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一、月夜驚魂
嘉慶初年,刑部侍郎徐笠庵致仕,回到家鄉(xiāng)蘇北古黃縣。這徐笠庵探花出身,在京城做高官二十年,極是風光。時任古黃的于知縣卻對徐笠庵別有看法——此人善于夤緣權(quán)相和珅,如今激流勇退,絕非衣錦還鄉(xiāng),定是有說不出的苦衷!
徐笠庵一回到古黃,便大興土木,建造府邸,其府中有一幢獨間雙層、樓頂尖尖的樓閣,窗戶全鑲嵌著從廣州十三行購來的西洋雕花玻璃,頗具西洋風格,人們呼之為“西洋樓”。
徐府西鄰是個富翁員外,名叫金升,向來狂傲,當初曾對還是窮秀才的徐笠庵百般凌辱,如今卻對徐笠庵格外巴結(jié),接二連三地邀請徐笠庵去他家中作客,并讓有“古黃一枝花”之稱的家中繡娘梅香前來斟酒。不承想一來二去,家中已有五位夫人的徐笠庵竟又看中了梅香,要討梅香做他的六夫人!金員外頓時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本來,他是要將梅香留給自己受用的,只是梅香拼死不從,一時沒得手而已。金員外連忙推說只要梅香愿意,他自然同意,誰知梅香居然當場答應(yīng)下來!沒奈何,金員外只得禮樂轎馬,將梅香“嫁”到了隔壁。徐笠庵便讓梅香,不,是六夫人獨居西洋樓里,來了個金屋藏嬌。一時間,金員外成了眾人的笑柄。
初冬的一天一大早,徐府管家徐老乾氣喘吁吁地跑到縣衙報案,說徐老爺和新娶的六夫人昨夜被人刺傷了,兇手十有八九就是金員外金升!于知縣忙讓徐老乾坐下細說……
昨夜月朗星稀,徐笠庵獨自一人在書房吟詩,直到半夜才休息。不料剛剛躺下,便聽到門外有動靜,不一會兒書房的門被人撬開了,一個黑影鉆了進來。徐笠庵頓感來者不善,急忙翻身坐起來,只見月光下,那蒙面黑影從布袍中掏出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直刺過來!徐笠庵身子一側(cè),躲開致命的一刀,但肩膀還是被刺中,疼得他連聲大叫:“來人哪,有刺客!”凄厲的呼喊聲在靜謐的夜里格外瘆人。徐府的家丁護夜隊正在后花園巡查,一聞呼聲便在徐老乾的帶領(lǐng)下如飛趕來。那刺客隨后又連刺幾刀,卻都落了空,不由慌亂起來,手一抖,短劍落地也顧不上撿,轉(zhuǎn)身就逃。
徐老乾他們趕到書房后,挑燈一看,只見徐老爺正在榻下掙扎,肩頭血流如注,已然昏厥過去。徐老乾忙命家丁速請東關(guān)百草堂的程郎中前來救治。這程郎中年紀雖輕,醫(yī)術(shù)卻頗高,他很快趕來,先為徐笠庵敷上止血膏,又為他把脈,臉色越來越嚴肅,徐老乾不由緊張起來:莫非老爺傷重難治?
正在這時,忽聽前面不遠處的西洋樓中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分明是玻璃被砸碎的聲音!西洋樓,不正是六夫人的居所嗎?只怕六夫人也遇到了危險!徐老乾他們不敢怠慢,挑起燈急趕過去,而沖在最前面的,竟是弱不禁風的程郎中!
眾人合力撞開西洋樓的房門,燈籠之下,只見六夫人倒臥在地,胸衣上血花飛濺!程郎中一怔之下,急從藥囊中拿出止血帶和藥膏,正要俯身為六夫人包扎敷藥,忽又遲疑起來,轉(zhuǎn)身擋住六夫人對徐老乾道:“徐管家,梅香,哦,是六夫人尚有一口氣,命懸一線,在下要出手施救。只是六夫人傷在胸間,這么多人圍觀,實在不雅……”
徐老乾覺得程郎中言之有理,便命一個渾身發(fā)抖的老女仆留在房里給程郎中幫忙,其余人全退出門外。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滿頭大汗的程郎中才走了出來,說六夫人性命已是無礙。此時,已是東方天色發(fā)白……
聽了徐老乾的一番述說,于知縣一邊甩令簽傳衙役準備去徐府,一邊皺眉問徐老乾道:“聽你說來,莫非你家老爺習慣獨居?”
