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青龍
(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
概念史是文明史的組成部分。作為反映客觀事物本質特征的思維形式之一,概念既反映文明的變遷,又是文明變遷的產物。盡管并非所有的概念都會被傳承下來,但影響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概念都將在歲月的洗滌中綻放其應有的光彩。一般認為,概念的歷史演變往往與政治和社會生態(tài)密切相關,故學界大多從政治學和社會學的角度研究概念史,也發(fā)表了大量的論著,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和中外人文交流的增多,全球概念史或比較概念史的跨學科研究漸成熱點。無獨有偶,具有跨學科特征的比較文學研究不僅與概念史密切相關,而且在文明交流互鑒和科技快速發(fā)展中獲得了新的發(fā)展機遇。文明多樣性豐富了概念史和比較文學研究的多維考察向度,數字人文方法也為它們的“科學性”增添了“無限”的可能。概念史和比較文學更注重思想研究還是方法創(chuàng)新?它們能否在數字人文的助力下取得新的進展?科學技術對哲學社會科學的影響被中外學者普遍關注,相關爭議也不斷見諸報刊?;诖耍虾=煌ù髮W的學者率先提出了“科技人文命運共同體”理念,試圖通過一系列學術研究和活動,探索打破學科壁壘,消解科技與人文“融通赤字”的有效路徑?!渡虾=煌ù髮W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推出“科技人文·院士跨界高端訪談”欄目,圍繞“面向未來的科技人文”的諸多方面,開展深入交流。本期訪談歐洲科學院院士、北京師范大學方維規(guī)教授,聚焦“概念史與比較文學中的思想和方法”。
彭青龍:首先十分感謝方教授能夠撥冗接受我們的學術訪談。這次訪談的內容主要圍繞概念史與比較文學展開,聚焦思想論和方法論。我們先從概念史談起。眾所周知,概念史是文明史的一部分,主要對人類歷史上重要概念的生成、嬗變進行溯源、考察和闡釋,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人文價值,其研究成果也能使人們更加清晰地看到其在文明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的歷史功用。然而,世界文明是多種多樣的,不同文明譜系對概念的內涵和外延認知存在差異,您如何看待概念史與文明的關系?您在《什么是概念史》(1)方維規(guī).什么是概念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一書中也論述了概念史與文化研究的關系,您如何看待差異性文化與普遍性概念史之間的關系?一般人認為文明和文化可以相互通用,但在研究概念史的時候,我們能夠將文明和文化混用嗎?可否請您舉例說明它們之間的共同性和差異性?
方維規(guī):談到概念史與文明的關系,讓我想起自己寫過的一篇文章,那是在20世紀末,或許還是中國學界用概念史方法從事實證研究的首篇文章:《論近現代中國“文明”、“文化”觀的嬗變》。文中我考察了“文明”和“文化”這兩個漢語古詞是如何在19世紀下半葉成為現代意義上的新概念的,尤其是“文明”概念的社會化運用,如何使其成為近現代中國求新求變的重要標志和社會轉型的推動力量之一。(2)方維規(guī).論近現代中國“文明”、“文化”觀的嬗變[J].史林,1999(4):69-83.“文明”這一概念與我們今天所說的“現代性”概念有著頗多相通之處,也是有助于我們整體把握清末民初現代性追求的宏大概念形態(tài)。
與這種舊詞新用——將“文明”視為近現代西方站在時代高度的“文明”不同,您所說的“文明”當為民族、國家或地域,即我們常說的“中華文明”“東亞文明”之類的范疇,也就是您所說的多種多樣的世界文明??梢?,不同的文明譜系會有不同的概念體認。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您的問題是在強調認知差異,對此我是認同的,但我還要強調另一個歷史事實,即19世紀下半葉以降,大部分非歐洲語言國家,無論是由于外來脅迫還是內在的改變壓力,抑或是崇洋媚外,都在翻譯歐洲語言文本,向歐洲語言靠攏,在接受西方文化的過程中改變了模樣,且不說許多非洲國家直接接受了歐洲殖民者的語言,以及殖民語言中的概念(如何理解,另當別論)。以現代漢語為例,現代漢語中科技和學術用語的諸多重要詞匯與概念,都產生于清末民初,還有許多詞匯(如“文明”“文化”)也都在那個時期發(fā)生了質變,獲得了今人所理解的現代含義。
若沒有這些新語新詞,我沒法講課,沒法寫文章,之乎者也早就行不通了??梢?,變化首先緣于西方的影響,我認為王國維《論新學語之輸入》中的說法“語不足用”,是符合歷史事實的:“西洋之學術骎骎而入中國,則言語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勢也?!薄靶滤枷胫斎?,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講一學,治一藝,則非增新語不可?!?3)傅杰.王國維論學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386-387.而嚴復對待譯事的那種“一名之立,旬月踟躕”,(4)托馬斯·赫胥黎.天演論[M].嚴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也是在極力貼近西方概念,嚴復之輩是在“翻譯”概念,魯迅之輩是在“別求新聲于異邦”。至于特定概念在中國本土社會化運用中的實際理解和演變,則是另一個層面的東西,這當然也是概念史研究特別關注的東西。我在這里大概也間接地回答了您所提出的文化差異性與普遍概念的關系問題。
您提到我在那本書中談論過概念史與文化研究的關系。20世紀80年代起,概念史的方法論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面臨著文化研究的挑戰(zhàn),文化研究關注的一個中心問題是:究竟如何解析語言與非語言、物質與含義、物與詞之間的界線。文化研究對概念史很感興趣,而它的研究對象與方法又能反作用于概念史。概念史與文化研究有許多交叉之處,二者都重視含義和意義及其起源。但另一方面,在世界不少地方,方興未艾的概念史研究有一個追求,即為失去后勁的文化研究摸索出路。毋庸置疑,新文化史已經走過四十多年歲月,豐碩成果也有目共睹,但它也在漸漸式微。誰都知道??轮谖幕芯哭D向的重要意義,但不是誰都有福柯那樣的哲學素養(yǎng)和學術視野,所以我們能夠見到的許多文化研究都過于瑣碎,嚴重忽略了社會、經濟、政治、精神等因素。新文化史關注人的身份、意識和心態(tài)等,但對社會結構、社會權力、社會組織、經濟基礎等頗為淡漠。然而,不可能“一切皆文化”,人們不能濫用“文化”概念。
