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運樓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史記》與《漢書》是中國古代史學史中的雙璧,前者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史書的先河,后者奠定了皇朝斷代史的書寫范式。正是基于二者獨特的史學地位,數(shù)千年來,“班馬優(yōu)劣”始終是文人學士聚訟紛紜的史學話題。然而,兩書的史學價值并非是彼優(yōu)此劣的對立關系,班固《漢書》實際上是在東漢社會文化的基礎上,繼承司馬遷《史記》的史學傳統(tǒng)而形成的一部史學巨著。
因此,脫離二元對立的視角,以聯(lián)系的觀點考察班固《漢書》的成書才是正確認識《漢書》史學地位的重要途徑。陳其泰先生所撰寫的《再建豐碑:班固與〈漢書〉》(以下簡稱《豐碑》)一書便是以此為核心而展開的史學著作。這部著作以“從文化視角研究史學”為切入點,“將史著置于史學長河的演進作縱向考察,探討它對前代學術的承受、對后代的影響”[1]自序8,為我們全面、客觀地認識《漢書》提供了諸多頗具啟發(fā)性的觀點和思路。以下,筆者試圖結合《豐碑》一書的具體內容,談談班固對司馬遷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繼承。
史書體例是承載史書內容的重要部分,班固《漢書》作為踵緒《史記》的著作,充分繼承了《史記》紀傳體體例,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形成了自己的史學體系。
在中國早期史學發(fā)展中,編年體和國別體是史書撰寫的主流選擇,司馬遷所創(chuàng)作的《史記》一改往古之陳例,將人放置于歷史敘述的核心,“創(chuàng)造性地以本紀、書、表、世家和列傳五種不同的體例來記載復雜的歷史事實”[2],確立了紀傳體史書的新形態(tài)。班固《漢書》繼承了《史記》的創(chuàng)造性成果,以紀傳體斷代史的形式載錄西漢一朝的歷史。對此,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曾在《史通》中總結道:
《漢書》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馬遷撰《史記》,終于“今上”。自太初已下,闕而不錄。班彪因之,演成《后記》,以續(xù)前篇。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于王莽,為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為《漢書》。昔虞、夏之典,商、周之誥,孔氏所撰,皆謂之“書”。夫以“書”為名,亦稽古之偉稱。尋其創(chuàng)造,皆準子長,但不為《世家》,改“書”曰“志”而已。[3]20
正如陳其泰先生指出的:“《漢書》在總體布局上繼承了《史記》的成就,而又根據(jù)時代條件的變化而作了適當?shù)恼{整?!盵1]139這種調整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一是“斷漢為史”;二是取消“世家”。這一調整不僅奠定了《漢書》的自身體例,也開創(chuàng)了后世正史的書寫范式。
首先,班固改變司馬遷的通史結構,創(chuàng)造性地確立了“斷漢為史”的新體例。眾所周知,《史記》在內容上“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4]3978,遠自上古,近及漢武,跨越了數(shù)千年的時間軸線,因此不得不采用通史體裁,以求全方位地展現(xiàn)歷史。然而,班固所面臨的歷史情境已然不同,東漢皇朝承王莽亂政之后,力掃群雄,重鑄炎漢金甌,亟須總結西漢的歷史經(jīng)驗,宣揚東漢政權的歷史合法性與正統(tǒng)性?!八浴稘h書》‘斷代為史’,不只是實現(xiàn)了著史格局上的重大突破,而且是用成功的史學實踐回答了時代的需要,表明了歷史家的高度社會責任感?!盵1]49
