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寶 璋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關于王獻唐及其《國史金石志稿》[1]的研究,用力最多,成果最豐富的當屬李勇慧,其《王獻唐研究》[2]《一代傳人王獻唐》[3]《王獻唐著述考》[4]等專著,“達到了該領域研究的新高度,在該領域研究進程中有巨大的學術拓展,稱得上是這一領域的里程碑”[5]。其他,如陳其泰《王獻唐學術成就的時代意義》[6]、石可《憶尊師王獻唐》[7]、張瑩《王獻唐先生金石學研究的成就》[8],李寶祥《“治事”與“治學”——王獻唐參與國史館籌備委員會述略》[9]《20世紀30、40年代王獻唐的史學生成論析》[10]、馬振犢《王獻唐編纂金石志報告》[11]等,對王獻唐個人及其金石學方面的學術進行了研究,對《國史金石志稿》有所涉及,但研究較為零落和薄弱。
對于王獻唐如何開始《國史金石志稿》的編纂,其原因、背景及時間,學術界此前雖有考證但均沒有定論。本文依據(jù)《王獻唐年譜長編》[12]和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首次發(fā)現(xiàn)的第一手資料,還原了史實,并對其編纂起因和經(jīng)過進行了考證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國史金石志稿》是王獻唐的代表作之一,作于1943—1945年,屬《中華民國史》金石志部分,乃王獻唐供職國史館籌備委員會期間的學術研究任務。《國史金石志稿》原書在王獻唐生前未付梓。稿本,二十卷十二冊,現(xiàn)分藏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與王獻唐先生后人處[13]。2004年5月青島出版社整理排印本;2011年《山東文獻集成》影印稿本,三冊。
史學界關于王獻唐編纂《國史金石志稿》存有幾點疑問,一是編纂的起因是什么、起于何時,二是該項編纂任務是籌委會的統(tǒng)一安排還是王獻唐的個人行為,三是為什么王獻唐移到會外進行編纂。
1940年2月,國史館籌備委員會在重慶李子壩成立。正值抗戰(zhàn),政府和社會對國史編纂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有了新的認識,越發(fā)感覺歷史記載關乎國家興亡、民族存滅,負責國史編纂的國史館籌備委員會應運而生。國史館籌備委員會成立后廣延史學人才,頗有一番積極的景象。此時,王獻唐護書南下,已在四川樂山,正有個人生計、書籍文物保護、學術研究等花費之憂。為補籌委會人才之需,并解王獻唐個人花費之憂,經(jīng)丁惟汾介紹,王獻唐進入國史館籌備委員會工作,后來還兼代第一組主任并被聘為副總干事。其實王獻唐并無意于籌委會的工作,是丁惟汾極力舉薦,勉強加入的。1940年7月13日、1941年2月13日,他先后致王崇武函,提道:“兄本不欲就國史館,丁先生責以大義,感以深情,不忍言辭,故到渝后即出席會議。其實兄治古史略有微長,近代史則門外漢。同時有種種原因,實覺丁先生所希望者不能達到,如虻負山,內(nèi)省實疚,反將自己所努力者無形拋置,實不合宜,然又奈之何哉?”[12]804“兄在此處尚平善,溥老見兄能伏案,能不外出,增加任務,四辭而不得。人以為喜,我以為糟,又如之何哉!”[12]816可見,王獻唐認為籌委會的工作與其學術旨趣不相吻合,自覺“治古史略有微長,近代史則門外漢”,感嘆“將自己所努力者無形拋置”,對籌委會增加的工作又“四辭而不得”。故而,其在籌委會的歸屬感、成就感較差,不禁“人以為喜,我以為糟”。
