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nèi)文人群體與魏晉之際文學*

王 莉

關鍵詞：河內(nèi)；魏晉之際；文學；家族；士人；群體

河內(nèi)地區(qū)地處黃河以北、太行山東南、函谷關以東、洛陽以北(還包括南陽一帶)。漢高祖元年設置郡國，以河內(nèi)爲殷國，次年改名爲河內(nèi)郡。據(jù)《漢書·地理志》載，河內(nèi)西漢時凡二十四萬一千二百四十六戶，百六萬七千九十七口，十八縣?！独m(xù)漢書·郡國志》則謂東漢時凡十五萬九千七百七十戶，八十萬一千五百五十八口，十八縣。東漢光武帝時曾以此作爲後方重地。雖然東漢戶口數(shù)比西漢略少，但此地人口還是相當稠密的。較之於京城洛陽所在的河南尹轄區(qū)，戶口當然要少些?！稌x書·地理志》載，河內(nèi)郡統(tǒng)縣九，戶五萬二千。可知魏晉以來，由於戰(zhàn)亂頻仍和重新劃分行政區(qū)域，河內(nèi)的行政區(qū)劃大爲縮減，人口規(guī)模也不足東漢時的十分之一。

曹魏至西晉時期，河內(nèi)地區(qū)成爲魏晉士族隱居之地，值得一提的當屬魏晉名士集團“竹林七賢”活動的“竹林”。近年學界多圍繞“竹林”當在河內(nèi)山陽的論題展開諸多歷史、地理、文化方面的探討，代表性的成果有王曉毅《“竹林七賢”考》、衛(wèi)紹生《竹林七賢緣何遊於山陽》(1)衛(wèi)紹生：《竹林七賢緣何遊於山陽》，《中州學刊》，2007年第2期，第151—155頁。。王曉毅在《“竹林七賢”考》中指出，曾軟禁漢獻帝的濁鹿城就在此地。曹魏在濁鹿城駐重兵，設督軍監(jiān)控，西晉泰始二年纔裁撤，“罷山陽國督軍，除其禁制。大量軍人的消費，有利於該城的經(jīng)濟繁榮。另外，曹魏後期，鄴城軟禁著大量的曹魏王公，而山陽恰恰位於洛陽與鄴中間。因此山陽的交通位置自然重要”(2)王曉毅：《“竹林七賢”考》，《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第96頁。。河內(nèi)特殊的地理位置，自然促進了當?shù)厥孔鍎萘Φ膲汛蠛臀幕姆睒s。那麼在以阮籍、嵇康爲代表的文人群體之外，還有哪些文人曾在這一地域活動過呢？他們的活動呈現(xiàn)出什麼樣的文化特點？對魏晉之際的文學産生了怎樣的影響？下文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討論。

一

就河內(nèi)這一文化區(qū)域而言，除了“竹林七賢”的隱居活動，還應包括出生於河內(nèi)的文人和曾經(jīng)寓居河內(nèi)的文人這兩大群體，他們?nèi)藬?shù)衆(zhòng)多，著作頗豐。因此考察清楚魏晉之際出生於河內(nèi)文人的著述情況以及在河內(nèi)寓居的文人的行跡及著述情況尤爲重要。

(一) 河內(nèi)籍的文人著述情況(3)依據(jù)正史經(jīng)籍志及其補編，如魏徵《隋書·經(jīng)籍志》、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張鵬一《隋書經(jīng)籍志補》、吳士鑒《補晉書經(jīng)籍志》，以及補正史藝文志，包括姚振宗《三國藝文志》、黃逢元《補晉書藝文志》、丁國鈞《補晉書藝文志》、文廷式《補晉書藝文志》、秦榮光《補晉書藝文志》，將其集部著録有別集(詩文集)行世的文人加以考察。並考察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著録其人詩作。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録其人文章。並參考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

王象(？—223？)，漢魏間文人。性和厚，文采儒雅，稱爲一時儒宗。延康元年(220)，受命與劉劭等撰《皇覽》，數(shù)歲而成，藏於秘府，計四十餘部，八百餘萬字，爲最早之類書。有集一卷，佚。今存文一篇。

