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艷冰
那會,夕陽已完全西沉,搭乘的夜航班機開始升空。
之后的整個行程,飛機像一把切割機,將濃得快化不開的夜空云層切成了一塊塊它想要的樣子。如果誰要是把它的飛行軌跡連成線,會不會像是一幅帶有先鋒意味的油畫?
到達和返程都在這座城市的夜間,我就只能在暗夜里與它對話。站在它的地表上說話的這座叫徐州的城市,還不是我的目的地,夜航結(jié)束,我要在這兒換乘汽車,在高速路上奔馳兩小時二十分才能到達宿州。接機的小桂說,你是這次活動最后一位到達的客人。其實他當(dāng)時用了“嘉賓”一詞,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我會心一笑,我和我微妙的思緒一起融入這黑沉沉的暗夜里,他看不見我的表情。
宿州,這座歷史古城的夜色是有質(zhì)感的,我那一刻不停歇的思緒在廣袤的時空里縱橫馳騁,一不小心碰觸到了哪一個敏感的時區(qū),那夜色的板塊就會粉末一樣碎下來,紛紛揚揚地灑我一頭一臉。粉末里的事件與人物如河流之下的堆積物,立刻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歷史小漩渦,我被它們裹挾著。其實我也可以反客為主,直接走到歷史的那扇門前,遞上一份鄭重的請柬,在暗夜里,邀請那些曾在歷史的長卷上留下身影的人們,參加我思緒的夜宴。此時,他們的身份與名望,才配得上真正的嘉賓二字——宿州曼妙時光里的嘉賓。
跟小桂寒暄之后便忍不住想問,你車上CD存沒存有那首琵琶演奏的《十面埋伏》?最終卻欲言又止,實在不忍心,在這漆黑的寒夜里,讓這位為了本次文學(xué)會議,一天已三次往返宿州和徐州之間的小桂,來聽這首樂曲激昂、壯闊悲切的曲子。但我估摸著,車已到了宿州境內(nèi),正從宿州所轄的靈璧縣擦肩而過,靈璧的虞姬墓就在附近了。《十面埋伏》這支中國十大民樂金曲之一,取材于楚漢之爭垓下決戰(zhàn)的情景。公元前202年兵敗垓下的項羽,被漢軍取十面埋伏術(shù),將奇功蓋世的楚霸王徹底陷入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重圍之中,以致帳中最后只剩下容貌傾城生死相隨的虞姬夫人。無奈,項羽作《垓下歌》,虞姬賦《和垓下歌》,后虞姬引劍至項,而霸王自刎烏江。垓下便是位于今天安徽宿州靈璧縣城韋集鎮(zhèn)垓下村一帶。透過車窗我望向這無邊的夜色,兩千年前,那場白日殺聲震天、夜晚四面楚歌的楚漢大戰(zhàn)就在這里啊。此時已接近午夜,夜行車輛極為稀少了,偶爾一輛車呼嘯而過,很快又恢復(fù)了寂靜。抬眼望向那亙古不變的星空,千萬年來,在它的朗照之下,有太多的生死殺伐離愁別恨,又豈是人間意緒能平得了的。這是霸王虞姬的絕命之地,霸王別姬的當(dāng)晚,也是這樣濃重的夜色嗎?因景生嘆,自然的日夜交替也適合當(dāng)下與往昔的切換——太陽照耀下的白日,車水馬龍一派現(xiàn)代的景象,一切都丁是丁卯是卯的清晰可辨;黑幕籠罩的夜晚,把喧囂的當(dāng)代隱沒其中,而吐出歷史的畫卷——就在這寂靜的黑夜里,在虞姬的墓旁,歷史更易于被粘貼被復(fù)盤,霸王和虞姬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復(fù)活過來,歷史隨時隨地可以被打開來用于演繹、詮釋或者評說。
父親是歷史故事的癮君子,尤愛歷史中的英雄與美人,即便是物資匱乏囊中羞澀乏善可陳的年代,餐桌上永遠是父親播放歷史故事的音檔。父親是喜歡霸王和虞姬的,這對曠古悲劇的情侶,被他一再地稱頌。虞姬有傾城的容貌,他卻以為,美人雖是難求,溫婉賢淑還能剛烈忠貞的,比單有花容月貌更是難得。虞姬不屬中國古代四大的美人之列,但她的美自帶傳奇的隆重的霹靂一般的強烈和震撼。我倒是有些納悶,這樣一位美得讓英雄折腰又死得如此剛烈的女子,歷史上對她的文字記載卻不多,司馬遷的《史記·項羽本紀》僅有寥寥五字:“有美人名虞?!钡故敲耖g有著長盛不衰的傳說。歷史走到今天,舞臺的、電影電視的、現(xiàn)代科技的聲光電無所不用其極,虞姬的形象豐富豐滿,多元到不可勝數(shù)的程度。2021年元旦后的第三周,網(wǎng)易云音樂在它的“新歌榜”上隆重推薦《虞兮嘆》這首剛剛發(fā)布的新歌。