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燕,張斌慧
(四川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囊括了《漢書》《后漢書》《資治通鑒·漢紀》《伏侯古今注》中對漢代的氣象記錄,其中與雷相關的災異記錄多達37處[1]。雷變?yōu)漠惖念l繁出現(xiàn),使得雷崇拜與雷神信仰在漢代有了更多的特性表達。不論是賦予雷人格或神格,還是將雷與懲惡揚善相聯(lián)結(jié),都使得雷這種自然天象在官方、民間的關注度得到提升。王充的《論衡·雷虛篇》(以下簡稱《雷虛篇》)正是基于這種社會環(huán)境而作,文中記敘的對雷異之象的虛妄解讀實質(zhì)是在隱喻漢代災異感應。王充對這些虛妄認知進行駁斥,目的是批判災異感應思想盛行給社會帶來的神鬼虛妄風氣。
王充在《雷虛篇》中首先對雷為天怒、天罰進行了反駁。雷電具有“擊折樹木,敗壞室屋”[2]294的能力,世人認為如果被雷擊到都是因為有“陰過”,所以雷擊便被視作上天的懲罰,“天怒,擊而殺之”[2]294。王充寫道:“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盵2]294雷聲就是天怒而發(fā)出的聲音,就像人的怒吼,世人皆如此聽信。
王充否認雷為天罰,否認雷有人格。他從雷本身的性質(zhì)來論述,認為雷只是“一氣一聲”,是由聲和氣所組成的。對雷的物理特性認知并不是王充獨有的。在先秦時,古人就多以陰陽解說“雷”,因雷于《易》為震,震為一陽生于二陰之下,故為陰中之陽也。《淮南子·墜形訓》有:“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盵3]《大戴禮記》則說:“陰陽之氣,偏則風,俱則雷,交則雹,亂則霧,和則雨?!盵4]這些典籍對雷本質(zhì)的認定和風雨等其他自然現(xiàn)象的認定基本一致,認為雷就是由陰陽之氣所組成。
王充基本繼承了先秦對雷本質(zhì)為自然現(xiàn)象的認知,同時,他對雷的性質(zhì)進行了補充,認為雷是陰陽之氣搓出的火,雷的本質(zhì)是火,并列舉五驗進行證明:“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庩柗譅?,則相較軫?!盵2]307又說:“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須發(fā)燒燋,中身則皮膚灼焚,臨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shù)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投于井中,石燋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于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溫,溫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盵2]309王充首先確定“雷”為陰陽分爭,太陽之激氣,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接著他從雷擊人尸為焦狀、道術(shù)實踐、傷寒論述、雷電火光、雷擊燒物五方面證明“雷為火”。王充從實踐觀察和理論辨證兩個方向?qū)鬃匀恍再|(zhì)進行了界定,在當時具有很大的進步性。
在確定了雷為“火”的自然性質(zhì)之后,王充從時節(jié)的角度說明天怒將雷罰的虛妄。他寫道:“冬雷,人謂之陽氣泄;春雷,謂之陽氣發(fā)。夏雷,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盵2]299人們認為冬天打雷是泄陽氣,春天打雷是發(fā)陽氣,為何夏天打雷不說是陽氣之盛而將夏雷看作天怒?這種矛盾的認知不合邏輯,所以是虛妄之言。
王充接著以人道推而論之,說明將雷看作天怒降罰是不合理的。他舉高祖出生時雷異的例子,說:“高祖之先,劉媼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盵2]297高祖出生之時,雷電大作。把雷異之象跟帝王出生聯(lián)系起來,可能是比附《易經(jīng)》中“帝出乎震”之說。從這個方面來說,雷電并非如當時人所認為的只與天怒降罰有關,它也會被視為一種祥瑞的征兆。
