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莎(成都永陵博物館)
成都永陵是五代十國時期前蜀開國皇帝王建的陵墓,發(fā)掘于20世紀40年代,發(fā)掘工作在抗戰(zhàn)的艱苦條件下先后由馮漢驥、吳金鼎兩位著名考古學家主持并圓滿完成,在考古學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關于永陵的研究,以馮漢驥1964年撰寫的《前蜀王建墓發(fā)掘報告》[1](以下簡稱《報告》)為最重要的成果,在此基礎上,后來有學者相繼對永陵的陵墓建筑、石刻等作了進一步探討[2],而關于隨葬品的研究,大多是延續(xù)《報告》。近年來,學界對出土隨葬品研究的持續(xù)深入,以及相關墓葬的不斷發(fā)掘,為進一步認識永陵隨葬品提供了契機。本文在現(xiàn)階段已有的學術成果基礎上,通過梳理永陵隨葬品的出土情況,結合同時期墓葬與歷史文獻材料,對永陵出土隨葬品所反映的墓葬文化因素進行分析。
永陵曾遭盜掘,墓內(nèi)隨葬品多被盜擾或破壞。根據(jù)《報告》,結合民國檔案中陳策能整理的《琴臺整理工作團發(fā)現(xiàn)古物表》[3](以下簡稱《古物表》)(圖一),現(xiàn)將永陵地宮隨葬品出土情況整理如下。
圖一 《琴臺整理工作團發(fā)現(xiàn)古物表》復印件
永陵呈正南北向,為長方形券拱前中后三室墓。前室無隨葬品出土。中室東南角、西南角地面各發(fā)現(xiàn)1四耳罐;中部稍偏北設置棺床,棺床中部略偏西出土十字形鐵頂架。據(jù)《古物表》描述,棺床中部發(fā)現(xiàn)1方形銅版,銅版東面發(fā)現(xiàn)銀罐(缽),銀罐(缽)內(nèi)盛放7方玉銙和銀豬,鉈尾發(fā)現(xiàn)于銀罐(缽)下[4]。結合《報告》圖版可知,銅鏡出土時旁邊明顯有玉大帶銀扣(圖二),推斷此銅版即銅鏡無疑。銀盒出土時與玉大帶、銀扣、銀缽等同在一處,銀頭杖、銀扣飾于銀缽口部附近發(fā)現(xiàn),銀搔手在棺中呈南北向放置于銀碗旁,棺東北端發(fā)現(xiàn)水晶珠。另外棺內(nèi)還見小鐵刀、銀刀鞘、銀頤托、琥珀、小玉片,其相對位置不明。依據(jù)莫宗江繪制的王建墓玄堂平面圖,緊靠棺床南端床腳東、西兩側的第一、二力士間有一對鐵豬與鐵牛[5]。棺床北端16厘米處的石缸內(nèi)發(fā)現(xiàn)陶盆和燈臺各1件,石缸腳底東側也出土1燈臺,棺床西北靠近券墻處見1六耳罐,棺床西部發(fā)現(xiàn)2件陶碗,并有長漆皮痕跡。
王建石像端坐后室石床上,像前約20厘米處放置寶盝,盝內(nèi)謚寶前方靠右處發(fā)現(xiàn)銀帶扣2件,帶扣后依次有銀套環(huán)、帶頭玉飾各2件,附近還發(fā)現(xiàn)2件小銀管。謚寶前稍偏東處發(fā)現(xiàn)1件玉環(huán),偏西處有鱗紋玉飾2件。石床前端放2副玉冊匣,其上發(fā)現(xiàn)銅爐。冊匣與謚寶之間發(fā)現(xiàn)提梁盞1件。另外還有鎏金小銅片、殘鐵器,用途不明。在石床前稍偏東位置發(fā)現(xiàn)金銀胎漆碟,后室門后東面第一券與第二券缺口中發(fā)現(xiàn)3套銀扣、銀套環(huán)與玉飾頭(圖三)。
五代十國時期政權均不同程度地延續(xù)唐制,永陵后室石床上的玉冊、謚寶便是最好的證明。
永陵玉冊分兩冊匣盛放。一副為哀冊,共51簡,左右兩端各有一折褾,其上分別繪金甲神與金龍,文皆深刻敷金(圖四)。一副為謚冊,共50簡,冊首有兩折褾,冊尾一折褾,彩繪貼金圖像已不可辨。
圖四 永陵出土哀冊1~14 簡
從保存較為完整的哀冊來看,它與唐代帝陵哀冊在外形規(guī)制和冊文結構上均表現(xiàn)一致。首先,在外形規(guī)制上,系大理石材質,文字填金,玉冊裝于匣。玉簡長33、寬3.5、厚1.9厘米。雖然較唐代玉冊尺寸稍大,但確如馮漢驥在《報告》中所說,永陵玉冊長寬比例為10.6%,與唐代玉冊十比一的長寬比“相差不過半單位稍強,故可尤謂之唐制之舊”。其次,從冊文結構來看,哀冊序文以“惟光天元年夏六月壬寅朔,大行皇帝登遐,粵十一月三日,神駕遷座于永陵,禮也”“爰詔宰輔”引出哀文;哀文則以四言先美譽王建身世為王子晉,后述說王建“八海為家,萬方作鎮(zhèn)”,而后“金承土運,開國于坤”,政治上“去華務實,極思研精”“始因勤倦,寒暑過侵,方藥無驗,靈威坐沉”,最后四六言則表達哀思之情。