徐老乾“嘿嘿”一笑,小聲道:“于大人,實不相瞞,我家老爺六十多歲的人啦,又有潔癖,向來很少與夫人們同房的。他那幾房夫人,同守活寡差不多,就是這個如花似玉的六夫人,老爺也只是新鮮了一夜便置之不理了呢!”
于知縣不由心中一凜:這徐笠庵分明是造孽?。‰S又問道:“你為何認為兇手是金員外呢?”
徐老乾這下來了興致,眉飛色舞地道:“說來還是與六夫人有關(guān)。金員外被剜去心頭肉,對老爺暗恨不已,有幾次喝醉酒了,哭著說要過來殺老爺和那忘恩負義的梅香,幸虧被他的家人關(guān)在了房里。他還暗中請了個道士,刻了個頗像老爺、扎滿銀針的桃木人,埋在槐樹下,要咒死老爺——可見他對我家老爺恨之入骨。當然,這都是他家小廝偷偷對我說的……”
于知縣打斷徐老乾的話,道:“看來金升是有殺害徐大人的動機,但口說無憑,勘案關(guān)鍵要重證據(jù)!”
“證據(jù)當然有。還請大人到現(xiàn)場,我一一指點給大人看!”徐老乾信心滿滿。
二、撲朔迷離
于知縣一行人趕到徐府,只見徐笠庵仍躺在床上昏迷未醒,幾個夫人圍著床榻虛情假意地啼啼哭哭,程郎中正在一旁煎藥,書房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兒。一見于知縣到來,程郎中忙走過來稟告說徐老爺雖未醒來,但已無性命之憂,只是他年老體弱,又失血過多,需要休息調(diào)養(yǎng)。說完,程郎中便告退了。
徐老乾從書柜中小心翼翼地將一把短劍呈給了于知縣,說:“大人,這就是賊人丟在房里的那把短劍!”
于知縣接過一看,只見這把短劍精鋼雙刃格外鋒利,猶帶血痕,而在魚尾形的劍把上,一個烙刻的“金”字極是醒目!
“于大人,請再跟我來!”徐老乾將于知縣領(lǐng)出書房外,手一指點,只見從書房到西院墻之間的土徑上有一來一回兩溜鞋印,鞋印上的“萬”字線紋極是清晰。
“于大人,從這兩溜鞋印來看,兇手顯然是翻西墻過來的,而西墻外,就是金升家的花園!”徐老乾道。
于知縣點點頭,讓書吏將鞋印描畫成圖紙,又命衙役班頭趙寶帶幾個衙役速去金家抓捕金升、查清金升昨夜的行蹤并勘查金家花園中有無“萬”字線紋鞋印。
徐老乾又帶著于知縣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來到西洋樓,看到一個老女仆在門外垂手而立。那老女仆向于知縣行罷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按照徐管家的吩咐,已將六夫人抬到別處歇息,騰出房間以備大人勘案。于知縣不由順口夸贊徐老乾挺內(nèi)行。徐老乾得意地道:“別忘了我家老爺做過刑部侍郎,我也曾跟著老爺斷案子,也算是老手了,兇手就是金升,準沒錯!”
于知縣進得六夫人香閨,只見房間里除后窗下有一地碎玻璃之外,整潔素雅,絲毫不亂,一點兒異常都沒有,便又踱步來到樓外,低頭察看一番,眉頭越皺越高……
勘過現(xiàn)場,于知縣回到縣衙沒多久,幾個衙役也扭著金員外走進了大堂。金員外起先怨怒交加,高叫冤枉,但見到于知縣擺到他面前的那把短劍,不由得臉色大變,期期艾艾地道:“大人,這是小老兒的魚腸劍。只是……只是幾個月前小老兒喝醉了酒,不知丟到哪里了。怎么……怎么到了大人您的手上?”
于知縣沒回答,問道:“昨夜徐笠庵和他的新婚六夫人都被賊人刺傷,你與徐府一墻之隔,難道不曾聽聞嗎?”
“這、這、這,小老兒一大早就聽說了……”金員外更是駭然,“只是這事與小老兒有何干系?”