您最后提到概念史研究能否混用“文明”“文化”的問題,其預設前提是這兩個概念一般可以互換通用。但我認為,盡管這兩個概念有很多相通之處,畢竟還是兩個概念,在概念史研究中也會作區(qū)別對待。從歷史哲學的層面來說,您提到的又是一個大問題,這里沒法細說。以這兩個概念在西方的發(fā)展為例,簡明扼要地說,最先對“文明”“文化”作出明確區(qū)分的是德國人。德國是一個后起的新興資本主義國家,19世紀的德國人所要樹立的自己的文化民族形象,是同強大的法蘭西帝國對立的模式:“文明”多半關乎物質的、外在的、實用的東西,“文化”則指向精神的、內在的、道德的方面。因此,一百多年前的西方思想界就有一種觀點認為,“文化”乃德國精神,“文明”是法國特色,當然也是英美特色。我們中國人常說“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德國人則會說“精神文化”。對于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和定義,胡適和張申府在一百年前曾有過爭論。胡適之說主要來自德國觀點,張申府之見更傾向于英法見解。(5)雷頤.張申府的思想脈絡(上)[N].經濟觀察報,2014-01-18.在他們之前,魯迅在《文化偏至論》(6)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中也討論過相關問題。
彭青龍:各國學者在討論概念史的時候,基本上都受到了所在國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在您十分熟悉的德國學者看來,概念史是歷史語義學,不能忽視語言在語境中生成的意義,如您在論著中多次提到的萊因哈特·科塞雷克及其研究模式對后世的影響等。(7)方維規(guī).概念史與歷史時間理論——以科塞雷克為中心的考察[J].近代史研究,2021(6):114-131.概念史是思想史嗎?它與觀念史有何區(qū)別?您曾指出概念史比觀念史要大,為什么?可否舉例說明?研究概念史是注重概念本身的意義還是重點研究其思想的演變?意義與思想有何不同?概念史是研究歷史或者人文學科的一種新方法或者新路徑嗎?
方維規(guī):討論概念史和觀念史誰大誰小的問題,其實沒什么意義,不過好像又不怎么好理解。對于很多人來說,概念怎么會比觀念大呢?有這種想法的人,或許更多地把概念和詞語聯系在一起,認為概念史就是在做文字工作,這當然是一種誤解。不錯,我應該是說過概念史比觀念史大。這就要從“概念史”和“觀念史”這兩個概念本身說起。“觀念史”的英文是“History of Ideas”,“Idea”當然也可譯為“思想”,“觀念史”也是“思想史”。后來,劍橋學派又別出心裁,把新銳“觀念史”,亦即“思想史”叫作“Intellectual History”。不但劍橋學派時?;煊谩癏istory of Ideas”和“Intellectual History”,英語學界的學者也多半如此。漢譯“觀念史”和“思想史”,原本似乎是一回事,卻可能讓人無所適從。同樣,德語中的“Ideengeschichte”,也有人譯為“思想史”,有人則譯為“觀念史”。為了方便起見,我在這里暫且都把它們叫作“思想史”吧。
“概念史”從何而來?它來自思想史,但又不是老式的思想史。您剛才提到科塞雷克及其研究模式,我們就從他主導的史學概念史來說吧。西方傳統的思想史主要查考大思想家的經典文本(“正典”),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說到黑格爾、馬克思、尼采等近現代思想家。這種論述格局自20世紀60年代起便遭到非難,這也正是社會學開始走紅的年代,人們開始提出往昔那些大思想家之于社會的代表性問題,詬病傳統思想史沒能鉤稽常用的政治和社會用語,因而開始倡導思想史研究中的社會學視野,或把落伍的思想史研究轉變?yōu)樗枷氲纳鐣费芯?。德國史學的概念史研究追求的是概念同思想語境的高度結合,也就是借助強勢的“語言論轉向”,從概念入手作思想史研究,在同社會學與政治學的關聯中實現研究目的。由此看來,概念史包含思想史,這大概就是概念史大于觀念史之說的來歷,或許也是不少人說我是做思想史的原因。當然,如我開頭所說,沒多少必要談論誰大誰小的問題,那會給人爭地盤的感覺。這只不過是我解釋概念史時候的一種說法。
對于研究概念史是注重概念本身的意義還是重點研究其思想的演變這一問題,我認為當然要分開研究。一是概念本身的意義,概念本身肯定有意義,然而是什么意義呢?這就很難說了。維特根斯坦的格言是:“不要問意義,要問使用。”所以他在《哲學研究》中悉心探討了“用法中的意義”或“意義即用法”。(8)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常會發(fā)現,同樣一個詞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是不一樣的意思,尤其是那些高度敏感的政治概念,這就是為什么科塞雷克的概念史研究特別重視語用。二是其思想的演變,我們會探究概念的發(fā)展歷史,這點同樣極為重要。概念不是一成不變的,以我們熟悉的“民主”概念為例,它是一個漢語古詞,原本有“民之主”之義,指皇帝,后來發(fā)展為“民主之”,是在翻譯西方“Democracy”一詞的概念時形成的含義。
這就多少涉及您所說的意義與思想的問題。假如我們把思想設定為一個常數,那么它是可以解讀的,也可以隨著時代的變化和概念本身的變化不斷被解讀。當然,概念史研究絕不是以今人的知識預設和概念認知來解讀過去,而是查考特定概念的歷史語境和語義,旨在更好地體認歷史;另一方面,概念史亦可透過概念演變的歷史,考察各有來歷的概念同“當今”的可能聯系。概念史也可以說是一種“理解史”,我們常說的“他對此沒概念”,是“不懂”或“沒有理解”的意思。英語世界曾有人把“概念史”譯成“History of Meaning”(含義史),也不是沒有道理。
至于概念史是否是新方法、新路徑的問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概念史曾被視為人文科學與闡釋學的基礎研究,21世紀以來,曾長期被看作是德國人文科學特殊發(fā)展的概念史,特別是科塞雷克式的概念史模式,在世界上產生了巨大影響,有學者稱之為遲到的影響。概念史無疑是一種解讀歷史的方法,但不會是唯一的方法。
彭青龍:您在論著中提到了概念史研究的不同學派,如德國學派、法國學派、英國的劍橋學派甚至美國學派。請問這些學派劃分的標準是什么?他們的共同點和差異性是什么?為什么會形成這些不同的學派?跟他們各自的學術傳統是否有關?以您對中國概念史研究的理解,中國是否已形成自己的概念史研究學派,有何獨特性貢獻?