當然,在紀傳體的基礎上易通史為斷代并非易事,實際上早在班固之前便有諸多好事者接續(xù)《史記》,勇挑書寫漢史的重任?!捌浜髣⑾?、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峋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盵3]314班固之父班彪亦在此列。但這些續(xù)作在內容體例上“未盡一家”,始終沒有跳出司馬遷的敘事框架。正如陳其泰先生所指出的:“在這百余年間,學者們一直未能找到新的著史的途徑。他們的‘續(xù)作’,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所做的工作置于司馬遷巨大成就籠罩之下,只限于修修補補。他們并未意識到需要構建新的史書體系?!盵1]38班固能夠走出司馬遷的巨大身影,并不僅僅在于時代政治、文化的召喚,同時也蘊含著班固自身史學意識的覺醒,以及試圖“成一家之言”的勇氣與擔當。事實證明,班固的做法契合歷史發(fā)展的主要脈絡,這種“斷代為史”的新格局,“正好與中國古代皇朝周期性的更迭相適應”[1]216。因此,后世史家往往模仿《漢書》,勒成一代之史。劉咸炘評價道:“史家并稱遷、固,以其創(chuàng)紀傳之格,通古、斷代,義法皆精也。”[5]可謂得之。
其次,取消“世家”也是班固揚棄《史記》體例的重要內容。《史記》“世家”主要記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分立政權和漢初開國承家的名臣賢相。對此,司馬遷在自序中闡釋道:“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盵4]3999然而這一模糊界定無法準確概括“世家”的主要特征,所謂“輔拂股肱之臣”顯然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以及孔子、陳涉等人無涉,后世劉知幾批評《史記》所設置的“世家”不過是“自我作故,而名實無準”[3]38,誠非苛論。而更為關鍵的是,在西漢政權成立后,世代相承的“世家”群體已然不復存在,在史書中保留“世家”實無必要。對此,《史通·世家》篇即論之曰:
當漢氏之有天下也,其諸侯與古不同。夫古者諸侯,皆即位建元,專制一國,綿綿瓜瓞,卜世長久。至于漢代則不然。其宗子稱王者,皆受制京邑,自同州郡;異姓封侯者,必從宦天朝,不臨方域?;騻鲊ㄖ挂簧?,或襲爵方經(jīng)數(shù)世,雖名班胙土,而禮異人君,必編世家,實同列傳。而馬遷強加別錄,以類相從,雖得畫一之宜,詎識隨時之義?蓋班《漢》知其若是,厘革前非。至如蕭、曹茅土之封,荊、楚葭莩之屬,并一概稱傳,無復世家,事勢當然,非矯枉也。[3]38
因此,班固在《漢書》中取消“世家”設目,并將相關內容直接納入列傳,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史書》所確立的紀傳體體例的糾偏。從后世正史撰修來看,除北宋歐陽修于《新五代史》中設立十世家外,其余史家均不再將“世家”一體納入史書編纂,可見班固革除“世家”是符合歷史潮流的,也得到了修史之士的廣泛認可。
當然,班固并未完全執(zhí)著于“斷代為史”的程式,而是辯證地處理“斷代為史”與“通古今”的關系。尤其是在志、表編纂中,班固詳細說明行政制度的起源、發(fā)展與變遷,不得不追索西漢以前的思想理念與制度設計。例如,《百官公卿表》是有關西漢官制的專章,但班固在對三公九卿等大小職官的敘述中均不同程度地追溯了周、秦時期的基本面貌,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早期職官制度的演變軌跡。在《刑法志》中,班固討論了刑法思想的起源,以及三代以下的刑律演變,為后世提供了中國古代刑法制度史的寶貴資料。
與體例上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相對應,《漢書》在撰述方法上也接續(xù)《史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方法主要表現(xiàn)在對史料的全方位搜集與整理上。
班固曾評價《史記》之創(chuàng)作云:“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斯以勤矣?!盵6]2737在此,班固對司馬遷能夠博極群書,并廣泛利用各類資料進行史書編纂予以高度贊賞。誠然,《史記》在史料收集上廣搜博采,其中不僅包括典籍材料,還有“史記石室金匱之書”[6]3973,以及司馬遷個人的游歷見聞。這些類型豐富的史料不僅充實了《史記》的歷史敘事,同時也為后世留下寶貴的資料。而這種對史料窮搜冥討的優(yōu)點也被班固充分吸收到《漢書》的寫作中,特別是在班固意外獲得明帝的賞識與認可,并被任命為蘭臺令史后,他憑借這一身份進入朝廷秘府,遍覽內府藏書。這些官方文獻資料匯集了西漢時期全國各地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信息,成為《漢書》史料的寶庫。