荀緯(182—223)，漢魏間文人。荀緯與路粹、丁儀兄弟、楊修等並爲世所稱，有文采，其作品今已不存。

司馬懿(179—251)，漢魏間政治家、軍事家、文人。有集五卷。今存詔令等十五篇；詩一首。

司馬芝，生卒年不詳，漢魏間文人。今存書教等七篇。

司馬昭(211—265)，即晉文帝。今存文八篇。

山濤(205—283)，著有《山濤集》九卷、《山公啓事》，今佚。今存《謝久不攝職表》《上告退疏》《復讓司徒表》《爲子淳、允辭召見表》《啓事》《答詔問郤詵表》《評嵇康》。

向秀(220？—285？)，著有《向秀集》十二卷、《莊子集解》二十卷、《易義》(4)按：向秀《易義》不見於隋唐正史三《志》。，今亡佚。存《思舊賦》《難養(yǎng)生論》二篇。

山簡(253—312)，有《山簡集》二卷，亡。今存文二篇。

司馬炎(236—290)，即晉武帝，今存詔二百八十餘篇。

司馬彪(241？—305？)，魏晉間史學家、文人。著作多散佚，如《莊子》注、《禮記注》等。惟《續(xù)漢書》八志爲後人補入范曄《後漢書》，至今尚存。《九州春秋》及《兵記》，《三國志》注、《文選》注等多有引用。今存文五篇。存詩三首並殘句。

司馬攸(248—283)，西晉宗室、文人?！稌x書》本傳稱攸有集二卷，佚。今存文八篇。

司馬熾(284—313)，即晉懷帝。今存文三篇。

王弼(226—249)，著有《王弼集》五卷，後亡佚。存《戲答荀融書》《難何晏聖人無喜怒哀樂論》兩篇。

(二) 寓居河內(nèi)的文人行跡及著述情況：

嵇康(223—262)，譙郡銍(今安徽宿州西)人。曹魏後期文人，竹林七賢之一。關於嵇康寓居山陽(屬河內(nèi)，今河南焦作市東南)的時間，前後約有二十年，這其中有去洛陽爲官的經(jīng)歷，也有避亂河東等其他人生經(jīng)歷。但大致能夠判斷其居於山陽的時間有三個時間段：

其一，從正始三年至正始七年。嵇康活了四十歲，那麼二十年前就開始在河內(nèi)居住，童強推測，嵇康自譙郡移居山陽的時間大約在正始初(5)童強：《嵇康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38頁。然而陸侃如《中古文學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610頁認爲，景元四年(263)，嵇康作《與呂巽絶交書》及《幽憤詩》。今從童強説。，於是將其繫於正始三年(242)，止於正始七年(246)，是因爲嵇康於正始八年(247)入洛陽，娶沛穆王曹林孫女爲妻，遷侍中，拜中散大夫。

其二，景元三年(262)，嵇康四十歲在山陽。呂巽、呂安爲異母兄弟，巽淫安妻徐氏，於是兄弟失和。嵇康從中調(diào)解，而巽誣安不孝。嵇康於是作《與呂長悌絶交書》，與巽絶交。呂安被令徙邊，旋與康書，措辭激烈，引起司馬氏的不滿，被捕入獄，辭引嵇康。康爲之辯護，均遇害。童強先生將嵇康的卒年及地點繫於景元三年(262)在山陽。