而同時期的南漢康陵“高祖天皇大帝哀冊文”,外形做碑形,哀冊文開頭書撰書人信息[6],與唐制不同;南唐欽陵每簡長16、寬7厘米,兩簡拼合為一長簡,每簡書三行,順陵用石灰?guī)r制作,文字無填金,內(nèi)容破壞嚴重,《南唐二陵發(fā)掘報告》稱二陵玉冊謚文、哀文合而為一[7],這些均較唐代玉冊制度相去甚遠。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前蜀永陵玉冊更遵循唐代的玉冊制度,且文字中敘王建“大功于唐室”“金承土運,開國于坤”,終得“爰正三綱,漸成一統(tǒng)”,可見始終以承繼唐運為己任。
永陵謚寶,印座長11.7、寬10.7、厚3.4厘米,鈕高7.7、直徑4.2、厚3.9厘米。印座四方分別刻青龍、白虎、朱雀與玄武(圖五)。寶座下篆體陰刻“高祖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謚寶”。謚寶鈕部為兔頭龍身,這與文獻中“丁卯即位,左右獻兔子上金床之讖。帝命飾金為坐,詔蜀人以金徳王,用承唐運”[8]的記載相符。
圖五 永陵出土謚寶
將皇家印璽稱寶、掌管皇家印璽符節(jié)的官員稱符寶郎始于唐代,“長壽三年,改為符寶郎。神龍初,復為符璽郎。開元初,復為符寶郎”[9]。將刻有帝王謚號的印璽稱謚寶亦始于唐代,且不晚于中唐,墓中隨葬謚冊、謚寶并用之制已經(jīng)定型[10]。在《通典》中專門記載了謚寶在陵儀中需“禮官一人引符寶郎一人,主寶二人,以赤黃褥案進取謚寶”,“禮部侍郎奉寶綬案”[11],可知寶綬同案放置。在《蜀梼杌》中有“既而宗弼擁兵還成都,遂劫衍及母妻諸子,遷于天啟宮,收其璽綬金寶”[12]的記載,可見印綬同用亦為前蜀帝王規(guī)制。
這種印綬組合早在漢代就已形成。漢代通過印章的材質和綬帶的稀疏、長短以及色彩的不同,配套懸掛于腰間以標識官階。隨著印章尺寸愈來愈大,隨身攜帶不便,印綬同用便僅是效法古禮,而不再具有實際佩戴的功能。到北周時期,“其組綬,皇帝以蒼、青、朱、黃、白、玄、、紅、紫、緅、碧、綠,十有二色?!洵t印之綬,亦如之。”[13]可知腰間組綬與璽印組綬已分離,但形制相同。隋代,“雙大綬,六采,玄黃赤白縹綠,純玄質,長二丈四尺,五百首,廣一尺;小雙綬,長二尺六寸,色同大綬,而首半之,間施三玉環(huán)”[14],可見組綬中有雙大綬、小雙綬之分。唐代亦然?!端问贰分袑τ诨实壑t印及綬的形制則有明確記載,“寶用玉,篆文,廣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填以金盤龍鈕,系以暈錦大綬,赤小綬,連玉環(huán)”[15]。雖用織錦綬代替編織綬,但仍遵循大綬、小綬之制。由此推斷,唐五代時期的璽印之綬也應同于佩戴組綬,有大綬和小綬之分,并由玉環(huán)連接。
據(jù)《報告》所述,組綬飾品分別有銀帶扣、銀套環(huán)和玉飾頭各2件(圖六∶2)、小銀管2根(圖六∶1)、玉環(huán)1枚(圖六∶5、6)。從漢代以來形成的印綬組合來看,組綬需垂附于革帶,且唐宋文獻記載,帝王冕服中也多革帶、大帶、雙綬等并舉,可知組綬飾品不可能有活動扣舌的帶扣,故此推斷這兩組銀帶扣、銀套環(huán)、玉飾頭并非組綬飾物,而為革帶構件。另還見2件五節(jié)鱗紋可彎曲玉飾(圖六∶4),它們和前述玉飾頭一樣,背面有3個小孔,亦為革帶構件。然而它們僅有革帶的結構性構件而無裝飾,若排除盜墓賊盜取的可能,或許為懸掛組綬的素面革帶。除革帶外還應有絲織大帶的存在,推測應為冕服所用的佩綬帶具,它們和謚寶一起組成“寶綬”。從永陵出土的雙重寶盝尺寸來看,也有放置腰間組綬的可能,寶盝規(guī)格分別為:外重邊長67、高19.2厘米;內(nèi)重邊長60.3、高14厘米,而謚寶尺寸僅11厘米左右,盝內(nèi)剩余空間完全可盛放腰間組綬。
玉環(huán)直徑9.5厘米,好3.9、厚0.9厘米。唐僖宗靖陵曾出土1件琉璃璧,與永陵出土的玉環(huán)紋飾相似[16]。永陵出土小銀管長8厘米,此種管飾在同時期李茂貞夫婦墓中也出土有8件,均出于墓室,分別長2.6、4.5厘米[17],較永陵小,應為當時流行的管飾。玉環(huán)、銀管為組綬飾品無疑,但其為謚寶組綬飾品還是腰間組綬飾品則無從考證。同時在后室東面第一券與第二券缺口中發(fā)現(xiàn)的3套銀扣、銀套環(huán)與玉飾頭(圖六∶3),與石床上發(fā)現(xiàn)的一樣,關于它們的性質,《報告》未提及,推測亦為革帶構件。
