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龍魁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一曲《念奴嬌》為蘇軾贏得了豪邁雄渾的千古美名。人們往往非常欣賞蘇軾的豪放風(fēng)格,褒獎他“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1],“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2],贊揚他的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3],“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4],尊崇他為豪放派的開山之祖,而常常忽視蘇軾婉約風(fēng)格的作品。實際上,蘇軾真正堪稱豪放風(fēng)格的詞作數(shù)量很少,翻檢蘇軾詞集,恐怕只能找到十幾首。(1)曾棗莊先生指出:“在現(xiàn)存三百四十余首東坡詞中,真正堪稱豪放詞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吧?,F(xiàn)存東坡詞的絕大多數(shù),仍屬婉約詞?!眳⒖丛鴹椙f《蘇軾的婉約詞》,《文學(xué)評論》1981年第5期。相反,蘇軾婉約風(fēng)格的詞作非常多,而且常常書寫和表現(xiàn)女性。探討蘇軾詞的女性書寫,既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研究蘇軾詞的新角度,又可以使我們對蘇軾詞的認識更加深刻和全面。
依據(jù)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統(tǒng)計,蘇軾存詞三百三十一首,其中直接或間接涉及女性的詞有一百多首,而把女性作為主要書寫對象的詞大約有六十首。(2)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本文所引蘇軾詞皆以此本為準,不再一一標(biāo)出。本文將探討蘇軾詞女性書寫的特點,考察蘇軾詞的女性書寫較之溫庭筠詞和柳永詞的新變,并探究其詞史意義。
劉熙載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5]108蘇軾革新詞體,以詩為詞,“凡可入詩的,亦以入詞;可于詩言之的,亦于詞言之”[6],對詞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進行了空前的開拓和擴展,舉凡詠懷、懷古、贈別、鄉(xiāng)村、悼亡等,都被蘇軾納入詞中。這個問題前人多有探討,并已經(jīng)成為學(xué)界公認的事實。其實,如果我們更進一步考察蘇軾詞中的女性書寫,就會發(fā)現(xiàn)他較之以前的詞人也有不少開拓和新創(chuàng)。
在蘇軾之前,晚唐五代北宋詞中的女性幾乎都是類型化的紅粉佳人和歌兒舞女。以溫庭筠為代表的晚唐五代詞人所寫的女性,往往都是庭院閨閣之中的紅粉佳人——她們孤單寂寞,百無聊賴,終日沉浸在傷春懷人的意緒里。柳永詞突破了狹小的庭院閨閣,把目光投向了市井巷陌之中的歌兒舞女——她們地位卑下,大膽直率,敢于表現(xiàn)和袒露自己的情愛需求。蘇軾登上詞壇之后,才最終打破了詞世界紅粉佳人和歌兒舞女一統(tǒng)天下的狹隘格局,擴大了詞中女性書寫的范圍,刻畫了一系列以前詞中未曾出現(xiàn)或很少見到的各種各樣的女性形象。無論是自己的妻子和愛妾,或是農(nóng)村的勞動婦女、天真活潑的少女,還是歷史上的女性、神話傳說中的女神,都在蘇軾的詞筆下依次呈現(xiàn),生動鮮活,富有生氣,散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根據(jù)歷史記載,蘇軾一生中有二妻一妾,即元配王弗、繼配王閏之以及愛妾王朝云。蘇軾與元配王弗的感情可謂刻骨銘心,與繼配王閏之的感情也真摯深厚,對小妾朝云更是非常欣賞和憐愛,因此把她們都寫入了詞中。《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為悼念王弗而作,全詞“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響凄厲”[7]72,感人至深?!兜麘倩ā?泛泛東風(fēng)初破五)為慶賀王閏之生日而作,敘述自己與王閏之一同放魚祈福之事,并塑造了王閏之奇異非凡、溫柔善良的美好形象。《浣溪沙》(輕汗微微透碧紈)為朝云而作,敘寫自己與朝云一起參加端午節(jié)的民俗活動,并表達對朝云的美好祝愿。