其三，同竹林七賢其他成員一起遊於山陽的時間。這一時間不能確定，大致曹魏正始至景元之際。竹林七賢所進行的“竹林之遊”的地點則是以嵇康在河內(nèi)山陽的竹林園宅爲中心(6)此觀點出自王曉毅《“竹林七賢”考》。進一步的説法，見王曉毅《儒釋道與魏晉玄學的形成》(中華書局，2003年，第188—190頁)，他認爲，正始五年左右，阮籍、嵇康、山濤開始交遊，而竹林名士齊聚的竹林之遊可能開始於正始八年。山濤逃出洛陽回到河內(nèi)，“發(fā)生在前期正始九年的可能性最大，因爲該年七賢均無官職，有可能同在山陽。而高平陵政變之後，阮籍自嘉平元年即被司馬懿辟爲從事中郎，此後，七賢很難全部相聚於竹林”。然而陸侃如《中古文學繫年》第545頁認爲，嵇康居山陽，爲竹林之遊，是在遷中散大夫之後。他將據(jù)山陽的時間繫於正始六年(245)。此説明顯不合史實，故不採納。。關於嵇康著述情況，有《春秋左氏傳音》三卷、《聖賢高士傳贊》三卷，均佚?！端鍟そ?jīng)籍志》録其集十五卷(7)今有戴明揚整理《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阮籍(210—263)，曹魏後期文人，竹林七賢之一。阮籍與其他竹林文人一起在山陽徜徉，具體時間尚不能確定，依從上文中竹林七賢活動的時間?！端鍟そ?jīng)籍志》載阮籍集十三卷，雖有散佚，大體尚存(8)今有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對其詩文的整理。。

阮侃，生卒年不詳。與嵇康爲友。仕至河內(nèi)太守。有《答嵇康詩二首》(9)葉當前《阮侃與嵇康贈答送別詩考論》(《安慶師範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對此贈答詩中的思想意藴展開分析，認爲二人慨歎別易會難的離情，切磋祛累養(yǎng)氣的玄理，從養(yǎng)生之道及詠史抒懷的角度來透視魏晉時代風貌。。與嵇康有關於宅之吉兇攝生的討論。阮侃作《宅無吉兇攝生論》，嵇康作《難宅無吉兇攝生論》《答釋宅無吉兇攝生論》。

劉伶，魏晉間名士，竹林七賢之一，沛國(今江蘇沛縣一帶)人。其文今存《酒德頌》一篇，有《北芒客舍詩》一首。

阮咸，竹林七賢之一，陳留尉氏(今屬河南)人。阮咸是阮籍之侄，與籍並稱爲“大小阮”。作有《易義》(10)阮咸《易義》首見於東晉張璠《集解》，北宋王欽若等人奉敕編纂《冊府元龜》(王欽若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第7266頁)。王應麟《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之?！堵勺h》《與姑書》。

王戎(234—305)，竹林七賢之一，瑯玡臨沂(今山東臨沂人)。無詩文作品流傳，僅存數(shù)條短語，有《答鍾會》《誡東安公司馬繇》《答晉武帝問王衍》《答齊王司馬冏》《評嵇康》《評王祥》《評山濤》《評阮武》《評王衍》《經(jīng)黃公酒壚有感》。

由此見出，魏晉之際活躍於河內(nèi)的文人，既有在河內(nèi)起家，後來走出河內(nèi)，成爲西晉王朝建立者的司馬氏家族，也有在京城洛陽享譽一時的玄學家王弼，當然更爲突出的當屬以山陽爲歸隱地的竹林名士，以及與其有交往的一些文人。就這些活躍於河內(nèi)的文人的創(chuàng)作而言，既與魏晉的主流文學發(fā)展趨勢保持著一致性，又受到河內(nèi)地緣的影響，呈現(xiàn)出宏肆闊大的特點。

二

魏晉之際河內(nèi)地區(qū)由於以司馬氏爲代表的家族文學的興盛、以竹林七賢爲代表的士人群體活動的頻繁，這一區(qū)域所呈現(xiàn)出的文化特點具體體現(xiàn)爲家族的門風特點、名士群體的活動特點。

就家族文學而言，司馬氏家族、山氏家族最爲突出。司馬氏是漢末河內(nèi)的世家大族。自曹魏時期司馬懿在曹魏政壇上崛起，這時的司馬氏踏入了政治中心的洪流，開始成爲當時政權的依重力量。此後經(jīng)由司馬師、司馬昭先後執(zhí)掌曹魏政權。曹魏政權雖然國號未改，而實際已是名存實亡。再後來司馬炎建立西晉王朝，取代了曹魏政權。河內(nèi)司馬氏的雄起，爲河內(nèi)文化增添了亮麗的一筆。