圖六 永陵后室出土組綬飾物
除后室出土的5組革帶,中室出土的玉大帶性質應為王建的常服帶具,在王建石像上也見此帶具。墓中隨葬玉帶是因其和“寶綬”一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據(jù)文獻記載,唐上元元年(674年)規(guī)定“敕文武官三品以上,金玉帶,十二銙;四品,金帶,十一銙;五品,金帶,十銙;六品、七品,并銀帶,九銙;八品、九品,服并
石帶,八銙;庶人服黃銅鐵帶,六銙”,至景云二年(711年)規(guī)定“敕令內(nèi)外官依上元元年敕,……。其腰帶,一品至五品并用金,六品、七品并用銀,八品、九品并用石?!保?8]所以唐代在遵循古禮印綬制度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以腰帶質地與帶銙多寡來標明身份的新方式,其中玉銙因其原料緊缺,更是成為帶具中的奢侈品。開平二年(908年),吳越國錢镠“遣寧國節(jié)度使王景仁奉表詣大梁,陳取淮南之策。梁主問進奏吏曰:‘錢王平生有所好乎?’吏曰:‘好玉帶、名馬?!褐餍υ唬骸嬗⑿垡?!’乃以玉帶一匣、打球御馬十匹賜王?!保?9]可見玉帶在五代十國時期仍然難得,并成為各政權間外交的重要手段。
綜上,永陵出土的謚寶、謚冊、哀冊均傳承唐代禮制,這得益于前蜀時期“唐衣冠之族多避亂在蜀,帝禮而用焉,使修舉政事,故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20]。唐代葬儀中就有對這些帝王禮制用具的詳細記載,“至玄宮,太尉奉寶綬入,跪奠于寶帳內(nèi)神座之西,俯伏,興,退。禮儀使以謚冊跪奠于寶綬之西,又以哀冊跪奠于謚冊之西,又奉玉幣跪奠于神座之東”[21]?!秷蟾妗分幸嘀赋鲇懒瓿鐾恋挠駜?、謚寶與宋代的規(guī)制極為相似,這也說明五代十國時期,蜀地在唐宋禮制的傳承中具有重要意義。
王建生于大中元年(847年),許州舞陽人,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業(yè),黃巢起義爆發(fā)后投身當?shù)氐闹椅滠?,并在唐僖宗避難蜀地時與王宗侃、韓建等八人前去救駕,僖宗返回長安后任王建為神策軍使,身居長安。后因人猜忌被調(diào)至利州任刺史,從此走上割據(jù)之路。王建雖在蜀地自立稱帝,但早年生活對其墓葬仍有影響,主要反映在鐵豬、鐵牛、頤托、銀豬等隨葬品上。
永陵出土鐵牛全長74、通高32厘米(圖七∶1),鐵豬全長66、通高32 厘米(圖七∶2)。隨葬鐵豬、鐵牛的葬俗大概出現(xiàn)于晚唐時期的洛陽、西安一帶,這與王建早年活動的區(qū)域及時代吻合。在五代十國時期的墓葬中,除永陵墓室放置鐵豬、鐵牛外,洛陽后梁高繼蟾墓出土鐵牛2件[22],寶雞李茂貞墓也出土鐵豬、鐵牛各1件[23],但此兩例均在北方,南方地區(qū)就蜀地永陵1例?!拔宕穆尻柪^續(xù)存在此種葬法,并前蜀也受到影響”[24],且“因為王建墓屬于王陵級別的墓葬,鐵牛鐵豬的尺寸自然也大于普通官吏墓葬,這一點也符合《大漢原陵秘藏經(jīng)》中所描述的從天子到百官隨葬鐵牛鐵豬大小依次遞減的情況”[25]。永陵出現(xiàn)鐵牛鐵豬,而與王建有同樣生活軌跡的晉暉、王宗侃二人的墓內(nèi)卻無鐵牛、鐵豬的發(fā)現(xiàn),因此,這應該屬于王建的個人行為。但總體來看,晚唐五代以來,北方人士大量涌入南方才是永陵鐵豬、鐵牛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也因此在宋元時期的浙江、福建一帶有較多諸如鐵豬、鐵牛等隨葬品的發(fā)現(xiàn)。
圖七 永陵出土鐵牛與鐵豬
銀頤托,即下頜托。通高17.3、最大徑19厘米,托部長12、寬4.65厘米(圖八)。根據(jù)吳小平等的研究,此種下頜托在我國境內(nèi)最先出現(xiàn)于新疆一帶,并存在由新疆傳入大同再到關中、關東的傳播路線,傳播方式為點到點,這與人的遷徙有密切關系,時代則從春秋一直延續(xù)到宋元[26]。頤托的使用目的與金屬面具相類似,用以保護肉身完整,防止靈魂因無法識別肉身而成為孤魂野鬼。在王建生活的晚唐,此種下頜托正在洛陽、偃師一帶盛行,王建到蜀地后,又將這一特殊葬具帶入墓中。
