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絳
(湖南科技大學,湖南 湘潭 411201)
《哈姆萊特》(行文中簡稱《哈》)為古今世人提供了以假面掩蓋心靈扭曲的一組群像:喬特魯?shù)乱园苍斮t淑的外表掩蓋著她心靈的躁動和情欲的膨脹;雷歐提斯則在血氣方剛的性格和騎士身份的掩蓋下實施劍上涂毒的卑鄙行為;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以帶有私欲的愚忠掩蓋他們見利忘義的丑惡;奧斯立克則以巧言令色掩蓋著他那心靈的空虛[1]230。從以上《哈》劇角色以假面掩蓋下的罪行中,我們所看到的是劇中主、次人物的靈魂都是被某種欲望所驅(qū)使、所支配,從而干著罪惡的勾當,或表現(xiàn)出趨炎附勢和厚顏無恥,或有意或無意地干出了為滿足一己私欲而損毀他人的惡行。然而,利用以上人物的惡行和私欲而導演這場群丑眾惡或狂歡或獨舞的是極擅偽裝且陰險狠毒的克勞狄斯。
克勞狄斯是《哈》劇中一切丑行生發(fā)和一切禍端滋生的根源,是一個貪婪無恥陰險狡詐的惡賊[2]477。他引誘王嫂并與之私通在先,弒兄奪位在后[3]125。為了奪取王位,他趕在哈姆萊特回國奔喪前與王嫂速婚,占據(jù)了合法繼承人哈姆萊特的王位,還以群臣擁戴的名義使自己的僭位合法化?!豆穭牡谝荒坏诙鍪枷蚴廊顺噬狭艘粋€“荒淫”“狠毒”“奸邪”“陰險”的戲劇形象,一個馬基雅維利式人物的代表[4]178。
克勞狄斯以血腥手段和罪惡偽裝達到了他蓄謀已久的目的——坐上了夢寐以求的寶座。然而,坐在萬眾凝視和群臣仰望的寶座上,他如何能以假面掩蓋自己犯下的罪行?能否以偽裝的自我實行王權并治理多事之秋的國家?如何在靈魂的懺悔中繼續(xù)他的罪惡行徑?如何看待克勞狄斯的偽裝行徑及其政治后果?對克勞狄斯這一人物及其偽裝行徑和政治博弈進行文本解讀,可增強對《哈》劇藝術性和政治性的認知。
《哈》劇一開始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幕疑霧重重的背景:午夜時分的艾爾西諾城堡守望臺上萬籟俱寂、寒氣逼人,如此時空使接近城堡的人不寒而栗。在如此肅殺靜穆的空氣里,老哈姆萊特的鬼魂連續(xù)三夜晃現(xiàn)在守望臺上,在陰森可怖的黑夜中徘徊輾轉(zhuǎn),增加了輪值守夜士兵的恐懼?;衾瘢℉oratio)據(jù)鬼魂的頻頻出現(xiàn)做出了自己的推測:“這恐怕預兆著我們國內(nèi)將有一番非常的變故?!盵5]185①霍拉旭的推測向觀眾或讀者暗示:老王之死存有蹊蹺,新王對此有著重大嫌疑;如果查證老王死因必然發(fā)生系列事件,此后的悲劇終會連續(xù)發(fā)生,國家的時局會產(chǎn)生變故。
當值哨兵馬西勒斯(Marcellus)則由霍拉旭的推測聯(lián)系近期自己的所聞所見,回應霍拉旭:“國家正為備戰(zhàn)而忙亂騷動;軍民在夜以繼日地制造銅炮;民眾議論著政府要向國外購買戰(zhàn)具;軍部正在征集大批造船工匠?!盵5]185霍拉旭對馬西勒斯所道出的現(xiàn)象予以解釋:挪威王子小福丁布拉斯(Fortinbras,Jr.)趁丹麥老王新喪政局不穩(wěn),正在積極準備用武力奪回曾經(jīng)失去的土地。克勞狄斯對此做出了備戰(zhàn)和外交的兩手準備,一方面動員全國軍民為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做著準備,另一方面則采取綏靖的外交政策,派遣大臣出使挪威,向在位國王小福丁布拉斯的叔父面呈國書,并要求挪威王遏制侄兒的野心。挪威王回應來使:知情后對侄兒進行了訓斥,在侄兒誠心答應悔過下,現(xiàn)已委任他統(tǒng)帥他所征募的兵丁去征伐波蘭邊疆一小塊荒瘠的土地,并提出挪威軍隊借道丹麥的非分要求②。