方維規(guī):首先我想指出一個可能存在的誤解,即您在概念史的框架內所說的三個學派,中國學界或許還有不少人這么理解。我在自己的著述中,都是在“歷史語義學”這個上位概念下,論述這三個學派的;換句話說,這三個學派做的東西都屬于“歷史語義學”(德語:Historische Semantik;英語:Historical Semantics;法語:Sémantique historique)。我在《什么是概念史》一書中,設立了專門的章節(jié)討論了法國“話語分析”的代表人物??碌闹R考古,以及英美觀念史與劍橋學派的政治思想研究,目的是想在比較中展現出各自的特色,或者說是三種歷史語義學研究的特色。“歷史語義學”是一個框架概念,但它和“概念史”在德國幾乎是同義詞;換言之,“歷史語義學”在德國主要是以“概念史”形式而得到敷張揚厲的。
當初,傳統觀念史或思想史的缺陷,引發(fā)了德國、法國和英美的歷史研究者對于語言和話語分析的濃烈興趣。人們認識到,語言不僅是最重要的交流手段,也是領悟經驗、重構或建構歷史現實的關鍵工具。于是,在德國、法國和英美學界出現了三種不同的研究方向:德國史學界以“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著稱;英美史學界,尤其是以普考克和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則倡導“觀念史”(History of Ideas)或“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模式,注重語言與歷史的關系,探索歷史文本的語境;法國史學界則以“話語分析”(Analyse du discours)或者“概念社會史”(Socio-histoire des concepts)見長,將話語背后的語言形態(tài)以及社會背景納入研究范圍??梢?,這三種“語言論轉向”不同取向的共同之處是:注重過去的語言狀況,著力于歷史語境中的知識文化及其闡釋,但無疑有其不同的特色,各自都有自己的傳統。法國學派可追溯至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費夫爾,亦即這個學派的跨學科史學;劍橋學派不僅承襲了這個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拉斯萊特的志業(yè),甚至可追溯至被其拒絕的洛夫喬伊所踐行的觀念史;德國學派的發(fā)端那就更早了,可追溯至19世紀晚期的哲學史研究和哲學辭書的編纂。這些話題這里就不繼續(xù)展開了。
概念史在中國正在成為一門顯學,或者已是顯學。它考察特定歷史時期和社會語境中的語言運用,鉤稽概念的歷史語義,其學術價值是毋庸置疑的。這些年不少中國學人也試圖尋求概念史在本土的適用性和實用性,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對您提出的問題,即中國是否已有自己的概念史學派,這是一個我不太愿意談的問題。不管是在概念史領域或者其他什么領域,我對學派之說都有點過敏癥。不少人也知道我的觀點:學派不是自封的。用外人的理論和方法加工本土的東西就能成為一個學派了嗎?尤其要不得的是把創(chuàng)立學派作為做學問的出發(fā)點,這是把順序搞錯了。不能操之過急,得先拿出東西來,做得好,人家是會認可的,這叫水到渠成。搞“大躍進”是浮躁的,動不動就想攀登頂峰,其實只是自娛自樂而已。
彭青龍:您在自己的著作中論述了概念史的“問題與未來”,“不少同概念史有關的問題尚未說清,一些關鍵點始終沒有得到明晰而充分的解釋。新近國際學界的方法論探討,很少在根本上改變早已有之的觀點”。(9)方維規(guī).關于概念史研究的幾點思考[J].史學理論研究,2020(2):151-156.概念史有自成一體的理論嗎?概念史的理論與實踐呈現出怎樣的關系?概念史注重考據的實證研究方法與其他學科領域的研究方法有何不同?語言在概念史研究中承擔了怎樣的角色?
方維規(guī):關于您的第一個問題,答案簡單明了:概念史還沒有自成一體的理論,但這并不意味著概念史沒有理論。此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史學概念史的首席代表:八卷本《歷史基本概念——德國政治/社會語言歷史辭典》的領銜主編科塞雷克主編的《歷史語義學與概念史》,或許這也是概念史領域最著名的理論著作,此外,我還想到了他的重要理論文章《社會史與概念史》。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概念史就力圖與當紅的社會史平分秋色,旨在同社會史一起規(guī)劃其他史學門類。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科塞雷克就把社會史和概念史視為歷史研究的必要基點。他的概念史方案融會了史學理論命題、歷史文本分析、社會學和歷史學方法以及源于語言學的語義學。正是科塞雷克這位歷史哲學家和科學理論家達到一定高度的理論和實踐,才使概念史能同社會史平起平坐。單就他個人的概念史理論而言,說其自成一體也不為過,但對概念史的界定和理論反思則是多樣的,各抒己見的理解有時甚至相去甚遠。無論如何,概念史有兩個理論前提:其一是歷史沉淀于特定概念,人們只有借助概念才能把握和闡釋歷史,沒有概念便無法認識和講述歷史,比如講述法國大革命或五四運動,總需要幾個關鍵概念來概括;其二是概念本身各有自己的歷史,有常態(tài)和延續(xù),也有斷裂和劇變。
科塞雷克的理論設想與后來的具體實踐還有一定距離,包括理論本身也還存在不確定性,須進一步闡釋。盡管如此,德國概念史研究依然具有典范意義,《歷史基本概念》也被視為經典概念史。從新近的一些理論成果來看,人們不僅著眼于概念史的(史學)說服力,還從不同的理論和學科視角來評估相關問題。我在前面說過文化研究對概念史研究的影響,它在增強跨學科意識的同時,也給經典概念史增添了一些不確定性。但另一方面,科塞雷克當初提出他的理論假設時,社會科學的學者似乎并不欣賞他的思考,而隨著文化研究的興起,德國社會科學的一些頭面人物也漸次把概念史當作重要的研究工具,這便涉及您所提出的概念史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假如一種理論有新意,而且能做出東西來,其他學科的人也會模仿,哪怕是遲到的接受。
還有一種做法:對許多人來說,概念史理論不夠明晰,所以他們干脆放棄具體研究的理論依據,指望在實際研究中繼續(xù)探索概念史基礎理論未能解決的問題。這是否意味著理論無用呢?當然不是。概念史方法(尤其是德國模式)近年來在東亞學界受到不少學者的關注,但他們對概念史的基本追求似乎認識不足,因而對這個研究方向只有想當然的聯想。實證研究無疑是概念史的根本,中國學界對具體概念的考察已有不少成果,這是難能可貴的;可是,很可能由于理論的貧困,有些研究要么得出想當然的“實證”結論,要么因為學術視野的拘囿而沒能看到本當延伸挖掘的東西。有些研究美其名曰概念史研究,其實是很簡陋的。
