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新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新時期以來文學理論界關于西方文論的中國化、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文學理論的學科屬性與“強制闡釋論”等問題的討論,都體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理論焦慮,即如何立足中國當代文學經驗,協(xié)調西方文論、中國古代文論與中國當代文論的關系,創(chuàng)新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話語體系。這些問題在不同時期被反復討論,說明中國當代文論一直被這些問題所困擾。導致這種情況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忽視了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與文學闡釋的關聯(lián)。文學闡釋作為聯(lián)結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的中介,既要面對具體的文學實踐,又關乎文學理論的應用和發(fā)展。從闡釋學的角度看,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涉及闡釋學中的普遍與特殊的關系,一種文學理論一旦形成總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與局限性,只有在與文學實踐的對話中才能發(fā)揮其闡釋效力,突破自身的局限,文學闡釋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中介調節(jié)作用。無論是西方文化的中國化與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還是“強制闡釋”的消除與文學理論學科屬性的確立,都只能在文學闡釋中尋求解決之道。
要弄清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與闡釋學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必須回到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伽達默爾對闡釋學的貢獻之一是使闡釋學成為一種實踐哲學,他將闡釋學的理解、闡釋和應用打通,認為理解與闡釋的目的不是恢復“歷史流傳物”的原意,而是將其應用到闡釋者當下的實踐活動。他指出:“如果詮釋學問題的真正關鍵在于同一個流傳物必定總是以不同的方式被理解,那么,從邏輯上看,這個問題就是關于普遍東西和特殊東西的關系的問題。因此,理解乃是把某種普遍東西應用于某個個別具體情況的特殊事例?!盵1]400“流傳物”是指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各種經典文本,它們作為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凝聚了人類、國家與民族的共通經驗,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理解就是將這些普遍的東西應用于某個特殊情境,指導人的實踐活動,使其獲得當下的、具體的意義。伽達默爾從普遍與特殊的關系出發(fā),將應用與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和康德的判斷力聯(lián)系起來,使闡釋學成為一種實踐哲學。這對于理論知識的創(chuàng)新與人的實踐活動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伽達默爾指出:“從哲學角度看,從亞里士多德直到19世紀初的實踐(以及政治)哲學傳統(tǒng)這個大背景所表現(xiàn)出的即是實踐對認識表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貢獻。具體的特殊性在這里不僅是出發(fā)點,而且是一直規(guī)定著普遍性內容的因素。