另外,《雷虛篇》又以生活中的刑法與所謂的天罰做比較,說明“雷罰”的不合理性。如果雷擊真的是天罰,上天親自懲處諸如“飲食人以不潔凈”這種小的過錯,有殺雞用宰牛刀之嫌?!疤熳鹩谕?,親罰小過,是天德劣于王也。”[2]298天和人君一樣尊崇,若天真的親自降雷懲罰這種小過錯,那么天的德行必定劣于人君?!叭司D惡,憐而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2]299,人君在處罰有罪之人時,是懷著不忍之心將其誅殺;天處罰有罪之人,尤其是犯了小罪過的人,何以發(fā)大怒用雷擊殺之?況且天居高凌下,天神隱匿于中,如同君主居于深宮之內(nèi),這樣遠離人間煙火的統(tǒng)治者,如何能直接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罪過?“王者聞人過,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宜因鬼?!盵2]301君主通過臣下聞人罪過,天則通過鬼神使者知曉人的罪過,他們都是間接知道人的罪過的。同理,人君通過下屬施行懲罰,天降罪于人也不應該是自己親自執(zhí)行,而是差使鬼神使者來降雷,“使天問過于鬼神,則其誅之宜使鬼神;如使鬼神,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2]301。從這個角度來說,將雷擊看作天怒、天罰仍是錯誤的,因為進行天罰的主體施行者并不是天本身。
將天與君主類比之后,《雷虛篇》接著當時人以雷為天罰的邏輯,繼續(xù)推理,如果打雷真的是天怒而進行天罰的行為,那么雷擊就是天情緒外放的一種形式,天的這種情緒顯然與人的情緒有一定的可比性,“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2]299。天怒降雷被看作懲罰,但降雷時常常伴隨雨水,降雨則被人們視作天神開心的表現(xiàn)。如此說來,天在同一時間既降雷又降雨,即在同一刻又怒又喜,這樣矛盾且具象的情緒表現(xiàn)實屬混亂,可見雷是天怒、天罰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王充又引用《論語》《禮記》中關于君子因畏懼天怒,為雷變動,在迅雷驟雨之時,會穿戴整齊端正而坐,即使在夜里也是如此的記載進一步討論道:“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陰暗食人以不潔清之事,內(nèi)省不懼,何畏于雷?”[2]310君子為人處世重慎,自己知曉自己并無暗過,何必害怕打雷?“君子變動,不能明雷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故人畏之?!盵2]311君子在打雷之時之所以朝服正坐,不僅不能說明雷為天怒,反而說明雷為妄擊。因為君子對雷的敬畏,實則是因為雷擊并非都是懲罰人的罪過,人人都有可能被雷擊,這種沒有理由的妄擊使人尋不出緣由來規(guī)避,因為天雷隨時可能都會降在自己頭上,即使自己并無罪過??梢?,雷之所謂的“天罰”“天怒”之說,完全是虛妄的。
王充在《雷虛篇》中除了證明雷的自然屬性,批評雷為天怒、天罰之說外,還對這一時期雷神形象的一些特征進行了討論。他提到雷神與鼓的聯(lián)結(jié),“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2]303。人們常常將雷、雷神與鼓聯(lián)系在一起,畫雷公時,其左手常拿著鼓。王充以雷聲來解釋雷與鼓的關聯(lián),“其意以為,雷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意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并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虛妄之象也”[2]303。人們將雷神與鼓同時畫出來,是因為打雷時的聲音轟隆隆,類似擊鼓之聲,并把鼓和椎看作雷神擊殺人的工具。世人皆相信這樣的說法,沒有人反對。王充從雷的本質(zhì)推論,認為人們對雷和雷神的這些特征賦予都是虛妄之象。他認為雷是氣,曰:“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為連鼓之形乎?”[2]304從其性質(zhì)來說,雷的組成除了聲就是氣。聲和氣并無實象,怎么直接推引出“連鼓之形”來?王充以聲、氣和實體性的鐘鼓進行對比,“今鐘鼓無所懸著,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為雷”[2]303?人們將鐘鼓和雷、雷神聯(lián)系起來,鐘鼓是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卻沒有實體所依附;雷公有腳,卻不能蹈履,如此安得為雷?人們將雷和雷聲有形化,他接著予以反駁道:“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為神?如無形,不得為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盵2]304雷公被人們具化出形象,雷聲由實體的鼓發(fā)出,這樣還如何能是“恍惚無形”的神靈?