圖八 永陵出土頤托
銀豬,長11.3、高3.2厘米(圖九),或為手握豬。手握豬與動物模型豬在造型上有明顯區(qū)別,模型豬多為陶制且立體寫實;手握豬則小巧、線條精練修長且呈匍匐狀。永陵出土銀豬外形與手握豬相似。手握豬最早在漢代就已出現(xiàn),且以滑石豬較多,后來逐漸出現(xiàn)玉、銅等其他材質,在唐代集中發(fā)現(xiàn)于西安、洛陽等地[27]。永陵手握豬為銀質或許與王建身份高貴有關。墓主人手握豬的習俗由來已久,其中南京江寧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一對滑石豬上刻有的“天乙”題字,可幫助了解此類葬俗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即是司命信仰的表現(xiàn),墓主人希望天一、北斗能幫助其脫離死后的苦難并升天成仙[28]。
圖九 永陵出土銀豬
綜上,永陵出土的銀豬、頤托、鐵豬、鐵牛均具有中原的葬俗特點?!疤坪笃谀乖嵋勒丈钚艞l而出現(xiàn)的慣例做法,……往往超越社會階層,隨葬品中的十二生肖、鐵牛、鐵豬廣泛出現(xiàn)在各個階層的墓葬中,與人的地位、經(jīng)濟實力關系不大?!保?9]正是這樣的風俗信仰讓永陵隨葬品在蜀地成為“孤例”。
永陵中室棺床北端置1紅砂巖石缸,口徑113、高45、厚10厘米,缸下有五層殘磚疊砌底座,高42厘米(圖一〇∶1)。缸內(nèi)石餅上設陶盆,盆內(nèi)及石缸外各發(fā)現(xiàn)1盞瓷燈臺(圖一〇∶2、3),《報告》判斷其為墓室內(nèi)的照明器具。但這組照明器具與唐五代時期墓室內(nèi)照明器具的擺放傳統(tǒng)不同,如唐節(jié)愍太子墓出土的石燈位于前室,全器分燈座、高足和燈盞三部分,高足、燈盞外腹部裝飾有仰俯蓮瓣紋(圖一〇∶6)[30];后蜀張虔釗墓棺床腳端發(fā)現(xiàn)1青石缸,口徑66、高33、厚7厘米[31],其發(fā)掘簡報雖未交代其性質,但或為照明器具;吳越國康陵墓內(nèi)也見長明燈(圖一〇∶4),位置因盜墓被擾動,其發(fā)掘簡報稱根據(jù)錢氏家族墓葬的傳統(tǒng),長明燈位置應在前室[32],同時在中室靠近后室的墓門處發(fā)現(xiàn)1張供臺桌(圖一〇∶7)也值得注意;七子山五代墓后室棺床腳端也發(fā)現(xiàn)1盞“孤魂燈”(原文稱作“孤魂臺”),另外在中室發(fā)現(xiàn)1張祭臺桌,上還遺有筷子1雙(圖一〇∶5、8)[33]。從唐節(jié)愍太子墓、吳越康陵和七子山五代墓出土的照明器具造型和裝飾來看,它們明顯受到佛教點燈文化的影響。同時吳越國康陵和七子山五代墓中出現(xiàn)供祭臺也反映了五代十國時期墓室內(nèi)祭祀風氣的盛行。除吳越國外,墓內(nèi)的祭祀遺存還見于南漢德陵,在墓道南端器物箱內(nèi)放置規(guī)整的青瓷罐190、釉陶罐82件,應為墓前祭奠遺存[34]。北方內(nèi)蒙古遼祖陵一號陪葬墓內(nèi)也發(fā)現(xiàn)1件供案,上隱約可見10個疑似放置器物留下的圓圈狀印痕,具體發(fā)現(xiàn)位置不詳,墓葬年代相當于中原五代晚期[35]。前后蜀墓內(nèi)也有類似發(fā)現(xiàn):前蜀晉暉墓中室東耳室內(nèi)有一高75厘米的供臺,上置隨葬品[36];后蜀高暉夫婦墓石槨前見1石方桌[37]。但兩墓均破壞嚴重,具體使用性質不明。
圖一〇 五代時期照明器具
永陵出土照明器具擺放在墓主頭部,應該與后室石床上擺放的王建石像有關。相比前述墓例,永陵較為特殊的是其后室石床上端坐有王建石像。如果說七子山五代墓室內(nèi)以祭臺、孤魂燈到棺床形成一組祭祀邏輯空間;康陵墓室內(nèi)以長明燈、祭臺到棺床形成一組祭祀邏輯空間;那永陵的祭祀邏輯空間則是棺床、萬年燈、王建石像,這樣永陵地宮內(nèi)的這一組照明器具就兼具了點燈和供祭的雙重性質,而后室石床上的王建石像則是奠祭對象。王玉冬也提出永陵后室內(nèi)以神座為中心布置奉獻空間,在葬禮的最后階段將整個空間作為地下享堂來使用[38]。