我們對這個問題是以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賦予它的那種形式去認識的?!盵2]158亞里士多德是西方實踐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明確區(qū)分了實踐智慧(phronesis)與理論智慧(sophia),認為實踐智慧是對具體實踐活動的理解、判斷和實施,是理論知識在實踐活動中的應用。他指出:“實踐智慧在于深思熟慮,判斷善惡以及生活一切應選擇或該避免的東西,很好地運用存在于我們之中的一切善的事物,正確地進行社會交往,洞察良機,機敏地使用言辭和行為,擁有一切有用的經驗(用“實踐智慧”替換了譯文中“明智”——引者注)?!盵3]460如道德領域的勇敢、慷慨和仁慈都是抽象的道德原則,如何將其轉化為具體的道德行為,沒有確定的規(guī)則可循,只有具備實踐智慧的人才能在具體的道德情境中恰到好處地履行勇敢、慷慨和仁慈。實踐智慧不僅局限于道德領域,所有實踐活動都需要具備實踐智慧,他舉例說:“如果一個醫(yī)生只懂得醫(yī)學知識,而沒有行醫(yī)經驗,只知道普遍而不知其中的個別,行醫(yī)就會失敗。”[4]135這說明實踐智慧是面對具體情境的實踐知識,能夠將普遍的理論知識靈活應用于具體的實踐活動之中,既以普遍規(guī)范特殊,又以特殊豐富普遍。
康德的判斷力理論也蘊含了豐富的實踐智慧思想。他認為判斷力就是聯(lián)結普遍與特殊的能力,這種聯(lián)結有兩種方式,一是以普遍規(guī)范特殊,一是從特殊上升到普遍,前者是規(guī)定性判斷力,后者是反思性判斷力?!耙话闩袛嗔κ前烟厥馑伎紴榘谄毡橹碌哪芰?。如果普遍的東西(規(guī)則、原則、規(guī)律)被給予了,那么把特殊歸攝于它之下的那個判斷力就是規(guī)定性的。但如果只有特殊被給予了,判斷力必須為它尋求普遍,那么這種判斷力就只是反思性的”[5]13-14。規(guī)定性判斷力是將特殊歸攝于普遍之下,應用規(guī)則(原則、規(guī)律)來處理具體事例。但這種應用沒有規(guī)則可循,而是要依靠人敏銳的判斷力,伽達默爾將這種能力稱為“機敏”。他說:“所謂機敏,我們理解為對于情境及其中行為的一種特定的敏感性和感受能力,至于這種敏感性和感受能力如何起作用,我們是不能按照一般原則來認識的。”[1]19“判斷力一般來說是不能學到的,它只能從具體事情上去訓練,而且在這一點上,它更是一種類似感覺的能力。”[1]40可見判斷力就是“機敏”的感覺,它能迅速在普遍和特殊之間建立聯(lián)系,對規(guī)則進行創(chuàng)造性應用。
如果規(guī)定性判斷是將特殊納入普遍之下,那么反思性判斷則是為特殊尋求普遍,審美判斷(趣味判斷)是一種典型的反思性判斷。審美判斷雖然是對特殊對象的單稱判斷,但具有普遍性,它要求判斷者超越個人趣味,以一種普遍的立場來反思自己的判斷。這種普遍性不以概念和規(guī)則為前提,而是基于人與人之間形成的共通感(sensus communis)。康德指出:“不存在關于趣味的客觀規(guī)則,不存在通過概念來規(guī)定什么是美的趣味規(guī)則?!獙で笠粭l通過確定的概念指出美的普遍標準的趣味原則是勞而無功的,因為所尋求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并且本身是自相矛盾的。”[5]67反思性判斷與規(guī)定性判斷的運思方向盡管不同,但都是聯(lián)結普遍與特殊的能力,其共通性有二:第一,兩種判斷都沒有規(guī)則可言,都依賴于人豐富的經驗與敏銳的直覺能力,這種能力只有在實踐活動和對范例的學習中才能得到培養(yǎng);第二,兩種判斷的最終目標都指向特殊,規(guī)定性判斷不是將特殊視為普遍的一個例證,而是應用普遍來解決特殊問題。反思性判斷是從特殊中尋找新的普遍,最終還是要返回特殊。兩者構成了一種相互影響的闡釋學循環(huán),共同促進人的認識活動與實踐活動。