對于概念史注重考據的研究方法與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有何不同這個問題,我認為只要是實證研究都有其共性,那就是挖掘和辨析史料,恰當運用材料,努力推究事源。早已出現在黑格爾那里的“概念史”稱謂,是指專門史,指向藝術史、法學史、宗教史等。那是各學科中的史學部分,做歷史研究就有考據的共性,無論是宗教史、科學史還是藝術史、文學史、音樂史。概念史更多涉及語言,這是您的另一個問題,即語言在概念史中的地位問題。剛才說過史學的本分了,現在說下“概念史”的語言部分。概念史的用意是用自己的方法宣揚其理論假設,即歷史沉淀于一些基本概念,或曰重要概念,所以它著力于析論歷史經驗和理論演變的語言表述。還是以《歷史基本概念》為例,這一巨著在很大程度上貫徹了科塞雷克的現代性理論,即語言在特定現代反思中的認識作用,從而被視為概念史的一個范式。(10)Brunner O,Conze W,Koselleck R.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Band 8[M].Stuttgart:Klett-Cotta,1972-1997.研究者依托于大量史料,闡釋具體語境中的語言同世界的關系。不同概念的起源及其含義演變,是今人認識歷史文化和概念的決定因素。
彭青龍:我所閱讀的概念史相關論著,認可概念史是跨學科研究,目前不少成果主要從政治和社會兩個維度來研究概念史。實際上,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或路徑的概念史可以為其他學科領域的概念史研究提供借鑒。例如文學概念史、藝術概念史、教育概念史等。為什么概念史研究大多從政治和社會切入?其他領域的概念史研究為何涉及不多或者沒有形成顯學,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您如何看待其他領域的概念史研究?例如,在外國文學領域不少學者發(fā)表了“關鍵詞”的成果。您如何看待“關鍵詞”和概念史的關系?
方維規(guī):您說得對,概念史是一種跨學科研究。在德國概念史傳統中,曾有人把概念史看作哲學或整個人文科學的一個分支,散見于不同的學科,也就是說,這一研究方向可被引入人文科學的不同領域。在新近不斷問世的國際學界論述概念史的方法論與學術史的著述中,也有不少思考涉及概念史在不同人文社會學科中的方法論問題。在德國,最早也最有名的是哲學概念史和史學概念史;此外,科學史、知識史、文學理論研究或教育概念史等諸多領域,都有概念史研究的廣闊天地。在1945年之后的德國史學中,科塞雷克領銜的史學概念史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工程之一。進入21世紀后,它也在國際上啟發(fā)了一些相近的后繼課題。您說目前不少概念史成果主要見于政治和社會取向,我認為這大概受到德國經典概念史的直接影響,《歷史基本概念》的副標題即為“德國政治/社會語言歷史辭典”。我寫作的《概念的歷史分量》(11)方維規(guī).概念的歷史分量:近代中國思想的概念史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或許也屬于此類——借他山方法論之石,做本土的概念史研究。
您說的情況,大概源于您對中國概念史研究的觀察,然而國外的情形并非如此。還是拿概念史大本營德國來說吧,說得夸張點,各行各業(yè)都有概念史研究,充分顯示出概念史研究方法的魅力。例如五卷本《宗教學基本概念工具書》,《馬克思主義歷史批評辭典》(計劃十五卷,已出九卷),三卷本《德國文學研究全書》,九卷本《修辭學歷史辭典》,七卷本《美學基本概念:歷史辭典》,它們都在各自領域取得了卓越成就。不同的學科和學術興趣,甚至不同的概念史模式,自然會帶來多元的方法與考察視角。宗教概念史或馬克思主義歷史批評研究,顯然會有更多政治和社會視角,修辭學概念史和文學概念史,未必總要聯系政治和社會。
關于關鍵詞與概念史的關系,我曾寫過一篇長文《關鍵詞方法的意涵和局限——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重估》,文中較多探討了這個問題。(12)方維規(guī).關鍵詞方法的意涵和局限——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重估[J].中國社會科學,2019(10):116-133.說及關鍵詞,言必稱威廉斯,給人“子曰”之感,也常見諸碩博論文。您提到不少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發(fā)表了研究“關鍵詞”的成果,其實“關鍵詞”在中國的走紅,還體現在“不計其數”的關鍵詞項目上。然而,國內對威廉斯《關鍵詞》本身的研究并不充分,研究者只是知道這本書在西方的評價“毀譽參半”,但似乎不知道“毀”在哪里。中國學界對《關鍵詞》的評價,一般只是褒獎之詞,而且常見一些大詞,比如把《關鍵詞》視為研究方法上的革命。我那篇長文的原稿中第一節(jié)所論述的《關鍵詞》在中國研究和接受的狀況,即我撰寫那篇長文的緣起。
總的說來,通過比較兩部歷史語義學著作,可以發(fā)現《關鍵詞》與《歷史基本概念》有不少相通之處,威廉斯也明確地把《關鍵詞》歸于歷史語義學范疇,他的方法論思考和不少立論與科塞雷克的觀點頗為相似。(13)雷蒙·威廉斯.關鍵詞[M].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關鍵詞》初版的1976年,正值德國概念史盛期,此時,《歷史基本概念》前兩卷早已出版,所以把研究方法上的革命用于《關鍵詞》是不恰當的。另一方面,《關鍵詞》又無疑是一種研究方法脫穎而出的標識,帶動了“關鍵詞轉向”。要說關鍵詞研究與概念史研究有什么不同,或許也能以《關鍵詞》和《歷史基本概念》為例來說明。最突出之處是文章的篇幅:二者收錄的條目數量相差無幾,可是上百位專家分頭撰寫的八卷本《歷史基本概念》有九千多頁,有些條目有幾百頁文字(完全就是專著);而威廉斯個人編寫的《關鍵詞》,原文僅337頁,最長的條目是“Class”(階級,等級,種類),總共8頁,其他條目一般只有三五頁文字。威廉斯進行的社會史方向的關鍵詞研究,既要追溯詞源,又要查考語義的演變過程,并呈現語言同歷史和社會的關系,這當然是三五頁文字很難說清的。此外,很多條目很難說是詞語史,還是威廉斯也在竭力追尋的概念史。假如我沒弄錯的話,這大體也是我們時??吹降年P鍵詞研究與概念史研究的異同和大概面貌。不過在當今國際學界,我們偶爾也能見到在“關鍵詞”名下做的長篇大論。我在前面提到的基本概念或重要概念,當然也可以稱之為關鍵概念。
彭青龍:眾所周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國十分強調文明交流互鑒,特別是學習和借鑒世界各國先進的文明成果,從而使中華文化的母體更加強健,甚至產生她應有的影響力。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有許多概念亟待我們去溯源、考察和闡釋。目前已經出現了一些令人稱道的研究成果??煞裾埬務勛龊弥袊拍钍费芯康闹匾院捅匾裕咳粢_展體系化的中國概念史研究,國外有哪些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如何有效開展?我們還有哪些短板需要補齊?