結合《漢書》具體文本來看,這種廣泛收集史料的撰述方法首先表現(xiàn)在對《史記》既有內容的補充。眾所周知,《漢書》武帝以前的大部分內容是直接采自《史記》的,南宋鄭樵批評班固此舉為“盡竊遷書”[7]。從理性客觀的角度來看,這一批評顯然有失公允,陳其泰先生指出,將“前人有用之文”采入書中無可厚非,況且“《漢書》對《史記》中闕略的內容作了補充”[1]121。誠如斯言,仔細閱讀《漢書》與《史記》的相同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漢書》在《史記》的基礎上補充了大量珍貴史料。例如,漢景帝時期名臣晁錯,《史記》將其與袁盎合傳以載錄其生平事跡。而《漢書》則單獨為晁錯列傳,而且加入了晁錯所上陳的政論文——《舉賢良對策疏》《論積貯疏》與《論貴粟疏》等,這些內容對于后世學者了解晁錯的政治思想及其在景帝一朝所發(fā)揮的政治作用,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又如,深刻影響武帝時期政治走向的董仲舒,《史記》僅在《儒林列傳》中記載其歷史活動,至于他所提出的“天人感應”“大一統(tǒng)”“罷黜百家”等政治哲學思想?yún)s一無所述。而《漢書》則單獨設立《董仲舒?zhèn)鳌罚⒃敱M載錄董仲舒所提出的《天人三策》,為后世了解董仲舒的政治哲學提供了重要史料。而在其他篇章中,班固也適當?shù)匮a充了部分人物事跡和朝廷詔令等內容,極大地擴充了歷史資料。就此而言,班固對于西漢早期史料的收集無疑較司馬遷更進一步。
班固繼承了司馬遷對社會文化資料的全方位網(wǎng)羅,我們從《漢書》十志的撰修便可窺其一豹?!稘h書》十志繼承《史記》八書而來,其中《天文志》《郊祀志》《溝洫志》《食貨志》分別承襲自《史記》中的《天官書》《封禪書》《河渠書》和《平準書》;《律歷志》是合《律書》與《歷書》而成,《禮樂志》是合《禮書》與《樂書》而成;《漢書》還新增了《史記》所沒有的《刑法志》《藝文志》《五行志》和《地理志》。這些志書廣泛反映了社會經(jīng)濟、禮樂制度、政治軍事與天文地理等多方面圖景。白壽彝說:“《漢書》的十志是最足表示其博治的。這里包含了自然的和社會的學問,也包含了可信的和神秘的學問;包含了藝術,也包含了技術。”[8]由是足見十志在史料上的豐富性。而其中部分內容雖因時代的局限不免有著諸多錯誤,但只要以科學客觀的精神觀之,便能獲取寶貴的社會資料。例如,《漢書·律歷志》涉及諸多有關音律、度量衡制度與漢代歷法的信息,由于理論方法的謬誤及迷信思想的盛行,許多信息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不再具有現(xiàn)實意義,但在剔除這些因素后便可獲得難能可貴的社會知識。陳其泰先生提醒我們:“閱讀《律歷志》還應注意,《三統(tǒng)歷》有意地將具有科學價值的數(shù)值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必須透過這些比附和神秘的說法,才能掌握其有價值的內容。”[1]177這一觀點就是看到了《律歷志》所蘊含的歷史價值。又如,《五行志》本是記載各種天文異象、自然災害與陰陽學說的文本,“其中確有許多屬于迷信和附會的成分,但它又是一篇反映漢代學術思潮和社會生活的‘志’,從今天眼光看,其中包含有不少關于科技史、自然史和災荒史的材料”[1]182-183。
部分志書在蘊含豐富史料的同時,還具有較高的學術史價值。如《刑法志》梳理了先秦及兩漢兵制演變的主要脈絡和刑法演變的基本線索,開創(chuàng)了中國法制史的先河?!兜乩碇尽穭t廣泛收集了西漢疆域、政區(qū)、人口等信息,樹立了中國疆域政區(qū)地理的典范。陳其泰先生指出,“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講,凡所遇到的大量問題,要推本溯源,探求建置來歷,無不需要依賴于它”[1]203,正反映出《地理志》在歷史地理學科發(fā)展上的重要意義。又如,脫胎于劉歆《七略》的《藝文志》,著錄了西漢時期皇室所收藏的各類圖書,是先秦至西漢歷史文獻的總匯,書中以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為核心的六部分類法構建起我國最早的目錄學體系,“成為后世學者從事目錄、辨?zhèn)巍⒖甲C和研究古代學術史的基本依據(jù)”[9],深刻影響著此后中國學術的發(fā)展。
就此而言,《漢書》繼承了《史記》全面、系統(tǒng)收集史料的撰述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保存了西漢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領域的珍貴史料,同時也開辟了中國古代學術研究的新路徑。