根據(jù)《國民政府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籌備大綱》,規(guī)定“籌備會編纂事宜”四項:編纂史例、糾正清史稿紕繆、編纂月表年表、編纂季刊[14]162—163。 1941年2月10日,籌委會第八次會議,朱希祖報告以往經(jīng)辦事項,提出有“六最重要者”:規(guī)劃史館制度、草擬國史體例、采訪史料、纂輯史料長編、糾正清史稿紕繆、編輯會刊[15]案卷號128。國史館籌備委員會“1941年4月至12月工作報告”“1941年度工作報告書”“1942年1月至5月工作報告”中,編纂方面有《國史長編(一、二、三、四編)》《民國大事年表》《民國史籍提要》《民國紀元前史料長編》《國史擬傳》《褒揚勛賢事略》《東北革命見聞記》《東北五十年大事記》,簽注《清史稿·地理志》等[15]案卷號128,129,以上,均未提及《國史金石志稿》。
1940年3月18日,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擬聘任王獻唐為顧問,同時被聘的還有汪東、金毓黻、張圣奘、謝汝霖[15]案卷號127。1940年5月2日,王獻唐出席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第一次會務會議,議決“由其擔任自民國成立起至十六年間止之年表,并幫同金顧問毓黻擔任采訪史料工作”[15]案卷號124。1940年10月14日,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決議“推胡毅生、鄧家彥、朱希祖、但燾、汪東、王獻唐、張圣奘、分任清史稿簽注工作”[15]案卷號128,王獻唐與會。1941年2月10日,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第八次會議聘任但燾為總干事、王獻唐為副總干事[15]案卷號128;2月13日,王獻唐兼代國史館籌委會第一組主任,指導圖書管理員編目方法[12]815。可知,此期間王獻唐按照工作分配,主要是設計制度,編纂年表,編纂《國史史料圖籍提要發(fā)凡起例》[12]816,采訪史料,簽注清史稿等。同時,循著個人的研究旨趣做了一些學問,也被籌委會納入工作成果。比如續(xù)撰《中國古代貨幣通考》[16],撰寫《漢書食貨志訂議》[17]《新出漢熹平春秋石經(jīng)記》[18]《新出漢三老趙寬碑考釋》[19]《甲飾》[20]《竹落》[21]《賬簿與史》等。其中《漢書食貨志訂議》《新出漢熹平春秋石經(jīng)記》記錄在國史館籌備委員會工作報告中[15]案卷號129,后作為專著被籌委會機關刊物《史蠡》刊載?!顿~簿與史》收錄在國史館籌備委員會學術會議報告錄中[15]案卷號138。
王獻唐當時的身份是山東省立圖書館館長兼“山東金石保存所”負責人,圖書版本目錄學、金石學是其學術立身之本,且有金石、文字之學的家學淵源。他既繼承了中國古代金石學的成就,又吸收了近代西方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很重視野外的實地勘察和科學的考古發(fā)掘。他從“小學”通了“金石學”,用“金石學”通了“考古學”,研究了“中國的古史”,解決了中國古史的許多問題,對封泥的斷代問題、古印的斷代與考釋、山東古國研究、炎黃二族之分野等中華文化原始問題的研究,就是這方面的典范。1940年12月29日,他為屈萬里《先秦漢魏易例述評》題詞,談道:“翼鵬研《易》,垂三十年,其治本經(jīng),先以音韻訓詁釋字義,繼以群經(jīng)、甲骨、金文參釋文旨,兩者既明,再據(jù)經(jīng)文為史料,作各項研究。言必求征,義必求當,用力最篤,而方法最密?!笨梢娖渲螌W方法[12]810。