“干系大著呢,刺傷徐大人的,就是你這把魚腸劍!”于知縣厲聲道。金員外一時張口結(jié)舌,大汗淋漓。這時,趙寶大步走上前,對于知縣稟告道:“于大人,剛才卑職奉命調(diào)查金升昨夜的行蹤,他家的仆人都說昨晚他又醉酒發(fā)瘋,拿起一把大砍刀要去隔壁殺徐大人,幸虧被人奪下了;而他家的老花匠則指證昨天半夜時分出來解手時,曾見主人在花園里徘徊。卑職在花園新翻的土地上果真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有‘萬’字線紋的鞋??!”說著呈上老花匠的口供及他在金家花園摹畫的鞋印圖紙。于知縣瞄了一眼,隨又命兩個衙役一左一右挾持著金員外,將他的鞋子脫下來呈上案臺。于知縣將兩份鞋印圖紙與金員外的鞋底一對,三者居然完全吻合,絲毫不差!
金升終于回過神來,慌忙大叫:“于大人,徐笠庵那老狗,不,不,是徐老爺,他不是小老兒刺傷的!不錯,小老兒是惱恨他仗勢欺人,奪人所愛,但也只是借酒壯膽,發(fā)發(fā)啞巴恨而已,哪里敢真的動刀劍去殺人?至于那梅香,小老兒雖惱恨她在我家中長大卻心甘情愿跟徐笠庵一個干瘦老頭,其實還是指望她能心回意轉(zhuǎn)的,哪里舍得去傷她……”
“咄!”于知縣一拍驚堂木,“金升,昨夜你去花園干什么?如實交代!”
金員外一愣,隨即拍拍腦袋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于大人,小老兒昨晚喝了兒點酒,耍了一陣酒瘋便睡了。小老兒有夜游癥,每到月圓之夜,一覺醒來總要出來走一陣再睡,可自己絲毫不知。家中仆人說小老兒夜游時常去的地方便是花園,想來昨夜小老兒的夜游癥又犯了。大人您若不信,可傳百草堂的程郎中,小老兒曾讓他診治過,他說此病屬心病,無靈丹妙藥,要小老兒多做善事、清心寡欲,便可不治自愈。小老兒見他說得荒唐,把他罵走了……”
于知縣自然不愿輕信金員外的話,當即傳來了程郎中。程郎中不無怨恨地瞪了金員外一眼,面色一陣猶豫,最終還是搖搖頭,說他不曾記得給金員外看過什么夜游癥。金員外又驚又怒道:“你……你這不是陷我于死地嗎?”
于知縣察言觀色,猛地一拍驚堂木,道:“先將金升關(guān)進大牢,待徐大人醒來,本官得了徐大人的證詞,再作定奪!”
金升一下子癱倒在地。
退堂后,趙寶大惑不解,說:“于大人,人證物證俱在,這金升分明就是那刺客,只是一味狡辯而已,為何還要再得徐大人的證詞才能坐實他呢?”
于知縣把玩著那把魚腸劍,輕輕地搖頭道:“此案并非如此簡單。從那留下的鞋印來看,刺客熟門熟路,目標明確,直奔徐笠庵的書房而來,而據(jù)徐老乾所說,金升從未來過徐府,何以知曉徐笠庵獨宿書房?再者,刺客雖刺殺徐笠庵不成,驚慌而逃,但至于驚慌到連短劍都扔了嗎?退一步說,刺客將魚腸劍遺落在書房內(nèi),那么他行刺六夫人又用的是什么兇器?更關(guān)鍵的是,當徐老乾他們聞聲趕到西洋樓時,是從外面將門撞開的,以此推之,刺客是進入西洋樓后即將樓門關(guān)閉、行刺后再破窗而逃的,這豈不是多此一舉且有意鬧大動靜讓人發(fā)覺嗎?有這樣傻的刺客嗎?最令人奇怪的是書房外有金升的鞋印,而西洋樓后窗外盡是松軟泥土,為何反沒有金升的鞋印了呢?那刺客逃到了哪兒呢?”
一連串的質(zhì)問使趙寶目瞪口呆。
第二天,聽說徐笠庵已經(jīng)清醒,于知縣他們正要二訪徐府,卻見徐老乾來了縣衙,尷尬萬分地對于知縣打躬作揖道:“于大人,昨夜我家老爺醒來后,一個勁罵……罵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和六夫人不過是受了點兒皮肉之傷,無甚大礙,沒必要報官,還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遠親不如近鄰,要我求您高抬貴手,放了金員外吧?!?/p>
于知縣一怔之下,隨即順水推舟道:“你家徐大人真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手一揮,命衙役將金升從牢里放了。
徐老乾走后,趙寶頗為不滿地道:“于大人,雖說咱們尚不能確定金升是行兇之人,但畢竟那把魚腸劍是他的,鞋印子也是他留下來的,豈能輕易放了他?”