關於司馬氏與曹氏的權利之爭，史家多指斥其篡魏的行徑。至於司馬氏何以能夠取代曹氏政權，學界對其中複雜紛亂的原因，也多有分析。其中具有廣泛影響的當推陳寅恪先生的看法：“魏晉統(tǒng)治者的社會階級是不同的。不同處是：河內(nèi)司馬氏爲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魏皇室譙縣曹氏則出身於非儒家的寒族。魏、晉的興亡遞嬗，不是司馬、曹兩姓的勝敗問題,而是儒家豪族與非儒家的寒族的勝敗問題?！鳡懸粋€階級來説，儒家豪族是與寒族出身的曹氏對立的。官渡一戰(zhàn)，曹氏勝，袁氏敗，儒家豪族階級不得不暫時隱忍屈辱。但乘機恢復的想法，未嘗一刻拋棄。曹操死後，他們找到了司馬懿，支持司馬懿向曹氏展開奪權鬥爭。”(11)陳寅恪著，萬繩南整理：《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録》，黃山：黃山書社，1987年，第1、13頁。陳寅恪以士族階級中的不同階層爲立論基礎，認爲司馬氏爲儒家豪族的代表，而曹操爲非儒家的寒族的代表。他認爲魏晉之際的曹馬複雜的政治鬥爭，是儒家豪族向寒門出身的曹操進行的奪權鬥爭。這是進一步從曹氏和司馬氏在士族階級中所分屬的不同階層來探討二者進行政權爭奪的原因分析。他強調(diào)豪族與寒門之間的對抗與妥協(xié)、矛盾與鬥爭，將司馬氏政權能夠取得政權的重要原因之一歸爲世家大族勢力的上升。此論具有學術啓發(fā)意義，甫一提出，即引發(fā)史學界關於魏晉易代原因的深入思考，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曹氏與司馬氏雙方的政治措施的得失分析。王永平《曹爽、司馬懿之爭真相考論》一文，正是從士族階級中豪族與寒門之間的複雜鬥爭關係來進一步考察曹爽集團與司馬氏集團的現(xiàn)實政治鬥爭原因。對於陳論亦有學者持不同意見，如田餘慶言：“(陳寅恪先生)從袁紹、曹操交爭看到社會階層高低差別的實質(zhì)，這是他識見卓越之處。但是陳先生將這一階級差別的分析一直貫串到幾十年後的司馬氏和曹氏之爭之中，而忽視了昔日較低社會階層代表的曹氏勢力業(yè)已轉(zhuǎn)化爲皇權這一極爲重要的事實，因而它對於曹馬黨爭的分析，就顯得有些牽強，似不盡符合歷史實際?！?12)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40頁。比較上述觀點，陳寅恪先生更具有宏觀的開闊視野，其士族中不同階層論確實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具體而言，在司馬氏集團與曹爽相對抗，並最終獲勝的諸多因素中，司馬氏能夠歷史地被選擇成爲世家大族利益的代表，與這一家族的傳統(tǒng)、門風關係極爲密切。

其一，河內(nèi)司馬氏的先祖以軍功獲封。據(jù)《晉書》卷一《宣帝紀》載，秦漢戰(zhàn)爭中，趙將司馬卬與諸侯伐秦，秦亡後被封爲殷王，都河內(nèi)。後司馬卬歸附劉邦，西漢時以河內(nèi)爲郡，從此司馬氏的子孫就以河內(nèi)爲家?！稘h書·項籍傳》《漢書·司馬遷傳》中亦對司馬氏的先祖事跡有類似記載。由此可知，進入西漢王朝，司馬卬不復諸侯王的身份，但其家族依舊是河內(nèi)的望族，並且纍世爲官，“自卬八世，生征西將軍鈞，字叔平。鈞生豫章太守量，字公度。量生潁川太守俊，字元異?？∩┱滓?，字建公”(1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一《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頁。。不過在兩漢時期史書上並沒有司馬家族事功的記載，因此就聲名和影響而言，司馬家族並不顯赫。