方維規(guī):老實說,我認為我對當下中國概念史研究的總體狀況了解還是不夠的。總的看來,中國的概念史研究,起步并不算晚。在20世紀90年代,《歷史基本概念》等幾個德國概念史大型工程相繼完竣,或者即將卒底于成。那也正是德國概念史走向世界之時,以科塞雷克為代表的經典概念史在德國之外備受關注;同時,概念史也不再是德國特有的志向和研究綱領。我們跟上了概念史研究的國際化浪潮,相關研究和理論思考幾乎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科研項目同時起步。國際平臺上的不少概念史課題,多半以科塞雷克研究方法為坐標。這又回到剛才說過的問題,即迄今的概念史研究為何特別突出政治和社會兩個維度。
概念史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您談到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也就是說,我們的固有文化中有許多值得查考和闡釋的概念,實際上已經有學者在這么做了,好像還是頗具規(guī)模的工程。這類研究取向本身無可非議,知識考古是值得提倡的。對一些古代概念的考掘和析論,無疑能豐富我們的知識。此外,概念史有其特定的追求和方法論思考,如果我們接受科塞雷克的著名信條,即基本概念的演變不僅是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的“表征”,也是直接影響和推動變化和發(fā)展的“因素”,那么它關注的便是一些關鍵概念,一些今天還在或多或少發(fā)揮作用的概念,或者滲透于今人歷史意識的概念。當然,我這里說的首先是經典概念史的主導動機,其他方向的概念史研究未必都有如此濃厚的政治和社會意識。盡管如此,就拿文學概念史舉例,若是探究今天沒人再用,甚至沒幾個人知道的古代概念,那同文物考古沒有多大區(qū)別,或許僅有展覽價值。何況有些東西早有人做過,再來翻箱倒柜,只不過是換一個名目而已??梢?,這里存在對概念史的理解問題,不是歷史中的某個概念拿來操作一番就是概念史了。
關于我們還有哪些短板需要補齊的問題,這個不太好說,但既然我們號稱做概念史研究,就應有點大概模樣,不能光憑一句“跨語際實踐”,仿佛怎么寫都行。概念史研究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研究者還要有必要的學術功底,這關乎研究者的知識結構,而知識結構又來自學術準備和學術積累。以考察中國近現代由“西學東漸”而產生的政治或社會概念為例,研究者既要有對本土文化的深刻認識,還要有必要的西學知識(包括繞道日本進入中國的西學),二者缺一不可。還有方法論的問題,或許有人認為我們在方法上沒必要仰人鼻息,但我以為,有些研究實例之所以顯得單薄,正在于缺乏方法論指引。至于學術中的抄來抄去,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彭青龍:下面我們談談比較文學。我知道您也是比較文學領域的知名學者,對該領域的發(fā)展也非常關心。盡管概念史和比較文學分屬不同的學科領域,但它們也有相通或者相近的地方。例如,早期的影響研究都很重視實證方法,后來發(fā)展起來的平行研究和跨文化研究都具有跨學科性質,也都存在因研究對象和范圍過大或過泛而被詬病的問題等。您認為概念史和比較文學有哪些方面可以相互借鑒?有論者認為“比較文學已死”,您如何看待這種觀點?平行研究遭到質疑的原因之一就是生拉硬套的可比性問題,您如何看待平行研究遭遇的合法性危機?
方維規(guī):您說的概念史與比較文學相互借鑒的問題很有意思,但我從來沒有作過這方面的思考。我的思考路徑,前面已略微說過,即概念史研究方向如何被運用于人文科學的不同領域。也就是說,它是一種研究方法,如同闡釋學、話語分析等,可被引入不同的學科。伽達默爾曾把概念史納入普通闡釋學亦即理解理論,在他看來,概念史不僅應在哲學方面為人文科學打下必要的根基,還應從闡釋學傳統中吸納養(yǎng)分。(14)方維規(guī).伽達默爾:“作為哲學的概念史”[J].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0(1):9-14.不過,后現代學者似乎對概念史所培育的闡釋學志向沒有多大興趣。因為不同的學科和派別,概念史方法在實際運用中也自然有別,哲學概念史無疑會與史學概念史或音樂概念史不同,將之用于比較文學,也會是另一番景象。不久前我出版的《“世界文學”推原》,便是概念史方法在這個領域的實際運用。(15)方維規(guī).“世界文學”推原[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22.