蘇軾在徐州道上作的五首《浣溪沙》歷來為人稱道。這五首詞描繪了一幅幅清新自然的農(nóng)村風(fēng)光畫卷,刻畫了一系列生動形象的農(nóng)村村民形象,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當(dāng)屬那些活潑可愛的農(nóng)村女子形象。如《浣溪沙》寫農(nóng)村繅絲女子:
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luò)絲娘。
先從嗅覺的角度提問——整個村子都彌漫著陣陣香氣,到底是誰家在煮繭呀?繼而從聽覺的角度作答,自然地引出正在煮繭的繅絲女子,她們隔著籬笆談笑,聲音嬌媚悅耳,仿佛一只只絡(luò)絲娘,不斷地發(fā)出美好動聽的鳴叫聲。
蘇軾詞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少女的身影,如《浣溪沙》(道字嬌訛苦未成)用輕松幽默的筆調(diào)刻畫了一個天真活潑、貪睡好玩的懷春少女,她稚氣未脫,說話還咬字不清,蕩秋千時身輕如燕,睡覺時非常香甜,連黃鶯的鳴叫都吵不醒她。又如《減字木蘭花》(琵琶絕藝)描寫了一個十一二歲的琵琶女,她雖然技藝高超,但是畢竟年紀尚幼,涉世未深,不懂得用琵琶傳達心中情思。
此外,蘇軾詞中也寫到了一些歷史上的女性和神話傳說中的女神,如《永遇樂》(明月如霜)中的唐代張愔的愛妓盼盼,《洞仙歌》(冰肌玉骨)中的后蜀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戚氏》(玉龜山)中尊貴高潔的西王母,《少年游》(玉肌鉛粉傲秋霜)中被作者嘲笑戲謔的紫姑神。
如前所述,較之溫庭筠詞和柳永詞,蘇軾詞中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的拓展。與此相對應(yīng),蘇軾詞女性書寫的角度和方式也呈現(xiàn)出與溫庭筠詞和柳永詞不同的一面??傮w來看,溫庭筠詞注重描繪客觀的外在事物,極力鋪寫女子居處的器物陳設(shè)和女子的妝容衣飾;柳永詞側(cè)重描摹女子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女子大膽追求世俗情愛的強烈愿望;蘇軾詞重視傳達女子的神韻氣質(zhì),贊美女子超凡脫俗的風(fēng)姿和高尚美好的品質(zhì)。
溫庭筠詞“富有裝飾性,追求裝飾效果”[8],具有錯彩鏤金的特點。溫庭筠在書寫女性時,常常把女子的活動范圍限定在室內(nèi),對室內(nèi)的器物陳設(shè)進行不厭其煩的鋪寫,對女子的妝容衣飾進行細膩入微的描摹,而很少直接表現(xiàn)女子內(nèi)心深藏著的情感,(3)筆者依據(jù)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全唐五代詞》(中華書局,1999年版),對溫庭筠詞中室內(nèi)的器物陳設(shè)和女子的妝容衣飾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溫庭筠詞非常注重對客觀的外在事物進行細致的鋪寫和雕鏤。首先是室內(nèi)的器物陳設(shè),有屏風(fēng)、簾幕、枕頭、錦衾、蠟燭、香爐、明鏡等,可謂種類繁多,應(yīng)有盡有。僅簾幕這一種器物,溫庭筠就寫了二十幾次,有水精簾、翠幕、畫羅、重簾、珠簾、繡簾、錦帳、翠箔、羅幕等。其次是女子妝容,有蛾眉、蟬鬢、香腮、蕊黃等。最后是女子衣飾,包括衣服和頭飾,衣服有繡羅襦、繡衫、繡衣、越羅、舞衣、羅帶、金縷等,頭飾有人勝、玉釵、翠釵、翠翹、翠鈿、鈿雀、金雀釵、鈿筐等?!罢撈涔P法,則是客觀的描寫,非主觀的抒情”[9]。如果想知道詞中究竟要表現(xiàn)什么樣的感情,往往需要讀者自己去體會和聯(lián)想。最典型的是《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10]3
詞中的“鬢云”“香腮”“蛾眉”“繡羅襦”“金鷓鴣”等一系列詞語,都是對女子妝容衣飾的客觀描摹,只有“懶起”“弄妝”“梳洗”等幾個詞語寫到了女子的動作。女子慵懶地起床,弄妝畫眉,梳洗打扮,她內(nèi)心深處到底在想什么,作者并沒有明說,需要讀者自己去想象和補充,因此不同的讀者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清人張惠言從中讀出“感士不遇”和“《離騷》初服之意”[11],近人唐圭璋從中讀出“孤獨之哀與膏沐誰容之感”[7]3,或許就與溫庭筠詞本身的歧義性有關(guān)。