于知縣嘆了口氣,道:“此案已無原告,我們?nèi)粼賹徖?,豈非多余?”
趙寶又道:“他徐笠庵一個致仕的官,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他說放人就放人,難道我們縣衙門是為他開的?”
于知縣苦笑道:“徐笠庵并非落毛的鳳凰,雖說已致仕,但據(jù)驛丞所言,他仍與京城書信往來不絕,他的后臺便是有生殺大權(quán)的和中堂,若是不依從他,只怕我這個小小七品官的花翎戴要被摘掉!”隨又反詰道,“你不覺得今天徐家撤訴這件事挺古怪嗎?”
趙寶一怔,問:“莫非……莫非徐笠庵已知曉刺客不是金升,而是另有其人?”
于知縣點點頭道:“徐笠庵說他和六夫人被刺,是他徐家的私事,外人莫管!不過,本官敢說要不了多久,他徐家還要出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三、郎中施毒
果然一個多月后,徐老乾又來縣衙擊鼓告狀,告程郎中下毒要害死他家老爺徐笠庵!于知縣雖有所料,但還是吃了一驚,當即帶領(lǐng)三班衙役趕往徐府。來到徐笠庵的書房,于知縣更是大吃一驚,只見不過一個月光景,躺在榻上的徐笠庵形貌變了個人似的,瘦得脫了相,胸脯一起一伏,咳嗽不停,顯見得虛弱至極,臉上卻有兩塊醉酡似的紅團。書房里依舊藥味濃郁,火爐上煨著藥罐子,而在火爐一旁,直挺挺地躺著一條已死去的大黑狗!
見于知縣到來,徐笠庵強撐著身子,指著藥罐子氣喘吁吁地道:“老夫身體一向強健,只是……只是自上次遇刺之后,老是咳嗽盜汗,便請來程郎中診治,程郎中說老夫感染了風寒。不意老夫喝了程郎中的止咳湯藥后,風寒病越來越重了,竟至臥床不起,老夫便有些疑心……”話未說完,徐笠庵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嗽得吐出一團腥血,喘得無法言語。
徐老乾忙走上前代主人稟告于知縣道:“于大人,昨晚小老兒又到百草堂為老爺抓藥,回來后依程郎中所囑,將抓來的四包藥浸泡在藥罐子里,放在火爐上煨了一夜,熬成了湯藥。今早老爺喝了一小口湯藥,便覺得口感不對,沒敢再喝,不一時腹疼難忍,大汗淋漓,好久才緩過勁來。驚疑之下,老爺命小老兒將湯藥拌了肉塊給大黑狗吃,大黑狗吃后便口鼻流血而死——這湯藥分明是毒藥?。 ?/p>
于知縣心中一凜,為慎重起見,命趙寶傳來了縣城中另一名姓華的郎中,讓華郎中對程郎中開的藥方和藥渣細辨一番。華郎中反復(fù)查驗半天,最后稟告道:“于大人,程郎中開的藥方倒是治風寒的,只是這些藥渣與藥方不符,多出了四味藥材——茺蔚子、小天蒜、半夏、鬧羊花。這四味藥材俗稱‘四小毒’,若是偶爾單用大有療效,但若是將這四味藥材摻合熬成湯藥,則毒過砒霜!”
于知縣聽了,猶是不放心,究問道:“有何證據(jù)證明這‘四小毒’出自程郎中的百草堂呢?”
華郎中正色道:“于大人,藥材的加工需要經(jīng)過切制、炮炙、蒸煮等程序,不同的郎中由于所用工具及手法不同,最終加工出來的藥材在大小、軟硬、形塊上都會有不同。在古黃,藥材出自哪一家,郎中們都可以一眼分出來!”