其二，漢末魏晉時期，司馬氏已躍升爲名門望族，又有以儒學傳家的美譽，此外司馬氏兄弟亦具備軍事才能。

司馬俊，司馬懿之祖父。據(jù)《三國志·司馬朗傳》注引司馬彪《序傳》曰：“朗祖父俊，字元異，博學好古，倜儻有大度。長八尺三寸，腰帶十圍，儀狀魁岸，與衆(zhòng)有異，鄉(xiāng)黨宗族咸景附焉?！?14)(晉)陳壽：《三國志》，卷一五《司馬朗傳》注引司馬彪《序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66頁。司馬俊學識淵博，加之相貌風度非凡，在鄉(xiāng)黨宗族里擁有極高的聲望。

司馬防，司馬懿之父。司馬防更是儒家禮教的實踐者和傳習者：“性質(zhì)直公方，雖閑居宴處，威儀不忒。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shù)十萬言?！?15)《三國志》卷一五《司馬朗傳》注引司馬彪《序傳》，第466頁。對司馬兄弟的管教相當嚴格，“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父子之間相處時態(tài)度很嚴肅。司馬防一門下有兄弟八人，位高官顯，又因每人的字中有“達”字，時號“司馬八達”。有長兄朗字伯達，宣帝(懿)字仲達，孚字數(shù)達，馗字季達，恂字顯達，進字惠達，通字雅達，敏字幼達，俱知名。

司馬朗，司馬懿之長兄，“雅好人倫典籍”。值歲大饑、人相食之時，“收恤宗族，教訓諸弟，不爲衰世解業(yè)”。他在任堂陽長時，他的治理寬大仁厚，不施行鞭杖。他主張恢復儒家一些舊有的制度，如五等制、井田制，主張州郡設置軍隊。司馬朗後來遷任兗州刺史，他推行政治教化，深得百姓愛戴。在軍營之中，他常“粗衣惡食，儉以率下”(16)《三國志》卷一五《司馬朗傳》，第468頁。。

司馬孚，司馬懿之次弟，“(孚)溫厚廉讓，博涉經(jīng)史。漢末喪亂，與兄弟處危亡之中，簞食瓢飲，而披閲不倦”(17)《晉書》卷一七《司馬孚傳》，第1081頁。。魏文帝、魏明帝時，孚皆任度支尚書，傳掌軍國支計。在對諸葛亮的戰(zhàn)爭中，多有謀略，魏明帝深爲倚重。他始終以儒教行事，在曹馬相爭時正身遠禍；在晉朝建立後，堅持以曹氏爲正宗，拒不接受封賞。他立身行道，終始若一。

司馬懿“少有奇節(jié)，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心”(18)《晉書》卷一帝紀第一，第1頁。。時南陽太守同郡楊俊善於品鑒人才，見到未成年時的司馬懿，便認爲他乃非常之器。尚書清河崔琰與司馬朗交善，亦謂朗曰：“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彼抉R懿也並非徒有虛名，在魏文帝、明帝朝，以屢建軍功深得器重。在與曹爽的鬥爭中，於正始十年(249)果斷地發(fā)動了高平陵政變，誅殺曹爽一黨，獨攬朝政，爲司馬家篡奪曹氏政權奠定了基礎。至於司馬懿的人品，《晉書·宣帝紀》言：“(司馬懿)內(nèi)忌而外寬，猜忍多權變?！?19)《晉書》卷一帝紀第一，第20頁。矛頭所指正是其在誅殺曹氏時大行殺戮的事實。陳寅恪先生也認爲司馬懿是一位“堅忍陰毒”的歷史人物(20)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9頁。。