歌中多有嘆喟:“楚河流沙幾聚散,日月滄桑盡變換”,縱使霸王“千里兵戈血染”“長槍策馬平天下”,終究換來的不過“亂世紅顏”的一聲長嘆。詞曲是濃郁的古風(fēng)調(diào)子,整首曲子都是對命運無奈的長吁短嘆——霸王風(fēng)云一世,到頭來,只剩一匹馬一女子追隨。虞姬和霸王,一個死得最壯烈,一個敗北得最凄楚,楚漢垓下決戰(zhàn),不管在軍事還是人生,都是教科書般標本式的歷史典籍。虞姬在四面楚歌時血濺軍帳,開出了她生命最美的花朵。潘向黎在《女性之美的巔峰摹寫》中,談到古詩詞里關(guān)于女性美的描寫,認為在她的閱讀經(jīng)驗中,印象深的不多。因為許多詩詞只寫到女性,沒有寫出女性之美,即便是有,“除了相當(dāng)純度的美,沒有別的。美則美矣,還不夠強烈,不夠吸引人;更不夠深刻,不足以動人”。向來喜歡潘向黎的文字,看看這篇,溫婉里卻不失鋒利機智,讓我們有了另一番美學(xué)收獲。只是稍稍地為虞姬遺憾,在燦若晨星的詩文里,卻找不到“當(dāng)詩家遇到虞姬”的只言片語。我以為這不能怪詩家,虞姬生在亂世,戰(zhàn)爭頻發(fā)的時代,百姓流離失所肝腦涂地,雖有英雄輩出,卻是少了花前月下的吟誦。古詩詞里,沒有虞姬的身影,吟誦作品所傳遞所贊頌的女性之美,自然就缺了熱烈與深度。
經(jīng)驗告訴我,有故事的夜晚是值得信賴的。你很輕易就能從黑夜的深處提取一幅幅歷史的照片,讓已經(jīng)模糊的清晰起來,然后讀圖一樣去體驗消失在歷史背面的時光。我如一只長了復(fù)眼的小獸一頭扎進了宿州的黑夜里,被這無邊的暗夜?fàn)恳坪跤行┦ブ匦?,越陷越深?/p>
小桂卻說,我們可能走錯了一個路口,他猶豫著,車速也慢了下來,最后把車停在路邊打開導(dǎo)航器。
大概接近午夜的原因,小桂有些焦慮,不時地用語音詢問導(dǎo)航,小度小度,還有多長時間到宿州?
最早認識宿州是始于賽珍珠的《大地》。20世紀80年代末大學(xué)剛畢業(yè)不久,我拿到了漓江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作家叢書中剛出版的幾本新書,其中就有《大地》。正是文學(xué)興盛的時代,那時候諾獎在中國真是一個熱門話題啊,而中國卻還沒有作家獲此殊榮,諾獎里跟中國有密切關(guān)系的當(dāng)數(shù)《大地》了。這本小說憑借“對中國農(nóng)民史詩般的描述”以及“傳記方面的杰作”,1932年獲普利策獎、1938年獲諾獎,在美國可謂家喻戶曉。出生美國的賽珍珠,長到四個月時就隨傳教士父母來到中國,她前半生的四十年基本在中國度過。江蘇、江西、安徽都有她的故居。我感興趣的是,她在蘇北的鎮(zhèn)江度過了童年、少年,進而步入青年時代,前后長達十八年之久,甚至把鎮(zhèn)江稱為“中國故鄉(xiāng)”,而最終她卻選擇宿州作為蜜月之地,與夫君在此生活了四年。這四年與在鎮(zhèn)江十八年的人生成長期,不管是長度的丈量還是記憶的分量,本不可同日而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為她贏得盛大聲譽的《大地》中,描寫北方地主莊園及中國農(nóng)村生活的卻是以宿州為背景為原型。出發(fā)到宿州前,朋友對我說,到宿州得“虛胃以待”,那里有太多好吃的美食。他說三年前到宿州出差,車過符離中途休息,幾乎人手一只符離集燒雞,站在路旁大伙兒就用手撕著吃,說肉質(zhì)那個香軟嫩滑,真配得上四大名雞之一。食客更是好奇,廚師如何烹飪,才能讓這燒雞肉爛脫骨,一抖即散。重要的是,肉爛而連絲的同時,還做到飽含汁水不容易??傊x集燒雞味鮮而醇厚,至今仍齒頰留香。朋友說,這燒雞一定要嘗嘗的。
宿州屬水鄉(xiāng)澤國,遍地的豐盛水草和蓬勃的湖泊溝渠,適合小雛雞的生長,為養(yǎng)育品質(zhì)上乘肉質(zhì)肥美的家禽,提供了優(yōu)渥的自然環(huán)境。依我的人生經(jīng)驗,有歷史的古城古鎮(zhèn)不僅有故事,也多有絕殺的人間美食。宿州的美食自然不止燒雞,飲食不僅僅滿足了人間味蕾,它還有斑斕的文化融入,又照見當(dāng)?shù)厝藗兊男撵`軌跡。可以想見,宿州有怎樣深邃的歷史與鮮活的現(xiàn)實,才能為賽珍珠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如此這般豐厚的養(yǎng)分及土壤。