挪威軍隊借道鄰國事關丹麥國家安全和丹麥與波蘭的睦鄰關系。然而,既是“謀殺者”又是“篡位者”的克勞狄斯驚魂未定底氣不足,應允了挪威軍隊借道邊境的要求[6]43。這一退讓大大損害了丹麥國家主權,民眾痛感喪失了國家的尊嚴。依此可說:莎士比亞塑造的克勞狄斯一角既是一個令人發(fā)指的謀殺者,又是運用陰謀篡位的叛逆者,更是一個給國家和民眾帶來災難和不幸的罪人,一個以偽裝為能事的陰謀家。因此,國家、人民以及他自己正面臨著嚴峻形勢??藙诘宜姑媾R王兄的陰靈不遠、英名猶在和侄兒的王位歸屬、民心所向的挑戰(zhàn):一是,老哈姆萊特在位時,國家強盛,稱霸一方,威名遠播且具威懾力;二是,按“丹麥王位繼承法”,王子哈姆萊特是老哈姆萊特的血脈傳承者,是繼承大位的唯一人選[6]45。并且,王子哈姆萊特曾在威登堡大學讀書,深受歐洲大陸人文思想浸潤,擁有民主意識,心系民眾??藙诘宜古c其王兄兩相比照,顯然相形見絀、劣勢明顯。馬西勒斯“丹麥國體正在腐爛衰敗”的言論代表了大部分民眾的聲音[5]240。
此時的宮廷充滿了威脅、恐嚇、欺蒙和哄騙。而克勞狄斯則是威脅和欺騙產(chǎn)生的來源??藙诘宜股钪巴跷皇酪u繼承”觀念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7]118,如非繼承,自己王位的穩(wěn)固需要多方勢力的支持和認同??藙诘宜股钪O偽裝之道,將“眾臣視為舞臺下的觀眾”,自扮自演偽裝者的角色[8]80。在他的傾情演出下,眾臣為他哀悼老王“猝死”的表演所動容,為他“不得不違情逆理”,讓“殯葬的挽歌和結(jié)婚的笙樂同時并奏,用盛大的喜樂抵消沉重的不幸”言辭所說服,認同他為國土統(tǒng)一而背負“娶嫂奪位”罵名的“擔當”[5]195-196。克勞狄斯的偽裝不僅避免了一場內(nèi)部的“派系斗爭”,而且使得王位競爭者哈姆萊特的“煽動性言論”無法奏效[8]81。在贏得眾臣的認同之后,克勞狄斯巧妙地運用了“艷麗的”上衣和“寬松的”褲裝,塑造身份和烘托氣氛,來掩飾英明君主“猝死”和鄰國軍事騷擾共同作用下的混亂局勢[9]。但他還未意識到的是:欺蒙和哄騙是政體“腐敗”生發(fā)的土壤,是王國“迅速衰微”的苗頭[10]。
克勞狄斯將連環(huán)性的欲望變成現(xiàn)實后,連續(xù)地大宴群臣,并默許售賣他的畫像,由此助長了奢靡的社會風氣和阿諛奉承的宮廷惡習。對于克勞狄斯的做法,哈姆萊特評論道:“我的叔父是丹麥的國王,那些當我父親在位的時候?qū)λ绻砟樀娜耍F(xiàn)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塊金洋來買他的一幅小照。哼,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以理解的地方,要是哲學能夠把它推究出來的話?!盵5]289-290哈姆萊特評論中暗帶嘲諷:老哈姆萊特的小像貴重無比,是“神圣信仰的標志”。而克勞狄斯的小像低俗廉價,是“真相被隱藏的符號”[8]80。一方面,這些惡習引發(fā)各級官吏對民眾的重利盤剝、橫征暴斂,貪污受賄之風盛行,民亂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另一方面,克勞狄斯默許小像四處兜售的行為帶有異教崇拜的嫌疑,比哈姆萊特視父親如同神明的做法更為教會所不容,會觸發(fā)國內(nèi)的政教沖突。