司馬氏之家風傳統(tǒng)雖爲儒學傳家，但在漢末喪亂之時，其家族重在事功，以智慧謀略取勝。可以説，儒學世家的家族傳統(tǒng)爲其贏得了社會聲望，獲得了社會上世家大族對其政權的擁護。而軍事上的屢建功績是司馬氏建立政權的有力保障，掌握兵權是其在對曹爽集團鬥爭獲勝的制勝法寶。至於政治上具有機變手腕是其可能將家族傳統(tǒng)轉(zhuǎn)化爲現(xiàn)實政治資本，最終能夠篡位成功的關鍵所在。就司馬家族的文學成就而言，其家族走出河內(nèi)以後，不能説與河內(nèi)有多深的聯(lián)繫，但就其在河內(nèi)起家這一段而言，其家族門風的轉(zhuǎn)變爲其文學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

至於山氏家族自兩漢以來並未出現(xiàn)顯赫人物，因此也算不上世家大族，直至山濤的出現(xiàn)，山氏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自正始末嘉平初，山濤的隱與仕、出與處的選擇與其家族的命運轉(zhuǎn)關聯(lián)系密切，因此關注山濤本人的學術轉(zhuǎn)向、仕途經(jīng)歷則是透視其家族門風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關鍵。

其一，齊王曹芳正始八年(247)，山濤爲郡主簿之前，與竹林名士暢遊山水、韜光養(yǎng)晦?！稌x書》卷四三《山濤傳》載：“(濤)性好老莊，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後遇阮籍，便爲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21)② 《晉書》卷四三《山濤傳》，第1223頁。儘管時人僅提及其性好老莊的一面，實際上從他後來的出仕經(jīng)歷而言，他早期思想中還應包含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樣的出處思想。

其二，山濤由州辟部河南從事任上辭官歸隱，至高貴鄉(xiāng)公曹髦正元初再次出仕司馬氏政權。《晉書》卷四三《山濤傳》載：“與宣穆後有中表親，是以見景帝。帝曰：‘呂望欲仕邪？’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雹谒抉R師以呂望即姜太公比山濤，這一作比有其合適之處，司馬師自比周文王，希望有賢才輔政，表現(xiàn)出對山濤的認可。然呂望入仕是周文王親自以禮相聘，而山濤是前來見司馬師，則對山濤有調(diào)侃之意。後來山濤一再升遷，歷任太子少傅、尚書僕射、司徒等職，身居高位。

山濤這一由名士而出仕司馬氏的人生轉(zhuǎn)向，引發(fā)前賢多有評議。尤其是嵇康作《與山巨源絶交書》無疑將面對司馬氏強權政治，嵇康與山濤的不同抉擇之對比，使得具有卓爾不群個性的嵇康獲得世人褒揚，也使得山濤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畢竟就儒學正統(tǒng)觀念看來，易代之際身仕兩朝並非正途。那麼究竟該如何來評價山濤呢？翻檢史料，時人品評就其作爲名士的姿容風神和作爲官員的清廉政風這兩個方面多存贊語。山濤雖然在竹林士人中年歲偏大，但其風度儀容頗值得肯定，《世説新語·賞譽》：“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22)(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賞譽》，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75頁。又注引：“顧愷之《畫贊》曰：‘濤無所標名，淳深淵默，人莫見其際，而囂然亦入道，故見者莫能稱謂，而服其偉量?！贝送鈱O盛《晉陽秋》亦有過譽之言。這些評語對山濤見識深遠的判斷力、氣度弘遠的心胸抱負、超然世俗的處世態(tài)度等方面的肯定頗爲一致。至於其作爲官員所具有的清廉作派，《晉書》本傳中記録其死後范晷上言朝廷稱其家中困窘等史實，贊其清廉。至於山濤爲官後究竟品質(zhì)如何，胡旭《山濤居官品質(zhì)論》一文提出新見，可資參照。文中認爲山濤爲官算不得清廉，選官時算不得公平，身處西晉前期朋黨之爭中，不能潔身自好，算不得持正(23)張新斌、徐學智編：《雲(yún)臺山與竹林七賢》，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28—343頁。。不過就歷史人物而言，歷史上的定評還是有其一定道理的。