與溫庭筠詞的錯彩鏤金、雕繢滿眼不同,柳永無意于對女子的妝容衣飾進行精雕細刻的鋪寫,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描摹女子的內(nèi)心上,注重表現(xiàn)下層女子大膽追求世俗情愛的強烈愿望。(4)梁麗芳分析了柳永詞的意象類型,發(fā)現(xiàn)“(柳永詞)女子衣飾意象一共只出現(xiàn)了十多次,與唐五代詞中滿目金釵羅襪的字眼大大不同,這說明柳永已擺脫了女子表面衣飾的堆砌描寫,而代之以樸素平易的詞匯,去描繪女子的心理與動作”。參看梁麗芳《柳永及其詞之研究》,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第63頁。最典型的當(dāng)屬《定風(fēng)波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诋?dāng)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12]
此詞以通俗淺近的語言,描摹了一個獨守空閨的下層女子的內(nèi)心世界。由于獨守空閨,女子內(nèi)心寂寞無聊,即使看到春天的美景也覺得那是“慘綠愁紅”。紅日高照,她仍然高臥不起,秀發(fā)散亂,她也懶得梳妝打扮。如果說詞上片的“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還帶有溫庭筠《菩薩蠻》中“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的痕跡的話,那么詞的下片則完全是溫庭筠詞未曾有過的景象了——寫女子內(nèi)心強烈的悔恨,近乎內(nèi)心獨白。她后恨當(dāng)初沒有把情人的寶馬鎖起來,好讓他與自己日夜相伴,長相廝守,免得光陰虛度。
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13]。他認為,賦詩論畫不能一味追求形貌的相似,而要講究生動傳神。在這種文藝思想的影響下,與溫庭筠和柳永相比,蘇軾在書寫女性時,相對減少了對女子妝容衣飾的描摹,而增加了對女子神韻氣質(zhì)的刻畫,往往能夠做到生動傳神,曲盡其妙。如《浣溪沙》: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蒨羅裙。
通過“旋抹”“看”“相挨”“踏破”這一系列動詞,把農(nóng)村女子的天真活潑、可愛好奇刻畫得十分生動傳神。她們匆匆忙忙地抹上紅妝,三三五五地擠在棘籬門前。為了一睹使君的風(fēng)采,甚至踏破了別人的紅羅裙。
蘇軾在描摹女子的舞姿時,也往往不拘泥于形似,而是善于運用巧妙的比喻和新奇的聯(lián)想,生動地傳達出女子高妙超凡的神韻和風(fēng)姿。下面三首《南歌子》皆是如此:
空闊輕紅歇,風(fēng)和約柳春。蓬山才調(diào)最清新。勝似纏頭千錦、共藏珍。
柳絮風(fēng)前轉(zhuǎn),梅花雪里春。鴛鴦翡翠兩爭新。但得周郎一顧、勝珠珍。
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fēng)。
第一首,“空闊輕紅歇,風(fēng)和約柳春”兩句,突出女子舞姿的輕盈優(yōu)美,仿佛輕紅從空中飄落,仿佛細柳在春風(fēng)里搖曳。第二首,“柳絮風(fēng)前轉(zhuǎn),梅花雪里春”兩句亦是如此,突出女子的體態(tài)輕盈、婀娜多姿。第三首,前兩句是比喻,寫女子舞姿靈動,如鸞鳥在鏡中飛舞,如燕子在空中飛蕩。后三句是想象,擔(dān)心女子體態(tài)太過輕盈,會像楊花一樣隨東風(fēng)飄去。
此外,溫庭筠和柳永在書寫女性時,往往帶有強烈的男性的觀賞和把玩的色彩。與溫庭筠和柳永不同,蘇軾有著比較進步的女性觀,對女性抱有尊重和欣賞的態(tài)度。[14]在蘇軾心目中,女性往往是美好的化身,具有非凡的魅力。因此,他常常在詞中贊美女子高尚美好的品格。如《定風(fēng)波》:
誰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這首詞是蘇軾為友人王定國的歌妓柔奴而作,贊美柔奴的高尚品質(zhì)?!氨M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運用夸張和想象的手法,突出柔奴歌技的高超絕妙,她的美妙歌聲像清風(fēng)拂過一般,可以使嶺南炎海變得清涼?!叭f里歸來顏愈少”,寫柔奴對嶺南艱苦的生活甘之如飴,因此歸來后仍然容光煥發(fā),甚至看起來更加年輕?!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贊美柔奴身處逆境仍然樂觀曠達的可貴精神。
又如《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首詞是蘇軾為悼念朝云而作。全詞借詠梅以悼亡,運用象征手法,巧妙地將詠梅和懷人融為一體。既寫出了梅花不懼嶺南瘴霧、傲然挺立的神仙風(fēng)姿,又贊美了朝云不畏嶺南瘴霧的頑強精神和自然淡雅的高潔品格。