克勞狄斯擁有很強的“以言行事”能力,且是一位行事果斷的“實干家”。他帶著陰險的目的,披著偽善的外衣,運用虛偽的語言,得到王兄的信任,博得王嫂的感情,取得群臣的認可。在陰謀行徑達到目的后,他試圖繼續(xù)采用“言語偽裝”和“行徑偽裝”,以此應對與他對立的任何人,尤其是哈姆萊特。然而,克勞狄斯終究是一陰謀家,而非思想家,且行的是惡,用的是偽,他行事的思考缺乏邏輯,他的言語本質(zhì)上是虛假的,他的行事留有漏洞。
克勞狄斯以“一石兩鳥”的伎倆既實現(xiàn)了“娶嫂為后”,又占據(jù)了本屬哈姆萊特的王位,然而再以自認自說的“群臣擁戴”使自己的篡權奪位的行為合法化合理化,進而當眾宣稱,這樣重大的事情事先“曾經(jīng)征求意見,多蒙大家誠意贊助”[5]196??藙诘宜股钪O“同類人群”的“語言游戲”及“語言規(guī)則”,反復使用空洞虛幻的言辭掩飾殘害王兄奸娶長嫂篡奪王位的罪行[11]。更有甚者,他用表面上對哈姆萊特非常關心掩蓋其罪惡的心靈,要求哈姆萊特視己為父,許諾將像慈父一樣給予他關愛,虛情假意地懇請他留在身邊伴隨左右,應允他為王位的唯一繼承人??藙诘宜埂鞍磸姳I的邏輯,奪取了別人的東西,答應自己不再使用時還給別人,還將自己美化成父親般的仁慈”[1]231,并惺惺作態(tài)地要求哈姆萊特“在朝廷上領袖群臣,做我們最親近的國親和王子”[5]204。然而,克勞狄斯在醞釀著殺機,就在懷疑哈姆萊特裝瘋時,內(nèi)心已經(jīng)形成鏟除他的方案——送往英國,借英王之手將其處死。從克勞狄斯玩弄的兩面手法中,觀眾和讀者看到的是一幅偽裝的笑臉掩蓋下的兇殘、卑劣和狡詐且猙獰的面孔。
“君權神授”的觀念一經(jīng)打破,隨之而來的影響是任何民眾都可質(zhì)疑君主王位獲得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從而自擁稱王??藙诘宜股钪约旱耐跷患确恰袄^承”亦非“神授”,而是“竊取”,擔心雷歐提斯為父報仇的舉動演變成顛覆其王位的民變,他立馬想到轉(zhuǎn)嫁矛盾,將雷歐提斯的怒火引向他處。面對雷歐提斯對父親死因的追問,王后為他開脫的說辭是,“但是并不是他殺死的”,減弱了雷歐提斯對克勞狄斯的憤怒,避免了一場由情緒沖動可能發(fā)生的殺戮。依靠王后為其開脫之詞,奸猾狡詐的克勞狄斯順勢引導他將憤怒的矛頭直指他的心頭大患——哈姆萊特。雷歐提斯報仇心切,正是克勞狄斯的所需,克勞狄斯終于為自己找到了消除心中隱患的工具,他接下來想要看到的是:這件“工具”能在比劍中刺中他的“心頭大患”。
因王后的指證和克勞狄斯的挑撥,雷歐提斯的復仇怒火開始指向哈姆萊特。為自己全面開脫,克勞狄斯揚言以國土、王冠甚至生命為代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的言說不僅是其為掩蓋心虛的狡詐之舉,而且反映出其本性中的愚蠢。接此,他趁勢以言語引導雷歐提斯將復仇目標鎖定為真兇,真實目的則是:“可是他們假如認為我是無罪的,那么你必須答應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們倆開誠合作,定出一個懲兇的方案來?!盵5]420身為大權獨攬的一國之君,他的言說似乎不合常理,但仔細推敲,我們從此中可再識克勞狄斯的狡詐:在王位不穩(wěn)之際,他不能親自下令拘殺王后唯一的兒子,否則,這會使他失去到手的一切并暴露他的罪惡和陰謀。借他人之手除去哈姆萊特才是克勞狄斯玩弄陰謀的高明之處,同時也是他奸佞狡詐本性的體現(xiàn)。
