(tǒng)治者仍課民以沉重租稅時,韓貞以其“魚不忍饑鉤上死,鳥因貪食網(wǎng)中亡。安貧顏子聲名遠,餓死夷齊姓字香”的循循勸誘,對激烈的階級沖突起到了消弭緩和作用,也穩(wěn)定了當?shù)厣鐣刃?。這反映出韓貞調(diào)和階級矛盾的思想特質(zhì)。從某種角度看,這也說明了韓貞缺乏反抗封建壓迫的斗爭精神,反映了韓貞思想的局限性[10]。但從韓貞所處的明代中后期社會狀況和思想界狀況看,雖然不乏顏鈞、何心隱、李贄那樣的“異端”思想家,但更多的儒者還是恪守儒家綱常倫理,以導民化俗為己任。韓貞“不慕仕進,甘貧樂道,以倡明理學為己任,至于化寇濟危,猶其小節(jié)”[3]207,表明了他堅守陽明知行合一的心學傳統(tǒng),將孔顏之樂與心齋樂學精神落實在道德踐履和人倫日用上的努力。這些努力不僅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生活史的內(nèi)容,而且為道德美學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