規(guī)定性判斷與反思性判斷在具體的判斷活動中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但康德卻將兩者割裂開來,認為前者僅限于知識領域,后者僅限于審美領域。伽達默爾認為兩種判斷力是互為關聯(lián)的整體,反思性判斷不僅僅局限于審美領域,而是有著更大的適用范圍。他以法律和道德領域的判斷為例,認為這兩個領域都涉及兩種判斷力的綜合運用,“我們關于法律和道德的知識總是從個別情況得到補充,也就是創(chuàng)造性地被規(guī)定的。法官不僅應用法律于具體案件中,而且通過他的裁決對法律(‘法官的法律’)的發(fā)展做出貢獻。正如法律一樣,道德也是鑒于個別情況的創(chuàng)造性而不斷得以發(fā)展的。所以,認為判斷力只有在自然和藝術領域內作為對美和崇高東西的判斷才是創(chuàng)造性的,決不是真實的情況?!盵1]49司法實踐中法律條文和具體案件之間的關系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普遍與特殊之間的關系。法官對具體案件的裁決,既是從具體案件出發(fā)去尋找相關法律條文的過程,也是根據(jù)法律條文來裁決具體案件的過程,既有對法律條文的闡釋和應用,也有對法律條文的豐富和補充。
在認識與實踐活動中,規(guī)定性判斷為判斷提供了基本的規(guī)則與方向,反思性判斷為規(guī)則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可能。相對于規(guī)定性判斷而言,反思性判斷更具創(chuàng)造性,它能扭轉西方傳統(tǒng)哲學重普遍輕特殊、重理論知識輕實踐應用的傾向,強調普遍與特殊之間、理論知識與實踐知識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與現(xiàn)代哲學的實踐轉向是一致的。這種哲學強調理論知識與實踐應用的一體化,認為只有在實踐應用中才能真正理解理論知識的內涵與價值,才能突破固有理論范式的局限性,創(chuàng)造新的理論知識。伽達默爾強調判斷總是要從具體的個別性出發(fā),“每一個關于某種我們想在其具體個別性加以理解的東西的判斷……嚴格地說就是一個關于某種獨特情況的判斷。這無非只是表明,對情況的判斷并不是簡單地應用它據(jù)此而產生的普遍事物的準則,而是這判斷本身一同規(guī)定、補充和修正了這準則”[1]51。人文科學研究要立足于特殊情況靈活應用普遍性知識,在普遍與特殊的循環(huán)中更新和拓展普遍性知識。這對于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從闡釋學的普遍與特殊的關系來看,西方文論的中國化、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文學理論的學科屬性、強制闡釋等問題,都涉及對理論知識的理解、闡釋與應用。這里說的理論知識既包含文學理論知識,也包含其他人文社會學科的理論知識。這些知識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它們只有在對具體文學現(xiàn)象的闡釋中,才能得到應用、轉化和拓展。
西方文論與中國古代文論的很多觀點大都是經過歷史驗證的理論話語,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但又有其時代與文化的局限性,與中國當代文學經驗具有一定的距離。要將其轉化為當代中國文論知識,必須應用這些理論來闡釋當代中國文學實踐,對其進行修正與擴充,注入新的生命力。脫離對文學實踐的闡釋,既難以驗證這些理論對中國當代文學實踐是否具有闡釋的有效性,也不能豐富和發(fā)展這些理論。從歷史的角度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論史上那些重要的文學理論觀點都是應用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文論闡釋中國文學實踐的產物,如王國維的意境理論、朱光潛的詩學理論、李長之的文學批評理論、梁宗岱的象征主義詩學理論、王一川的“興辭詩學”理論、童慶炳和李青春等人的文化詩學理論。這些理論家將中西文學理論知識聚合在一起,通過對中國文學實踐的闡釋,擴展了中西文論的理論內涵和適用范圍,使其生成為一種更具闡釋效力、更具普遍意義的理論話語。