“比較文學已死”之說當出自斯皮瓦克的研究文集《一門學科之死》。(16)加亞特里·查克拉沃蒂·斯皮瓦克.一門學科之死[M].張旭,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其實,她說的是傳統比較文學學科的死亡,她用“星球化”(Planetarity)概念彰顯自己的主張,倡導比較文學的“星球”視角,以取代老式比較文學中盛行的歐洲中心主義。西方學者,尤其是后現代學者,常喜歡發(fā)布“死亡訃告”。比如,法國后現代思想家利奧塔曾宣稱“知識人(Intellectual)已經死亡”,他當然是指傳統意義上的知識人,整體或個體知識人是死不完的。再次聯系概念史,德國學派的重要前輩人物貢布萊希特,也曾宣告20世紀60到80年代如火如荼的德國概念史工程已經死去,諸多概念史巨著都在收尾。可是,他對形勢的評估和對概念史前景的否定,完全不符合后來概念史活躍的發(fā)展狀況。作為對貢布萊希特的回應,有人喊出了“概念史已死,概念史永存”的口號。
至于比較文學之死,或許沒那么可怕。多少年來,就連文學將要死亡的警示也在不斷出現。一般說來,這類聳人聽聞的說教都是有所指的,多半是對傳統的否定。宣告文學之死的人的真實意圖,實際上是在捍衛(wèi)文學;對文學不感興趣的人,不會談論文學是否死亡。文學當然還活著。此外還有晚近時代常出現的文學理論的死亡之說,堅信理論大勢已去,可是理論不也還活著嗎?其實,“反理論”或者所謂“后理論”,并不代表“理論的死亡”,人們只是要告別“大理論”(The Grand Theory)和宏大敘事,以具體研究和特定方法來顯示形形色色的“小理論”,這當然也跟比較文學不無關系?!八劳鲇嚫妗蓖衅浞e極意義,它看到了問題,常帶著危機意識,以及批判和反思。我們要在“喪鐘”中聽出更多東西。
恕我直言,剛才您說“影響研究”“平行研究”的時候,我馬上就有老生常談的感覺,它們仿佛就是比較文學的標配,我在初識比較文學的時候就有這些說法,現在還頑強地活著,確實給人“至今已覺不新鮮”之感。我時常參加比較文學的論文答辯會,有些表述都是人們脫口而出的。我也聽說過平行研究遭遇的合法性危機,但沒多關注。平行研究做得好的話,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但在我們這里,早該質疑其合法性了,生拉硬套的現象太常見了,而且不只在比較文學領域。人家有的我們都會有,當代沒有唐代有,所以才會見到一些不倫不類的命題。中央電視臺曾用很長時間播放了一檔名為“藝術里的奧林匹克”的系列節(jié)目,這些天又重播了,即以藝術精品展示奧林匹克文化,那里面有敦煌壁畫中的游泳姿態(tài)、舞馬如何從唐代宮廷走進奧林匹克、舉重運動中延續(xù)千年的中國力量等等。我這只是舉例,類似的東西也會見于比較文學的平行研究,但如前所說,此類思維不只見于比較文學。
彭青龍:中國比較文學是世界比較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與西方比較文學稍顯衰落的局面相比,中國似有這邊風景獨好的態(tài)勢,這從學術成果發(fā)表的數量、學術共同體的活躍程度及外語學科增加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等方面可以明顯看出。然而,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也面臨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視野不夠開闊等問題,您如何看待這些問題,有什么解決上的建議?中文系和外文系老師在這方面各有其優(yōu)勢和短板,如何在比較文學領域做到優(yōu)勢互補?
方維規(guī):在我的大學時代和畢業(yè)后的20世紀80年代,比較文學是一門顯學。今天它是什么學呢?常聽人說比較文學的危機,這是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您對我們這里的形容是“這邊風景獨好”。當下中國也許是世界上比較文學行業(yè)最紅火的地方,從業(yè)人數也許能蓋過歐美兩大洲比較文學學者的總數,可謂聲勢浩大,就和中國的人口一樣??上W術不是乒乓球運動,可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您說的我們這里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學術視野狹窄等問題,依然跟我前面說過的學術功底和學術準備有關,不是誰都能創(chuàng)新的,“一窩蜂”的學術生態(tài)很不利于創(chuàng)新,不少命題是無法走向世界的,至少人家會敬而遠之。
您說的中文系和外文系老師各自的優(yōu)勢和短板,不知是您的看法還是普遍看法。其實我們中文系已經今非昔比了,現在有些年輕人還是挺厲害的,至少在我所在的北師大文藝學,我?guī)У膶W生外語都不錯,掌握兩三門外語是很常見的。我想說的是,外語確實很重要,那是拓寬視野的重要工具,但也只是工具。我們知道,當代美國人基本上不懂外語。另一方面,我們這些年譯介了很多美國人文科學著名學者和思想家的論著,很多人其實來自法語系、德語系,或者干脆來自比較文學專業(yè),當然也有英語系的教授,他們一定不會只懂英語。懂外語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梢?,所謂優(yōu)勢和短板,原因會有很多,就看怎么修煉了。
彭青龍:近年來,人文學科研究受到了數字人文研究方法的沖擊,不少學者嘗試用數字人文的方法研究歷史、文學、哲學、教育和藝術,在社會科學領域,數字化,甚至所謂的智能化研究更是被稱為學術前沿。您可否從整體的角度,談談對數字人文研究的看法?在概念史研究領域,數字人文在學術研究中發(fā)揮了怎樣的價值和作用?目前國內外運用數字人文方法進行概念史研究的進展如何?
