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卉川 趙藝佳
(青島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自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發(fā)表以來,海外漢學界、港臺地區(qū)以及中國大陸都受到了其研究范式的“沖擊”,夏志清已經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不可繞過的基點?!?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專家、學者幾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這部著作的影響”[1]2。夏志清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帶來了“典范性的改變”,研究者“少有人能在另起爐灶前,不參照、辯難、或反思夏著的觀點”[2]17-27??梢钥吹剑闹厩濉吨袊F(xiàn)代小說史》,已經深深嵌入到現(xiàn)代文學研究格局之中。因而梳理、審視夏志清的批評體系有重要意義。本文將審視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批評方法、批評話語與批評內蘊,以此立體建構出夏志清的批評體系。
夏志清畢業(yè)于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后赴美在耶魯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對歐美文學研究有極深的功底。這樣的學術背景與知識結構,使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具有鮮明的個人色彩,他對于文本的選取、細節(jié)的體悟、作家的評判,無不是基于新批評的“文本細讀”。夏志清自稱:“我所用的批評標準,全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原則”,著意于“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xiàn)和評審”(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3]XLVII。正 是在這種極具個人風格的評價中,夏志清構筑出屬于自己的文學大廈。這種鮮明的個人著史的傾向,強烈的個人趣味與風格印記,一方面形成了小說史的獨特風格,另一方面也招致了非議。在普實克看來,“夏志清缺乏任何國家的國民所必有的思想感情,同時表明他沒有能力公正地評價文學在某個特定歷史時期的功能和使命,也不能正確地理解并揭示文學的歷史作用?!闹厩逡辉儇熾y中國作家過于關注社會問題,不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不為社會問題所束縛、不為社會正義而斗爭的文學,事實上,他把這些視為新文學的普遍缺點。”[4]196-197很顯然,相較于普實克對于中國左翼作家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夏志清的態(tài)度偏向于調侃與諷刺。但對于他真正偏愛的作品,夏志清又不吝惜筆墨。例如對張?zhí)煲淼脑u價,遠遠超出了中國大陸學者對張?zhí)煲淼脑u價。
張?zhí)煲碓谥袊F(xiàn)代文學史上并沒有得到重視,而夏志清則將其拔擢至與沈從文、張愛玲、錢鍾書、廢名等人同等地位,改寫了傳統(tǒng)文學史“魯郭茅巴老曹”的秩序格局。對張?zhí)煲淼母叨荣濏?,顯示出他的個人趣味、審美喜好以及細讀的功力。
夏志清指出,現(xiàn)代小說家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對生活“認真而清醒的檢討”[3]429,以憐憫和諷刺的態(tài)度對中國社會進行透視與批判。魯迅、老舍、張?zhí)煲?、錢鍾書,都是諷刺傳統(tǒng)的重要承續(xù)者,他們全是“著重諷刺和富有同情心或人道主義精神的寫實主義者(satiric and humanitarian realists)”[3]481。