既然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的主要工作起初并未涉及《國史金石志稿》,王獻唐在會中初期的工作也與此無關,其學術志向也不在籌委會,那么《國史金石志稿》的編纂由來就成了歷史之謎。
在國史館籌備委員會“1942年5月16日至1943年9月30日工作報告”中首次提到了《國史金石志稿》。提及王獻唐提出“擬就民國以來出土金石擇要著錄”“移南溪利用中央研究院及中央博物館籌備處所藏辦理”等[15]案卷號129。
“工作報告”,顧名思義是報告已完成或正在進行的工作。從這份報告可得到以下信息,一是王獻唐開始編纂《國史金石志稿》的時間應不早于1942年5月,且肯定不晚于1943年9月;二是“擬就……”,說明計劃進行、正在進行;三是“移南溪”,即移往會外,移往會外的理由是“利用所藏”,即利用中央研究院及中央博物館籌備處的學術資料。至此,說明王獻唐已成功將個人學術旨趣與籌委會工作進行了有效結(jié)合,已得到籌委會批準,且被允準移往會外編纂。
筆者多次前往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不斷爬梳剔抉,終于在紛繁復雜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札,尋到了線索,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1943年1月14日,王獻唐致張藎臣函[15]案卷號185:
藎臣先生史席:日前所談之忠烈傳事,俟史料收得之后,請酌量分配若干篇與弟,當隨時撰上。惟全書數(shù)量無幾,不至多耗時間。除此之外,故曾與先生言及,欲撰修《國史金石志稿》,其理由有四:
一、歷來正史無金石志,鄭氏《通志》,獨出《金石略》,最為卓識。自此而后,近代省志府志縣志,類有金石一門。以系統(tǒng)言之,省縣志應與國史配合,似不應國史獨闕。
二、吾國之歷史,從前類于書本上求之,近代乃兼及于各方面,金石其一也。自宋以來,此學逐漸昌明。近年研究方法日密,出土金石日多,在吾國史地學界中,蔚為大國。以學術言之,修史者似不能闕而不錄。
三、從來之正史,類偏重于政治方面。政治只為史之一部分,凡吾民族活動之跡象,一切皆為史,且皆息息相通。故政治史可修,其他之史,亦皆可修。國史者,包括一切史者也?,F(xiàn)代已時移勢易,修史者,似應打破從前之偏狹政治觀念,而兼及史之全體。金石即其一體,以史法言之,亦不能闕而不錄。
四、國史金石志,如限于民國以來所刊鑄之金石,則寥寥不足成志。擬就民元后出土古代金石,擇其重要者著錄之,當有一二萬件,可成巨編。以斷代之史,兼及前代文獻者,《漢書藝文志》即如此,《隋書經(jīng)籍志》、焦氏《國史經(jīng)籍志》等,亦皆如此。茲名《國史金石志稿》,即襲焦氏成規(guī)。此一二萬件之重要金石,向來無裒成書者,國內(nèi)學術界,渴望已久。金石既為吾國史跡之一,以職責言之,修史者似應及時編錄,以餉國人。
基于以上數(shù)點,《國史金石志》,既有纂修必要,而本會又一時不能開館,在可能范圍內(nèi),如國史之紀、傳、志、表等等,能修者,不妨修之,備將來史館取資。但于進行之前,當先計及本會所貯之史料,是否足用。以志言之,即感不足。即求于此間各大學各圖書館,亦感不足。因此弟乃有移地而修金石志之擬議。
中央研究院之歷史語言研究所,所收金石資料為國內(nèi)各文化機關第一??箲?zhàn)以后,已全部移往宜賓附近之李莊,其內(nèi)容約分數(shù)部門:
一、著錄金石之書籍及各種志報。
二、未著錄之各種金石拓本及照片。
三、流入外國之金石,外人著錄書籍。
四、各種金石實物。
以上資料不特本會未備,即遍求于后方各省,亦難完備。今皆聚于一處,若弟能往該處,住一時期,利用其材料,編纂金石志,則最經(jīng)濟而適宜之工作也。事實上,尚有必需借助于該院之處:
一、外國文著錄金石之書籍,有英法德俄諸國文字,弟不能全通,須求助于該院友人。
二、金石學中,門類紛繁,弟所研究者,僅有三數(shù)部門,其余亦須求助于該院友人。
本會現(xiàn)在,既限于人力物力,不能廣征史料。史料不備,即難完成著述。延聘顧問多人,使之無所事事,似亦不甚相宜。弟既領受會中辦公費,不欲蹈素餐之譏。欲有撰述,苦乏資料,故欲往李莊之中央研究院,為會中工作,于公于私,皆有裨益。若忠烈傳稿等等,隨時以資料寄往,即可附帶為之,兩無妨也。
綜上所述,皆弟個人之擬議,請先生與主任委員商之。如認為金石志此時不必纂修,或移地撰述之事,與會中不甚相宜,即作為罷論,弟無成見也。此請
著安。弟王獻唐頓首。一月十四日。
按:此信原件末有張繼批示:“可照王獻唐顧問之意,準其前往。張繼,卅二、一、廿一。”針對王獻唐的請求和提議,張藎臣于1月27日復函[15]案卷號185:
獻唐先生有道:函示撰修國史金石志之必要及擬移地取材之意見,囑向主任委員請示,經(jīng)陳奉批:“可照王獻唐顧問之意,準其前往”等語,特此函達。順頌撰祺。
弟張○○敬復。
至此,疑問初解。是王獻唐自己提出撰修《國史金石志稿》的必要性及意義,并請求移往會外,前往李莊之中央研究院進行編纂,承諾一并完成籌委會交付的忠烈傳稿等任務,得到了主任委員張繼、副總干事張藎臣的認可和批準。
在信函中,王獻唐提出:一、國史編纂的內(nèi)容問題。方志為國史的重要內(nèi)容,地方志類有“金石門”,國史應當包含金石志,方為系統(tǒng)完整。二、國史編纂的史料范圍問題。認為金石是國史編纂的重要史料,提出歷史研究“從前類于書本上求之,近代乃兼及于各方面,金石其一也”,與王國維所言“二重證據(jù)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言:“國史不生于國史館,國史館則待有既成之國史原材而后下筆?!盵22]近代以來,金石學已成為連接傳統(tǒng)小學、近代考古學的重要學科,成為研究中國古史問題的重要門徑。出土器物及其研究已成為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料,當然成為國史編纂的重要史料。三、國史編纂的史法、史例問題。認為國史體例應增加“金石志”,提出“打破從前之偏狹政治觀念,而兼及史之全體。金石即其一體”。涉及了修史理念,即為誰修史,“指歸既定,方可定體例”,提出為民族修史,為國民修史。這個觀念與20世紀以來新史學思想一脈相承。四、國史金石志的斷限問題。提出“以斷代之史,兼及前代文獻,擬就民元后出土古代金石,擇其重要者著錄之”。這樣就極大地豐富了《國史金石志》的內(nèi)容,也更符合“通史”思想。五、移往會外編纂的理由。即為取材方便和獲得幫助,并許諾隨時將撰稿報告籌委會。
這封信充分體現(xiàn)了王獻唐以金石學證經(jīng)補史的學術使命意識和廣集材料、言必有征的治學方法。也體現(xiàn)了王獻唐打通文史而追求通解、通識的特點[2]580。
早在1917年6月—1919年8月,蔡元培主持“北京大學國史編纂處”時,提出讓纂輯人員“各就性之所近,分別擔任”[23]。張繼能贊同王獻唐修《國史金石志稿》的提議也是慧眼,為我國金石學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1944年4月17日,王獻唐致張繼函,提出因情形特殊,對《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編審辦事細則》[15]案卷號109勢難照行,請張繼通融辦理,函中語氣頗有鋒芒、間帶滑稽,并提出否則即辭職[12]872。事后,王獻唐仍向國史館報告《志稿》編纂工作,國史館仍定期向其匯補助金等??梢姡瑥埨^一如既往成全了王獻唐集中精力在李莊作研究。