方維規(guī):數字人文研究方法(Digital Humanities)近來好像是一個時髦話題,即所謂“數字轉向”(Digital Turn)。用數字技術或機器閱讀(Machine Reading)從事人力不能及的人文研究,它在很多方面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我在剛才提到的《論近現代中國“文明”、“文化”觀的嬗變》一文中提到過,最早用“文明”移譯“Civilization”,當見于《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但“文明”二字在這份雜志中出現不到十次。(17)方維規(guī).論近現代中國“文明”、“文化”觀的嬗變[J].史林,1999(4):69-83.那是我做讀書筆記一個個數出來的,現在肯定沒人會這么做了,或可用機器閱讀來推翻我的說法。數字媒體有搜索和計算等功能,這不僅意味著信息載體的變化,還會帶來信息處理方式和呈現形式的改變。我對這個新方法知之不多,是個外行,但我知道數字人文和可視化技術(Visualization Techniques)對人文科學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有人把數字人文和可視化看作炫技,另有人則視之為研究利器。我不會用“炫技”形容之,但是否是“利器”,還要看論者的立場。
數字人文技術的優(yōu)勢是能整體計算出所有語言線索。在概念史研究中引入自然語言處理技術(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能夠處理長時段的巨量史料,這是傳統概念史研究不敢想象的。在漢語學界,金觀濤和劉青峰在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做這方面的工作,他們后來借助擁有一億兩千萬字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yè)數據庫(1830—1930)”,寫成了《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他們通過對百年復雜數據的系統梳理和可視化圖表,揭示出許多重要概念和概念群的長時段使用頻率變化和發(fā)展軌跡,提煉出不少新認識。此后,他們及其同仁仍持續(xù)開展數字人文研究,尋求詞匯檢索和分布統計的結合。
前不久我剛學習過邱偉云和鄭文惠合寫的長文《走向新世界:數字人文視野下中國近代“世界”概念的形成與演變》,(18)邱偉云,鄭文惠.走向新世界:數字人文視野下中國近代“世界”概念的形成與演變[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0,57(5):88-106.受到不少啟發(fā),特別是該文結合了概念史理論和數字人文的“概念間性”考察視野?!案拍铋g性”建筑于“共現”(Co-occurrence),即一起出現于一段語料,具有結構性特征的共現詞叢,例如中國近代“世界”概念有三大核心共現概念,依次為“文明”“主義”和“革命”。特定概念的共現詞叢能揭示時人理解和運用這一概念的主要視角,亦即這個概念在文本中的關鍵語境,這對概念史至關緊要。在傳統“文本探勘”(Text Mining)中,不是沒有可能發(fā)現共現概念群,但遠不如數字人文方法來得便捷和精準,乃至出乎意料:正是通過數字人文才得以發(fā)現高頻共現概念及其關聯。
數字轉向和機器閱讀方便了關鍵詞搜索和資料的披覽,甚至常有意外收獲,但我還是想說一下自己早就有的對于概念史研究中的數字史學的疑慮,或可能出現的問題。我強調的是“闡釋”,即對文本的分析和提煉。數字概念史研究(Digital Conceptual History)的倡導者自然也會強調宏觀數據線索與微觀文本分析,強調對語言線索的精讀,即人機互動和語料分析,而且也這么做了。然而,我們必須看到,盡管從事數字人文的學者也把語言數據看作線索而非結果,但是從大數據運算后的語言線索再回到史料,考察隱藏在背后的人文意義,這樣的概念史研究本身已經被大數據、可視化技術等新的工具所改變。數據成為整個研究的核心,這就必然導致一種數據為王的技術化路徑,甚至不允許披沙揀金,以致忽略至關緊要的歷史語境以及以言行事的實際意圖,遮蔽了數據背后的深層含義和多層次關聯。
誠然,依照時間序列的數據可視化圖表能夠呈現特定關鍵詞長時段的使用量,可宏觀地表現概念以及與之相關的概念群的升降狀況,有助于研究者考察它們在無數文本中的發(fā)展變化,這是線性的文字敘述形式做不到的??墒?,從數據庫的數字統計,再從可視化圖表中走勢的曲線和箭頭粗細,依托于詞語使用頻率和詞頻比例來辨別詞語和概念的重要性,自有其明顯缺陷。殊不知一個概念的重要性或關鍵發(fā)展,往往不在于頻繁使用,而要看誰在說、為誰說,看它在特定歷史時期和關鍵時刻被論辯、被爭奪的強度,看它的多義性、爭議性和影響力。而當這個概念已經廣為流傳、人云亦云,甚至達到走勢圖中的峰值,只能顯示其傳播的深度和廣度,很可能已失去對概念史研究有用的認識價值。概念史關注的是關鍵概念的生成、常態(tài)、斷裂和變化,注重概念含義的轉折點和關節(jié)點,這些都是量化分析難以勝任的。
我在前面說過,概念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理解史”。尤其是對新概念或者新語新詞,常有不同的理解與運用。一百多年前,許多西方概念涌入中國,例如“Democracy”“Liberty”“Economy”“Society”等等,當初很長時間曾有不同的漢語譯詞,一個概念曾有多種表述,即同一個概念用的不是同樣的詞,在社會化運用的實際理解中也不一樣。這對數字方法來說可能就是難題了,至少對中心概念的選擇和設定及其語言線索和諸多關聯,絕非電腦本身能夠解決的問題。
還有一種情形更是數字人文處理不了的:我們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可以看到,他從《資本論》中的拜物教理論提煉出“物化”(Verdinglichung)概念,與馬克思的“異化”(Entfremdung)概念異曲同工;(19)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可是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當時尚未被發(fā)現,盧卡奇是后來才讀到這部1932年才面世的《手稿》的。按照數字人文的做法,“異化”概念得從何時算起?它無疑貫穿于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思想。我還想舉另外一個例子:彌爾頓肯定推崇“原創(chuàng)性”(Originality),否則不會立志寫出前無古人的散文和韻文,但他無法用一個詞來表達這一概念,因為“原創(chuàng)性”這個詞是他離世一個世紀之后才出現在英語中的。
我想說的是,概念一般能用詞語來表達,這是能夠統計的,但概念亦可見于不見特定詞語的一段文字,甚至是很重要的一段文字,這是人腦而不是電腦能計算的。這就要看智能技術以后能走多遠了??傊?,數字人文肯定是有用的工具,但我不會視之為追求概念史研究之科學性的不二法門。
彭青龍: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量化分析等數字研究方法為文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注重實證的概念史研究的數字化轉向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不少學者也在利用數據庫和資料庫進行概念史的流變研究。有論者認為,數字人文可以在全球概念史、比較概念史和比較文學中發(fā)揮更大作用,因為依靠科學技術轉換而來的數據庫可以展現概念在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交流和接受情況,您如何看待這一觀點?這種分析方法是否存在局限性?作為一名人文學者,您認為在運用數字方法進行研究時,應持有怎樣的人文立場和態(tài)度?