與一般文學史著重于《包氏父子》《華威先生》的分析不同,夏志清獨具慧眼地發(fā)現(xiàn)了《砥柱》《春風》《善女人》等作品的杰出的藝術價值。在他看來,張?zhí)煲硎且粋€“莎士比亞式的創(chuàng)造者”[3]181。他的諷刺,超越了宣傳層次,達到了“諷刺人性卑賤和殘忍的嘲弄效果”[3]181?!俄浦分械狞S靜宜,是典型的“鄉(xiāng)愿”式的腐儒,《中秋》也刻畫了人的殘忍與卑鄙。張?zhí)煲碇庥凇叭诵孕睦砩系钠止哉`,以及邪惡的傾向”[3]190:《春風》凸顯了人的殘忍與勢利;《洋涇浜奇?zhèn)b》則對以愛國逞私欲的名流權貴進行了窮形盡相的揭露。通過對文本的精細分析,夏志清指出,張?zhí)煲砭哂袠O高的語言天賦,他剔除了五四歐化白話平鋪直敘、繁冗、不精確的缺點,以地道的方言表現(xiàn)各階層習慣與風貌。嚴肅的道德感和豐溢的才華,使張?zhí)煲淼膭?chuàng)作具有了經典品相與大家氣度[3]181。
夏志清稱頌沈從文所自創(chuàng)的“牧歌式文體”與寫實才華,“沈從文的文體和他的‘田園視景’是整體的,不可劃分的,因為這兩者同是一種高度智慧的表現(xiàn),一種‘靜候天機,物我同心’式創(chuàng)造力(negative capability)之產品?!盵3]177。夏志清把文體風格與“田園視景”勾連在一起,并挖掘背后的東方式智慧,最后落點到寫實的才華,短短的一段敘述中蘊含著多層次的分析視角,同時訴諸于詩意的語言,堪稱文學史寫作的典范。這種兼具優(yōu)美與深度的品評,不僅有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靈氣與風度,更具有現(xiàn)代理論視野的洞見。
夏志清在行文論述中,時時表現(xiàn)出一種比較文學的視野、一種世界文學的眼光。這種視野的獲得,自然與他接受的英美文學的訓練有關。信手拈來的比較,顯示出他宏闊的視野與扎實的學養(yǎng)。比如談到諷刺小說,他會隨手列出斯威夫特、本·瓊生、赫胥黎、奧威爾等作家與中國作家相比較。在夏志清看來,魯迅由于持有溫情主義,對于底層勞動人民持有一種道德上的同情,因此不能成為一個全然的諷刺家,而張?zhí)煲韯t要冷靜得多。張?zhí)煲韺σ磺腥硕家灰曂?,予以道德的諷刺與人性的批判。比較的視野拓寬了閱讀者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成就的認知,同時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讀者意識。因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原著為英文,且受到洛克菲勒基金的資助,主要面向美國大學生和海外漢學家,也因此,非加上比較的視野不可。若一味強調中國傳統(tǒng),讀者將不知所云,一旦嵌入西方文學的體系,并加以比照,外國讀者對于中國文學的成就有了一種參照性的理解。文本細察與比較視野的融入,使夏志清的文學批評既有堅實的文本支撐,又有宏闊的世界眼光,也使《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具備了長久的學術生命力。
作為一個堅定的人文主義者,夏志清的文學批評堅持普遍人性觀點,要求作品切實表現(xiàn)“人生真相”,以強烈的道德感為時代重塑人的形象,重整人心與社會。這種對于道德的強調,主要來源于“19、20世紀西方文學所強調的‘人性’、人的心理內涵、意識深度以及道德倫理視野”[5]34-39。
在王德威看來,夏志清的“大傳統(tǒng)”是以“普遍的人性及不朽的杰作為立論基點”[2]17-27的。這句簡短的點評帶出了夏志清文學史觀的兩個重要向度:人性的關注與典律的品評。這兩個向度與利維斯的觀念既有融合之處,也得益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有學者指出,夏志清的道德視景(moral vision)或曰道德批評有三方面的精神資源。一方面是利維斯提倡的道德意涵,一方面是阿諾德等人對于文學的道德責任的關注,另一方面則是新批評的學術訓練[6]43-50。此外,夏志清的這種對于道德的強烈關注與中國古代文學的載道傳統(tǒng)密切相關。原道、宗經、征圣的文學思想貫穿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而對于道德議題的深切關注,也塑成了“道德文章”的美學品質。