處於魏晉之際的山濤能夠謀得高官，留下清名，正是緣自其對儒道的體用關係的深層把握。他以熟諳老莊之學進入名士之列，轉(zhuǎn)以儒家濟世之心爲官執(zhí)政。而對於山氏家族而言，山濤是引領山氏家族走向士族名門的關鍵人物。其子山該、山簡並有名於時。山該雄偉有器識，官至左衛(wèi)將軍；山簡性文雅，有其父之風。山濤又一子山遐任餘姚令時，整肅法紀、嚴刑峻法，使得地方政風爲之一新。

活躍於文學家族之外的文人群體，當屬竹林七賢。東晉袁宏作《名士傳》，他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爲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濬仲爲竹林名士，裴叔則、樂彥輔、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衛(wèi)叔寶、謝幼輿爲中朝名士”(24)《世説新語·文學》注引，第252頁。。袁宏將魏晉名士思想流派加以梳理，有活躍於洛陽的以何晏、王弼爲首的正始名士，以裴楷、王衍爲首的中朝名士，還有暢遊於河內(nèi)、頗爲鬆散的以阮籍、嵇康爲代表的竹林名士。竹林七賢以其縱情任性、率真脫俗的名士風流和信奉老莊的學術趨向成爲河內(nèi)地區(qū)尤爲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之一。近年學界關於這方面的探討頗多，最有影響的當屬在河南焦作修武縣境內(nèi)舉辦的以“雲(yún)臺山與竹林七賢”爲主題的系列會議。這一研究內(nèi)容展開充分，在此不再贅述。

三

羅宗強先生曾言：“由於洛陽的特殊地位，漢魏文章在洛陽的發(fā)展，有其可注意之處。這可注意之處，恐怕主要就在文學的發(fā)展與政治、與社會思潮的敏感聯(lián)繫上?！?25)羅宗強：《漢魏文章與洛陽》，《文史知識》，1994年第3期，第18頁。就文化場域而言，河內(nèi)地區(qū)當歸屬於河洛文化圈。雖曾活躍於河內(nèi)的文學家族、文人群體及其他文人未能明確其作於河內(nèi)的作品、或以河內(nèi)地域爲主題的創(chuàng)作，但其創(chuàng)作與河內(nèi)關係密切，這一聯(lián)繫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山陽距離洛陽較近，他們的創(chuàng)作一定受到洛陽的社會思潮的影響；二是在河內(nèi)這一地域影響下，這些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無其獨特之處。劉師培《中古文學史》第四課《魏晉文學之變遷》：“魏代自太和以迄正始，文士輩出?！粻戯?、阮籍之文，文章壯麗，總采聘辭，雖闡發(fā)道家之緒，實與縱橫家言爲近者也。此派之文，盛於竹林諸賢；溯其遠源，則阮瑀、陳琳已開其始?！?26)劉師培：《中古文學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5頁。由此見出，阮籍、嵇康的文章在闡發(fā)玄理時，頗具縱橫宏肆的文章風格。

就竹林士人而言，他們活躍於洛陽、山陽一帶，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受政治中心地帶的社會思潮影響，形成以玄學闡發(fā)爲其文學傳統(tǒng)。他們的一些論説文引起其他玄學流派的辯難。如阮籍作《樂論》後，夏侯玄作《辯〈樂論〉》。阮籍在此文中全面闡發(fā)其音樂觀，在立論上以儒家的傳統(tǒng)音樂教化觀爲基礎，吸取了部分老莊的道家學説，如主張順應自然，在簡易恬淡的和諧氛圍中陶冶情操。而就夏侯玄論辯文的佚文來看，夏侯玄更加強調(diào)音樂“調(diào)和陰陽、蕩除災害”(27)(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二一，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09頁。的功用。至於嵇康《聲無哀樂論》則是依從作爲雜家的《淮南子》的音樂觀，其第八問答中看到道家音樂觀和儒家音樂觀的交錯影響(28)元正幸：《聲無哀樂論》，《文藝研究》，2001年第1期，第38頁。。