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必須以文學闡釋為中介,沒有這一中介,西方文論的中國化與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當代學者劉俐俐教授提出了“主動的試驗”這一文學理論生產的闡釋機制,其基本思路就是在理論的應用中拓展理論,在普遍與特殊的闡釋循環(huán)中創(chuàng)新理論。她總結了三條具體途徑:第一條途徑是“既定的概念范疇在運用中被細化,從而形成更加具體的理論表述”。這一途徑是在對既有理論知識的應用中對其進行具體化,形成新的理論概括。如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概括了文本之間互為指涉與彼此交錯的關系,在不同的文本中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闡釋者可以應用這一理論闡釋具體文本,賦予其更豐富的內容。第二條途徑是“業(yè)已被某種理論予以表述的某種文本現(xiàn)象,在文本分析中被重新提出來,以西方和本土文學理論相互參照予以重新解釋,從而生成新的理論表述”。這一途徑是以具體文本的闡釋來匯聚中西方的相關理論,在理論的互釋中拓展出新的含義,促進傳統(tǒng)文論的現(xiàn)代化與西方文論的中國化。王一川的“興辭詩學”將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修辭學批評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的感興詩學融會貫通,生成了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本闡釋理論。第三條途徑是在“文本分析中發(fā)現(xiàn)批評理論的無效性,為了有效地解釋文本藝術價值形成的機制,需要假設新的批評方式,從而形成批評理論的創(chuàng)新”[6]10-13。文學闡釋既要發(fā)現(xiàn)文學文本的意義與價值,也是對理論有效性的檢驗,當現(xiàn)有理論不能有效闡釋文本時,必須從文本的特殊性出發(fā)形成新的理論表述,并將其擴展到其他類似文本。如熱奈特所說,這種情況“不是從一般到個別,而正是從個別到一般……我在此提出的主要是一種分析方法,我必須承認在尋找特殊性時我發(fā)現(xiàn)了普遍性,在希望理論為評論服務時我不由自主地讓評論為理論服務”[7]4。這三種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途徑都立足于文本闡釋,體現(xiàn)了普遍與特殊聯(lián)結的三種方式。文學闡釋中普遍與特殊之間的關系不是單向度的演繹或歸納,而是在普遍與特殊的闡釋循環(huán)中推進文學理論知識的創(chuàng)新與文學闡釋實踐的深化。
文學理論的學科屬性、強制闡釋這兩個問題也與理論知識的應用密切相關。文學理論歷來都是人文社會學科理論知識在文學闡釋中的應用,從來就不存在什么純粹的文學理論。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研究更是將多學科的理論知識引進文學闡釋領域,跨學科的文化闡釋成為潮流。這一潮流引發(fā)了國內文論界關于文學理論學科屬性的討論,文學理論是一種什么性質的學科?文學理論的學科邊界在哪里?一度成為文論界討論的熱點。有學者認為文學理論具有“寄生性”,其“學理性”以“寄生性”為前提[8]。也有學者認為其他學科理論是“原發(fā)性理論”,文學理論是“繼發(fā)性理論”,具有“中介性”,必須不斷從其他學科中尋找知識更新的動力[9]。還有學者認為文學闡釋如果過度依賴其他學科的理論知識,不從文學經驗出發(fā),就會導致強制闡釋的弊端[10]。這些都說明了文學理論是存在于其他學科理論與文學經驗之間的知識形態(tài),既不是其他學科理論的簡單移植和應用,也不是文學經驗的簡單積累,而是以其他學科理論闡釋文學經驗的產物。當一種新的文學經驗產生后,人們意識到現(xiàn)成理論知識已經喪失了闡釋效力,就不得不從其他學科中尋找闡釋的理論根據(jù),促成了文學闡釋范式的更新。每一種闡釋范式都將文學經驗歸攝到某種學科理論的一般規(guī)則之下,從某種理論前提出發(fā)來闡釋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導致了文學理論知識的多元化與異質性,破除了傳統(tǒng)的一元化的闡釋理論。這種狀況就是伊瑟爾所說的:“理論將藝術從哲學美學加于其上的整體性概念下解放出來,從而揭示了內在于單個作品中的諸多不同方面,理論并沒有詳細闡明藝術最重要的定義是什么,相反,卻展現(xiàn)出藝術的方方面面,其外延在不斷拓展;作品的本體性整體被多元化了。”[11]4這種現(xiàn)象雖然導致了理論的駁雜,卻為理論知識的生產開辟了更廣闊的空間。