1943年2月,王獻唐到四川南溪李莊,寓居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內(nèi)。1940年底,史語所整體搬遷到李莊的板栗坳,包括了13萬冊中文書、1萬多西文書和2萬冊中外雜志一同搬來,由此這里成為戰(zhàn)時中國資料最完備的文史圖書館[2]88,有當時中國最全面最前沿的史料。王獻唐到李莊,主要是學術使命使然,是為了學術研究查閱資料之便,也是他向當時的中國學術重鎮(zhèn)主動靠攏的意愿。1943年2月28日,董作賓函王育伊,告知王獻唐查閱圖書享受所中同人待遇。函云:“茲有國史館顧問王獻唐先生在本所參考圖書從事著作,已商得傅所長同意,照同人閱讀優(yōu)待,即請查照。此致王育伊先生。董作賓,卅二、二、廿八?!盵12]837
王獻唐在李莊期間生活艱苦,遭受了愛子早逝、家族死散流亡之痛,但其學術研究卻達到了高峰。他完成了中英庚款專案《中國古代貨幣通考》和國史館專案《國史金石志稿》的編撰,撰成《古文字中所見之火燭》,以及《詁雅堂主治學記》《釋關》(《延居漢簡中之錢與泉》)《釋丑上》《周康季鼒銘讀記》等一系列學術論文。其學術成就的取得與史語所和傅斯年所提供的便利和給予的照顧是分不開的[2]89。
自1943年2月至1945年11月,王獻唐在日記和工作報告中,多次記載《國史金石志稿》的編纂經(jīng)過。
綜上,王獻唐編纂《國史金石志稿》的由來和經(jīng)過,包括其移往會外編纂的理由,是時代學術發(fā)展、家學淵源傳承、個人學術志向等綜合因素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其實,王獻唐獨辟蹊徑編纂《國史金石志稿》,尚有一心理因素和客觀原因不得不注意。
這就要從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的工作環(huán)境、氛圍說起。1940年2月,國史館籌備委員會成立后,秉持著文化抗戰(zhàn)、修史救亡的理念,一時急就,頗為樂觀。后因時局艱難,形勢殘酷,不能“急切觀成”,工作重心轉(zhuǎn)為史料之編輯與采訪。同時,會內(nèi)學術生態(tài)和工作氛圍也出現(xiàn)了裂隙。時任總干事朱希祖因人事安排、薪酬多寡等與主任委員張繼、副總干事但燾出現(xiàn)不諧,1940年12月18日,其在致羅香林信中慨然言道:“國史館事大失所望,造成一支干薪送人情營私利之局面,故急擬辭去要職?!盵24]240因此,朱希祖數(shù)辭其職,職務數(shù)變。朱希祖病逝后,王獻唐感慨道:“此老史學功力甚深,近年郁郁不得意,病亦隨之,史學界之損失也。”[12]878無獨有偶,王獻唐也是“四辭而不得”,也談及“延聘顧問多人,使之無所事事,似亦不甚相宜”,同感尸位素餐、領干薪之局面。王獻唐后來也與升任總干事的但燾發(fā)生了沖突,1942年10月25日,兩人爭論,幾至揮拳[25]1321。1944年4月17日,王獻唐在日記中仍稱呼但燾為“宵小之徒”,可見其反感[12]872。王獻唐亦感覺學術志向不得伸展,故而積極謀求學術進路。因此,國史館籌備委員會學術生態(tài)不良、工作氛圍不諧是促使王獻唐移往會外的一個重要因素。
無論朱希祖還是王獻唐,他們與但燾的沖突、對籌委會的不滿,表面上是人事沖突,實質(zhì)上是新舊、中西史學沖突,政治與學術博弈,不同學術思想激蕩分歧,在當時國史編纂中的一個縮影和體現(xiàn)。只有透視到這一層,才能深刻理解王獻唐編纂《國史金石志稿》是時代和個人學術使命使然。王獻唐具有深厚的古史研究功底,特別是金石學研究得天獨厚,又具有新史學理念,提倡“為民修史”,治學方法深得傅斯年所謂“史料學”之味,極力擴充研究史料,特別重視“言必有征”,具有通史思想,對于國史編纂的體例、范圍、斷限均有獨到的見解。對比而言,但燾的史學思想及修史理念更偏重于對傳統(tǒng)的繼承,還是屬于“舊史學”的代表,且他歷任政職,身份和地位決定了其“為官修史”的思想,不免政治對學術的干預。