當然,司馬遷所遺留的史學遺產(chǎn)并不僅僅在史書體例與撰述方法等層面,《史記》中所閃耀的史學精神也同樣為班固所繼承。這一史學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重人事而遠鬼神的人文主義精神;二是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
首先,就人文主義精神來說,司馬遷曾自言《史記》之作實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6]2735。這種以天人關系為核心的創(chuàng)作宗旨促使司馬遷走出世俗的價值理念,開始獨立思考人道與天道之間的關系。他在《伯夷叔齊列傳》中不無疑惑地指出:“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4]2571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天道的懷疑。在《天官書》中,司馬遷通過切身觀察與實踐指出,“太史公推古天變,未有可考于今者”[4]1595,理性地認為陰陽災異之說乃是時人附會,固與人事無涉。而在《封禪書》中,司馬遷將上古至漢武帝三千年間對天地山川鬼神的祭祀勒為一卷,并著重記載漢武帝的封禪和崇神尚鬼活動,以大量的歷史事實批駁封建帝王沉迷于神鬼仙道的荒謬行為,從另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對人文主義精神的關注。
《漢書》創(chuàng)作之時,恰逢東漢初年讖緯迷信思潮最為活躍的時期,但班固還是一如既往地延續(xù)著司馬遷的歷史理性,批駁鬼神思潮的荒誕不經(jīng),強調人事在歷史演進中的重要意義,成為東漢初年對抗神學濁流的一汩清泉。不過,與東漢時期其他批評神學思潮的學者不同的是,班固由于自身的特殊處境,無法旗幟鮮明地反對已經(jīng)頒行天下的圖讖,故而只能以大量歷史事實力證神靈迷信的荒謬與虛妄。例如,在《郊祀志》中,班固歷數(shù)方士騙局與淫祀泛濫,同時詳細記述谷永抨擊求仙、淫祀的言論,并于贊語中充分肯定谷永的觀點——“究觀方士祠官之變,谷永之言,不亦正乎!不亦正乎!”[6]1271堅定地表明了自己對于山川信仰與鬼神迷信的態(tài)度。
陳其泰先生指出:“《史記》《漢書》這兩部產(chǎn)生于漢代的杰作,在文化史上共同起到廓清鬼神迷信的思想濁流的作用,因而閃現(xiàn)出理性的光輝?!盵1]70這種理性的光輝正是基于人在歷史中所發(fā)揮的主觀能動性而言的,故而其背后體現(xiàn)著鮮明的人文主義色彩。當然,無論是司馬遷還是班固,他們在秉持人文精神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宣揚了漢王朝的神意史觀,這種將個體神化的做法乃是時代處境使然,并不意味著二者對人文主義精神的背離。
其次,就實錄精神而言,中國早期史學在其發(fā)展形成過程中,便將秉筆直書作為歷史編纂的基本準則和崇高美德。春秋時期,晉國史官董狐以“書法不隱”而被孔子譽為“古之良史”;齊國太史兄弟三人不避強權,即便是犧牲生命也要記錄崔適的弒君罪行,表現(xiàn)出史官凜然正氣、忠于事實的史學精神。這種如實記錄歷史的史官文化始終激勵著后世史家,以繼《春秋》為職志的司馬遷便是其中之佼佼者。班固曾在《司馬遷傳》中總結其修史成就云:“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6]2738以劉向、揚雄為代表的士人給予司馬遷極高的贊賞,將司馬遷的史學工作稱為“實錄”。這樣的評價并非虛譽。在《史記》文本中,司馬遷對于歷史上的王侯將相,不僅會記載其生命中光彩奪目的一面,同時也會如實記錄其丑惡虛偽的一面,這種“互見”的撰述原則即便是在面對當權者時也沒有絲毫的改變?!段骶╇s記》載:“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削而去之?!笨梢姟妒酚洝穼τ诮赖弁跻酂o偏私回護之筆,以至于引起漢武帝的極端不滿,必欲去之而后快。延續(xù)司馬遷神圣使命的班固也嗅到了《史記》“正學以言”的直筆態(tài)度,認為其中存在著“微文刺譏,貶損當世”的內容,漢末王允更是將其視為“謗書”?;蛟S也正是因此,《史記》在成書后便受到漢廷的嚴厲管控,即便是皇族宗親也難窺其貌。成帝時,“東平王宇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上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6]3324這種異化《史記》的言論正反映出司馬遷秉筆直書的原則已經(jīng)引起西漢統(tǒng)治者的高度警惕與緊張,不愿其書得到更大范圍的傳布。不過,權力的鐵籠終究難以掩蓋“實錄”的魅力,《史記》在社會文化領域中仍然得到廣泛流傳與推崇,而凝聚在《史記》中的實錄精神也伴隨著文本的傳播而不斷深入人心,班固《漢書》就是在司馬遷“實錄”精神感召下所產(chǎn)生的史學作品。