方維規(guī):顧名思義,數字人文研究不是波普爾(Karl Popper)那種“假說演繹法”,而是“數據驅動”(Data-driven)。數字人文的倡導者高舉科學性大旗,要讓數據說話,所以數據也就成為整個研究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大量數據中發(fā)現知識和關聯,以數據立論,并以數據來制作科學模型。我以為,這里最可怕的是技術第一,在實際操作中重數據輕人文,或是大量數據淹沒了人文,寫出的論文如同出自理工科實驗室。這就踅回了早已過時的計量史學的老路,最后反而讓人懷疑其科學性,因為人文是極其復雜的,也是高深的。
技術是我們的命運,也可以說是宿命。將近一百年前,瓦萊里在一篇名為《無處不在的攻占》(Laconquêtedel’ubiquité)的文章中,論述了新的技術在整個藝術領域引發(fā)的各種后果。本雅明在其著名的《可技術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的扉頁上援引了瓦萊里這篇文章中的觀點,即所有藝術種類都不可能擺脫現代科學和現代實踐的影響。(20)趙勇,楊玲.大眾文化理論新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在瓦萊里和本雅明那個時代,技術的發(fā)展遠沒有像今天走得這么遠,但瓦萊里堅信:“這些都將發(fā)生?!?21)方維規(guī).再論新媒介的能量[J].社會科學論壇,2009(1):62-73.的確,我們見證了科技的高速發(fā)展,但也見證了人文學科的蕭條和傳統人文價值受到的沖擊。全球高等學府的教學和科研已經十分理智地聽從技術的發(fā)展,早先人文學者所熱衷的學問也在明顯衰退,以電腦為中心的數據工程勢頭正旺,傳統的人文科學所依托的普遍價值開始衰落,人文科學出現危機也就很自然了。作為人文學者,當然希望人文更多一點。而所謂數字人文,并不是多了一點人文,而是用數字做人文。
關于全球概念史或者比較概念史,我能說的不多,因為我對這兩種說法沒有多少概念。所謂全球概念史,我總覺得口號大了點,其宗旨是尋求在目前的全球史研究熱潮中加入概念史,即尋求二者的結合。還有一層意思大概是概念史發(fā)端于德國,那是國別概念史,現在讓我們看看概念史走向世界之后的發(fā)展狀況,這就成全球概念史了?從理論上說,那不是不能做,但是太難了。我倒是知道一個“歐洲概念史項目”(The European Conceptual History Project,ECHP),來自十五六個國家的專家們共同考察和比較大約十個歐洲政治基本概念,鉤稽它們在不同國家的發(fā)展史。這里肯定能用上比較概念史之說?,F在要以這個模式做全球的?真不知道該怎么做。我想,即便是強大的數字人文也無濟于事。無論如何,我認為“全球概念史”這個稱謂過大,或許有人會把一個概念從西方到東方,研究概念的翻譯及其在本土的社會化運用等問題看作全球概念史,我看大可不必,我們本來就在這么做了。
至于比較概念史,會讓人想到漢普歇爾·蒙克主編的那本文集《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22)伊安·漢普歇爾·蒙克.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M].周保巍,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該書被譯成中文之后,被有些學人譽為首次聚焦于“比較概念史”之作。不同國家學者的十幾篇概念史論文放在一起就成了“比較概念史”了?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與比較概念史應該是有區(qū)別的,否則國際概念史雜志都可被看作比較概念史雜志了。您還提到數字人文在比較文學中的運用,當然是可以的,就看做什么課題了。
彭青龍:最后想向您請教一下跨學科研究問題。從您幾十年的學術經歷可以看出,您是一位擅長做跨學科研究的學者。很多年輕學者也希望能夠從事跨學科研究,并做出成績,但他們感到自己原有的知識結構很難成功轉型。例如,原來從事國別文學研究的教師對從事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感到吃力,做國別與區(qū)域研究更是難上加難,不知如何下手。您可否結合自己的成功經驗,談談如何做跨學科研究?怎樣跨?跨向哪里才能既發(fā)揮了原有的外國語言文學學科優(yōu)勢,又能夠服務國家對跨學科教學與研究的需要?
方維規(guī):您過獎了。我也是慢慢做研究,邊做邊學。從您提問的角度來看,應該是從外語專業(yè)出發(fā)的,我本來就是外語出身,后來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專業(yè)是比較文學,副科是語文學和日耳曼語言文學。在德國讀博,必修是兩門主科,或一門主科兩門副科,都要拿滿學分才行,這就很利于跨學科方向的發(fā)展,我認為這種學術訓練對我后來的發(fā)展起了很大作用。例如,語文學偏重從文獻角度研究語言文字問題,這對我后來從事概念史研究有很大幫助,概念史常會涉及詞語史,與語文學關系緊密,不過詞語史只是為概念史作鋪墊,而概念史的研究對象,本來就有跨學科性質。
我目前是文藝學的老師,方向是中西比較詩學,是做理論的。新近理論喜歡納入跨學科理念,時常提出一些跨學科問題和命題。跨學科是一種方法,它肯定與研究者的知識結構和學術視野有關。至于跨的方法,我的理解是,既跨學科,又以某個學科為重心,既在其內,又在其外。學科一般都有自己的邊界,而跨學科的邊界時常很模糊,這在當今很常見。您說我的研究是跨學科的,或許沒錯,文學理論文章和史學文章我都有涉獵,還對海外漢學感興趣,學科歸屬很難說清。分科作業(yè)會被看作跨學科,但那只是表面的。其實,跨學科的關鍵是視野融合,比如哲學是人文學科的知識根基,我們在文學理論中常會融入哲學思考。
關于發(fā)揮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優(yōu)勢,這個我在前面已經提到一些。在我們文科領域,西方那些做出成就的學者,哪個不懂兩三種外語?做比較文學的,語言能力更強,我的導師狄澤林克就懂六七種語言,這當然跟西方語言幾乎都源于希臘語和拉丁語有關,他們學起來比較容易。但語言說到底還是工具,就看你拿它做什么。在我們的外語老師中,有些人可能只懂一門外語,但也可以充分利用,尤其是強勢的英語。我的那些德國、法國朋友,都在用英語寫文章了,似乎只有用英語寫才算論文,才會產生影響。發(fā)達的互聯網給我們提供了便捷的途徑,幾乎什么書都能找到。充分利用外語,是能做出點名堂的。至于跨向哪里,因人而異。總而言之,做學問不是一定要跨學科才行,行行都能出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