王充還對漢代流傳有翼雷公的形象進行辯駁,進一步否定雷的神格:“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宜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盵2]305神仙無翼而飛所以謂之神仙,雷公為神仙之一,畫師為其作仙人之形,卻為之作翼,這種形象設置不符合神仙標準。若雷公不會飛就不用翼,但作雷公之畫的人卻說其會飛,這是悖論之一;如果雷公會飛,不為之著翼又怎么飛,這是悖論之二。王充從對雷神形象的討論聯(lián)系到雷為天怒,回歸到他所批判的論點之上:“且說雷之家,謂雷,天怒呴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怒引連鼓也。審如說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2]305對雷進行解釋的人說雷為天怒;畫雷公的人,說雷是雷公發(fā)怒引連鼓,他們關于雷的解說相悖,都無法對雷進行定論,這樣矛盾的認知,王充認為都是“虛妄之論”。
王充在《雷虛篇》中否認了雷為天怒降罰說,實質(zhì)是在批駁這種虛妄之說背后的災異感應思想。于民間,這種雷異感應思潮使得雷崇拜與雷神信仰進一步發(fā)展,百姓沉迷巫祝祀神,荒于農(nóng)桑;于官方,這種雷異之象與政事的關聯(lián)感應,在漢代后期質(zhì)變?yōu)橐环N官方意識形態(tài),使得神鬼虛妄風氣彌漫在朝堂之上。
災異感應思想繁盛于漢代,言說推崇者甚多。雷異等災變之象與人事相感應,其背后的哲學支撐就是天人感應思想。漢代承商周災異觀,《漢書·五行志》繼承《尚書·洪范》,在天人感應思想的基礎上加入陰陽五行,形成了一個更加具象化的系統(tǒng),專注記載災異與君主、人事的對應關系,加劇了災異感應思想對漢代社會的影響?!稘h書》有:“漢興推陰陽災異者,孝武時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則睢孟、夏侯勝,元、成則京房、翼奉、劉向、谷永,哀、平則李尋、田終術(shù)?!盵5]3194-319《5史記·天官書》正義引張衡曰:“眾星列布,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峙,各有所屬,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赵逻\行,歷示吉兇也?!盵6]天上星辰,地下物象,自然界的存在都一一與人事相對應,成為人事吉兇的象征感應。
董仲舒提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遣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盵5]2498國若有失,天會先降下災害預兆;天災后還不自省、作出回應,天就會再次警告降下更加嚴重的異象。在種種天災異象之中,雷作為一種較為典型的天象,在災異感應之說中自然被視作很重要的征兆。
基于雷與天罰相關聯(lián)的固定認知,與雷有關的災異感應之說在漢代多有流行。在《中國災害通史》《中國古代重大自然災害和異常年表總集》中有諸多對漢代雷異災變的記載,由此可見此時期人們對雷異之象的關注。漢代官方對這些雷異之象的解讀,或?qū)⑵錃w咎于人君失德,或認為是時政策有違時令,造成節(jié)氣有失招致天譴,多與朝堂政事相關聯(lián)。為了增加對雷異感應說的論證,提升雷異感應思想的信服力,這種政治化的解讀不止限于漢代的雷異之象,還延伸到了前代。
《漢書·五行志》中有將前代出現(xiàn)的雷震異兆進行災異感應的解讀?!蹲笫蟼鳌酚校骸凹好?,晦,震夷伯之廟?!弊⒃唬骸罢鹫?,雷電擊也。”[7]《漢書》對這件事作了具體的災異解釋:“震者雷也?;廾鳎讚羝鋸R,明當絕去僭差之類也。……劉歆以為《春秋》及朔言朔,及晦言晦,人道所不及,則天震之。展氏有隱慝,故天加誅于其祖夷伯之廟以遣告之也。”[5]1445《漢書》中將雷擊伯夷之廟這件事進行災異思想方面的釋析,認為雷擊伯夷之廟,是因為人道所不及,朝堂之上存在僭越行為,所以天誅降雷罰作為遣告?!逗訄D》也有這樣的解釋:“臣僭奢,下犯主,則雷電擊廟?!盵8]對前代事件進行當代災異解讀,在歷史上這并不是獨一存在,“史記秦二世元年,天無云而雷。劉向以為雷當托于云,猶君托于臣,陰陽之合也。二世不恤天下,萬民有怨叛之心。是歲陳勝起,天下叛,趙高作亂,秦遂以亡。一曰,易震為雷,為貌不恭也”[5]1430。秦二世時有無云而降雷的異兆,劉向以陰陽解釋這種現(xiàn)象,并認為這是二世政道有失所導致的陰陽失和,所以有陳勝起義、天下眾民反叛,二世而亡天下。舊史新釋體現(xiàn)了時人對災異感應思想的推崇。