現(xiàn)代文學理論都是應用其他學科理論或文化政治理論闡釋文學現(xiàn)象而形成的文學闡釋范式。這些闡釋范式徘徊于學科理論、文化政治理論與文學經驗之間,建構了各自的“中介性”概念。以目前國內呼聲較高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為例,它不是運用倫理標準對文學文本進行簡單的倫理判斷,而是在倫理學理論的規(guī)約下,建構了一套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概念,如倫理環(huán)境、倫理身份、倫理困境、倫理沖突、倫理選擇。擁有了這一套概念系統(tǒng),才能對文學文本進行倫理學闡釋,充分顧及文學經驗的特殊性與復雜性。如果缺乏“中介性”概念,直接應用其他學科理論來闡釋文學文本,就會導致強制闡釋的發(fā)生。
既然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只能在普遍與特殊的闡釋循環(huán)中尋求路徑,那么文學理論就應該擺脫那些宏大理論問題的糾纏,從文學闡釋中拓展理論空間。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關于兩種知識分子類型的研究對于我們認識這一問題不乏啟示意義。他認為,在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中,知識分子常常扮演“立法者”的角色,行使著對文化的立法權。在后現(xiàn)代的多元化社會中,知識分子喪失了文化的立法權,從文化的“立法者”轉變?yōu)槲幕摹瓣U釋者”。依據(jù)這一觀念,我們可以將文學理論劃分為“立法型”與“闡釋型”兩種類型。立法型文學理論是從某種文化政治訴求出發(fā),將某種特殊的文學觀念普遍化,試圖為文學建立永恒不變的普遍規(guī)則,無視文學實踐的特殊性、豐富性與復雜性。闡釋型文學理論則承認文學觀念的多樣性與文學實踐的豐富性,要在對具體文學問題的闡釋中審視文學觀念的合理性,通過對文學現(xiàn)象的闡釋來反思理論前提,達到不同文學觀念之間的對話,形成關于文學的某些基本共識。
闡釋型文學理論面臨三個基本任務,第一是對基本概念的闡釋?;靖拍钍菢嫵晌膶W觀念的基礎,也是文學闡釋實踐的知識前提。概念的闡釋有兩條路徑,一是歷時性闡釋,對概念意義的演變進行歷史研究。文學理論史上產生了很多不同的文學觀念,這些觀念看待文學的立場與角度不同,對同一個概念意義的理解會有所差異,闡釋型文學理論要梳理其產生的文化語境與意義演變的歷史軌跡。如“陌生化”這一概念,在俄國形式主義那里是指通過語言的創(chuàng)新來更新讀者的藝術感覺。在法蘭克福學派的馬爾庫塞那里,“陌生化”被賦予了反抗一體化意識形態(tài)的否定功能,以新穎的藝術形式培養(yǎng)人的“新感性”。在接受美學那里,“陌生化”又與更新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有關。三種不同的文學觀念對“陌生化”的理解有一脈貫通之處,但又具有明顯的區(qū)別,使其從一個比較純粹的文學形式問題演化為一個文化政治問題,被賦予了意識形態(tài)批判色彩。二是共時性闡釋,就是將概念的意義從不同的文學觀念中剝離出來,視為一個共時性的存在,通過對不同觀點的梳理,從中提煉出普遍的意義?;靖拍畹年U釋是闡釋型文學理論的一項基本任務,對于文學實踐的闡釋具有重要意義。在很多情況下,闡釋者即使沒有自己明確系統(tǒng)的文學觀念,也能憑借這些基本的理論知識進行文本解讀,幫助普通讀者更好地理解文本的意義。
第二是對文學觀念的闡釋,理解其特殊的文化政治訴求,從中剝離出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觀點。文學觀念不同于文學的基本概念,基本概念只關涉到文學的某個局部問題,文學觀念則是對文學的整體認識,體現(xiàn)了特定的文化政治訴求,甚至具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闡釋型文學理論要將其置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下,分析其背后的文化邏輯與政治指向。西方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批評、后現(xiàn)代的文化批評與社會學批評都提供了很好的范例。伊格爾頓認為一切批評都是“政治批評”,他對西方現(xiàn)代“無功利性”的美學觀進行了文化政治闡釋。