歐陽炯《花間集序》說:“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盵10]1由此可見,以溫庭筠為代表的晚唐五代詞人的詞,是為了滿足豪門貴族娛樂的需要而作,而不是為了抒情言志而作。因此,他們所寫的女性,往往是沒有具體指向的泛化的女性,他們所表現(xiàn)的情感,也往往是類型化的男女艷情,“這種情感往往不是創(chuàng)作主體自我獨特的人生體驗,不是從他自身的生活境遇和人生經(jīng)歷中蒸發(fā)、提煉出來的情思,而是世世代代重復(fù)不窮的、人皆有之的離愁別緒、男歡女愛”[15]。
柳永早年長期混跡于柳陌花巷和秦樓楚館,常常為歌妓填詞譜曲,與許多歌妓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柳永詞中所寫的一些女性,應(yīng)當(dāng)是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原型的——即那些和他有過感情的歌妓。盡管如此,柳永詞中的女性依然是比較泛化的,缺乏鮮明的個性和特點,且常常由于描寫得過于直露,流于浮艷綺靡。
蘇軾詞不再是供豪門貴族娛樂的工具,往往是緣事而發(fā)。他所書寫的女性常常是有明確指向的個性化的女性,大多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原型。即使是寫歌妓這類地位卑下、不被重視的女子,蘇軾詞也常常有明確指向,甚至直接在詞的小序中點明為誰而作。比如,《減字木蘭花》(嬌多媚煞),詞前有小序:“贈徐君猷三侍人嫵卿?!庇秩纭稖p字木蘭花》(天然宅院),詞前也有小序:“贈勝之,乃徐君猷侍兒。”
蘇軾一生經(jīng)歷了仕途坎坷和宦海浮沉,對官場的人情冷暖深有體會,甚至覺得許多官場朋友還不如歌女佳人殷勤親切。他在《醉落魄》中寫道:
蒼顏華發(fā)。故山歸計何時決。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淚珠不用羅巾裛。彈在羅衣,圖得見時說。
可見,在官場交游稀絕之后,歌女佳人幾乎成為了蘇軾僅有的知己。蘇軾與這些女子“同是天涯淪落人”,有著共通的情感體驗,因此他在詞中寫到這些女子時,往往能夠感同身受,并常常融入自我的真情實感和獨特的人生體驗。
蘇軾的送別詞常常描寫離席之上悲傷惆悵的歌女樂妓,并在這些女子身上融入自己在離別之際的傷感情緒,委婉曲折地傳達出自己與友人的依依惜別之情。如《菩薩蠻》:
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撥斷琵琶索。枕淚夢魂中。覺來眉暈重。畫堂堆燭淚。長笛吹新水。醉客各西東。應(yīng)思陳孟公。
此詞為離席上代妓送別友人陳襄之作?!跋嗨紦軘嗯盟鳌?,寫琵琶女在離別之際彈奏著哀怨的樂曲,傾訴著相思之情,其中也暗含了作者離別的傷感。“枕淚夢魂中。覺來眉暈重”,寫琵琶女在夢中悲傷流淚,以至于枕頭上都留下了點點淚痕,醒來時眉暈也早已被淚水沖得重重疊疊了,更進一步渲染了作者與友人分別的悲傷。此外,蘇軾的《訴衷情》(小蓮初上琵琶弦),也是寫琵琶女于離席上彈奏琵琶傳達心中幽恨,進而抒發(fā)自己與友人離別之際的惆悵傷感。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蘇軾在書寫女性時,不但融入了自我的真情實感,而且常常把這些情感進一步提純和升華,從而徹底擺脫了溫庭筠詞和柳永詞中的綺靡艷情和脂粉氣味,達到了一種近乎圣潔的、宗教般的情感境界。如《殢人嬌》: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散花何礙。朱唇筯點,更髻鬟生菜。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此詞是蘇軾為朝云而作,詠佳人而無脂粉氣味,純是宗教境界。在蘇軾心中,朝云就是一位散花天女,散發(fā)著無窮的魅力。她有著樂于助人和善解人意的美好品格,有著屈原那樣既重內(nèi)美又重修能的高潔精神,“東坡對朝云的深情,深化到如佛教徒對待釋迦牟尼那樣虔誠的程度”[16]。
詞的發(fā)展演進與女性書寫密切相關(guān)。通過考察詞中女性書寫的變化,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窺探詞史的演進。在詞的發(fā)展初期,敦煌詞雖然題材豐富多樣,但其中的一部分作品已經(jīng)開始書寫和表現(xiàn)女性。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敘錄》說:“今茲所獲,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xué)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贊頌,醫(y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diào)。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17]“其言閨情與花柳者”,主要指與女性相關(guān)的詞作。而且,由于詞作者大多來自民間,因此敦煌詞帶有鮮明的民間化特征,多用口語,質(zhì)樸俚俗,往往不假雕飾,直接表現(xiàn)女性內(nèi)心的情感。最典型的當(dāng)屬《菩薩蠻》: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18]