于知縣不再遲疑,當即回衙,命衙役將程郎中抓進了大堂。面對那四包藥材和徐老乾的當堂指控,程郎中猛吃一驚,期期艾艾地道:“這四包藥材確實出自我家百草堂,只是每天經(jīng)我手抓藥的至少好幾十人,這四味藥材到底是為何人抓取的,作何用處,我豈能一一記清?但我絕沒有將這四味藥摻進徐大人的藥里,實在叫人百口莫辯!”隨又對徐老乾道,“我與你們徐家無冤無仇,為何要害你家老爺?”
徐老乾冷笑一聲,對于知縣拱手道:“于大人,這回小老兒只得揭我家老爺?shù)某罅?。當年老爺還是個窮秀才的時候,為謀生曾學過歧黃之術(shù),與程郎中的父親老程郎中交情頗好,后來也是在老程郎中的大力資助下才考上舉人的。當時老爺對老程郎中很是感激,與他約定結(jié)成兒女親家。只是……只是后來老爺大富大貴了,將女兒另擇佳婿。程郎中至今仍孤身一人,惱恨之下才暗施毒藥謀害我家老爺!”
程郎中不由面紅耳赤,語無倫次地辯白道:“倒是有這么回事,但自你們徐家大富大貴之后,我父親便……便再也沒向我提起過這門親事,何況……何況……”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頭一低,住口不言了。于知縣覷得清楚,驚堂木一拍,喝令將程郎中收監(jiān)。
退堂之后,于知縣卻命趙寶將程郎中叫到密室,溫和地問:“你有什么大堂上不方便說出口的話,現(xiàn)在你可盡情言之。本知縣想聽一聽你的‘何況’之后的話!”
程郎中頗是感激,略一沉吟道:“于大人,實不相瞞,一個多月前,也就是徐笠庵遇刺那夜,我為他把脈治傷時,已診斷出他久患肺癆,且已到了藥石無效、不可救治的地步,一旦天氣轉(zhuǎn)入大寒,病情必將加重,絕難熬過今冬明春。對于這樣的病人,只能以風寒之類的輕微病癥哄籠著,使他延續(xù)些時日;若是告訴他實情,他精神一垮,朝夕之間便可一命歸西!大人您想,我還有必要對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下毒嗎?”
于知縣聽了,心頭一震!
程郎中又道:“于大人,最能說明徐笠庵藥中之毒于我無關(guān)的一件事是——他徐笠庵根本不會喝我給他配制的止咳湯!”
“你何以知之?”于知縣的呼吸急促起來。
“還是上次徐笠庵書房遇刺時,我為他熬制活血化瘀的當歸四逆湯時,發(fā)現(xiàn)他的藥罐中尚有藥渣,我從中辨認出不僅有天冬、麥冬、石斛等,還有極珍貴的人參、鹿茸、牛黃,甚至冬蟲夏草!要知道這些全是治療肺癆的上等藥材——也就是說,曾學過醫(yī)的徐笠庵不僅知曉自己的病情,而且一直在用從京城帶來的藥材自配藥方熬藥治療。對于這樣自診自醫(yī)的病人,醫(yī)家更只能裝聾作啞而已。這就是我‘何況’之后要說的話!”程郎中言之鑿鑿。
“如此說來,徐笠庵是有意用‘四小毒’陷害你了?”于知縣倒抽一口冷氣,隨又詰問程郎中道,“只是,他為何要這樣做呢?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程郎中面色極不自然地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于知縣手捻胡須,最后對程郎中道:“既然徐笠庵立意要置你于死地,若是放你出去,他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你仍有性命之危。倒不如順水推舟,暫將你關(guān)入監(jiān)牢——監(jiān)牢最是安全!反正徐笠庵不久于人世,待他死后本知縣再設(shè)法解脫你。如何?”
程郎中無奈,只得點了點頭。
四、又現(xiàn)血案
轉(zhuǎn)眼之間新年來到。正月初八這天,徐老乾手持一張請?zhí)?,來到縣衙,說他家老爺在府中盛情邀請于大人赴宴。于知縣一怔:徐笠庵極是傲慢,回古黃后從不屑與自己這個七品芝麻官打交道,今天卻來宴請,定然別有緣故!
于知縣隨徐老乾來到徐府廳堂,只見徐笠庵和府中幾個清客早已端坐宴席四周,正中主位卻空著,分明是虛席以待!而徐笠庵面色紅潤,氣色比上次所見好多了,精神勁頭也十足,酒宴之間談笑風生。于知縣心中暗暗詫異:看徐笠庵這模樣,莫非就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氣氛熱烈起來,文人相聚,你一言我一語,談?wù)撛掝}自然是琴棋書畫之類的風雅之事。徐笠庵忽筷子一放,對于知縣道:“老夫西洋樓里還珍藏著宋人馬遠的一幅《激流勇退圖》呢,不知于老弟有無觀賞之興?”