對雷異之象的政治化解讀,在有漢一代更為繁多。漢惠帝二年(前193),“時又冬雷,桃李華,常奧之罰也”[5]1420。冬日降雷,桃樹、李樹茂長,謂之“常奧之罰”,原因在惠帝時期呂后掌權(quán),朝綱不振,所以出現(xiàn)了冬天打雷,桃李競?cè)A的異兆。漢元帝建昭二年(前37),“(東郡人京房以災異言于元帝曰:)《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示萬世之君。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5]3162,京房對元帝說自其即位以來出現(xiàn)了各類災異之象,如冬日打雷、夏天霜降等,并將其比附《春秋》,認為現(xiàn)在所出現(xiàn)的災異跟《春秋》中所言君主失德而招致的災異相似。京房搬出《春秋》災異天譴與現(xiàn)今一并而論,旨在用此來規(guī)誡元帝修省自身,施行德政。
漢成帝元延元年(前12),“夏四月丁酉,無云有雷,聲光耀耀,四面下至地,昏止。赦天下”[5]326。對于這種天空有雷而無云的異象,成帝做出大赦天下的舉措進行回應。“無妄之災,百民不知,必歸于主。為政治者,慰民之望”[2]671,與雷相關的災異被視為天罰,普通百姓自不會攬下天罰,所以災異征兆大多會被歸罪于人君,君主須在自身德行和外在政策兩個層面進行修省。大赦天下成為一個良策,這不僅是一種慰民之舉,更被君主視為修政積德的行為。
新莽始建國元年(9),“冬,雷,桐華”[5]4116。次年,“二月,赦天下”[5]4118。冬日降雷、桐樹開花是為異兆,王莽對冬雷等災異的回應,也用了大赦天下的舉措。在新莽地皇元年(20),“七月……有列風雷雨發(fā)屋折木之變”[5]4159,這場雷雨災害極大,致使樹木擊折、房屋倒塌。加之王莽即位以來其他種種災異之象,都被認為是王莽篡權(quán),名不正、言不順所招致的天罰。
漢順帝延光四年(125),“郡國十九冬雷。是時太后攝政,上無所興”[9]3216??卸桩愓?,映射是時太后把持朝政,君主無所作為,引來天罰?;傅劢ê腿辏?49),“六月乙卯,雷震憲陵寢屋。先是梁太后聽兄冀枉殺李固、杜喬”[9]3316。雷震災異出現(xiàn)于先祖陵寢,因為是時梁太后枉殺臣子,是為天降雷以罰。
把與雷相關的災異之象的出現(xiàn)與天罰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種被臣子當作約束君主的“繩索”的固定化認知。百姓往往把災異的出現(xiàn)歸咎于君主,臣子則會借勢用異象來勸誡君主。漢宣帝時魏相進言:“明王謹于尊天,慎于養(yǎng)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時,節(jié)授民事。君動靜以道,奉順陰陽,則日月光明,風雨時節(jié),寒暑調(diào)和。三者得敘,則災害不生。”[5]3139漢哀帝時也有李尋進言:“秋月行封爵,其月土濕奧,恐后有雷雹之變。夫以喜怒賞罰,而不顧時禁,雖有堯、舜之心,猶不能致和?!盵5]3188臣子借異象對君主的這些勸誡與警示,本質(zhì)是對君主進行約束。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下,每有災異之象,君主便會自己先行反省,漢順帝曾有制詔:“朕秉事不明,政失闕道,天地遣怒,大變?nèi)砸?。”[9]264
這種與雷相關的災異不止解釋為人君失德,其他不義之事也會被解釋為招致災異的導火線。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47),“其王賢栗遣兵乘箄船,南下江、漢,擊附塞夷鹿茤。鹿茤人弱,為所禽獲。于是震雷疾雨,南風飄起,水為逆流,翻涌二百余里,箄船沉沒,哀牢之眾,溺死數(shù)千人”[9]2848。哀牢王賢栗欺弱的不義之戰(zhàn),招致天罰降雷,導致其船沉沒、士兵溺死者數(shù)千。
漢代史書中和雷相關災異的咎責認定,更體現(xiàn)了是時流傳雷與天罰的認知?!稘h書·五行志》中提到對五事之災的分類,其中有一災名“貌災”,其解釋為:“凡貌傷者病木氣,木氣病則金沴之,沖氣相通也。于易,震在東方,為春為木也?!盵5]1354其中就包含了雷雨之災?!稘h書·五行志》對導致“貌災”的咎征也進行了詳盡描述:“人君行己,體貌不恭,怠慢驕蹇,則不能敬萬事,失在狂易,故其咎狂也?!盵5]1353其本質(zhì)還是在用雷、雨等災異警示人君,失德就會招致天譴。君主不僅要修德,而且應重視時令。人君失德,時令有失,都會導致災異出現(xiàn)。上述有冬雷的異兆就是因為節(jié)令不序,《管子·四時》有:“是故春凋、秋榮、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氣之賊也。”[10]