似乎還不止賽珍珠,依著宿州的人事滄桑寫出鴻篇巨制跨世之作的,還有唐代的詩神白居易。也是在宿州,經(jīng)歷了三十五年刻骨銘心的愛戀,才有了《長恨歌》這首影響深遠的千古絕唱。湘靈是宿州符離的農(nóng)家女子,白居易與她是自小的玩伴,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只因湘靈出身寒微卻愛而不得??催^一些文獻,為了湘靈,白居易到了三十五歲仍孤身一人,這在唐代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情。古人皆年歲不長,長到十七八九,多已娶妻生子,甚有納妾填房者,三十五歲算絕對的高齡單身。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又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緊箍咒,抵擋來自各方的催婚逼婚需要定力與勇氣。白居易對于湘靈,偏偏是“過盡千帆皆不是”,在情路上沒辦法瀟灑起來,因此他做不到忘前路忘舊物忘最初。其實我是好奇的,不知湘靈是怎樣的一位女子,竟讓白居易這位詩神方家繾綣難耐。白居易在為湘靈而作的《鄰女》中描述道:“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卑拙右缀敛涣邌莸貙⑻煜?、旱地蓮、鸚鵡等極致的溢美之詞給了貌美聲脆的湘靈,即便如此,詩人仍生恐不能聊表自己的心意。那一年湘靈十五歲,白居易十九歲,從年少懵懂的歡愛到后來肝腸寸斷的相思,忘不了又放不下,愛情失意又恰逢仕途坎坷,繾綣郁悶的白居易為湘靈寫了一輩子的苦戀情歌。因此,與其說白居易是有感于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以詩歌的形式寫出了《長恨歌》,倒不如說白居易借了帝王的故事外殼,抒寫了自己愛而不得的個體生命體驗,這也是帶有人類普遍情感意義的長恨悲歌。個人的愛情悲劇成就這千古絕唱,情路雖苦,人間也是值得啊。
作為世界文學(xué)的濫觴——愛情詩,它以最動人的方式表達愛情這一人類永恒主題,為人類精神史留下了精彩而斑斕的美學(xué)遺產(chǎn)。歷史的飛速發(fā)展,當(dāng)我們置身科技環(huán)抱的今天,也許每個人都有切膚之感,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對物質(zhì)時代的全覆蓋,我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窘迫:我們的情感表達竟是如此的蒼白和羸弱,如今已經(jīng)很少看到那種最個人化而又打動普遍人心的溫情,少了觸動靈魂且有溫度有痛感的深情書寫,也沒有出現(xiàn)那種雕塑般矗立在時代文字中以愛情詩著名的詩人。當(dāng)我們回望歷史,《長恨歌》仍能穿越時光,是一座熠熠生輝的高峰,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即使在世界范圍內(nèi),至今也沒有哪一首愛情詩,從時代內(nèi)容的厚度、愛情體驗的獨特性到語言藝術(shù)的表達能超過《長恨歌》。
對于愛情,沒有誰能超越宿命的潛規(guī),這,也是宿州之于白居易的理由嗎?
導(dǎo)航的語音說,還有二十分鐘到宿州。我主動與正專心駕車的小桂說,宿州還真是塊文學(xué)福地,靦腆的小桂倒是爽快地認同。想必宿州的家底他定是了然于心的,而且喜歡這個話題,說他閑暇之余好碼字這份苦力活,作協(xié)也常常組織文學(xué)愛好者搞活動,這次文學(xué)筆會,平日里熱愛文學(xué)的都來當(dāng)了志愿者,他便是其中一個。暗夜里,我感受得到,他傳遞出來對文學(xué)的熱情與喜悅。
地面的黑夜被汽車用它的速度犁出一道長長溝壑,庚子年的歲末,我游過了一段漫長時光的縫隙。
歷史藏在這凜冽的黑夜里,說話間,我們到了宿州。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