馬遠乃南宋皇宮畫家,尤其善于畫水,所畫水圖堪稱古今一絕,于知縣不覺動了一飽眼福的念頭,當下點了點頭。徐老乾和清客們爭著獻殷勤要代徐笠庵去西洋樓中拿畫,徐笠庵手擺得似風吹荷葉,說:“馬遠之畫,氣度高邁,格調(diào)雅致,不是爾等凡夫俗子粗笨之手能觸摸的。還是老夫親自拿來讓于老弟過目為好!”說完,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向西洋樓走去。于知縣一時好不感動!
眾人一邊品茗,一邊靜等徐笠庵拿畫歸來,忽聽前面?zhèn)鱽怼鞍 钡囊宦晳K叫——聽聲源,正是西洋樓!眾人大驚,一窩蜂地奔了過去。身處最里面的于知縣遲了幾步,待他趕到西洋樓時,只見西洋樓門廳已被徐家老小及仆傭圍了個密不透風,只得繞向門廊邊,卻被擺在廊檐下的齊腰高黃瓷魚缸里的幾尾虎頭金魚“撲撲棱棱”地濺了一頭一臉水,腥氣滿面,一時好不難堪。費了好大勁,于知縣總算擠進雕花門里,只見一個穿著銀紅襖、身姿窈窕、容貌清麗的女子站立在房中大桌前,大桌上攤著幾塊五顏六色的布匹——不用說,她就是徐笠庵的六夫人了。
六夫人雙目圓睜,手執(zhí)一把閃亮的剪刀,緊緊護在胸前,而她的胸衣前被濺上了一片淋漓的血漬!在六夫人腳下,徐笠庵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如紙,胸口一個大血洞,鮮血外浸,分明已是氣絕身亡!
徐老乾目若噴火,沖六夫人悲憤大叫:“你……你殺了老爺!老爺?shù)降走€是死在你手里了!”
六夫人“蹬蹬蹬”連退幾步,急急自辯:“不,他不是俺殺的!俺正在剪春衫,誰知他一頭撞開門沖了過來,直往俺身上撲。俺一把推開他,隨手抓起這把剪刀防身,不料他大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徐老乾冷笑一聲,說:“哼,梅香,你這個賤婢,殺了老爺,也就不是我家六夫人了!”轉(zhuǎn)頭對于知縣道,“于大人,事到如今,不由小老兒不說了!上次我家老爺遇刺,刺客不是別人,就是這個賤婢!她刺傷了老爺后還嫁禍于金員外,又自己刺傷自己以擺脫嫌疑,端的是蛇蝎心腸!當然,這都是第二天老爺清醒過來、來到西洋樓那堆玻璃渣前一番揣測后告訴小老兒的。小老兒當時勸老爺快快休了這個害人精,可老爺只說家丑不可外揚,待六夫人傷好后仍居西洋樓里,讓小老兒盯緊她,以防她再自殺??刹恢獮槭裁?,這女人竟裝作沒事人一般,每日只在這西洋樓里描龍繡鳳。萬不料今日老爺大意之下被她刺死了!”
于知縣聽了徐老乾這番話,并不驚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并沒有喝令聞訊而來的趙寶他們逮捕梅香,仍是捋髯沉吟。徐老乾不滿地催促道:“于大人,您還愣著干嗎?”
于知縣道:“固然上次行刺徐大人的是梅香,可這次刺殺徐大人的并不是她,因為她手中的剪刀沒有絲毫血痕,并非兇器,而在雕花門外,也有點點血跡,而她并未曾出屋……”
徐老乾一蹦三尺高地呵斥道:“姓于的,你這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竟然敢包庇殺害朝廷大員的兇犯?莫非你以為我家老爺死了,死巡撫不如一只活老鼠,便無權(quán)無勢了?告訴你,我家老爺?shù)目可奖闶呛瞳|和中堂,就是昨天和府還特地派人給我家老爺送來一封急信呢!只消我徐家給和中堂寫一封回信,哼,別說你的頂戴花翎了,就是你的腦袋也保不??!”