王建在生前、死后都曾有不少鑄像或塑像,可惜早已不存,永陵地宮出土的石像是目前所知唯一一尊王建石雕坐像(圖一一∶1)。有意思的是,近年在安岳千佛崖發(fā)現(xiàn)1尊前后蜀時期的雕像,此像通高96、像高84厘米,面部方圓,雙耳碩大,腹部外腆,戴直腳幞頭,著圓領長袍,雙手攏于袖中,于腹前持笏,足下踏方臺,方臺前部飾二壸門(圖一一∶2)[39]。此尊雕像與永陵出土的王建坐像高度基本一致,整體造型、雕刻手法以及后龕結構均有許多相似之處,是否也屬于王建塑像則不得而知。關于永陵墓主人坐像的性質,已有道教石真說[40]與受寫真藝術、僧人影真和灰身塑像的激發(fā)而產(chǎn)生的墓室內(nèi)的祭祀立像[41]兩大專論,但無論是哪種性質,這種墓室內(nèi)設像的葬俗自王建石像后就大肆興起。
圖一一 前后蜀時期石雕坐像
現(xiàn)從墓主人像伴出隨葬品的角度來驗證這種新文化因素的發(fā)展。永陵后室石床上除有謚寶、玉冊等器物外,還發(fā)現(xiàn)1銅爐,另有1提梁盞與之配套使用。文獻中有“內(nèi)謁者帥香案進于輅前”“內(nèi)謁者捧香爐”“內(nèi)謁者捧香爐置座前”[42]“薦香燭于靈幄前”[43]等相關記載,均為葬禮與祭奠中使用香案、香爐的場景。另“(后)晉天福五年正月,御史中丞竇正固奏每遇國忌行香,宰臣跪爐,僧人表贊,文武百官儼然列坐”[44],也可見五代十國時期盛行行香跪爐。目前成都周邊墓室內(nèi)發(fā)現(xiàn)墓主人坐像伴出隨葬品明確的墓葬有:
1.洪河大道M1:夫妻合葬墓。其中左室出土紅砂石雕墓主人像1尊,伴有香爐2件、四系罐1件。墓葬年代報告判斷為唐代中晚期[45]。
2.蒲江五星鎮(zhèn)M1:后龕正中出土石人1尊,隨葬陶俑、錢幣等。墓葬年代為北宋[46]。
3.永陵公園M3:系火葬墓。雙室券拱墓,出土男、女陶坐像各1尊,各出熏爐1件。墓葬下限至南宋,不排除有五代至北宋時期的墓葬沒有被辨認出來[47]。
4.學府尚郡M5:雙室券拱墓。其中西室后壁正中出土石俑1件,伴有提梁小罐4件、瓷盞20件,其中2件瓷盞位于石俑附近,另外18件分列墓室兩側,墓室內(nèi)發(fā)現(xiàn)有零星骨灰。年代為五代至北宋時期[48]。
5.川音大廈M2:系火葬墓。三室并列,其中西室出土陶塑墓主人像1尊,伴出瓷爐2件、提梁罐5件、買地券1方。墓葬年代為南宋早中期[49]。
6.金魚村M9:系火葬墓。出土紅砂石質坐像1尊,伴出五足爐5件,另有提梁小罐、碟、盞托、鎮(zhèn)墓券、買地券等。墓葬年代為南宋淳熙至嘉定年間[50]。
以上墓例除蒲江五星鎮(zhèn)北宋墓外,墓主人坐像多伴出爐或盞,由此可知墓主人像與爐的組合似為定制。從年代來看,這種墓主人像最開始只見于永陵、洪河大道M1、后妃墓[51]等晚唐、五代時期的高級墓葬,后來也逐漸見于普通墓葬,材質除石質外也有陶質。至南宋時期,較多發(fā)現(xiàn)于火葬墓中。張勛燎等通過對此種帶墓主人像的火葬墓中道教隨葬品的分析,推測其為道教尸解的典型材料[52]。
綜上,永陵地宮內(nèi)的王建石像、銅爐與石缸內(nèi)的燈臺構成了一組墓室內(nèi)的祭拜組合。永陵以后室墓主人像為祭祀空間中心的做法,一直影響著宋代蜀地墓葬文化的發(fā)展。這些墓主人雕像普遍在墓室后部發(fā)現(xiàn),這與前后蜀時期的墓葬形制有關。以前后蜀時期的中、高級墓葬為例,除孟知祥墓為較特殊的并列圓形三室外,其余多在墓室前置棺床,后室(龕)較前室略內(nèi)收或略高于前室形成一個特殊的墓室空間[53]。在墓室后部設龕的做法最早見于唐貞元二年(786年)爨公墓,但該墓被盜擾,后龕未見隨葬品,此后龕與棺床連接,應為前后蜀后室(龕)的雛形[54]。另外唐代王懷珍墓后龕還發(fā)現(xiàn)一模印“金□”字樣的提梁壺[55]。到宋代,在墓室后部內(nèi)收形成后室(龕),并放置石雕或陶塑墓主人像的葬俗便普遍流行起來。而在成都以外的其他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宋墓,多在后室(龕)浮雕墓主人坐像、牌位或象征墓主人虛位以待的桌椅等。造成這一差異的主要原因是成都地區(qū)普遍流行磚室墓,墓主人像需立體雕刻單獨放入,而成都以外的西南地區(qū)則流行石室墓,墓主人像直接浮雕于后壁,且墓主人周圍多有侍奉者站立左右,其供奉性質更加明顯。