1945年8月5日,王獻唐致張藎臣函,并附《國史金石志稿編纂概略》《金石志稿金文部門編訖總報告》等[15]案卷號197。
《概略》云:“《金石志稿》擬分四大類:為金,為石,為骨玉,為木陶。各類再分細目。其第三類以甲骨為主,玉器副之。第四類收漢晉木簡及齊魯陜洛陶文。此二類原不在金石之列,但不能不錄。截至現(xiàn)在,尚無一合宜之總稱為學術界公認,故仍舊名曰‘金石’?,F(xiàn)在從事第一類之編纂,每類各為小敘。四類之上,再冠以總敘,亦《班書·藝文志》例也?!緯鹗悾睬迦艘阎浾呓圆蝗?,以民國出土及民元以后著錄者為限。……材料共分三類:為書籍圖錄,為搨本照片,為實物?!?/p>
《總報告》云:“《金石志稿》,為《中華民國史》一部門,故其取材,以民國出土金石及清人或以前各家未節(jié)錄者為限。……此書本為初稿,且系長編,器凡商周彝器,見于節(jié)錄者,無論巨細,先行悉數(shù)收入;斟酌去取,再俟異日?!庞 ⒐喷R、古幣出土最多,在金石學中,各為專門,因每單獨成譜,不與彝器同錄?!緯崭髌?,原定以商周為主,秦漢次之,魏晉又次之,宋齊之下,非極重要者不錄,不可勝錄故也。”
1945年11月15日,張繼批復:《金文》已編畢,請續(xù)編《石文》。繼,卅四、十一、十五[15]案卷號109。
由于健康和時間等原因,《國史金石志稿》原本擬定金、石、骨玉、木陶四類,僅完成“金文部”,原計劃各類加以小序,再冠以總敘,也沒有實現(xiàn)。王獻唐只完成金文部分,除了健康和時間的因素,或許也是因為抗戰(zhàn)勝利后他從李莊史語所返回重慶無法再利用史語所資料,面臨“無書可參”之境,而其治學又極為重視“言必有征”,加之時局播遷,已無力完成。1941年9月,在往李莊之前,他在《漢畫石刻憶錄》后記中曾言:“逖先(朱希祖字)先生屬編漢畫石目,篋中無書可參,勉就記憶所及,草錄為此?!盵12]825他在客居四川南溪李莊史語所期間,在未有任何羈絆之時之地,達到了他一生學術研究的高峰,完成了《國史金石志稿·金文部》《中國古代貨幣通考》《古文字中所見之火燭》等著作[12]799。
《國史金石志稿》的編纂,對歷史編纂學、國史編纂、金石學等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積極的影響?!秶方鹗靖濉贩从吵鼋鷮W術風氣、學術觀念的變化,是新史學理念、通史思想在歷史編纂中的體現(xiàn),擴充了歷史編纂的史料和方法,創(chuàng)新了歷史編纂體例,是歷史編纂學的重要發(fā)展。王獻唐的修史思想與清末以來章太炎的“通史意識”、梁啟超的“新史學觀念”是一脈相承的。王獻唐請修《國史金石志稿》使得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的國史編纂工作為之一新?;I委會最初預擬定國史體例、建章立制以致開館,遇時局動蕩、經(jīng)費短缺、史料散佚,故轉(zhuǎn)以收集、保存、整理史料為主,進而擬撰國史??v觀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的工作,雖取得了民國年間歷次國史館組建最矚目之成績,但主要是史料的收集、輯錄,國史體例的擬定,人物傳記,清史稿的刊正等,真正撰著成型的系統(tǒng)的史書著作并不多見,《國史金石志稿》即是其代表,國史增加金石志為籌委會國史編纂貢獻良多、增色不少。