在他看來,歐洲18世紀產生的美學話語是政治專制主義統(tǒng)治內部意識形態(tài)困境的預兆,“為了自身的目的,這種統(tǒng)治需要考慮‘感性的’(sensible)生活,因為不理解這點,什么統(tǒng)治也不可能是安穩(wěn)的?!硇员仨氈苯诱业缴钊敫杏X世界的方式,但理性這樣做時又必須不危及自身的絕對力量。”[12]3資產階級為了強化其統(tǒng)治的文化合法性,找到了美學這個突破口,通過審美這一途徑把“權力的結構”轉變?yōu)椤扒楦械慕Y構”,對人的感性進行控制。美學就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特殊表現(xiàn)方式,審美的“無功利性”就是其美學表征。但西方現(xiàn)代美學話語對審美形式、審美意象、審美愉悅、審美情感、審美想象、審美趣味、審美判斷等問題的分析又具有其深刻性與普遍性,確立了現(xiàn)代美學觀與藝術觀的理論基礎,對我們認識文學藝術的基本特征具有重要的啟示。審美雖然不是“無功利性”的,但審美作為文學藝術的基本屬性不能否定,即使是馬克思主義政治批評也應該以審美分析為前提。詹姆遜就指出:“我歷來主張從政治社會、歷史的角度閱讀藝術作品,但我決不認為這是著手點。相反,人們應從審美開始,關注純粹美學的、形式的問題,然后在這些分析的終點與政治相遇?!盵13]7每一種文學觀念都有其思考文學問題的特殊視角,但又會觸及一些文學的基本問題。對文學觀念的闡釋,既要從歷史文化語境出發(fā)把握其特殊的文化政治訴求,又要從中剝離出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命題,為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提供話語資源。
第三是對文學實踐的闡釋,在揭示其意義與價值的同時,提煉出具有一定普遍意義的理論問題。無論是文學基本概念的闡釋,還是文學觀念的闡釋,最終都要落腳到文學實踐的闡釋,理論必須經受文學實踐的檢驗,這是闡釋型文學理論的生命力所在。王一川教授指出,“后理論”時代的文學理論應該從“大理論”走向“小理論”?!八^‘小理論’,是同以往那種志在容納萬有、恒定不變、獨斷自負的宏大理論模型相比較而言的,是指那些對具體文藝現(xiàn)象的個別性與普遍性相互纏繞的方面加以具體分析的形態(tài)?!盵14]“個別性與普遍性的相互纏繞”就是闡釋學的特殊與普遍的闡釋循環(huán),是從個別的具有典范意義的文學現(xiàn)象中提煉出某種具有普遍性的理論問題,又從普遍性返回到個別性,深化對文學現(xiàn)象的理解。文學文本是文學實踐的核心,文學闡釋應該圍繞這一核心展開。一方面,闡釋者要用一定的理論觀念對閱讀經驗進行整理和歸納,純粹的文學經驗是不存在的,經驗總是一定理論視域下的經驗。另一方面,文學經驗也以其特殊性抗拒理論的同化,兩者通過對話與爭辯達到融合,促進理論觀念的改變。伽達默爾指出:“闡釋由前概念開始,并被更合適的概念所取代,正是這種不斷進行的重新籌劃和意義的前后組織過程,構成了理解和闡釋的意義運動。……理解的恒久任務在于努力作出適當?shù)?、客觀地確定的籌劃,那就是作出無把握的預期,這些預期只應該‘由事情本身’加以確證?!盵15]43闡釋者以一定的“前概念”進入闡釋過程,這是由闡釋者的處境所決定的,但闡釋者還必須“由事情本身”來確證闡釋的有效性與合理性。文本闡釋不僅是對意義的發(fā)現(xiàn),更是對意義的建構,每個闡釋者都從自己“前概念”出發(fā)籌劃文本的意義,形成對文本獨特的理解,同時也根據(jù)閱讀經驗對自己的“前概念”進行反思。這一過程就是普遍與特殊的雙向運動,是規(guī)定性判斷與反思性判斷的統(tǒng)一。
文學基本概念的闡釋、文學觀念的闡釋與文學實踐的闡釋是一個彼此規(guī)定的立體結構?;靖拍畹年U釋偏于知識學的闡釋,為文學觀念與文學現(xiàn)象的闡釋提供知識基礎。文學觀念的闡釋要從知識層面深入到文化政治層面,揭示知識背后的文化政治邏輯,并從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問題,以充實文學理論的基本知識。文學實踐的闡釋是文學闡釋的源頭活水,既要為普通讀者理解文學現(xiàn)象提供引導,也要為基本概念與文學觀念的闡釋奠定基礎??傊?,文學理論問題就是文學闡釋問題,它標志著文學理論突破了“立法型”的宏大敘事,轉向對具體概念、文學觀念與文學實踐的闡釋,在普遍與特殊的闡釋循環(huán)中突破理論的困境,拓展理論知識生產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