老哈姆萊特在位時,克勞狄斯用盡心機偽裝忠于王兄,伺機對其施行謀害,終于得手。在由王親走上王位后的短暫時日里,克勞狄斯統(tǒng)治下的丹麥卻已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相互猜忌的風氣:克勞狄斯對哈姆萊特充滿戒心,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唯恐他知道了自己弒君篡位的底細而揭露真相并實施復仇;克勞狄斯對哈姆萊特以假恩虛惠收買不成,轉(zhuǎn)而動了殺機,將他派去英國,名為“追索延宕未納的貢物”,實為一路被監(jiān)視下去受死,喬特魯?shù)聟s對克勞狄斯加害兒子的陰謀毫不知情;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對所傳國書的內(nèi)容全然不知,結(jié)果稀里糊涂地雙雙命喪英倫。此外克勞狄斯還為哈姆萊特與雷歐提斯的決斗設置了三道鬼門關(劍頭開刃、劍刃蘸毒、備下毒酒),以取得一石二鳥的殺人效果。喬特魯?shù)聦藙诘宜顾O計的連環(huán)圈套全然無知,終而被害。
克勞狄斯施政伊始就在丹麥王宮大行窺探之風,哈姆萊特被他視為心頭大患。他投入最多時間和最大精力去探知哈姆萊特的行蹤言跡,使用各種手段探知哈姆萊特裝瘋中的言說行止,從而猜中他的真正動機以便做出及時應對:他應允波洛涅斯安排女兒與哈姆萊特談話,以便掌握哈姆萊特的心理動態(tài);接受波洛涅斯的建議由喬特魯特找兒子談話,以便獲得哈姆萊特在充滿母子親情的交談語境下吐露的真實心境;羅森克蘭茲和吉爾登斯吞被特召回國充當密探,按克勞狄斯的旨意窺探老同學的內(nèi)心世界。作為反制,哈姆萊特則以偽裝瘋癲作為防身之器,以使克勞狄斯放松對自己的警惕,給自己留下時空伺機復仇;他借此安排巡演戲班排演《貢扎古之死》,以戲中戲來從旁窺探克勞狄斯對劇中弒君情節(jié)的反應,從而確認了鬼魂所說為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件。
面對怒不可遏復仇心切的雷歐提斯,克勞狄斯心理空虛、底氣不足,只得自降身份,裝出一副“可憐”和“無辜”的嘴臉,親自告訴雷歐提斯殺父的真兇是誰,并告訴他哈姆萊特也在圖謀他的性命,并訴說他不能以殺人罪對哈姆萊特施以懲咎的理由——他與王后喬特魯?shù)聜窝b的難分難舍的感情和哈姆萊特深受民眾的愛戴。
克勞狄斯一直畏懼的不僅僅是哈姆萊特本人,而是一旦失去王后的聯(lián)盟就會喪失王權,導致民心不穩(wěn)、民情不安定而王位不保。雷歐提斯因復仇而振臂一呼,即喚起了民眾有力地證明了這一可能性的存在。終而,一場夾雜為父復仇和質(zhì)疑君權的大規(guī)模叛亂,就降格成了一次小型貴族私仇決斗。