道德批評從倫理角度切入作品分析,將善惡沖突作為文學的本質體現(xiàn),注重從道德角度對作品進行觀照,突出道德的優(yōu)越性,尤其重視作品的教育功能、感化力量,強調作品的社會影響,以正心救世為旨歸?!吨袊F(xiàn)代小說史》強調善惡沖突觀念,與新批評派關系緊密。夏志清以“道德細查”“非功利化”的主題處理所合成的道德敘事關懷,與利維斯的“道德關懷”“非個人化”“有致融合”三個批評標準呈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勢[6]43-50。在布魯克斯看來,文學處理特定道德題材,但卻不必拘泥于傳道或說教。因而,夏志清摒棄了道德的說教,探討作家在道德哲學層面的反應與建構。他認為,偉大的小說,除了在人物刻畫上的用心,最重要的是每一個世界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道德問題”和七情六欲。相比之下,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多數(shù)作家“道德感遲鈍,缺乏風格與抱負”[3]434,而只有少數(shù)優(yōu)秀的作家憑著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關注,創(chuàng)造出獨異的文學世界。
夏志清以郁達夫、沈從文、老舍、巴金等人的創(chuàng)作為切片,剖析現(xiàn)代小說的道德問題。郁達夫的作品常常被認為是頹廢的,然而夏志清卻另辟蹊徑,從其道德方面進行考量。比如:《沉淪》中“我”不時流露出的道德羞恥心,正是由于敘事者強大的道德感在作祟;《春風沉醉的晚上》中,正直善良真誠、樂于助人的陳二妹,《遲桂花》里冰清玉潔的翁蓮擊退了“我”骯臟的欲望;《過去》中的“我”對三妹的侵犯欲望被三妹的淚水澆熄,最終回歸道德的懷抱。在夏志清看來,郁達夫作品中的頹廢氣息只是一種掩護,而道德的純凈才是郁達夫小說的真正鵠的。如果說郁達夫小說的道德感隱藏在浪子的假面之下,那么沈從文則直接歌頌人性的神圣面相,精心構筑愛與美的人性希臘小廟。夏志清指出,沈從文密切關注現(xiàn)代人的處境。除了小獸一般的純美女子,飽經滄桑的老人也是沈從文贊頌的對象。他們不動聲色地接受了人類的苦難,表現(xiàn)出人性的端莊、高貴與尊嚴,亦是人性的閃光。同時,通過文本細讀,夏志清發(fā)現(xiàn)在《駱駝祥子》中,老舍也表現(xiàn)出“驚人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3]158,通過虎妞與祥子之間緊張關系的描寫,展現(xiàn)出赤裸裸的“人生經驗的狂暴可怖”[3]158?!端氖劳谩穭t被夏志清認為是盲目樂觀和不真實的,充滿了狹隘的愛國主義、因果報應,作品淪為干枯無味的道德說教,而非文本內在邏輯的發(fā)展。這一評論不難見出夏志清對于作品道德主題和處理深度的重視。此外,巴金的《秋》比起《家》《春》有所發(fā)展,不再單純地將“封建制度”看做一切罪惡的源泉,而是看到人的本性之惡,將社會批判推進至人性批判。因此,《秋》升華為一出道德劇。夏志清還高度贊頌了《寒夜》的道德深度?!逗埂分械耐粑男莻€柔順的小人物,堅忍無私,卻在妻子與母親的爭奪撕扯中逐步走向崩潰。“寒夜”不僅是中國黑暗絕望時代的象征,同時也是一出精妙的道德劇,它展示出普通人在兩難的道德困境中所做出的無奈的掙扎與無望的沉痛。
在所有作家中,夏志清十分推崇張愛玲對于道德問題的解剖。在夏志清看來,張愛玲筆下是一個變動不居的現(xiàn)代社會,一切可靠的事物都如云煙消散,永恒不變的是自私的人性,以及偶爾流露出的同情。張愛玲的道德意識并不比其他作家弱,她只是戳破了道德的假面,揭示血淋淋的人生真相。盡管她毫不留情地嘲弄展示人的自私,但她對于普通人的缺點,總是有極大的同情與容忍,“她深深知道人總是人,一切虛張聲勢的姿態(tài)總歸無用”[3]355。張愛玲筆下的小人物故事充滿了蒼涼的悲哀,使得人對于道德問題加以思索。夏志清以《秧歌》和《赤地之戀》為例,探尋張愛玲以人性的眼光審視人們如何為保存愛心和忠誠而進行的掙扎?!堆砀琛分?,金根一直與妹妹相濡以沫,傾盡全力照顧妹妹,然而當哥哥金根因為搶糧受傷需要躲藏時,妹妹卻出于自私將哥哥拒之門外,不敢收留哥哥;《赤地之戀》崔平與戰(zhàn)友趙楚一直情同手足,在戰(zhàn)場上為彼此赴湯蹈火。然而“三反”運動中,崔平毫不猶豫地出賣了好友。但這個出賣并沒有給他換來安全,最終他與趙楚“同歸于盡”。
文學是人學,文學始終關注的是人性善惡沖突與人的終極精神,因而夏志清的道德批評觀具有別樣的深度。在他看來,索??死账?、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西方作家“借用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來襯托出永遠耐人尋味的道德問題”[3]XLII。中國現(xiàn)代小說大半都寫得太淺露:“沒有對人心作深一層的發(fā)掘”,缺乏對于人心具有“道德意味”的深刻體察[3]XLII。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過度推崇工具理性,醉心于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對于“形而上”問題探究缺乏動力,因此缺失了對人性的穿透力與歷史的深度。這種透辟的分析,揭示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癥結,至今能照見出夏志清銳利的學術鋒芒。