因《國史金石志稿》出版時間比成書時間晚半個多世紀,書中的許多觀點在該書未出版前已被后繼之人證明。另外,因王獻唐撰寫此稿時在重慶與南溪李莊,致使抗戰(zhàn)時期敵占區(qū)新出版的金石學著作未能及時得以參考,抗戰(zhàn)時期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亦未能載入。但此書仍具有重要的學術史價值。王獻唐研究專家李勇慧認為,《國史金石志稿》反映民元以來金石方面的考古成績,在中國金石學、考古學學術史上有重要意義,堪與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1935年)、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1937年)齊名的三個高峰之一[4]97—99。
一是收錄的器物宏富,幾乎包羅萬象,為一般著錄類書籍所罕見。二是跨越時限長,所錄器物的時代,從商直至魏晉南北朝,也是同類著作所難以做到的。三是史料豐富,考證嚴密。王獻唐幾乎遍覽20世紀上半葉所有的金石著錄,書中所錄銘文涉及20世紀上半葉主要金石類著作共73種;對近人已有考釋,或持善而從,或隨時改定;未考釋者,則自為釋文。四是在編纂體例上,王獻唐提出關于中國金石學研究領域的問題,認為應該將中國有文字的古代器物,如金、石、骨玉、陶木等全部納入《國史金石志稿》編寫范圍,鑒于至今“尚無一合宜之總稱為學術界公認”之現(xiàn)狀,不得已沿用“金石”舊名。
《國史金石志稿》充分體現(xiàn)了王獻唐的學術功底及卓越見識,可謂“全、新、精”。所謂“全”,器凡商周彝器,見于節(jié)錄者,無論巨細,先行悉數(shù)收入,斟酌去取,再俟異日;材料包括書籍圖錄、搨本照片、實物等。所謂“新”,取材以民國出土金石及清人或以前各家未節(jié)錄者為限。所謂“精”,對近人已有考釋,或持善而從,或隨時改定;未考釋者,則自為釋文;間有可疑,未敢決定者,暫仍入錄,記“疑”字于上,俟第二次復核。王獻唐治學不泥古,蔣逸雪在《炎黃氏族文化考·序》[26]中記錄,董作賓曾問王獻唐,“甲文所述禮制,與今史籍所載常不相應,乞先生教之”,王獻唐說,“古史緬邈,中經(jīng)篡改。發(fā)明制作者眾矣,而多歸美于軒轅;興耕植者眾矣,周以后多稱后稷。蓋棄為周之始祖,黃帝與周同為姬姓也。甲文中所述禮制與后史有出入,君何疑焉”,董作賓肅然起敬,謂“聞所未聞,茅塞頓開”[12]827。后來他提出“商朝時青銅器不用作生產(chǎn)工具,即使青銅工具用于生產(chǎn),也不能因此而改變社會制度”,“奴隸不是商朝青銅器的創(chuàng)造者,只能說作‘被壓迫剝削的人’,或‘被統(tǒng)治的人’”,也是這種治學精神的體現(xiàn)。王獻唐治學能夠“小中見大”“平中見奇”,以古文字中常見之火燭,撰成《古文字中所見之火燭》,約五萬余字,試圖“以火燭證說古文字”,進而“探究中華先民之文化及中華民族之起源”[4]96—97。以生活中常見之賬簿,寫成《賬簿與史》,通過梳理賬簿的歷史形態(tài),提出“賬簿形式之改進與書冊相表里”,可發(fā)現(xiàn)“史籍與賬簿的密切關系”,可以考證和補證其他史實,還指出由賬簿的發(fā)展,可發(fā)現(xiàn)先民的奮斗精神和創(chuàng)造才智。王獻唐的很多學術研究歷久彌新,至今仍很有啟發(fā)意義。其《新出漢熹平春秋石經(jīng)記》,以新出土漢魏石經(jīng)殘片所殘存六百五十四字考證殘石文字與《春秋》三傳文字不同之處,再加按語,考證不同文字之古音音讀與古文寫法[4]193。至今,隨著“阜陽漢簡《詩經(jīng)》”“安大簡《詩經(jīng)》”“?;韬睢对娊?jīng)》”的出土和發(fā)現(xiàn),學者仍孜孜不倦于《詩經(jīng)》文獻的考證與認識,仍承繼和刷新著“熹平石經(jīng)”殘石的考證和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