這種與雷相關的災異警戒之說,從漢初一直延續(xù)到漢末。直至靈帝熹平六年(177)還有記載“時頻有雷霆疾風,傷樹拔木”[9]1992,對此靈帝要求“制書引咎,誥群臣各陳政要所當施行”[9]1992。這些對災異的警戒、反饋都是建立在“雷”與天罰的思想基礎之上的。
與雷相關災異的頻發(fā),關聯(lián)至天怒而降罰,被認為是神靈不悅的表現(xiàn),而祀神是悅神的一種實踐表達。漢代對雷震異兆的回應,除了上述所言的君主自省、大赦天下,還有對雷神的祭祀。雷神在漢代祀典中的地位逐步提升。漢平帝元始五年(5),王莽向上啟奏,建議分封雷公、風伯廟于東郊,“東方帝太昊青靈勾芒畤及雷公、風伯廟、歲星、東宿東宮于東郊兆”[5]1268。雷公與風伯等自然神分別立廟于東郊。到了安帝元初六年(119),“以《尚書》歐陽家說,謂六宗者,在天地四方之中,為上下四方之宗。以元始中故事,謂六宗《易》六子之氣日、月、雷公、風伯、山、澤者為非是。三月庚辰,初更立六宗,祀于雒陽西北戌亥之地,禮比太社也”[9]3160。以六宗為天上地下、四方之宗,雷神列位其中,地位尊崇,此時雷神的祭祀之禮已經(jīng)堪比太社,使得祀神風氣由上而下彌漫。
廟堂之上的災異說在于規(guī)勸君主以天下為利;民間的災異說為了使民不妄作,懼天威、教民德,但災異說在傳播過程中越來越被夸大和被連接在更多社會生活上,被賦予預言、神占等性質(zhì),陷入虛妄無稽,甚至參與政治斗爭,成為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京房以災異言明君主,主要目的是為了打壓石顯,因而災害異兆之說成為了一種打擊異己的政治工具。在東漢,包含著災異感應思想的讖緯之說成了一種官方意識形態(tài),《后漢書》中皇帝所下詔書共計251份,而其中涉及災異的詔書有97份之多[11]。在民間百姓“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12],百姓不顧農(nóng)桑,只信鬼神,沉溺巫祝祀神,嚴重影響了社會生產(chǎn)。這些都是雷異感應思想泛濫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也是王充作《雷虛篇》否認虛妄之說所要批駁的核心內(nèi)容。
《論衡·雷虛篇》作為當時社會思潮中的一朵反向浪花,并未達到王充所期冀的“疾虛妄”的目的,但其中對漢代雷與雷神一些特性的總結(jié)對后世影響頗大,其所言雷神與鼓的聯(lián)結(jié)、雷神雙翼等都成為諸多經(jīng)典和道教雷神信仰中很典型的內(nèi)容,從另一個角度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如《雷虛篇》中對雷神形象的描述,就被諸多類書引用。《北堂書鈔》天部四中對“雷動萬物”這一詞條的解釋引用《雷虛篇》對雷神的論述:“《論衡》云:畫工圖雷之狀,疊疊如連鼓之形。”[13《]藝文類聚》卷二天部下“雷”詞條中有:“《論衡》曰:圖畫之功,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形。又圖一人若力士,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椎之?!盵14《]初學記》第一卷天部上“雷”詞條有:“王充《論衡》云:圖畫之工,圖雷之狀,如連鼓形;又圖一人若力士,謂之雷公,使左手引連鼓,右手椎之。”[15]唐代《開元占經(jīng)》卷一百零二“雷霆占”有:“論衡曰:圖畫之士,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盵16《]古今事文類聚》卷七“雷鼓”、《海錄碎事》卷四“折樹木”、《天中記》卷十二“天怒”“雷公”、《通俗編》卷二“雷公雷母”等都有涉及。從唐到清代的類書中,多引用《雷虛篇》,由此可見《雷虛篇》的傳承意義。這些類書在文化傳播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很多是古人學習的一些基本參考書,類書借用《雷虛篇》的文辭來記述雷神,無疑使整個古代社會的雷神信仰都與漢代、與《雷虛篇》有了密切關系,也讓道教的雷神信仰與此有了密切關聯(lián)。
在漢代作為天罰執(zhí)行者、災異警示者的雷神,進入道教后依舊延續(xù)了這個身份。道教將“雷司謂之武階”[17],對于歸屬雷司的雷部神靈譜系建制多用元帥、將、兵等職階,來彰顯雷神的武力設定。雷神作為代天懲惡揚善的執(zhí)行者,理應擁有更強的武力值。“造作過惡,觸犯天廷,雷部誅罰”[18],作惡犯天者都將由雷部神靈誅罰。鼓成為雷神不可或缺的雷霆神器之一。有翼雷神也成為道教雷神較為典型的形象之一,雷霆三帥之一的鄧天君就有雙翼之形。綜上可見,《雷虛篇》中對雷、雷神的特性的描述對后世傳承有一定影響,與王充“疾虛妄”的初衷并不一致,可謂是“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