在夏志清看來,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主要吸收了西方寫實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主要精神資源涵蓋了狄更斯、屠格涅夫、托爾斯泰、莫泊桑、左拉、羅曼·羅蘭、契訶夫、高爾基等作家的作品。中國作家主要汲取的是知識上的同情、道德上的認可,對于小說技巧的鉆研往往不重視。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等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少有回音。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等現(xiàn)代主義流派也只是作為一個小小的支流在若干作家的作品里閃現(xiàn),占據主流的文學思潮仍然是現(xiàn)實主義。盡管夏志清肯定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理性精神與儒家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但同時指出,正是這種崇實傳統(tǒng),給現(xiàn)代文學帶來了限制,這種限制不僅在于心理描寫的缺乏,更在于缺乏悲劇精神。
悲劇是文學的恒久母題,悲劇展示了人不可避免的缺陷,“我們本身就是悲劇,是已經寫成和尚未寫成的悲劇中最令人震驚的悲劇”[7]246。悲劇既帶來失敗與毀滅,同時也指向超越與新生。在與悲劇的對抗中個體表現(xiàn)出高度的智慧、勇氣與精神的自覺,個體的自由得以實現(xiàn)。人的有限性與欲望無限性的沖突,是人類的悲劇之源。悲劇精神是作品悲劇性的本質顯現(xiàn)。悲劇精神是悲劇敘事的核心,而這種精神的內蘊,雖然古今有所變遷,但最根本的還是人處于苦難境遇中所激發(fā)的反抗與超越的精神,盡管最終的失敗、滅亡無法避免,但這種反抗與超越卻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所在,在這個過程中,人的精神和意志得到發(fā)展,人實現(xiàn)并超越了自身,提升了生命境界。“沒有超越就沒有悲劇。即便在對神祗和命運的無望抗爭中的抵抗至死,也是超越的一種舉動:它是朝向人類內在固有本質的運動,在遭逢毀滅時,他就會懂得這個本質是他與生俱來的。”[8]26作為一種整體性的心靈感受和精神把握,悲劇意識是人類在對自我存在意義的探尋、命運的思考中產生的。人不僅與外在世界處于對立之中,同時也與內在世界產生對立。人類渴望戰(zhàn)勝卻無法戰(zhàn)勝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注定了人類永遠無法擺脫悲劇性。
我們不妨具體來看一下夏志清對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富有悲劇精神和悲劇意蘊的作品的分析。
首先,夏志清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社會悲劇意蘊進行了深刻揭示。夏志清細致剖析了《駱駝祥子》對于人類經驗的殘暴、可怖。祥子的墮落之路譜寫了一曲社會悲劇的挽歌。祥子的失敗,正是黑暗社會中個人沒有出路的絕佳象征。他原有的志業(yè)、心勁全都消退了,在掙扎中逐步變成一個末路鬼,再沒有振奮的希望。偷走駱駝是祥子墮落的開始,虎妞的引誘是祥子墮落的加速,而小福子的死將他推向無望的深淵。如果說祥子的毀滅是被迫的,那么線子嫂的罪惡則有一半出于個人的意愿。夏志清揭示了吳組緗的《樊家鋪》呈現(xiàn)出的罕見的“高度悲劇氣氛”[3]247。線子嫂對母親的仇恨充滿了一種非道德的張力,凸顯出對倫理的空前挑戰(zhàn)。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殺母是難以想象的重罪和惡行。父子關系乃五倫之本,而線子嫂卻為了夫婦之倫毀滅“天倫”,這種震撼是具有充分的悲劇因素的。母親雖然貪財吝嗇,但不至死,然而線子嫂卻清醒地殺掉了母親,這正是黑暗社會下人性畸變導致的惡果。同樣的,夏志清還發(fā)現(xiàn)了沈從文《長河》無處不在的悲劇感。保安隊長看上了美麗的夭夭,等待夭夭的命運是可以預見的惶惶悲劇。鄉(xiāng)村美德被破壞,沾染了虛偽、勢利以及罪惡,這樣的世界,是一個必然潰敗的世界,在這樣的社會中,美的東西注定無法長久。