前蜀是在戰(zhàn)亂中建立的王朝,其希望遵循唐代禮儀以匡正自己的地位,同時也有一些革新。通過對永陵出土隨葬品的文化因素進行分析,認為其后室石床上的謚寶、謚冊、哀冊等隨葬品傳承了唐代帝王禮制,且墓葬根據(jù)王建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放置了一些“孤例”隨葬品,也更注重墓葬內(nèi)的祭拜,將王建像置于墓室的核心位置便是永陵的革新所在。這開啟了宋代以后以墓主人像為祭祀空間中心的墓葬新風氣。
注釋:
[1]馮漢驥撰:《前蜀王建墓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2年。本文所引《報告》相關內(nèi)容均出自本書,以下不再另注。
[2]a.樊一:《永慶院考》,《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
b.曾中懋:《簡論王建墓墓室結構和穩(wěn)定性》,成都王建墓博物館編:《前后蜀的歷史與文化——前后蜀的歷史與文化學術討論會論文集》,第126~128頁,巴蜀書社,1994年;
c.[日]岸邊成雄著,樊一譯:《王建墓棺床石刻二十四樂妓》,《四川文物》1988年第4期;
d.秦方瑜:《王建墓石刻伎樂與霓裳羽衣舞》,《四川文物》1986年第2期;
e.遲乃鵬:《王建墓棺床石刻樂伎弄佛曲說探證》,《四川文物》1997年第3期;
f.張勛燎、白彬著:《中國道教考古》,第1033~1041頁,線裝書局,2006年;
g.鄭以墨:《往生凈土——前蜀王建墓棺床雕刻與十二半身像研究》,《四川文物》2012年第6期。
[3]陳策能:《監(jiān)察開掘撫琴臺王建陵墓案》,《監(jiān)察琴臺工整團工作記事錄》,第24頁,四川省檔案館藏,案卷號041-02-3894,1943年。
[4]關于玉大帶玉銙的位置,《報告》記載為“棺底北部,排列散亂”,與《古物表》說法差異較大?,F(xiàn)根據(jù)玉大帶銀扣、鉈尾的相對位置,判斷玉銙應是散布在兩銀扣之間。
[5]梁思成等著:《未完成的測繪圖》,第154~155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
[6]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廣州南漢德陵、康陵發(fā)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7期。
[7]南京博物院編著:《南唐二陵發(fā)掘報告》,第86~88頁,文物出版社,1957年。
[8]〔清〕吳任臣撰:《十國春秋》卷三五《前蜀一·高祖本紀》,第501頁,中華書局,1983年。
[9]〔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二一《職官三》,第559頁,中華書局,1988年。
[10]劉毅:《帝王陵墓之冊、寶、志探析》,《東南文化》2012年第5期。
[11]〔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八六《兇禮八》,第2327、2348頁。
[12]〔宋〕張?zhí)朴⒆叫裥|c:《蜀梼杌》卷上,傅璇琮等主編:《五代史書匯編》,第6084~6085頁,杭州出版社,2004年。
[13]〔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六三《嘉禮八》,第1767~1768頁。
[14]〔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六一《嘉禮六》,第1721頁。
[15]《宋史》卷一五四《輿服六》,第3581頁,中華書局,1977年。
[16]崔云:《歷代玉璧時代特征舉例》,《收藏家》2014年第11期。
[17]寶雞市考古研究所編著:《五代李茂貞夫婦墓》,第74、114頁,科學出版社,2008年。
[18]〔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六三《嘉禮八》,第1769頁。
[19]〔清〕吳任臣撰:《十國春秋》卷七八《吳越二·武肅王世家下》,第1081頁。
[20]〔清〕吳任臣撰:《十國春秋》卷三五《前蜀一·高祖本紀》,第501頁。