哈姆萊特偶然看到克勞狄斯寫給英國國王的信,從而成功跳脫出克勞狄斯為他預設的第一個死亡陷阱。哈姆萊特的突然返回使得使克勞狄斯驚愕了片刻。他一邊喃喃自語:“要是果然這樣的話,可是怎么會這樣呢?然而,此外又如何解釋呢?”[5]428一邊思索著自己的縝密計劃何以被哈姆萊特破解的原因。狡詐的克勞狄斯對此迅速作出了反應,利用雷歐提斯的復仇心切,再一次為哈姆萊特設下陷阱,只需他對此陷阱稍加掩飾就可將哈姆萊特置于死地而自己還可脫離干系,達到既可蒙蔽王后又能避免引發(fā)民亂的目的。他為此慶幸:雷歐提斯的出現(xiàn)為自己找到了除掉哈姆萊特的工具,再一次為哈姆萊特設下了死亡陷阱。此外,克勞狄斯使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肯定雷歐提斯的高超劍術,雷歐提斯準備好了與哈姆萊特兵刃相見。
垂直運輸采用懸臂式桅桿配以3 t卷揚機。將桅桿與煙囪里側(cè)的兩層操作平臺的橫桿固定到一塊,以增強其穩(wěn)定性。
在克勞狄斯提議劍斗之外,雷歐提斯內(nèi)心邪惡占據(jù)上風,準備再在劍刃上涂上致命的毒藥以增加成功率??藙诘宜惯€吸取此前借刀殺人未遂的教訓,設計了一條連環(huán)計:“為了預防失敗起見,我們應該另外再想個萬全之計?!彼娜f全之計是:“我就為他準備好一杯毒酒,萬一他逃過了你的毒劍,只要他讓酒沾唇,我們的目的也就同樣達到了。”[5]435-436克勞狄斯奸謀的深層目的是取得“一石二鳥”的結(jié)果——為哈姆萊特挖好了連環(huán)陷阱,也為犯下引導民眾暴動的雷歐提斯準備好了結(jié)局。
戲班子的到來為哈姆萊特提供了證實復仇對象的契機。戲中戲激起了克勞狄斯的驚悸和恐懼,同時激活了他的靈魂深處的人性。在克勞狄斯的意識里,“花園謀殺”又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他為自己的罪惡行徑懺悔,對自己的良心予以譴責。但是,克勞狄斯的本性是貪婪的、虛偽的和陰險的,他不會以宗教信條和道德規(guī)范約束自己以及行為,他的欲望是永遠擁有已有的利益,且心中的欲火既已燃起,就難以熄滅。
經(jīng)哈姆萊特改動的《貢扎古之死》(更名《捕鼠器》)展現(xiàn)在艾爾西諾王庭,當啞劇情節(jié)推進到扮演琉西安納斯(Lucianus)的伶人將一種毒液佯裝滴進正在酣睡中的國王(貢扎古)扮演者的耳朵中時,哈姆萊特期望見到的戲外戲出現(xiàn)了:克勞斯斯驚恐萬狀,臉色煞白,頓然站起身來,大喊著“給我點起火把來”[5]346。此呼喊嚇壞了在旁的王后喬特魯?shù)?,和陪伴觀劇的群臣,波洛涅斯喝令伶人:“不要再演下去了”[5]346。臺上的毒殺情景以及伶王伶后的肉麻對白打破臺下觀眾的平靜,徹底擊垮了克勞狄斯的心理防線,揭開了克勞狄斯的偽裝臉孔,迫使他露出了驚恐萬狀的真容。哈姆萊特以戲中戲驗證了鬼魂申述事件的真實存在,明確了復仇的對象,堅定了復仇的決心。而克勞狄斯在驚悸和憤怒之后,暗暗堅定了除掉哈姆萊特的決心,決定加速實施殘害哈姆萊特的行動。一場復仇和反復仇的斗爭拉開了序幕。
中止觀劇后,克勞狄斯的心情無法平靜。他下令讓哈姆萊特立即離開丹麥前往英國,以中止來自他的公然威脅。此時,當年的謀殺場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王宮后花園的正午陽光,大樹覆蓋下的陰涼處所,躺著在花坪上睡熟的王兄,他憋住呼吸,悄然地溜到王兄的身邊,輕聲呼喚數(shù)聲,見王兄未有反應便從懷中掏出那瓶罪惡的毒液,給自己鼓上勁定好神,將毒液滴入王兄的右耳……。此時,“滴毒入耳”的意象不斷在克勞狄斯腦海中浮現(xiàn),不斷提醒克勞狄斯所使用過的蒙蔽朝臣視聽的伎倆?!暗味救攵本哂芯唧w和抽象雙重含義:一指毒藥滴入老哈姆萊特的耳朵,摧毀他的身體,致使他的凋亡;二指克勞狄斯偽裝的言行和托詞麻痹了群臣,“使得整個王庭又聾又瞎”,政務出現(xiàn)紊亂,政體趨于癱瘓[7]114。《捕鼠器》演出的舞臺變成了政治法庭,演員成了控訴方,觀眾都成了法庭上的陪審團,臺上臺下對克勞狄斯的所作所為進行控訴、揭露和審判??藙诘宜共桓以偻伦窇洠男撵`在震蕩,他的人性在回歸。