徐家的男男女女也跟著鼓噪起來。于知縣無奈地嘆口氣,對趙寶揮了揮手……
五、密室問案
將梅香帶入縣衙后,于知縣并未開堂刑審,而是將她帶到一間密室,又對趙寶耳語一番,趙寶領(lǐng)命而去。密室里只剩下梅香和一個書辦了,于知縣便溫言軟語地細詢她上次刺殺徐笠庵的經(jīng)過。只見梅香大顆大顆的淚珠順頰而下,喃喃道:“不錯,上次是俺刺傷了姓徐的這個老東西!俺恨死了他和金升……”
在金家時,梅香遭受金升的屢屢調(diào)戲,整日提心吊膽。有次醉了酒的金升又來到繡房糾纏,雖未得手,卻將隨身帶的魚腸劍丟在了繡房里,被梅香拾起來,為防身緊緊藏在了內(nèi)衣里。梅香的苦惱被前來金家作客的徐笠庵察覺了。宴席間,徐笠庵覷得機會,悄聲勸梅香明著順從他做他的六夫人,暗中卻認她做義女,以后再找個好女婿。梅香以為徐笠庵是朝中高官,定然德高望重,便信了他的話。萬不料徐笠庵人面獸心,新婚當夜用一杯藥茶便迷昏了她,行了不軌之事,而且自此再也不踏入西洋樓一步了!梅香悔恨交加,方才明白徐笠庵只是為了報復(fù)金升,才故意娶她以羞辱金升的。她發(fā)狠要與徐笠庵同歸于盡,思之再三,想了個既殺掉徐笠庵又不放過金升的一石二鳥之計,悄悄做了一雙與金升一模一樣的鞋子——金升的鞋子,哪一雙不是梅香所做?又瞅了個月圓之夜——還是在金家時,她便知曉金升有夜游之癥,常去后花園。那夜,梅香先穿著那雙“萬”字鞋在徐笠庵的書房和西墻下走了個來回,然后手執(zhí)魚腸劍,徑去書房……
“只是俺到底是個弱女子,力氣不足,一劍沒刺死那老東西,反被他大喊大叫招來了巡夜的家丁。俺只好扔下劍逃回西洋樓,越想越懊惱,恨自己無用,還不如死了的好!于是,俺……”
敘述至此,梅香忽然頓口不語了。
“以后發(fā)生的事呢?這是本縣最想知道的!”于知縣緊緊追問。梅香臉憋得通紅,嘴巴抿得更緊。
于知縣輕輕一拍巴掌,房門被推開了,只見趙寶押著程郎中走了進來。原來,在于知縣的安排下,程郎中已經(jīng)在門外靜聽多時了!梅香乍見程郎中,四目相對,都眼噙淚花,哽咽難語!
好半晌,情緒平靜下來的程郎中終于明白了于知縣是在真心搭救,急忙扯過梅香,“撲通”一聲雙雙跪在于知縣面前,說:“于大人,我說,我們?nèi)f!我和梅香都是苦命人,在我去金家給金升診治夢游癥時一見鐘情,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只是金升故意刁難,梅香的贖身銀子他非要千兩不可,我一時難以湊齊,而后來梅香又被徐笠庵誆騙到西洋樓,令我心如刀絞。那夜我第一個闖進西洋樓,見到倒在血泊中的梅香,只看一眼便明白她要自盡——她的胸口上豎著一塊尖銳的三角玻璃,分明是自己刺的!我怕徐老乾他們看出蹊蹺,忙支開他們,只留下那個膽小而又耳聾眼花的老女仆。我一邊為梅香包扎,一邊悄聲勸慰她再忍些時日,苦日子就要到頭了——徐笠庵身染肺癆,沒幾個月活頭了,他一死,便是我倆的出頭之日……”
于知縣心中釋然,說:“原來如此?!彪S又問程郎中道,“那塊三角玻璃你是如何處理的呢?”程郎中道:“我將那塊帶血的尖玻璃藏在了藥囊中,出了徐府后便扔到了清波橋下。玻璃透明,一入水便沒人能看見了。”
聽到此處,于知縣腦子里電光石火般一閃,眼睛大睜,沖著趙寶不顧身份地大叫起來:“快,快,傳齊三班衙役,咱們再去徐府!”隨又沒頭沒腦地自語道,“難怪今天上午西洋樓檐下那口魚缸中的幾尾金魚全上翻下跳,濺了本縣一臉腥水——魚兒見了血哪能不撲騰呢!”