[21]〔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八六《兇禮八》,第2349頁。
[22]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后梁高繼蟾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95年第8期。
[23]寶雞市考古研究所編著:《五代李茂貞夫婦墓》,第117~118頁。
[24]孟原召:《唐至元代墓葬中出土的鐵牛鐵豬》,《中原文物》2007年第1期。
[25]孫宇:《偃師杏園晚唐墓出土鐵牛鐵豬研究》,《文博》2018年第3期。
[26]a.吳小平、崔本信:《三峽地區(qū)唐宋墓出土下頜托考》,《考古》2010年第8期;
b.吳小平:《論我國境內(nèi)出土的下頜托》,《考古》2013年第8期。
[27]古麗扎爾·吐爾遜:《唐代喪葬習俗中手握的綜合研究》,第5~17頁,碩士學位論文,西北大學,2019年。
[28]王煜:《南京江寧上坊謝家山出土“天乙”滑石豬與司命信仰——也談玉石豬手握的喪葬意義》,《東南文化》2017年第6期。
[29]齊東方:《唐代的喪葬觀念習俗與禮儀制度》,《考古學報》2006年第1期。
[30]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唐節(jié)愍太子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04年第4期。
[31]成都市文物管理處:《成都市東郊后蜀張虔釗墓》,《文物》1982年第3期。另據(jù)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龍泉驛區(qū)文物保護管理所:《成都市龍泉驛五代前蜀王宗侃夫婦墓》,《考古》2011年第6期所述,墓內(nèi)出土石座1件,周圍鑿三層覆蓮,頂徑35.2、底徑56、高19.2厘米,據(jù)報告無法判斷出土位置,是否為長明燈燈座未可知。
[32]杭州市文物考古所、臨安市文物館:《浙江臨安五代吳越國康陵發(fā)掘簡報》,《文物》2000年第2期。
[33]蘇州市文管會、吳縣文管會:《蘇州七子山五代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1年第2期。
[34]同[6]。
[3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nèi)蒙古第二工作隊、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遼祖陵一號陪葬墓》,《考古》2016年第10期。
[36]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前蜀晉暉墓清理簡報》,《考古》1983年第10期。
[37]徐鵬章等:《成都北郊站東鄉(xiāng)高暉墓清理簡報》,《考古通訊》1955年第6期。
[38]王玉冬:《走近永陵——前蜀王建墓設計方案與思想考論》,中山大學藝術史研究中心編:《藝術史研究》第11輯,第236頁,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
[39]四川大學考古學系等:《四川安岳高升鄉(xiāng)千佛巖摩崖造像調(diào)查報告》,四川大學博物館等編:《南方民族考古》第12輯,第258頁,科學出版社,2016年。
[40]張勛燎、白彬著:《中國道教考古》,第1033~1041頁。
[41]李清泉:《墓主像與唐宋墓葬風氣之變——以五代十國時期的考古發(fā)現(xiàn)為中心》,《美術學報》2014年第4期。
[42]〔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八六《兇禮八》,第2330、2346、2347頁。
[43]〔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八七《兇禮九》,第2384頁。
[44]〔宋〕王溥撰:《五代會要》卷四《忌日》,第47頁,中華書局,1985年。