竹林士人及其友人之間的玄思闡發(fā)，也會圍繞著他們在遨遊竹林時思考的一些論題展開論辯，如嵇康有《養(yǎng)生論》《答難養(yǎng)生論》，向秀作有《難養(yǎng)生論》。童強《嵇康評傳》附《嵇康年表》將向秀與嵇康論辯養(yǎng)生繫於正始七年(246)，並認爲這是嵇康青年時代的著作，入洛前已經(jīng)完成。他因此在士林中獲得極大聲譽。孫綽《嵇中散傳》亦載：“嵇康作《養(yǎng)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向子期難之，不得屈?！迸c阮侃、阮種往來?！洞痣y養(yǎng)生論》中提及阮種，則向秀亦當相知。又阮侃作《宅無吉兇攝生論》與養(yǎng)生相關，嵇康作《難宅無吉兇攝生論》與《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大約與《養(yǎng)生論》作於同一時期。嵇康《五言詩一首與阮德如》以及阮德如答五言詩二首或作於同時(29)童強：《嵇康評傳》附《嵇康年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36頁。。

嵇康和向秀正是圍繞道家學説中的重要命題——養(yǎng)生展開的討論。嵇康《養(yǎng)生論》的創(chuàng)作意圖，見《文選》注引嵇喜《康傳》曰：“康性好服食，常采禦上藥。以爲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導養(yǎng)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也?！?30)(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五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87頁。嵇康就自身服藥養(yǎng)生的親身感受，及對於老莊思想中養(yǎng)生觀念的體悟著成文章。文中他提出完整的養(yǎng)生觀：“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也?！?31)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46頁。之後向秀所作《難養(yǎng)生論》、嵇康又作《答難養(yǎng)生論》則是向秀、嵇康圍繞養(yǎng)生中的形神關係、欲望的節(jié)制與疏導等相關問題展開的深入探討。這類論辯的文章從論辯技巧來看，旁徵博引，取譬設喻；從論證思路來看，細緻縝密、絲絲入扣，從論證結論來看，理論高度和實際生活相結合，從論辯文風來看，縱橫宏肆、頗具縱橫之氣。

嵇康與阮種有關於宅之吉兇與養(yǎng)生的關係展開討論的系列論難文章，文章本身超逸曠達，析理透闢，嵇康秉承其一貫的養(yǎng)生主張，體現(xiàn)了其理論水準。此外就二人的贈答送別詩篇而言，嵇康用《莊子》中的典故，一是《秋水篇》記載，莊子拒絶楚國相位，不肯當製成標本的神龜接受膜拜，而寧可當泥塘中自由的烏龜，曳尾於塗中；二是《徐無鬼》記載，匠石斫郢人鼻上的白堊，言知己難覓。這兩個典故的寓意分別在於：一是忽視富貴的“貴生”思想，二是重視二人間的知己情分。此外則是申發(fā)其關於祛除外累，肆志養(yǎng)身的思想。詩篇中對友人的勸慰真摯動人，玄理的闡發(fā)自然妥帖，具有曠達之風。

此外，阮籍《通易論》《達莊論》《通老論》等論體文雖沒有明確論辯對象，實則矛頭直指當時那些借儒家名教取媚謀私的禮法之士。阮籍《達莊論》以莊子“齊禍福而一生死，以天地爲一物，以萬物爲一指”的齊物思想爲其論辯基礎，認爲至道的最高境界是達到自然造化混淆一統(tǒng)，不能區(qū)分。其論證中又聯(lián)繫社會政治現(xiàn)實，抨擊時政之弊。此文亦是格調(diào)高致、氣勢磅礴的論辯之文。

綜上所述，在魏晉易代之際河內(nèi)地區(qū)文人活動頻繁，既有走出河內(nèi)的司馬氏家族，又有立足河內(nèi)的山氏家族，還有引領文壇潮流的竹林七賢。這些文人群體間的交往、切磋無疑成爲當時文壇的盛況之一。反之河內(nèi)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對文人群體的活動産生或潛或隱的重要影響，如魏晉之際文學中阮籍、嵇康一派具有思想上標以老莊、風格上灑脫宏肆、藝術上論辯析理的特點無不受這一地域文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