一行人再進徐府,在徐老乾他們大惑不解的目光之下,于知縣徑去西洋樓,來到那口黃瓷魚缸前,喝一聲:“放盡缸中水!”
趙寶手摳缸底的活塞,“嘩”的一下水流魚跑。眾人探頭往缸底一瞧,只見冬日的陽光下,一塊短刀大小的三尖玻璃赫然閃閃發(fā)亮!這下,大家終于全明白了:定是徐笠庵受上次梅香用尖銳玻璃自刺的啟發(fā),懷揣這塊尖玻璃,在敲開房門之前自刺入腹,然后拔出尖玻璃扔于魚缸之中!
于知縣更是心頭清亮——自書房遇刺之后,老奸巨猾的徐笠庵不僅判斷出刺客就是梅香,而且根據(jù)梅香經(jīng)程郎中關(guān)門治傷之后不再尋死而斷定兩人有私情,憤恨之下,連連設(shè)計陷害兩人。只是,徐笠庵為坐實梅香殺人之罪而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吧?還有,徐笠庵陷害程郎中的“四小毒”又是從何而來的呢?而這一切,解鈴還須系鈴人,怕只有已死的徐笠庵本人才最清楚!于知縣不由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六、真相盡白
第二天,于知縣剛升堂,卻聽大堂外一聲威喝:“圣旨到!”隨見兩個手執(zhí)拂塵的欽差太監(jiān)在一隊兵丁的簇擁下直入大堂。小小的古黃縣城,居然來了欽差大臣,這可真叫破天荒!于知縣大驚,急命衙役擺香案跪接圣旨。太監(jiān)將杏黃圣旨一展,怪聲怪氣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一番之乎者也,眾人聽得云里霧中,卻見于知縣激動不已,連連叩頭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待圣旨宣畢,于知縣爬起來大叫道:“和珅倒臺了!五天前太上皇駕崩,皇上便秘密逮捕了和珅,如今朝廷要抓徐笠庵進京城與和珅對證問罪呢!”
眾人頓時一片歡悅。于知縣對欽差太監(jiān)拱手道:“欽差大人,徐笠庵昨天剛剛死去,是自殺,小臣正待上報呢。”欽差太監(jiān)聽了,連連跺腳道:“定是和珅的黨羽與徐笠庵通風報信,逼他自盡,來個棄車保帥,死無對證!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送走欽差太監(jiān),于知縣挺直了胸,一拍驚堂木將徐老乾傳到大堂。樹倒猢猻散,徐老乾神氣不再,癱軟在地,喃喃不已:“我家老爺兩年前就說過和中堂早晚要被當今皇上除掉,不如及早抽身退職還鄉(xiāng),今日果不其然!”隨又磕頭如搗蒜,“大人,小人招,全招!上次我家老爺遇刺之后,曾咬牙切齒地對小人說程郎中和六夫人是他的心頭之恨,必要借官府之手除之而后快!我家老爺藥罐中的‘四小毒’,不關(guān)程郎中之事,全是老爺自開藥方,命小人和幾個仆傭以生病為借口,分好多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程郎中的百草堂里抓來的……”
于知縣聽了,連連點頭,隨又一拍驚堂木道:“咄,你家老爺前天接到那封京城急信后有何異常?如實招來!”
徐老乾呆了一呆道:“老爺接信后,臉色大變,渾身抖個不止,第二天天不亮把我叫到書房,讓我操辦一桌酒宴,說要招待于大人您。小人看到老爺兩眼紅腫,似乎哭了一夜。小人很是詫異,在書房外偷聽了一會兒,只聽老爺恨恨自語‘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賤婢饒她不得!’”
于知縣眉頭漸開,案情至此真相盡白!
不久,朝廷發(fā)來一紙邸報,宣布徐笠庵“黨附大奸,助紂為虐,畏罪自殺,死有余辜”,并下令查抄徐府,其家人和狗腿子盡皆流放,小妾及丫環(huán)奴仆則由官府拍賣。金升聞知,急忙揣了銀子要買梅香,但在拍賣的婦人中并不見梅香,一打聽才知道,于知縣已將梅香收為義女,此刻縣衙中正鼓樂喧天,要把梅香嫁給程郎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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