[45]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龍泉驛區(qū)文物保管所:《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洪河大道南延線唐宋墓葬發(fā)掘簡報》,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1)》,第164~165、176頁,科學出版社,2003年。
[46]四川省文管會、蒲江縣文化館:《四川蒲江縣五星鎮(zhèn)宋墓清理記》,《考古與文物》1986年第3期。
[47]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2008年度永陵公園古遺址發(fā)掘簡報》,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8)》,第389~391、407~409頁,科學出版社,2010年。
[48]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溫江區(qū)文物保護管理所:《成都溫江區(qū)“學府尚郡”工地五代及宋代墓葬發(fā)掘簡報》,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6)》,第329~334頁,科學出版社,2008年。
[49]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市武侯區(qū)川音大廈工地唐宋墓葬發(fā)掘簡報》,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15)》,第593、595、633頁,科學出版社,2017年。
[50]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隊:《四川成都市西郊金魚村南宋磚室火葬墓》,《考古》1997年第10期。
[51]周爾太:《成都市發(fā)現(xiàn)前蜀宮廷古墓》,《成都文物》1990年第4期。
[52]張勛燎、白彬著:《中國道教考古》,第1448頁。
[53]以有明確紀年的紀年墓為例:a.前蜀晉暉墓殘留的前、中室呈階梯狀抬升,中室設棺床。參見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前蜀晉暉墓清理簡報》,《考古》1983年第10期;
b.后蜀張虔釗墓分前、中、后三室,中室設棺床,后室內(nèi)收略呈方形。參見成都市文物管理處:《成都市東郊后蜀張虔釗墓》,《文物》1982年第3期;
c.后蜀孫漢韶墓由前、中、后三室組成,整個墓室地面呈緩坡狀,后室高前室低,中室設棺床。參見成都市博物館考古隊:《五代后蜀孫漢韶墓》,《文物》1991年第5期;
d.后蜀徐公夫婦雙室墓墓室逐級抬升,棺室后設內(nèi)收的后龕,后龕高于棺室。參見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雙流縣文物管理所:《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4)》,第323~363頁,科學出版社,2016年;
e.后蜀宋琳墓按照墓底的高低變化分為前中后三室,三室地面逐級抬升。參見四川省博物館文物工作隊:《四川彭山后蜀宋琳墓清理簡報》,《考古通訊》1958年第5期。
[54]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市南郊桐梓林村唐代爨公墓發(fā)掘》,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1999)》,第202~210頁,科學出版社,2001年。
[55]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市西郊紅色村唐代王懷珍墓》,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5)》,第301~307頁,科學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