正如陳其泰先生所認為的,“著史要成為與歷史真實相符合的‘實錄’,這既是班固對《史記》的評價,同時也是借此寄托班固本人的志向”[1]148。誠然,班固在史學立場上與司馬遷存在著一定的差別,但是對于史書應該“務存實錄”的精神追求卻是一致的。在《漢書》中不乏對西漢土地兼并、刑獄嚴苛的深刻揭露,亦不乏對西漢王侯與外戚集團奢靡腐化的嚴厲抨擊,這種“不為漢諱”的理念正是實錄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南朝史家范曄曾在《后漢書·班彪傳》中評價道:“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議者咸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序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盵10]所謂“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正是意在說明班固能夠以客觀平實的態(tài)度從事歷史編纂,其優(yōu)良的實錄精神在兼具資料豐贍的同時而不至于淪為“穢史”,而這也是《漢書》能夠廣受傳習的重要原因之一。
“總之,由孔子創(chuàng)始、司馬遷奠基的傳統(tǒng)史學,至《漢書》撰著成功而確立了它的地位,因而在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盵1]217誠如陳其泰先生所言,中國傳統(tǒng)史學遞經(jīng)孔子、司馬遷、班固,成功邁入一個新的文化高峰?!稘h書》作為其中豐碑性的作品,不僅繼承了司馬遷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也開啟了后世歷史書寫的典范。
結合《漢書》的內容體例來看,這種史學繼承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層面:
首先,班固繼承了司馬遷所創(chuàng)造的紀傳體史書體例。在《史記》中,司馬遷改變了此前以時間和空間為軸線的編年體和國別體兩種史書體例,創(chuàng)造性地確立了以人為核心的紀傳體通史。班固吸收了司馬遷的優(yōu)秀成果,并選取西漢一朝作為敘述對象,“斷漢為史”,取消“世家”,創(chuàng)作出以本紀、表、志、列傳為基本敘述框架的紀傳體斷代史《漢書》。
其次,班固繼承了司馬遷的廣搜博采的撰述方法。司馬遷在《史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廣泛收集典籍文獻與官方檔案,并融入個人閱歷,極大地充實了《史記》內容。這一撰述方法在《漢書》創(chuàng)作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彰顯,特別是在擔任蘭臺令史后,班固憑借這一身份游走于內廷秘府,遍覽官方藏書,并將這些檔案資料運用到《漢書》編纂中,最終為我們展現(xiàn)出豐富翔實的西漢歷史。
最后,班固還繼承了司馬遷重人事而遠鬼神的人文主義精神和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前者主要是在司馬遷思考天道和人道關系的基礎上,對鬼神思想的深刻批判;后者則是立足于中國史學傳統(tǒng),對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精神的進一步弘揚。
總而言之,中國古代史學的發(fā)展是在繼承、批判、創(chuàng)新的路徑中不斷推進的,我們應該充分發(fā)掘“史學演進的縱向聯(lián)系和時代特點”,以更加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認識班固《漢書》的歷史地位和史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