這首詞通過列舉“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三更見日頭”這六件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道出了女子對愛情的堅貞不渝。整首詞語言質(zhì)樸潑辣,抒情大膽熱烈,頗具民歌風(fēng)味。
詞到了溫庭筠手中,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周汝昌先生說:“蓋曲子詞本是民間俗唱與樂工俚曲,士大夫偶一拈弄,不過花間酒畔,信手消閑,不以正宗文學(xué)視之。至飛卿此等精撰,始有意與刻意為之,詞之為體方得升格,文人精意,遂兼入填詞,詞與詩篇分庭抗禮,爭華并秀?!盵19]作為第一個大力填詞的文人,溫庭筠對詞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溫庭筠詞絕大多數(shù)都是用文人的筆調(diào)來書寫女性,表現(xiàn)男女之間的綺靡艷情,注重精雕細琢,語言秾麗典雅,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質(zhì)樸俚俗的敦煌詞。溫庭筠詞女性書寫的詞史意義大致有二:一是確立了詞以書寫女性、表現(xiàn)男女艷情為主的創(chuàng)作格局;二是使詞由早期的民間化走向文人化,由質(zhì)樸俚俗走向精致典雅,由稚嫩走向成熟。然而,溫庭筠詞的局限性也非常明顯。劉熙載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5]107,正是看到了溫庭筠詞內(nèi)容單一的缺點。從敦煌詞到溫庭筠詞,詞的題材內(nèi)容由豐富多樣變得貧乏單調(diào),以至于幾乎完全被限制在男女艷情這一狹小的空間里,這使“詞為艷科”成為后來人們的普遍觀念,并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詞的地位的提高,影響了詞的進一步發(fā)展。
與“花間鼻祖”溫庭筠相比,柳永詞女性書寫的詞史意義似乎并沒有那么突出,因為他基本上沿襲溫庭筠確立的詞以書寫女性、表現(xiàn)男女艷情為主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與溫庭筠稍有不同的是,柳永常常用俚俗的口語書寫下層女子世俗化的情感,這一方面是對敦煌詞民間化傳統(tǒng)的回歸,另一方面又融合了市井巷陌的審美風(fēng)尚,使詞具有了新的市井化特征。然而,柳永詞過于迎合市民大眾的需要,寫得太過俚俗直露,因此不符合文人士大夫的審美理想,往往被正統(tǒng)文人所輕視。
蘇軾詞的女性書寫具有多方面的詞史意義。首先,它突破了溫庭筠詞和柳永詞中紅粉佳人和歌兒舞女一統(tǒng)天下的狹隘格局,刻畫了一系列以前詞中未曾出現(xiàn)或很少見到的女性形象,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拓寬了詞的表現(xiàn)功能。其次,溫庭筠詞和柳永詞在書寫女性時,往往帶有濃厚的脂粉氣味和香艷色彩,這使“詞為艷科”“詞為小道”的觀念在文人士大夫的心中根深蒂固。蘇軾詞在書寫女性時,往往脫去了香艷色彩,而呈現(xiàn)為一種清新淡雅的風(fēng)格,為被重重脂粉氣味包裹著的“小詞”吹入了一縷雅致高遠之風(fēng),使其更加符合文人士大夫的審美理想,從而促使文人士大夫愿意接受和逐漸重視詞這種文體??梢哉f,蘇軾化香艷為清雅,提高了詞的格調(diào)和品位,從而提高了詞的地位。最后,如前所論,蘇軾詞的女性書寫,往往融入了自我的真情實感和獨特的人生體驗??梢哉f,蘇軾增強了詞的抒情言志功能,促使詞由“用資羽蓋之歡”(歐陽炯《花間集序》)的工具,逐漸轉(zhuǎn)變?yōu)槲娜耸看蠓虮憩F(xiàn)自我懷抱的抒情詩體??傊K軾詞的女性書寫具有重要的詞史意義,應(yīng)當(dāng)受到足夠的重視。我們不能一味地強調(diào)蘇軾詞豪放不羈、氣勢雄渾的一面,而忽視其女性書寫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