其次,夏志清細察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對人性悲劇的蒼涼展演。在夏志清看來,張愛玲深刻完美地展現(xiàn)了“大悲”——“對于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3]338。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的享受人生的胸襟,同時在觀察人生處境與人性秘密的時候又是老辣的、帶有悲劇感的。她的悲劇觀是契訶夫式的,在一剎那間小說人物跳出自我,審視自己的空虛。夏志清指出,《金鎖記》描寫出道德的恐怖。曹七巧戴著黃金的枷,劈傷了別人,也劈殺了自己的人性。她成為只為自己考慮、計算欲望的奴隸,一生被浪費在無意義之中。作品中所流露的這種震撼人心的悲劇性力量,無疑讓作品變得偉大。尤其是曹七巧與女兒長安的沖突,最能顯出悲劇的力量。舊家庭制度帶來“道德的破產,人性的完全喪失”[3]348,正是小說悲之所在?!盾岳蛳闫分校檪鲬c的無能與狂暴,更昭示出人性的恐怖。聶傳慶的生活是不幸的,他要反抗家庭,卻徒有姿態(tài),以傷害他人來獲得靈魂與尊嚴的支撐,成為“繡在屏風上的鳥”,便是他無處可逃的命運。夏志清對于張愛玲小說人性悲劇的剖析,細致入微、驚心動魄而又令人傷懷,從中不難嗅出夏志清所抱有的一種悲劇的人生觀。
再次,夏志清闡發(fā)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對存在悲劇的深入探尋。夏志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圍城》所建構的存在悲劇,這是人生最根本的悲劇——人與人之間的不可溝通。人的孤獨,人恒常陷入自造的困境與束縛之中,是“陷于絕境下的普通人,徒勞于尋找解脫或者依附的永恒的戲劇”[3]377。方鴻漸正是這樣搖擺于尋找與失去的兩極,永遠尋求精神依附,而在找到之后,又重新陷入困境。而“圍城”這一意象,也成為了文學史上的經典:一切解脫或依附都是“圍城”,“圍城”即是存在,人生就是處在無盡的圍城困境之中。在此意義上,夏志清認為“《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盵3]380
對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悲劇特質的關注,不管是對社會悲劇、人性悲劇還是存在悲劇的深度解剖,都彰顯出了夏志清的深度、學術眼光與學術趣味。這種批判與分析,對于今天的“底層寫作”有借鑒意義,不少作品沉溺于悲劇的堆積,表層的苦難描繪淹沒了立體的個人,“底層”的人取代了“人”在底層,對外在苦難環(huán)境的渲染超出了對人性的描摹,這也是為何很多寫悲慘世界的作品并不能留下震撼心靈的力量,也遑論塑造令人深刻的人物。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自20世紀70年代傳入大陸以來,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界帶來了范式轉換與更新,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史觀與著史風格。夏志清受惠于新批評,他深入文本內部進行細察,勾畫出歷史與文本的細膩肌理,通過比較的批評方法,給予中國現(xiàn)代作家以重新定位;而道德視景的批評視野,彰顯出夏志清的中國古典文學的精神資源;悲劇意識的批評內蘊和最終指向,構建出夏志清獨特的批評體系。
夏志清以世界文學的視野審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嗟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成就不高的背后,實際也反映了他“感時憂國”的心態(tài),這與夏志清本人的經歷、學養(yǎng)、趣味、抱負等都密切相關,也與他所處的歷史語境相關。他的洞見,除了個人的原因,也是歷史的產物。他的小說史見證了“離散及漂流(diaspora)的年代里,知識分子與作家的共同命運;歷史的殘暴不可避免的改變了文學以及文學批評的經驗”[2]17-27。不妨說,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僅是關于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更是關于自我靈魂的一份勘探報告。這條軌道無限向外延伸,最終卻通向心靈的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