震撼之余,克勞狄斯的人性有所回歸,開始懺悔,對上天坦言:“哦,我的罪惡的戾氣已經(jīng)上達于天;我的靈魂上負著一個原始以來的詛咒。”[5]358-359克勞狄斯此時感到用罪惡換來的王位像一朵帶刺的薔薇,感到自己所犯罪行已為天地不容,呼喚道:“我因為不知道應該從什么地方下手而徘徊歧途,結(jié)果反弄得一事無成?!盵5]359他把罪惡歸為自己的墮落,向天空伸出那只種下罪惡之果的手:“要是這只可詛咒的手上染滿了一層比它本身還厚的兄弟的血,難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滌得像雪一樣潔白嗎?”③[5]359
但克勞狄斯的欲火不能熄滅,到手的俗物難以舍棄:“現(xiàn)在還占有著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動機的目的物;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王后。非分攫取的利益還在手里,就可以幸邀寬恕嗎?”[5]360他試圖以祈禱來減輕罪惡感,以懺悔救贖自己,一方面安撫因戲中戲演出引發(fā)的自我良心譴責,另一方面從心理規(guī)避因罪行而衍生的懲罰。他既貪婪又現(xiàn)實,深知只能去擁有現(xiàn)在,他懺悔的言語只能“滯留在地上”,而“永遠不會上達天界?!盵5]363克勞狄斯不愿屈下“頑強的膝蓋”向上天祈禱,他不能丟棄運用偽裝和罪惡行徑奪來的一切,他要繼續(xù)統(tǒng)治這一方國民,他至死認為,只要再發(fā)動一場博弈,就能消除心中的大患,就可享受已在手中的“利益”。
注釋:
①引文譯文選自朱生豪先生的《莎士比亞全集》(六卷本),作者略作改動。英文版《哈姆萊特》選用湯普森和泰勒注釋的阿登版(2016),并在戲劇文本引文規(guī)范的基礎上做了調(diào)整,將原本的幕次、場次以及行數(shù)替換為頁碼。全文中引文標注對應英文版《哈姆萊特》頁碼。
②小福丁布拉斯率兵去爭奪的是“一小塊徒有虛名毫無實利的荒瘠土地”,而波蘭人為保疆衛(wèi)國,早已布防好了以迎擊來犯之敵。征伐本無意義且代價巨大,借道只是幌子。挪威軍隊的真實意圖在劇末得到印證:小福丁布拉斯從波蘭班師道經(jīng)艾西諾城堡,正值丹麥宮廷中一片慘景,他輕易獲得的不僅僅是父親當年輸?shù)舻耐恋?,而是整個丹麥國。
③《麥克白》中有類似的話語,如:殺害了鄧肯的麥克白心虛氣短,帶有負罪感時懺悔道:“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夠洗凈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丙溈税椎拇司鋺曰谠俏膶W批評的對象,原文中的詞語被語言學者作為研究早期現(xiàn)代英語的范例。從寫作年代考查《哈姆萊特》寫于1601-1602年期間,《麥克白》則為1606年,那么,后者在前者的基礎上有所提升,顯得更有氣勢。但同一意思的不同說辭也體現(xiàn)了人物在性格上的差異和因身份不同而行為方式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